《广西文学》2025年第3期|宁经榕:庭院(中篇小说 节选)
这个南方近海地带,一年中除了短暂的两三个月刮西北风,其他时间都是潮湿和燠热。早上太阳刚出来不久,三叔陈远就把阿潮叫起床,和往常一样,也没说去哪,就让他跟着。暑假无比漫长,就像夏天一样,总是永远过不完的样子。阿潮父亲陈茂树给人做建筑工,很少回家,母亲周萍在玩具厂做工。
陈远就住在阿潮对面的屋子,那也是阿潮家的,他住了好多年了,阿潮出生前他就住在那。他和阿潮一样,也不喜欢在家里待着。原因是不想和嫂子待在一个屋里,他觉得尴尬,他们平常一天都说不到一句话。高中毕业后几年,一直在她家白吃白喝。虽然周萍没有说过他,但他总有些不好意思。陈茂树从不过问这些事情,倒是陈金生意见很大。考上艺术学校那会儿,陈金生在村里当班,通知一到,他并不是马上想着要拿给这个最小的弟弟,而是扔在一个废纸箱里。陈金生大陈远十几岁,在陈远还没出生前,他一直是家里最受宠的。他精明能干,陈茂树则老实本分,就默默干活,什么也不争。陈远出生后,陈金生感受到家里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父母的大部分注意力往陈远身上转移了。这种忽略让他很不舒服,他逮着机会就去折磨他这个小弟。把他带到灌木丛里,扔在那后躲到一边去,让他找不到人。或者父母外出去林场干活,嘱咐他喂弟弟。他煮好了饭就当着他的面,故意吃得很香,等陈远流了半天口水才让他吃。
陈远五岁多的一天傍晚,陈金生去镇上兵检,家里打算让他去当兵。出门前他嘱咐陈远,在他回来之前要做好晚饭。陈远那天跟一个大叔公去药场捉鸟,那大叔公没有孙子,看到小孩就特别喜欢。他骑着一匹灰马,把陈远抱到胸前,两人往药场去。药场其实是座山,多年前生产队在山里种了几十亩中草药,后来生产队散了,大伙在原来种药的地方种了很多果树,有橙子、三华李、龙眼和黄皮。那地方常年大雾,潮湿得很,到处湿漉漉的。大叔公在一棵黄皮树上端着一个鸟窝下来,里面有三只雏鸟,刚长点毛,一有动静就大张着嘴。后来陈远经常会想到跟大叔公去药场的那天,他和大叔公骑在马上,浓重的雾呛到鼻子的感觉。大叔公一直说就快到了,他想着他所说的就快到了,到底是到哪呢。他听出了大叔公说这话时,有一种悲伤的情绪。大叔公在陈远十三岁那年去世了,去世前也没抱上孙子。他有个儿子叫老歪,除了放马捉蛇,什么也不会干,整日在村里游荡找酒喝。陈远过十岁后,大叔公就对他很少理睬了,他一直不知道这是为何,有时在路上碰到,他叫一声大叔公,大叔公只是冷冷应一声。年纪大一些,他想出了一些头绪,也许大叔公那会并不是多喜欢他,他只是喜欢小孩,一长大他便不再喜欢。这么想他又回忆起了从药场捉回来养的那三只红屁股鸟,他像养育孩子一样,每天都精心呵护,等待它们长大,有一天就飞到树上去不见了。为此,陈远失落了几天,他站在那棵树下,等了好多天,他想着那几只鸟一定会回来的,但他并没有等到它们回来。
陈金生从镇上回来,发现锅是空的,他叫了几声阿远,没人答应。他去屋里找,看到陈远在喂那几只小鸟。他什么话也没说,把陈远拎起来扔到后院的枯井里。那枯井有两米多深,陈金生搬来一块板子封住井口,便转身回屋去。陈远在井下,由于光线的猛然变化,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听人家说过,以前有个祖父,犯了错被人处罚,跳入这口井里死了,但他没有害怕。他路过这口井的时候,经常探头往井里看,他想着那个祖父会不会还在里面呢。他见过那个祖父的照片,慈眉善目,在一棵刚抽芽的苦楝树下笑。等到眼睛适应了井里的光线,陈远在木板缝隙间射入的几丝光线下,看到井里的情形,里面有很多蕨类植物,他摸它们的时候,感到是有温度的。他想,里面有一株肯定是他的祖父,但是他不知道是哪一株,每一株都像,每一株又都不像。植物下面有一些小青蛙和小蟋蟀,它们一听到动静就蹿出来,有些跳到陈远身上,他也不赶它们,让它们在身上趴着。他发现,青蛙的肚皮是冰冷的,蟋蟀的肚皮是暖的。后来他有点困,就靠在井壁上睡着了。醒来头上是一片刺眼的白光,只见一个灰黑的脑袋出现在井口,是二哥陈茂树。陈茂树让他躲开,跳进井里,先把陈远举出井口,自己再爬出来。他跟陈远说,一会爸妈回来,不要说这个事情。陈远点点头,他跟在二哥背后走,回头望了望那口井。陈茂树知道,这个事情如果爸妈知道了,他们就会骂大哥,然后大哥肯定又找陈远报复。他性格软弱,不敢逆着大哥,但他也不想小弟受罪。
陈金生把录取通知书扔进废纸箱后几天,接到了一个自称是艺术学院的电话,对方在电话里询问通知书到达了吗?陈金生回答说到了。那会儿他正在村委办公室值班,挂了电话,他出来走廊点了一根烟,默默思索着一些事情。从海军部队回来,战友托熟人让他去村委做民兵营长。之后几年,他混得风生水起,成了人家巴结的对象。他的妻子,也就是他的高中同学,什么活也不干,整日在村里到处晃荡,她很享受这种受人敬重的感觉。他们结婚几年后,生了个男孩,叫陈龙。陈龙性格没有随陈金生夫妇,他生性豁达,经常带着堂弟阿潮去玩。阿潮性子随陈茂树,胆小,上小学被欺负了也不敢说。陈龙碰到过一次,在小学边上的公共厕所,阿潮想去小便,一群人把他推出来,逼他进女生厕所。他站在女生厕所门前不敢进去。陈龙正好路过,过去把那领头的按在墙上,用手掐住他脖子往上提。余下那些人在边上看着,都不敢动。那人脸色青紫,看着要呼吸不过来了,陈龙再把他放下来,一脚踹到他屁股上说,滚!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动阿潮了。几年后,陈金生因为林地采伐的事情跟村委其他人闹了矛盾,起因是利益分配的问题,陈金生之前一直给村主任打下手,两人在林地采伐许可证上的利益是七三分,村主任七,陈金生三。陈金生平常在收费的时候,暗地里先向人要一部分,剩下的再和村主任分。他自觉做得隐秘,后来因为吃得太狠,被人举报。村主任当面就跟陈金生闹掰了。陈金生斗不过村主任,辞了职下海创业去了。起先在村边的荒地上开了个砖厂,让陈茂树帮工,并承诺除了发工资,还要另外给陈茂树一部分股权。陈茂树那时候每天去山上挖石头砍树拿去卖,听说大哥开砖厂,想着终于可以发家致富。开业前一天,陈金生大摆宴席庆祝。陈茂树记得,那天晚上两人喝得醉醺醺的,在门口刚建好的巨型烟囱下,陈金生用力拍着他肩膀说,兄弟,以后跟大哥混,保准不吃亏。他说是,大哥总是记得我们的。说完两人靠在烟囱上,陈金生先点了根烟,陈茂树想等大哥发一根好烟,但他并没有发,最后只能从自己那包廉价烟里掏出一根。抽了半根,陈茂树先去吐,接着陈金生也去。回来,两人都坐到地上。正值春末,风从远处吹来,附近的大树飒飒作响。陈茂树憋了好久才说出来,他说,大哥,是不是也叫老三来帮下忙?陈金生没有答话,长久地沉默。
砖厂开后烧的第一批砖不合格,颜色过深,都裂开了,像被油炸过一样。外面没有人愿意要这种砖,最后只能低价卖给附近的人用来砌牛栏猪栏。第二批第三批虽然有改观,但质量还是不好,全囤在砖厂边的空地上。连续三批烂砖,陈金生焦头烂额,正想去找一个技术好的专家来指导,但专家还没找来,砖厂就被镇上来人给封掉了,理由是污染环境。花了三年的时间,陈金生去跑各个部门,想让砖厂再营业,但没有人放口。1997年,陈金生扔下砖厂,举家迁往四十公里外的小镇。
