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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5年第3期 | 王芸:瓷火(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5年第3期 | 王芸  2025年03月13日08:23

王芸,作家。出版有《对花》《江风烈》《薇薇安曾来过》《纸上万物浮现如初》《会飞的板凳龙》等。发表三百余万字小说、散文。曾获湖北文学奖、江西文艺创作奖、滕王阁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系洪城文化领军人才。

瓷 火

□王 芸

林老师

“林兄在吗?一事相扰。”深夜一点,微信忽然蹦出一条信息。不待我回复,一连串振动,鱼贯而入一条又一条语音,每一条都说满了60秒。

“非衣鱼”的头像是一摞书,我依稀记得去年暑假在沈阳旅游时添加的微信,他歪戴一顶礼帽的模样在人群中显得特别,莫名地让我生出信任感。在我贸然上前问路后,他认真地给我提供了不少信息,都是干货,帮助我短时高效地游完了这座城市的精华部位。他说话时眼睛会直视着你,表情像口感发酸的干硬欧包。之后一年我们几无交流,在一次清理微友时我将他划入了“仅聊天”让他成了微圈中“沉默的大多数”。

我已关灯躺下,可好奇的虫子在心里昂起了头,点开一条条语音,“非衣鱼”的声音像从电台麦克风里传出,磁性、浑厚,控制着节奏匀速向前。画面在他的声音中丝滑地敷展,令我睡意全消。

某天,他去逛沈阳路一带的旧书市场,在一元一本的旧书摊上捞取了“数朵浪花”(他的原话)。回到家,他按惯例给旧书消了毒,这才一一检索、登记。十来本书,有不少来自图书馆,是馆藏翻新被淘汰的老书。那本《车厢社会》却是私人藏书,扉页上写着“购于洪都开明书店,民国二十六年夏”,旁有一枚暗红色印章,他拿放大镜细细辨认,像是篆书的“业悌”或“业稊”“业娣”。书倒是平淡无奇,奇的是书中夹着两页薄纸,展开来,是一家名为“丽泽轩”瓷像店的收据,其上显示的时间也是民国二十六年,一侧印有“南昌丽泽轩梁兑石监制”……这自然是“非衣鱼”找我的原因,洪都就是南昌,而我生活在南昌。

尽管从未来过南昌,但爱书成痴的“非衣鱼”对《滕王阁序》不陌生。当他得知我是南昌人,立马握着我的一只手,站在街头旁若无人地大声背诵起《滕王阁序》,“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声音像从麦克风里传出来,中气十足,抑扬顿挫。路人纷纷侧目或回头,我尴尬不已,借口赶时间见朋友,斩断了他表演般的街头朗诵。他热切不减,告诉我能将《滕王阁序》全文背诵下来,才情如电光火石迸溅的文字,令他对南昌这座城市生出绮丽想象……

我的回想被又一条语音拽回现实。

后来,“非衣鱼”又去了旧书市场,翻遍那个摊位上的书,还真找到一本,梅特林克的《蜜蜂的发怒》,扉页上的钢笔字体和《车厢社会》的出自同一人,印章也一模一样。

卖书人丝毫不记得这两本书的来处,这些书从不同渠道汇聚到他这儿,他关注的是书的品相与有没有人感兴趣,至于书的来源、陪伴过谁、牵连的故事和情感、有过多么离奇的经历,他都不加留意。

两本书在手里反复摩挲,“非衣鱼”拿放大镜一页页检索,除了一些语段有钢笔划痕,再没什么有效线索。那年头有兴致又有余钱买文学书籍的人,想来不多,“非衣鱼”猜想书的主人可能是一位教书先生,或在报馆、政府部门工作,又或者是读了新学堂的某位富家少爷或小姐。他在网上分别输入“业悌”“业稊”“业娣”,搭配时间,搭配各种身份,蹦出来数不清的信息,没一个有用。

他说服自己,这个叫“业悌”或“业稊”“业娣”的人,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并不奇怪。关键是他订制了瓷像,为什么没有取?家庭变故,还是找不到收据了,此事被遗忘了,又或者因为无法跨越的死亡的阻隔?各种可能被“非衣鱼”的大脑抛出来,像人类射向宇宙的电波,没有回应。他辗转思之,或许可以从南昌这座城市找到点线索?