陈龙还是在本镇上的初中,因为打架的缘故,他在小学被留了两级,变成跟阿潮同一年级。家里人都不在,他经常在外面跟一帮社会人混。90年代末,一条二级公路通过小镇,引来了不少投资商,在河岸边上建了一批工厂,有玩具厂、松香厂、鸭毛厂,周边很多小镇的人涌过来找活干。小镇的文化站边上有个溜冰场,一到下班时间就挤满了人。陈龙跟着那帮社会青年,在溜冰场里混,溜冰场里灯光闪烁,音响调到最大声放着迪斯科,年轻男女互相追逐打闹,玩着一些疯狂的游戏。边上有游戏厅、桌球室、两间最早的网吧。电脑里只能玩一种叫CS的游戏,那个游戏很奇怪,里面的人不用吃饭睡觉,每个人拿一把枪,见人就打。陈龙在学校混出了名声,成了学生的头子,去哪后面都跟着一帮人,经常行侠仗义,为弱者出头。阿潮很崇拜他,他成绩还不错,但关注度远不及陈龙。他经常幻想着自己加入那帮人,然后也像陈龙那么威风,但当他付诸行动,稍微靠近点那帮人时,陈龙总是很警觉地把人支开,为此,他感到闷闷不乐。上课也没了乐趣,眼睛看着黑板,脑子却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英雄故事。譬如某个女生被欺负,他出手相救,救人之后别人叫他名字,他头也不回便走开。譬如在路上跟人家撞了一下,对方欲发难,认得他后,赶紧低头求饶。诸如此类的梦,每天都做不完。暑假时,他去陈金生那里玩。陈金生在小镇上开了个木工厂,床、沙发、凳子、拖把等什么都做。进入夏季,天气潮湿闷热,木工厂每天木屑纷飞,机器嗡嗡作响,陈龙和阿潮打着赤膊,帮陈金生做些小工。在来木工厂之前,阿潮母亲周萍特意嘱咐他,要小心陈金生,他这个人心狠着呢。阿潮在那些木屑中,多次偷偷观察着陈金生。周萍还说,砖厂自开工后,陈金生一分钱都没给陈茂树,走的时候给他留下一堆烂砖,用来砌猪栏,几天后就被猪拱坏了。阿潮发现陈金生一身的木屑,他皱着眉头专注着木器,每次阿潮不会做,他总是很耐心地给他讲解木头的结构。一直以来,陈金生都对他很好,让他怀疑母亲所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下雨的午后,他躺在木床的凉席上,听着雨水哗啦啦从屋顶流下来,滴到庭院里。他出门看了看,这原来是个粮仓,墙壁上还有一些刷红模糊的字,已经辨不出是什么字了。风来的时候,那些雨水飘进墙壁,缓慢往内渗透。墙壁下面有一口井,陈金生妻子用木头盖在井口,预防雨水冲进去。阿潮盯着那口井看了很久,他想等天晴后,一定去掀开那块板子看看里面有什么。他有点想母亲煮的菜,大婶煮的菜不合他胃口。她每天傍晚去菜市场,买那些卖剩的猪肉、摆了一天快死去的鱼。大婶对他也不坏,但总是给他若即若离的感觉,阿潮无法靠近她。这里的雨和家里的一样大,他想起有一次三叔陈远带他去林场溜达,突然下起了大雨,他们躲在林场小屋。陈远就给他讲故事,他说以前他在一口枯井里待过两天两夜。他问三叔,两天两夜在里面不吃不喝吗?三叔说,有吃的。他问,你带进去的吗?三叔说,不是,里面有个人送给我的。阿潮说,还有人在井里?三叔说,有。他说,谁?三叔说,你看不到。阿潮就有点怕,他看着天阴沉沉的,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多久。三叔说,怎么,你怕了?他说,我不信,这井在哪,你带我去看。三叔就哈哈大笑。他们两个站在屋檐下,东扯一句西扯一句。那时阿潮的祖母刚去世不久,只剩祖父一个人打理着林场小屋。
陈远自第一次被陈金生投入那口井后,就经常想起在井里的那种感觉。他一边上学,一边做着陈金生吩咐的事情,洗衣服、煮饭、喂牲口。稍微出些差错,陈金生就发难于他,有时候即使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了,但陈金生还是不满意。他的后背,都是陈金生用竹条扫下的疤痕,旧的未去,新的又来。二哥陈茂树夹在中间,他只能不断给陈远背上涂万花油,一个不知道安慰,一个也不喊疼,仿佛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那段日子,他们的父亲早上去林场干活,晚上挑一担柴回来,那些柴整整齐齐堆在屋檐下,挡住了墙。那是留给他们三兄弟结婚办酒席用的柴火。陈远每天从柴堆里抽一些出来,晚上父亲就填一些进去。后来陈远还被投过几次枯井,有次二哥陈茂树出远门去了,陈金生把他弄到井里后就不管他了。陈远在里面待了两天两夜,他在跟他们较劲,假如没人理他,他就不出这口井了。两天后陈茂树回来,父亲问他阿远呢?陈茂树说,你怎么问我?父亲说,他不是跟你出去了吗?陈茂树看了看父亲,越想越不对劲,他跑去后院掀开井盖,跳进去把陈远抱出来,那会陈远已经虚弱得都说不出话了。陈茂树灌了他一碗水,喂了他半碗米粥。他才恢复了点力气,他说,二哥,我是不是要死了?陈茂树说,死不了。他把陈远抱到席子上,陈远不久便沉睡过去。他做了好多梦,梦到自己在一片黑色的原野上,到处都是和他一样大的青蛙和蟋蟀。他跟它们称兄道弟,在丘陵和草地上相互追逐奔走着。后来他踩到一片沼泽里,腿陷进去抽不出来。他大声呼救,那群青蛙和蟋蟀没理会他,它们不断向前跑。他看着自己的身子慢慢往下沉,那种恐惧感让他全身发麻。渐渐地,胸膛陷进去了,脖子陷进去了,下巴和嘴巴也陷进去了。快陷到鼻子时,闻到了一股腥臭的味道,他就醒了。醒来看到二哥陈茂树站在床前,两条腿上都是灰黑黏稠的田泥。陈茂树说,下去吃饭。陈远要起来,才发现一条腿麻得都没知觉了,他用手撑起身子,慢慢跟陈茂树走向厨房。
晚饭,天已经黑了,一家人围着一个低矮的小方桌。厨房是一间泥砖砌的屋子,顶上用茅草盖着。墙壁上挂着一盏二十五瓦灯泡,灯泡上裹着一层灰尘和蜘蛛网,射出来的光线是暗黄的。吃了一半,父亲停筷说,老三,这两天怎么不见你?陈远不敢说话。父亲继续说,老是东跑西跑,家里都不顾了,多大了该懂点事。一桌人光吃饭,没人说话。他们的影子在墙壁上互相交织着。明天你去山上割一袋枫叶,我陪你大哥去镇里兵检。陈远想答应,但感觉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陈茂树赶忙说,我去吧。父亲说,明天你去犁田,人家都犁完了,就剩我们家没动,像什么话。陈远说,我去吧。父亲说,顺便给你祖父割割草,免得清明去的时候又占时间。陈远点点头。母亲吃了点东西,就回屋里吃降压药了,赤脚医生给她看过,说她血压高,不能吃太多油腻的东西。
每年三月三,陈远都去山上割一袋枫叶,回来舂碎,放到大缸里泡几天,等到水变乌黑就用来染米,染出来的米叫乌米。这个传统据说是母亲带过来的,母亲老家在几百公里外的壮族聚居区。他去过几回,那里的人都穿着壮族的衣服,讲的话也跟他们不一样。母亲只有回老家的时候,才会讲壮话。他们还会染几种颜色的米饭。
陈远爬上了葬着祖父的那座山,这山叫尖峰,是附近最高的一座。他爬得很快,身体好像全恢复了。祖父的坟墓上长满了灌木和青藤,好多鸟在里面跳跃。他用刀割掉那些杂草,累了就坐在空地上。这里往家的方向看,可以看到一大片明晃晃的水田,树木正在长出浅绿色的嫩芽。他找到了他家的那块水田,那个蚂蚁一样大的小点就是二哥,他正在田里赶着一头水牛犁地。他看着祖父的墓,又看着二哥的影子,有点悲伤,想着以后他跟二哥都会跟祖父一样,躺在潮湿阴暗的泥土里,跟一大堆灌木爬藤相伴。他没见过祖父,很早他就去世了,说是饿死的,家里的米只够小的们吃,他去啃了几天树皮,全身浮肿,不久便死去了。父亲说以前他经常跟祖父去贩盐,从海边买盐,挑到桂北去卖,到哪卖完就在哪调头。他们最远去到了湖南边界。那时候他才觉得世界竟然有这么大,可他们想家了,没再往前走。也许他们继续往前走,祖父就不会饿死。
1988年,陈远念高三,跟中学姓肖的男美术老师学素描。陈金生已经从部队退伍两年,回村委做民兵营长。他不支持陈远念书,他说过好多次让陈远去当兵,但他都没有推荐过。上高中的所有学费都是陈茂树出的。镇里开了个松香厂,他到林场给人割松脂,能挣一些钱。放假的时候,陈远也想跟着陈茂树去割松脂。陈茂树没同意,他跟陈远说,你的手是画画的,不是干这种活的。但陈远还是跟着去,有时他带上本子,画一些素描之类。早上出发去林场干活,中午就在林场小屋那吃饭。几百亩松树,身上都有一道长长的疤。陈远在林子里到处钻,画那些树木的伤疤、割松香的人、伐木的人。拿回去给肖老师看,肖老师很满意,说以后就该多画画这些人。肖老师以前是省美院毕业的,按他所说,因为天赋有限,做不成画家,只能去教教书混日子。他快五十岁了,还是单身。学校里流传着他的取向有问题,说他只喜欢男的,不喜欢女的。谁也不愿意单独和他待在一间教室。陈远并不在乎,晚上经常跑去画室画半身像,肖老师偶尔会过来站在他后面看一会,指出哪个地方阴影不对,哪个地方线条重了些。时间长了,陈远也受到大伙孤立。有时陈远独自在画室里画到深夜,他完全沉醉在那种状态里面,窗外下起了大雨,他才猛然醒过来。那些雨里裹着风,吹得画室外面的树木哗啦哗啦响。他站在画室窗子后面,看着外面的风雨,脑子里什么也不想。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好像以前发生过一样。但他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发生过。高考时他过度紧张,没发挥好。过了一段时间,同学都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他一直等一直等,但都没有收到。他感觉自己真的考砸了,没有脸面对老师和同学,就窝在家里不出门。
两年后,阿潮出生。陈远自从毕业以后就没有画过画,他跟着陈茂树去林场割松脂。陈茂树娶了一个海边的女子,叫周萍,大概是经常吹海风晒太阳的缘故,皮肤干黄。结婚的时候那边送了好多海鱼过来。周萍父亲是个渔民,家里有一艘小渔船,天气好就出海捕鱼。她过来的时候还不会讲他们的话,只讲海边话,过几年逐渐学会了一些,能正常交流了。陈茂树去林场割松脂,陈远就在家照顾周萍。阿潮出生时,陈龙两岁了,陈金生的妻子过来看了一眼阿潮,一脸满足地离开了。她说阿潮像个猴子,完全比不上陈龙出生的时候。她在镇上摆了个水果摊,经常把那些快烂掉的苹果、橘子拿给周萍,像施舍一样说,拿去吃吧。周萍也不说话,家里确实没有吃的。林场松脂割得差不多了,陈远看见村里拖拉机少,要拉货的却很多,他想让陈茂树买一辆手扶拖拉机拉货,陈茂树没什么钱,去跟陈金生开口借两千块。陈金生当时是答应了,但第二天便反悔。那天是端午节,陈金生叫两个弟弟去他家吃节。开了酒,他就跟陈茂树说,我昨晚想了想,拖拉机利润太低了,你还是不要买为妙。陈茂树也不好说什么,他看了看陈远。陈远说,拖拉机肯定能挣钱。陈金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阿潮大哭起来,陈远咬着牙肌,抱着阿潮走出去。周萍在后面说,他还没吃饭呢。
周萍去镇里玩具厂上班,偶尔顺一些玩具回家给阿潮玩。白天陈茂树去水泥厂上班,他有个初中同学在水泥厂管工,拉他进的水泥厂。阿潮大部分时间是陈远在带,他发现阿潮很像小时候的他,好奇、敏感,能发现一些别人不注意的东西。阿潮大一些,陈龙也跑过来一起玩,他经常偷她母亲那些新鲜水果过来给阿潮吃。春末夏初的夜晚,陈远到田头去夹黄鳝,他把电筒套在额头上,手里拿着一把钳,阿潮拿着一个锑桶跟在后面,那个锑桶是陈茂树在水泥厂拿回来的,上面印着“铜鱼水泥厂庆祝五一劳动节留念”。电筒照下去,那些黄鳝在水田里一动不动的,容易夹得很。先前用铁夹夹,黄鳝会受伤,后来陈远换了个竹做的夹子,黄鳝就不受伤了。陈金生喜欢吃黄鳝粥,他用刀在黄鳝的尾巴割一道口子,让黄鳝在逐渐烧热的锅里游,一直游到血流光或者水烧热。陈远从来没这样吃过,他觉得太过于残忍。他夹的黄鳝从来不给陈金生吃。
春末以后,气温迅速爬升,白天热得出不了门,晚上仍然不退凉。以前在瓦房住的时候,还凉爽一些。陈茂树在1998年底凑钱建了三间平房,他们夫妇俩住一间,阿潮住一间,陈远住一间。搬进了陈茂树的平房里面,风扇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晚上脱光了衣服,陈远还是满身的汗。天气好的时候,他就跑去楼顶上睡。半夜,有时陈龙也偷跑上来。他叫阿潮晚上一起上楼顶去睡,阿潮说她妈不给他去。陈龙说,没关系,我爸也不同意,管他呢,天快亮我就从窗户爬回去。阿潮说,窗户怎么能爬得进啊。陈龙说,很简单啊,我带你去看。他把阿潮带到他的窗户边上,用手掰掉窗框下面的一块木头,一拉铁栏杆就出来一根,整个人便可以钻进去。他说,用凿子凿的,我也帮你弄吧。他去阿潮那屋子把窗框凿开。等到晚上十点,陈茂树夫妇睡了,陈龙在窗户外面喊阿潮,阿潮从窗户里爬出来,外面下弦月挂在夜空上,可以看到树木和房屋淡淡的影子。他们一前一后,从后院绕到屋顶,脚踩到地上响起沙沙的声音。陈龙跟阿潮说,我凿你的窗户发现了一个小洞,你屋里是不是有老鼠?阿潮说,可能是,晚上我睡着床底就有动静,我起来开灯拿根棍子要打它,又找不到。建好屋子,陈茂树拆下那些支撑封顶用的木条放到阿潮的床底下,老鼠就躲在那些木条下面。阿潮很怕老鼠,大半夜经常因为老鼠弄出的动静睡不着。有一个夜晚他害怕极了,那段时间他的膝盖常常在半夜疼,这种对疼痛的恐惧感在深夜被放大,他感觉自己要死掉了。起来把陈茂树敲醒。陈茂树也睡不好,天气实在太热,傍晚的时候他已经用水把屋顶淋一遍了,但似乎也没能退凉。他一边用毛巾擦额头上的汗,一边问阿潮怎么了。阿潮想说膝盖疼,又不敢说出口,只说了床下有老鼠。陈茂树走过去,低头用一根木棍戳了戳,说,哪有老鼠。阿潮躲在后面说,就在木堆里面,一关灯它就出来。陈茂树说,你睡你的觉,不用管它。说完就往外走。阿潮想说膝盖疼,但陈茂树已经走出房间。他想陈茂树在他屋里多待会,这样他就没那么怕了,他又不知道怎么说出来。其实他还不习惯一个人睡,以前他跟他奶奶一起睡在老瓦房里,总是睡得很好。他奶奶生病后,就不跟他一起睡了。她说潮啊,你长大了,该一个人睡了。事实上她也想孙子陪着她睡,只是她知道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万一有一天顶不住了,她不想吓到阿潮。她每天吃很多降血压和治疗心血管的药,吃了之后就坐在瓦房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见阿潮时,她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布袋,翻半天翻出一毛或者两毛钱给阿潮。阿潮就拿着钱到小卖部买牛耳朵饼吃。小卖部的老板叫七公,戴着一副老花镜,总是板着脸,看那台黑白电视,谁也不爱搭理。他的妻子七婆倒是热情,阿潮长阿潮短地问个半天。他们的儿子在小镇市场里卖猪肉,傍晚收摊回来一家人就吃卖剩的猪肉。儿媳是陈金生做媒的,逢年过节,他们会送一个猪蹄给陈金生。
夏夜安静极了,四周蛙声一片,近处的树梢有怪鸟在叫,人们都睡过去了。楼顶上一排席子睡着五六个人,阿潮睡在陈龙边上,他年纪最小,那边四个人都是叔字辈,他们聊一些好玩事。阿潮侧着耳朵听着,他很感兴趣,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们一样大。在闲聊中,大伙都逐渐睡着了。夜深露重,阿潮觉得有点凉,但被子给陈龙卷起来了,他扯不动,戳了他几下也不醒,他还是在大声打呼噜。阿潮抱着双手,看着头顶上的星空。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浩瀚的星空,像无数的萤火虫趴在蚊帐上面一样,它们是不是在对他说什么呢?偶尔有飞机穿过,旋即又消失了。他盯着星空看得入迷,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旁边空了,只剩下一排整齐的席子。他慌起来,拿着手电筒四处照,四周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他想回到屋子里去,但又不敢往下面走。他就这样闭着眼睛等,脑子里想着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们在席子上,睁开几次眼,都没见到人。后来陈龙在楼梯那喊他,叫他下去吃玉米。一锅的玉米,在十五叔家的灶头上,正冒着香气。他们吃得很香,有人扔了一根玉米给阿潮,他也跟着吃起来。阿潮对这个十五叔印象很深,他觉得他的一头长发很好看。他在镇里念初中,平时回来跟他们玩弹珠游戏,或者跟阿潮下棋,他让他双马,阿潮没赢过他。他有一台录音机,一放学就开很大声,放着卓依婷的歌。还有一台插卡的游戏机,卡片里有很多游戏。他们一帮人轮着玩,阿潮只是在旁边看,他也想玩,但不敢开口。第二天某个婶看到自己地里的玉米少了不少,大声喊骂,阿潮才知道玉米是偷的。
陈远在家里待了七八年,这些年他心灰意冷,陈金生砖厂破产后,他跟陈茂树把那些滞销的砖运回家里,建了几个猪栏,去镇上买了几头猪回来给周萍养。周萍养了几个月,一天早上起来看见一头猪全身浮肿,死在排粪池里。她吓得好几天睡不好觉,把那几头猪养大后她没再继续养,猪栏就拿来放干柴了。陈远跟着陈茂树去做建筑工,陈茂树砌砖,他搅水泥浆。夏天他们早早就出工,到中午就回来休息,外面热浪袭来,身体像被火烤一样。陈茂树之前劝过他再去考考,不然念的高中就浪费掉了,劝了几次陈远都不听,他便不再劝了。他跟陈远说,你就暂时跟我干吧,总饿不死你。在水泥厂干了几年,水泥厂效益不好,裁了三分之一的人,陈茂树就在这三分之一的人里面。陈远跟着他在小镇附近走动,哪里有活干就去哪里。陈金生离开的时候招呼都没跟他们打,那天陈远跟陈茂树出去干建筑活,周萍去玩具厂上工,傍晚回来陈金生一家只剩下陈龙一人了,陈金生把陈龙交给他爷爷照顾,事实上也不算照顾,陈龙已经十四岁了,反而大多数时候是他在照顾他爷爷。他在镇上中学念书,离家里不远,只有三公里,踩着单车十分钟就可以到。
陈茂树在1998年底买了一辆赤兔马摩托车,去干活就搭着陈远去。镇郊附近的水村开发到了,村里人抢建,陈茂树的建筑队日夜加工,在那连干了半个月。那时已经是十一月份,天气有些凉快了,陈远干了一上午活,便去喝一个高中同学的喜酒。大伙多年没见,喝了不少。途中上厕所,有人叫住他。他停下来,眼前晃悠悠出现一张熟悉的脸,但那张脸比以前要老很多。肖老师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桌上是要记的喜簿。陈远叫了一声老师,肖老师嗯一声,扶了扶眼镜,继续拿毛笔写东西。陈远站着,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怎么开口,站了一会说,我先出去喝酒。陈远出去后,再也没心思喝酒,他时常转过头来,向肖老师的方向偷偷看去。他陷入了漫长的回忆里面。同学们以为他喝多了,不再理他。酒席结束,肖老师从后面拍了拍他肩膀说,一起回去吧。陈远上了他的摩托车,十来分钟便到了学校宿舍。这间宿舍以前他来过很多次,一切都没变。一个小桌子,几张板凳,墙壁上挂着莫奈的两幅画,一幅是睡莲,一幅是日本桥。陈远坐在凳子上,醉酒让他有点头晕恶心。肖老师让他坐着,去烧热水泡了一壶茶,两人各倒一杯,说给他醒醒酒。他端起茶杯就喝,陈远也跟着喝。肖老师说,时间真快,一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陈远说,是。肖老师望了望门口,一会儿说,当年你要是考上大学,这会儿也应该毕业几年了吧。陈远说,考不了,一拿到试卷就发抖。肖老师说,其实没关系的,多考几次熟练了就没问题。陈远给肖老师倒了一杯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喝完说,以前的事,别提了。肖老师凝视着茶杯缓缓上升的白气,说,你知道吗,我去找过你,只是没找到。两人沉默好久。风从后窗吹起来,翻起了墙上的挂历,一些没压住的画纸飞到地上,陈远低头捡起来,放回桌子上,用一只水牛镇纸压住。肖老师开口,你现在做什么工?陈远说,跟二哥做水泥工。肖老师说,做得怎样?陈远说,马马虎虎,有时活多,有时活少。肖老师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夹烟的手指有点抖。说,我这个手,想画个画不容易,笔都握不好了。前阵子我一个初中同学跟我讲,他在环城路口那开了家化肥店,想要个人帮忙,问我有没有熟人,你要不要去?陈远说,我怕我不会。肖老师说,不会就学嘛,有什么问题。陈远没有答话,低头思索着。肖老师说,你好好想想。陈远站起来往后窗那走,风从外面灌进来,刮到脖子和脸上,很冰冷。他想到上高中的日子,一群人待在画室里,对着一个石膏像认真画着。那些记忆逐渐变得遥远和不真实,有时他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风吹得窗子有些松动,他转过身找一张纸塞紧,肖老师背靠着墙,头往上仰,已经睡着了。
河滩远处,几个大烟囱在冒着白烟,暗红色的太阳躲在白烟后面,散射出一些奇怪的颜色,小镇的屋子和河流被包裹在这些光线里,像是要飘起来。抽完烟,各回各家。
陈远回到家里,脱掉充满汗臭味的衣服,到水龙头那洗了个冷水澡,一边大喊大叫,一边哼着歌。阿潮在平房里写寒假作业,有一首宋词的题目怎么想也想不起了。他把头伸到窗外去,喊着,三叔,过来帮一下忙。陈远擦干身子,穿一条大裤衩走到窗子边上,说,干什么,冷。阿潮拿着本子给他看,说,那个惊起一滩鸥鹭的题目是什么了。头发上的水滴到本子上,陈远说,叫李清照。阿潮说,我是问题目啊,不是问名字。陈远抖着身子说,不知道,哪里还记得。靠,冷死我了。说完转身跑开了。阿潮看着被水滴湿的本子,那些水珠迅速散开了,融进纸里,再也看不到,他看着院子里没有关紧的水龙头,正在有节奏地滴着水滴。水龙头上面的墙根有个缺口,那棵大榕树伸进一根枝丫,在里面长满了枝叶。缺口刚开那会,阿潮在院墙下面搭个凳子,就看到出村子那条泥路,往泥路走三公里,就到镇上了。夏天的时候,他和陈龙用黄鳝笼捉黄鳝,每个圩日早上,他们骑着单车拿到镇上卖。天还没亮,鱼贩子早就在鱼市的两边站住脚了,手里提着一杆秤,腰间系着一个包,见提袋子的靠近,立马迎上去抢,上手便称。阿潮两兄弟不会讲价,谁抢得快他们就卖给谁。卖完黄鳝陈龙便带他去网吧里玩CS,两人单挑,不管用步枪手枪,还是用狙击枪,阿潮总是打不过陈龙。偶尔他们也去游戏厅那玩一种比武游戏,直到把钱花光,两人才回家去。路上经过中学,陈龙指着那栋石灰刷白的教学楼说,看,我们班就在那里。阿潮看了好久,这些教学楼比小学的高多了,大多了,窗子也比小学的多。明年暑假过后,他就能来这上学了。他努力想象他坐在宽敞的教室里的样子。陈龙说,别看了,明年你也出来了。两人在路上比赛踩单车,你追我赶。
回来的路上,陈茂树到市场买了一块肥肉炸油,家里的油缸见底了。陈远炸油,阿潮烧火。油锅里吱吱作响,一些油飞到他头上和脸上。他问陈远,有没有油飞到你?陈远说,有吧,不太清楚。阿潮说,那你不见烫吗?陈远说,没有啊,哪里烫。阿潮的凉鞋裂开了,那是种黄色凉鞋,在镇上到处有卖,七八块一双。夏天穿了凉爽,冬天在里面套双袜子,也不觉得冷。他烧红火钳,把裂开的两边接起来,用火钳戳下去,吱一声响,一股塑料味升起来。有一段时间,他迷上了这种塑料味,即便陈远跟他说过很多次,这是有毒气体。那些味道从他鼻腔进入身体里,他感到轻微的眩晕,这种眩晕就跟他偷家里米酒喝的感觉一样。三叔在他面前变得东倒西歪。他说,叔,我喝醉了。陈远说,你喝醉我还想喝醉呢,快添柴。炸出的油倒入油缸,剩下一堆焦掉的油渣,陈远到院子里摘了七八个朝天椒,剁成辣椒酱,蘸着吃。
自见肖老师后,陈远晚上总是睡不好,白天恍恍惚惚,砖头砌不平整,有时凹有时凸,有一次,搅混凝土忘了放石灰,搅出来的混凝土粗得要命,粘不住砖。陈茂树骂了他几句,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没事。他时常躲在角落里抽烟,一根接着一根。陈茂树发现了几次,他喊他干活,别磨洋工。年底,建筑队还在忙,陈远没有去,他跟陈茂树说身体不舒服。陈茂树也不管他,反正活也不急,少一人慢一点也无所谓。从西伯利亚来的冷空气一阵又一阵,人们都穿起了大衣。年二十八早上,气温下到三摄氏度,阿潮还没起床,陈远过来叫他,说岭上结冰了。陈茂树和周萍已经在家里开始备年货了,炸扣肉,做粉利,捏酥饺,炸油面团,最后还有包粽子。周萍厂里发了一桶花生油,陈茂树打算今年年夜饭用花生油做。陈金生夫妇也回来了,两人坐班车到镇上,也不喊陈茂树去接,直接搭三轮车回村。陈金生出去后每年回来,陈茂树都会去叫一声,哥,这年一起办算了,你看多麻烦。陈金生只是笑笑,并没有答过话。他回来得把那一年不用的厨房清理一遍,屋里长久不用,有一股很重的霉味,怎么洗也洗不掉。陈远带着阿潮出门去了,周萍唠叨着,忙也不帮,一天到晚就在外面瞎遛。
岭离家里三四公里,上面长满了松树,枯掉的松叶条落下来,在地面积了一层。休息日,倘若天气好,周萍经常过来打松叶条,捆成捆挑回家,拿来生火用。穿过松树林,便是稀疏的杂树和一片草地,没有看见冰,山风倒是很大。阿潮跟着陈远爬上一座废弃的碉堡,爷爷说,以前有几个人住在里面,负责观察日本人的动向。那些人是谁,爷爷也不知道,阿潮看着那些崩塌的墙壁,想象着冷天里几个人围着一堆火坐着,偶尔有人站起来,从小孔往外看一眼。陈远看他在发呆,嘿了一声打断他,指着东边的位置说,过来看。阿潮往上走几步,风穿过他的脖子和脸,有些刺痛,他看见远处天空的边际线,有一条狭长的浅蓝色线条。陈远说,快看,海,我们撞上好天气了。阿潮说,你去过那边吗?陈远说,没。阿潮说,那你怎么知道是海?陈远说,海就是海啊,我说不说它都是海。阿潮看着那条线,想起了爷爷说过以前曾去海边挑盐去卖,原来海长这样,爷爷就是在那条狭长的线里挑盐吗?他说,我想过去看看。陈远说,等以后带你去。阿潮说,我想现在去。陈远说,你还小。阿潮说,我是大人了,明年就读初中了。两人聊着,山风在山谷中呼啸。陈远说,有一年特别冷,我跟你爷爷来山上放马,山顶上的树和草都结冰了,我跟你爷爷说,下雪了啊。你爷爷头都不抬,说,大惊小怪,结点冰而已。我很不服气,说凭什么是冰,明明就是雪。你爷爷说,我在桂北看到的,那才是雪,白花花的满天乱窜,冷得撒泡尿鸡鸡都找不着。他那时候就站在碉堡旁边,往海的方向看,然后我们就不说话了。陈远和阿潮坐在碉堡的墙上,风呼呼吹着。过了一会,陈远从兜里掏出一只两指大的水炮,往阿潮面前扬了扬,说,想玩吗?阿潮说,不想。陈远说,想我也不给你玩。接着又从兜里摸出打火机,点上绿色的引线,那引线并不长,冒着火星。阿潮说,快扔啊。陈远说,不着急,再等等。阿潮退了一步,喊着快扔啊,要炸了。陈远一甩手,水炮刚飞出碉堡几米就炸了,轰一声,阿潮耳朵震了一下,好久才听到声音。他问陈远,怎么不扔远一点,这么近要炸到人了。陈远说,扔得太远就听不到了。
第二年,陈远去了肖老师朋友的化肥店。化肥店在进入小镇三个路口交叉处,双铺面,蓝色的铁皮屋子,地面很潮湿。氮肥、磷肥、钾肥、复合肥和尿素堆在四周,用木板和地面隔开。陈远白天看店,帮卖化肥,有时也帮搬运。肖老师的朋友叫方生,陈远叫他方老板,他说别这样叫,叫我方叔就好。方生坐在那张被化肥包围的小矮桌后面,不停地敲着褪掉油漆的算盘。他很瘦,嘴唇乌紫,皮肤干皱,额头上血管高高突出,像是随时会爆掉一样。夏天店里开着大风扇,方叔教陈远怎么打理化肥店。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去了北方,不常回来,小女儿方秀在镇上中学教书,下班后偶尔会来化肥店坐一会。第一次见她,陈远不太敢看她,躲在化肥堆的阴影里。她跟陈远说了声嗨,陈远回她一声嗨,说完后陈远脸色发烫。她站在方生后面看了会儿,风扇转到她的方向,头发被吹起来,陈远从里面看去,被吹起的头发有很多长条的白色亮光。她跟方生聊一些日常,劝他要经常戴口罩。方生嘴上说嗯,但他从来没戴过,那东西箍着嘴巴,热得很,况且别人看见他戴口罩,以为店里有什么不能闻的东西,哪还敢进来。夏天的傍晚,关掉化肥店后,陈远便去河堤上走一会,方秀在的时候,她也跟着去,时间长了,两人便熟悉起来。那天傍晚台风刚过,河里的水还没退,卷着一个个漩涡,从各个工厂下班回家的人,骑着单车或者摩托车从河堤路过,偶尔有木车拉着卖剩的甘蔗往回走。两人靠着河堤并排走着,方秀问陈远,我听说你会画画?这样说的时候,她没有看陈远。陈远没有立即答话,他们走出几十米,陈远才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方秀笑了笑,转头看着他说,什么时候给我画张画。陈远也笑,有风从前面吹来,穿过他的耳根,他说,我怕画得不好。
湿漉漉的树干,互相缠绕着,方秀穿着一件浅灰色的上衣,下面是一条牛仔裤,靠着树边上的围栏。陈远也不说话,一直画。前几日他重新握笔,发现他已经快忘记怎么画画了。化肥店闲时,他开始慢慢回忆以前学的东西,就为了给方秀画一幅画。练了几天,找回了一些感觉,方秀便拉他去画了。画了两个小时,陈远放下笔,方秀过来看。陈远有些不好意思,说,没画好。方秀站着瞧了会,又蹲着看了下,说,我觉得挺好,这画就送给我了。方秀后来把那幅画裱起来挂在学校宿舍大厅里。这是一幅水彩画,左边是一棵大榕树,台风刚过,地上很潮湿,散落着被风吹断的树枝和树叶,方秀靠着栏杆微微笑着。身后是一条河,河的后面是一片葱绿的稻田。天是铅灰色的,仿佛里面装满了雨水。
陈远和方秀的婚礼安排在镇上的大海猫酒店,那酒店临江,是镇里最大的酒店。对于在哪摆酒,两家聊了好久,最后才依着女方家。陈茂树的意思是,要在村里摆,这是老习俗。方生的意思,要陈远入赘,那酒就得在镇上摆。陈远对这个倒不在乎,他跟陈茂树说,哪里摆不都一样,都新时代了,不必全按照习俗。陈茂树不好说什么。最后请了五十桌人,摆满了酒店,在旁边空地上摆了二十桌。来的有双方的亲戚朋友,还有方生在镇上的生意伙伴,镇政府也来了几位领导。陈茂树开着一辆农用拖拉机拉了两桌人来,本来该是陈金生做头的,但陈金生推给陈茂树做,陈茂树问他原因,他说你做就是了。整个婚礼,陈金生总是躲在偏僻的地方,陈茂树找了他几次,让他过来敬酒,他很不情愿,被拖着敬完酒。陈远并没有和这个大哥讲话,他虽然让陈金生来喝他的喜酒,但他打心底里不想理他。从小到大,大哥从来没对他好过一次。他曾经很憎恨他,在无数的夜晚想着有一天他出息了,把他大哥踩在脚下,并幻想出很多种侮辱他的方式。年龄越来越大,这种恨意似乎淡了,特别是他跟了方生,生活发生改变后,他突然觉得他大哥很可怜。当晚方秀和同事们闲聊八卦,男人们开始划拳猜码,久不久有人踉跄着往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走,不是吐就是小便。喝到半夜,喝酒的人都醉过去了,剩下几个人守着锅,烤着火。大厅上理南堂的师傅们喃喃自语,按流程要新郎官全程在,但新郎官早已烂醉,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第二天下午拜堂,陈远还是浑浑噩噩的。他听到很多唢呐在响,有长的短的,锣鼓有节奏地敲着,有人往空中抛了一只鸡,落下来的时候人群便沸腾起来。婚礼结束,陈远和方秀收拾好一切,回到家里,天已经暗下来。那是一栋三层的临街楼,他们爬上楼顶,累瘫了,靠着围栏坐在地板上。方秀说,终于结束了,这结婚真是太折腾人了。陈远说,我就没得清醒过。两人并排坐着,附近有人放烟花,那些明明暗暗的光映在他们脸上。貌似今年的烟花特别多,方秀说。陈远把头扭向夜空说,快要新世纪了,大伙都在盼着过好日子呢。两人坐了一会,陈远想起来收拾的时候,好像还剩两捆烟花,便下楼去扛上来,他点,方秀在旁边看。夜空一片绚丽之后,陷入长久的黯淡中。
第二年夏天,孩子出生,是个女孩,叫陈瑶。出生后大多是方秀在带,陈远忙着化肥店的事情。方生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把好多事情都交给陈远。陈远又在隔壁两个镇开了连锁店,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奔走于几家化肥店里。阿潮已经出来镇上读初中,他和陈龙偶尔去陈远家吃饭,陈远在三楼给他们准备了一间房子,说他们可以随时来住。周末陈龙出去到处溜达,有时候他不爱带阿潮去,阿潮就在陈远家里待着。方秀在教陈瑶念英文字母,从A一直念到Z。方秀也会和阿潮聊,问他成绩怎样啊,在学校的生活如何。阿潮说都还行。方秀说,你要学好英语,将来可有用了。阿潮点点头。她会给阿潮讲一些中世纪的外国故事,有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在教堂敲钟的丑八怪,在刑场上救下了一个少女,最后跟这少女一同死去。阿潮听得入迷,方秀背着身子的时候,他偷偷瞄她,想着她脑瓜里怎么装得下这么多东西。偶尔方秀去做饭,让阿潮帮看陈瑶。阿潮就坐在她旁边,她在抠纸上的字母,抬头看到他就一直笑。一笑两颗小兔牙就露出来,她才长了四颗牙齿。后来方秀忙的时候,总会叫阿潮帮忙带一会儿。
陈远家隔着一条街有个新开的网吧,叫城东网吧,里面有二十多台windows98系统电脑。不上学的时间,陈龙他们一伙人就在里面上网。网管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谁也不知道她名字,她总是嚼着口香糖,眯着眼睛,坐在那张表皮斑驳的皮椅上。有人来坐下,便弓起腰来,用白色粉笔在黑色的牌子上写上时间,走过去挂在电脑桌上。时间到后,她便说,你时间到了。偶尔有人因为打CS分不出胜负,在网吧里动起手来,她就用苍老的嗓音喊一句,要打出去打,别搞坏我的电脑。后来不用她出口,有人要在里面打架,陈龙他们就把人赶出去。陈龙和几个人坐在吧台旁边,光着膀子,每个人嘴里叼着一根烟,无所事事。倘若有小兄弟急匆匆跑进来,委屈地跟他们说,被谁谁打了,他们几个人便扔掉烟头,出门去找人出气。阿潮放学也去城东网吧那上网,他跟陈龙那些朋友都不熟,他们只当他是陈龙的弟弟,并没有太理会他。为此,阿潮失落了好一阵。他在家里写作业的时候,拿着圆珠笔插进嘴里,模仿陈龙点烟的姿势,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来。然后用犀利的眼神打量着四周,指着墙上海报里的篮球巨星奥尼尔说,那个谁,下次给我注意点啊。又觉得姿势不对,换了几个姿势再说了几遍。墙壁上一半是篮球运动员的海报,有艾弗森、科比、安东尼和麦迪,另一半是奖状,从学前班到六年级得的所有奖状。
夏季到来,网吧里的吊扇开到最大,在里面坐还是一身汗。上机的人一边擦汗一边玩游戏。老太婆倒不见热,躲着吊扇,她怕吊扇,她说等你们老了,你们也会怕。那阵子在太平洋生成了一个台风,台风没到来之前,天气闷热,一丝风也没有,路上和铁皮棚蒸发着歪歪扭扭的水汽,整个镇像放入烤炉一般。平日在网吧的那些人,在里面待不住,邀队去江里游泳。陈龙没去,他以前很喜欢游泳,陈金生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教他游泳,那时候他还在村委上班,傍晚一般就带他去江里游泳。盛夏时节傍晚,很多下班的人到江里游泳,好些人认识陈金生,跟他打招呼,他便介绍陈龙给他们,那些人有的跟陈龙打招呼,有的就对他笑笑。那段时间是陈龙最开心的几年,陈金生出走后,他没去过江里游泳,傍晚偶尔经过那里,也不停留,那条江让他觉得陌生,河岸、树木、水草,都是原来的样子,只是他再也不想踏足进去。那天伙计们都出去了,只有陈龙在网吧里,网吧里只有键盘敲击声和CS里面的枪声,老太婆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外面蝉声大作,倦意袭来,陈龙也趴在吧台上睡觉。昨晚他们玩一个叫征服的游戏,玩了个通宵,这会儿正是一天中最困的时候。小镇的中午闷热而漫长,他被热醒了几次,醒来用衣袖抹了汗又睡过去。再次醒来面前站着四五个人,他揉揉眼还没看清楚,领头的那个用手抬了抬他下巴,然后几个人围过去动手,四五分钟后,大摇大摆走出去。陈龙半躺在地上,眼角破了,鼻子流了血。他费力坐起来,两手搭着膝盖,把头埋进手臂里,任着鼻血往地上滴。老太婆拿了一条毛巾过来,替他擦掉脸上的血,用纸巾堵住鼻孔。陈龙坐了一会,站起来往卫生间走,余光看到阿潮靠在门板旁边,也不理会,冲进卫生间里。阿潮已经来了一会了,他目击了陈龙整个被打的过程,他脚底生了根般,动也不动。在以前,这种时刻在他心里已经幻想了上千遍,他应该是勇猛地冲上去放倒数人,把陈龙救出来。他站了好久,等到陈龙看了他一眼,才醒过来。他不知道怎么面对眼前的一切,撒腿往外跑,跑到河边后,一直沿着水流的方向跑,最后钻进一个偏僻的树丛里。
这件事对阿潮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他的想象里,陈龙是天下无敌的,只有他能打人,没有人敢动他。半夜他躺在床上,脑子里尽是陈龙蹲在地上满脸是血的画面。外面又下雨了,打在屋顶和窗外的树叶上,嗒嗒响着。他好像听到雨水流动的声音,在树木和草丛底下,沿着地势低矮处飞速流去。他睡不着,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有些悲伤。他听见外面的那扇门不断地开关着,继而是陈茂树的干咳声,有时门开后好久都没听到关上的声音。第二天他睡到了九点多才起来,家里已经空了,陈茂树和周萍早早便出了门,早餐煮好了,在桌子上。天热,他端着一碗粥,出去门口坐着吃。吃了半碗,发现地上有一堆新的烟头,他愣了一下,继续吃完碗里的粥,便骑着那辆旧的日式单车到镇上去。那辆单车链子有点生锈,要很吃力才能踩得动,上初中的时候,本来周萍花了两百多块给他买了一辆新的,第三天他去台球室跟人家打台球,把单车放在门口,一出门单车就不见了。为此,周萍唠叨了很久,说这个月好不容易加班加点,才挣得这点加班费,这下白干了。
陈龙坐在吧台上,一只眼用白纱布包着,脸上有几块淤青,嘴唇向外翻。几个伙伴就坐在边上说说笑笑,他们都是来自附近的村子里,有的父母都不在了,没人管,有的父母在,但也管不住。有个瘦高的伙计跟陈龙说,你不是想做狙击手嘛,这下好,瞄准时眼睛都不用闭了。旁边几个哈哈大笑,陈龙说,去你妈的,不再理会他们。瘦高个看见阿潮进来,便跟他说,一会你也去跟我们一起吧。阿潮问去哪里?瘦高个说,别问那么多,你就说去不去就行。
每年夏季都有那么一段时间一到深夜就下雨。这种雨下得很大,时间也长,但天亮之前都会停下来。已经是凌晨了,大雨滂沱,他们七八个人在城东网吧里,雨滴敲在屋外的铁皮棚上,响起巨大的声响。有人提着一蛇皮袋出来说,走。他们便披上雨衣,钻进大雨里。手电的光被雨水分割成交叉的白色线条,他们走进一条狭窄的巷子,在一间二层的瓦房面前停下来,绕到屋后的院子里。这条街住的大多是原住居民,很多都是以摆摊为生。这间二层的瓦房就是卖香纸的,平日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看摊。他们关了手电筒,从后门摸进去。在门外面有人打开蛇皮袋,每个人分一根木棍,瘦高个去开门,里面锁上了,他直接往上一抬,门便被卸了,屋里堆满了杂物,有一股很浓的药味。雨衣上的雨水滴在地板上,他们进了屋子,扑向一张床,掀开蚊帐,床上没人,装在蚊帐顶上的吊扇在咔咔转着。他们转去另一间屋子,床上没有蚊帐,手电筒照在席子上,照到一个人,几个人把他拎起来,关掉手电筒,一顿闷响,那人也不喊疼,停下来后开始笑,喊着欢迎光临,欢迎光临。他们打开手电筒,发现这个人跟鬼面有点像,但明显不是他。鬼面就是那天在网吧里偷袭陈龙的人之一。有人的手电筒晃到床上,发现里面还睡着一个人。几支手电照过去,看见一个枯瘦的人躺在床和墙的边缘,手和脚一丝肉也没有,像几根晒干的藤条。手电筒照到她眼睛的时候,她用一双发黄的眼睛盯着他们。他们把手电筒压低,然后一支一支关掉,谁也没说话。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听见外面落雨的声音,有风从门窗的缝隙吹进来,呼呼响着。一束橘黄色的光从阁楼照下来,接着是缓慢的脚步声,光从他们的脸上缓缓地挪过去,最后落在地上的男孩身上。
那人把男孩扶起来,拉到一边,抄一根扁担往他们挥去,用声带松掉的声音喊了一声去你妈的。他们没还手,全溜了出去。那人追到门口,大口喘着气,手电筒的光软软垂到地上。他们翻出墙去,很快就消失在雨夜里。那男孩走到后门,对着空旷的院子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欢迎光临。
回到城东网吧,他们把雨衣脱下来,里面的衣服也湿了一大半。大伙晃了一会,就坐到电脑椅上玩游戏了。阿潮靠着墙坐着,他有点冷,不停打喷嚏。他完全玩不进游戏。他想起来退出去的时候,在门口踩到一堆黏稠的东西,他没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就被人推着走了。他已经洗了好多次脚,但仍然感觉脚上有东西,久不久就到厕所里面洗一遍。到四五点时,同伴们都趴在电脑桌上睡了,他睡不着,一闭眼尽是那种黏乎乎的感觉。
台风在夏季快要结束时频繁登陆,路边的杧果树被吹断了不少,好些楼房屋顶上的铁棚被吹飞到空中,落下来褶皱成一团。有一天早上,阿潮还在睡觉,昨晚风一直吹着窗外的树,他半夜才睡着。周萍站在床前说,快起来,你奶去了。阿潮坐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没有人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便被周萍从床上拉起来,把一块白绸布缠在他额头上,说,快到大厅去。大厅里,很多人已经在忙活了,陈龙和几个堂兄弟坐在草席上,往里是叔字辈的,额头上也都缠着白绸布。大厅最靠外的地方,支着一床蚊帐,祖母就躺在里面。从外地刚回来的亲戚们掀开蚊帐见她最后一面,透过那些缝隙,阿潮看见祖母半边身子,跟平时睡觉没两样。风吹着顶上的帐篷,响起清脆的声音,几个道师穿着红绿相间的道衣边唱边跳,唱的什么阿潮一句也没听懂。陈金生端着灵牌,跪在地上,膝盖部分的裤子被地上的水浸透了。法事做了一天,第二天雨停了,断掉的树枝到处散落。八个男人把祖母的棺材抬到山上,安葬好后,大伙都往回走,周萍吩咐阿潮不要回头,阿潮问周萍为什么不能回头。周萍说,你奶奶在后面看着,知道你舍不得她,她会不开心的。走到山下,人群已经稀疏了,阿潮走在人群后面,偷偷回头看了一眼。他想再看他祖母一眼,因为他发现突然想不起祖母的样子了。但他并没有看见祖母,后面是台风刚过的山林和原野,安静得让人不适应。天空干净得很,一丝尘埃也没有,只有蝉在山林里大叫。
几天后,阿潮才后知后觉,明白祖母的离去对于他来讲,意味着再也见不着祖母了。天又开始下雨,天上铅灰色的云密密衔接在一起,没有任何缝隙。那些破碎的炮纸被雨水冲刷到山沟里,随着翻腾的黄色河水向远处流去。三叔陈远跟他讲过,这里所有的水,都是往南边流去,最终流入大海里。阿潮跟周萍去过几次外婆家,他想找那条从家里流进海里的小河,可茫茫大海,完全看不到哪里有河水流进来。他怀疑陈远骗他,几个月都不跟陈远讲话。后来上初中后,他在地理书里找到那条流进海里的河,他打算下次去外婆家的时候再去那里看看。但之后周萍就没去过。再次回去已经是外婆去世的时候了,外婆去世的时间和祖母去世的时间只差一个月,周萍没有带阿潮回去。周萍回去那几天,阿潮每天都到山沟站着,看那些流去的水。他想起有一次外婆到家里来,带了好多咸鱼干。外婆和祖母坐在院子里,一人拿着一把葵扇,边聊边笑。邻居说她们两个长得很像,连得的病也一样,都是高血压和心脏病。那段时间,阿潮变得沉默寡言,跟谁都不说话,也不爱跟人玩。每天晚上下自修,阿潮都跟几个同学翻学校围墙出去,到另一个新开的网吧去上机,挂了通宵牌,疯狂玩游戏。第二天早上回去上课便趴桌子睡觉,第一节课放一本书垫着,第四节课还是那本书,书上全是睡觉流的口水。成绩很快下滑了,班主任黄起河找过他谈话几次,问他为什么上课总是睡觉,他没有回答班主任。黄起河刚从师范毕业不久,但处事却很稳当,他从来不骂阿潮,总是耐心跟他讲道理,后来实在没办法,他只能通知陈茂树。
办公室里,陈茂树站在班主任的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桌子。知道要去学校,陈茂树没去做工,一早就换了一件干净的短袖,穿上西裤,刮干净胡子。黄起河给他讲阿潮的事情,他频繁地点头,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头上的电扇呼呼转着,阿潮坐在他们旁边的凳子上,看着办公室外面白得刺眼的阳光发呆。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棕榈树挺着肚子一动也不动。聊完后,黄起河转过头跟阿潮讲,陈潮,好好学啊,你是有天分的。出了办公室,陈茂树跟阿潮并排走,陈茂树问阿潮,你是怎么回事?阿潮低着头,没有答话。陈茂树继续说,连话也不说说?阿潮抬起头,转向另一边。学校喇叭放着粤语流行歌曲,很多同学拿着饭盒去饭堂打饭,从他旁边路过。陈茂树话重了些,说,要是不想读你就说,别像个哑巴一样。阿潮说,不读就不读。说完往前加快速度走。
陈龙初中毕业了,陈金生一家在木工厂里等录取通知书,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收音机里播报,今年夏天受厄尔尼诺现象影响,气温偏高。往常他会做到中午才休息,这段时间到早上十点多就没劲了,浑身大汗,像要中暑一样。坐在墙根阴凉处,他想起了很久以前扔的那封录取通知书。随着年纪变大,他越来越不敢面对年轻时候的自己。陈远现在化肥店都开了七八家,在镇里已经有些名头,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陈远了。上次过端午节,陈远喊他过去,陈茂树也去了,同去的还有一些亲戚朋友,一些镇上的名流。饭桌上,他总闷着头喝酒,完全失去了当年的锐气。在木工厂,他经常酗酒,喝的是那些劣质的啤酒和米酒,得了痛风,无来由地,脚和腿上的关节会发痛。那种痛让他夜里睡不着觉,只能起来喝酒麻醉自己,让痛感能减轻一些。长期下来,痛风更严重了,脚指头关节都肿大了。拿到通知书,没来得及高兴几天,发现找不到陈龙了。
陈龙在城东网吧那里连续玩了几个通宵,他想通了,他对高中一点兴趣也没有。陈金生一直跟他讲,让他上高中然后读大学,才能走出去。那天在木工厂仓库,他又跟陈龙反复念叨,陈龙问他走去哪里。陈金生说,往外面走,离开山里,离开小镇。仓库里一台大风扇在缓慢摇头。陈龙说,你不是念了高中嘛,怎么还走到这里来?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家里,跟着祖父过日子,除了过节,陈金生很少回去,陈龙也很少过去。要是以前,陈金生早把陈龙打一顿,但是那天,他什么也没说,低头下去一直弄那些木料。
城东网吧连着一排自建房,陈龙一个叫邓灯的友仔就住在那。有时大伙玩电脑到凌晨实在太困,便到他家睡觉。他爸是卖猪肉的,凌晨三四点就出门杀猪,天亮就把猪肉拉到城东市场里卖。他们约好在邓灯家吃散伙饭,这帮人中,大部分考不上高中,要去广东入厂,阿潮打算跟他们一起去。有人提水上楼顶去浇,但是温度还是降不下来,桌子已经搭好,邓灯到对面市场买了生牛肉、生羊肉、一些鸡翅和两件漓泉啤酒,猪肉他在自家冰箱里拿。一帮人便忙起来,夜色快降临时,晚餐都弄好了,他们举起塑料杯,陈龙说,为美好前程,搞一杯。那时候,夕阳落到小镇远处的楼顶上,一排路灯刚亮不久,闪着零星的黄点,破落的老街屋子和那些工厂,隐没在夕阳下面那块灰暗里。大伙喝完已经十点,陈龙喝醉了,跟两个同学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他们商量着明天早上就搭大巴去东莞。阿潮没喝多少,还很精神,想着明天就要跟他们一起出发,心里奇怪得很。在邓灯家门口,其余的人打了个招呼就回家去了,还有两个人要去网吧,叫阿潮一起去,说今晚新开了个大通道网吧,免费三天三夜。阿潮便跟着他们去了。大通道网吧在老街区的一个转角处,这里周边白天很多小摊贩摆摊,夜里都关门了,街上空得很。三人搭着肩,一边晃着走一边说刚才喝酒的事,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到了网吧里,满座了。晃了一圈找到几个熟人,在后面等了一会,就坐下各自打开游戏。阿潮这段时间通宵后在教室里醒来,常出现幻觉,把黑板看成电脑屏幕,他右手不断移动,但怎么也找不到屏幕上的指针。有几次黄起河下来叫醒他,刚叫醒他又睡,黄起河让他到讲台旁边站着。站着的时候他也能睡,每次快睡着身子一晃,就又醒过来,如此循环。他在游戏里找了一片区域,那是大沙漠,四处茫茫连个指向也没有,他就在里面晃荡着,找那些沙漠妖怪打。时间长了,他偶尔会做那些关于沙漠的梦,在梦里一直奔走,永远也没有尽头。刚打开游戏不久,感觉身后有个人站着,他以为有人看他玩游戏,故意地炫那些人物技能,弄了一番,发现后面这个人似乎有点熟悉,转过头就看见陈茂树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站着。
网吧门口,陈茂树的摩托车就放在阿潮单车旁边,陈茂树把阿潮单车扛出来,放到阿潮面前,阿潮开了锁推到路上,陈茂树才启动摩托车。阿潮以为陈茂树至少要骂点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他打开摩托车灯,等阿潮走得够远了,才慢悠悠跟上。一路到回村的小路,摩托车灯显得更亮了,路边都是高大的树木,光影在不断游移着。在一个拐角,摩托车灯突然跟不上了,阿潮原地等了一会儿,还是看不到车灯靠近。他往回走,发现摩托车熄火了,陈茂树在不断踩脚启动。踩了一阵,陈茂树便下来推着,阿潮也下来推着单车走。半圆月,夜空中有些薄云,在缓慢移动着。四周都是蛙和草虫的声音,偶尔来一阵风,吹着那些树木哗哗响着。阿潮没有看陈茂树,他感觉陈茂树也没有看他。凌晨的小路上,两人就这样一直走着。大门口的灯开着,周萍站在灯下等他们,见人回来后又迅速走进屋里。陈茂树衣服湿透了,他没进屋,在外面折腾摩托车。桌上摆好了饭菜,显然都没动过。阿潮吃了两碗粥,就去冲凉睡觉了。周萍躲在厨房里,等阿潮吃完,叫陈茂树回来吃饭。橘黄的灯光下,两人默默吃着东西,只听见筷子碰到碗和咀嚼的声音。
这一夜睡得很沉,阿潮醒来太阳已经老高了。他惊了一下,蹦起来跑下去,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多了。他脸也不洗跑去找陈龙,陈龙房间空了,祖父在庭院里做一个新马鞍,旧的马鞍风吹日晒,已经松动了。他问祖父陈龙呢?祖父咳了几下喉咙说,去广东咯。阿潮说,几时去的?祖父说,刚出门不久。阿潮转身便向门外跑,踩上单车往镇上去。十分钟后到车站,只见几辆大巴在车站里并排着,有去佛山的,有去深圳的,有去东莞雁田的,都关着门,静悄悄的,哪里有人?他又跑去城东网吧,找到几个伙计,问陈龙他们在哪里。一个伙计问他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一起去的吗?阿潮说,我是要一起去的啊。他说,切,你打退堂鼓了以为我们不知道。阿潮走出去,又去了一趟车站,沿着出镇的公路骑去,他想看看能不能追上他们,让他们等等他。他越踩越快,用尽全力踩了好久,终于热得不行了,停在水沟前休息。他蹲在水沟边,脱掉上衣,把水泼到脸上和身上降温,然后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公路上车来车往,这条路一直往东南方向延伸着。他想起去外婆家的时候也是走这条路,一直走一直走,就到海边了,陈龙他们去的时候是不是要经过外婆家呢?这么胡乱想了一阵子,想来是追不上了,便调转车头往回踩。
傍晚陈茂树和周萍做工回来,阿潮问她早上陈龙是不是来找过他。周萍说不知道,你问你爸去。阿潮又去问陈茂树,陈茂树说,路过,打了声招呼就走了。阿潮说,你怎么不告诉我?陈茂树没再说话,忙着整理他做工的工具。阿潮跑回屋里关上门,赌气不吃饭。
那个暑假,阿潮跟陈茂树没说上一句话,他天一亮就往镇上跑,去陈远那里。陈远去看化肥店,方秀在镇上开了个英语培训班,偶尔去上课,就吩咐阿潮帮看陈瑶。陈瑶三岁多了,会讲很多话,她说她不喜欢跟爸爸妈妈玩,她只喜欢跟阿潮哥玩。阿潮问她为什么,她也不应,只顾着玩她的玩具,陈远给买了一屋子玩具。中午阿潮在陈远那吃饭,饭桌上四个人默默吃饭,这几年,陈远忙着卖化肥,方秀忙着上课带陈瑶,两人的话题越来越少,经常因为家里的琐事争吵。方生得病那段时间,陈远去医院护理,方秀每天去送饭。那时候他们已经讨论过分开过日子了。方秀觉得陈远变了,再不是以前那个充满活力的人,他经常跟一帮朋友喝酒,要么喝得烂醉,要么彻夜不归。方秀跟他讲过,陈远反而发起怒来,说这是应酬,一切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有一些夜里,哄了陈瑶睡觉,方秀躲到阳台偷哭。她怕打雷,雷雨来时,她反锁门拉上窗帘,钻进被子抱着陈瑶发抖。陈瑶哭个不停,一直说想要爸爸。
方生脸色暗沉,眼皮浮肿,躺在一张窄小的病床上。他知道自己迟早有这么一天,但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是身体长期泡在化肥农药里的结果。病房里有三张床,隔一阵就换人,有些人出院了,有些人死了。方生吃完饭看着屋顶发呆,方秀和陈远一人坐在一边。气氛沉闷得很。沉默了好久,陈远站起来走向窗台,把窗帘拉大些。外面是阴天,并没有什么光线,对面是一栋比这栋更高的楼,挡住了所有的视线。在医院躺了半年,方生便去世了。临终前他劝陈远,以后有机会就转行吧,这个行业有诅咒。
阿潮考上了市第一中学,陈茂树送他去学校,两人搭班车进城。陈茂树坐在里边,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看着外面的稻田和树木,想起两个月前,他还在这条路上踩单车。陈龙去东莞后打过一个电话回来,说几个人都进厂了,他现在在鞋模厂里做学徒。刚来学校没有朋友,阿潮常常一人去运动场跑步,一圈一圈跑,跑累了就坐在旁边发呆。这个学校太大了,大得让他有些害怕,他想不明白,以前所有的伙伴怎么都消失了。周末他回村里,去买菜时经过城东网吧,他停下来进去看了一眼,里面还是坐满了人,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老太婆回去养老去了,她儿媳过来接她班。他一去陈瑶那,陈瑶就缠着让他讲城里的事,他跟她讲了好多,包括一些她这个年纪弄不懂的东西,但懂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呢。
方生去世第二年,陈远和方秀就离婚了。方秀托人把陈瑶转到市里读小学,自己也调到了市区。她在陈瑶学校附近买了块地,建了一栋三层楼的房子。她给阿潮留了一个房间,说他随时都可以过来住。那是片刚开发的地,阿潮记得房子前面有一条宽大的水泥路,车很少,旁边长满了蒲苇,他就是在这条路上搭着陈瑶晃来晃去。然后有一天,他发现陈瑶长大了。
2018年,挪威,阴天,北大西洋波涛翻滚,黑衣女孩站在礁石上,风呼呼刮着她的头发。这是一片偏僻的海域,很少有人来。女孩一个人静静站了好久,很远的地方,驶来一辆红色的甲壳虫汽车,在女孩后面十几米处停下来,走出一个戴着头巾和墨镜的中年妇女。她下来站到女孩的旁边,两人身形有些相似。良久,中年妇女说,走吧。
这是陈瑶到挪威上学的第二年,虽然离开那片陆地只有两年,但她感觉好像过了好久,那些以前熟悉的事物都在慢慢变得陌生。刚出来那段时间,早上醒来睁开眼睛,她总是以为自己还在那座南方的城市。后来有一次她问母亲方秀,为什么她醒来的时候是这样。方秀这些年老得飞快,头发全白了,眼角布满细密的褶皱。方秀说,很正常的,时间长了你就适应了。那天她们母女在挪威北部的一个小旅馆里,站在开向北边的窗前,默默看着窗外。方秀其实说了假话,二十多年过去了,半夜醒来,她还经常恍惚自己仍在小镇家里。陈瑶读完高中,考上广州的一所大学后,她就跟着陈瑶去了广州,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离婚时,陈远给了她不少钱,但这些钱在广州买房子还是很难。她去三元里的一家英语培训机构上班,每月有几千块工资。在那过了一年,陈瑶大二的时候,要出国留学,她也跟着一起去。从小镇出来,在城里住几年,然后又前往广州,又辗转去挪威。这十几年她不断地换地方,越换越远,明面上是要照顾陈瑶,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她不敢靠近曾经那个地方,离它越远越好。在某一段时间里,她似乎做到了,只顾着忙于眼下的生活,完全不去想过去那些事。后来在前往北欧的飞机上,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脚下那片土地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的心口突然堵了一下,然后脚底开始发凉,像是鞋破了个洞。那些往事从鞋洞全逃出来了。从那以后,她总是感觉脚底发凉,去看了好多医生都找不出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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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详见本刊2025年第3期)
【作者简介:宁经榕,广西钦州人,1990年生,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小说见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上海文学》《西部》等刊。曾获《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