我拧亮灯,拨通了“非衣鱼”的电话。

联系我之前,“非衣鱼”已做了不少功课,在网上搜索得知瓷像店在八十多年前的南昌有不少,可以查到的有丽泽轩、肖庐、留芳、丽芳、中华多家,其中丽泽轩的规模从现有的资料看是当时最大的,但资料也很少,少到连眉目都看不清楚。时代的潮流涌动向前,不断汰旧换新,而今瓷像店已经难以寻觅,瓷像由广布民间转入专业轨道,有了专门的名称——南昌瓷板画,名气倒是不小,制作工艺作为一项“非遗”进入了国家级名录……

“既然是国家级,肯定受到重视,或许可以从做瓷板画的老师傅那儿打听到线索,不是有很多民间工艺是父传子、子传孙,家族式传承的嘛……”电话那头的“非衣鱼”喋喋不休,“没有领取的瓷像,会不会被店铺收存起来,以防有一天货主找来呢。或许,它们至今还保存在某个光线幽暗的仓库里……”电话这头的我撇撇嘴,觉得他有点走火入魔。

我字斟句酌,不热切,也不想显得过于冷漠。八十多年时间跨度,那个年代的人尚在世间的已然不多,何处去打听?店铺的痕迹早已抹尽,城市面貌年年更新远非从前,哪怕街道布局没有大变,想找到联通过去的线索,谈何容易?即便真的找到了,又有何意义呢?所有的当事人恐怕都已作古,在这世间不存任何痕迹。一两幅瓷像,又能打捞起什么,留存下什么?更何况,它们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已经如烟云散尽,坚固的瓷也不能让它们永存。这些话被我锁在嘴里,只含糊地应诺会找人问问。

重新躺下后,手机依然在振动,“非衣鱼”又发来数张照片,是书的封面、扉页和展开的两张收据。

书为草绿色精装本,硬壳封面上横排“车厢社会”四字,书脊颜色更深,呈墨绿色,面上有隐隐划痕,显出岁月的分量。“这是1935年出版的,良友文学丛书。”“非衣鱼”随后发来。

书的扉页,如他所说,用蓝墨水写着购书的地点和时间。字体劲挺,笔画一丝不苟。书的内页,是竖排的繁体字。

两张收据还算清晰,虽然有几处墨色洇淡,笔画模糊,主体部分却可辨识。顶头居中为繁体的“丽泽轩”三字,左为小几号的“江”,右为“西”。订购的瓷像大小为一尺六寸,润例二十银圆,下面注明“两个月后凭此单据取像”字样。

世事奇妙,这本书和两张收据居然跨越千山万水和时间的旷野星河,落在“非衣鱼”手中,被他认真看待,而今又转达于我。

只是它们来路模糊,指向不明,像一个从混沌夜空中飞来的无解谜题。

林老师

再次接到“衣非鱼”的电话,我正坐在医院病床前,为父亲失去知觉的右腿按摩。前一天还精神抖擞走路带风的父亲,像一段被伐倒的枯槁之木躺倒在床,突袭的脑梗导致他半边身体麻木无感,说话时仿佛含了满口晃荡的水。医生说父亲还算幸运,但治疗、康复是个漫长的过程。

每天学生开始晚自习,由带课老师接管后,我出校门转到医院,待到九点多将父亲交给陪护员。我再晚回家母亲也会等着询问父亲的情况,她忧心不已,血压像个喜怒无常难以捉摸的人,我让她背上了24小时监测仪。带了三年的学生正是中考冲刺阶段,不少孩子情绪低落或异常亢奋,都不是好的应考状态,我这个班主任面上看似平静,内里压力已爆满……老实说,我将“非衣鱼”拜托的事近乎遗忘。

“非衣鱼”语速依然均匀,但这次像加了快进模式,“林兄,有没进展?我这里查到点线索,或许对你有帮助……”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喋喋不休,我心不在焉地回应,末了请他将查到的资料以文档的形式发过来。在我看来,这些线索不过是他的又一些臆断,没有实质的意义,同样指向无解。

走出医院,我给很久没联系的大学同学秦浩打了个电话。电话没人接,半小时后秦浩回过来,说正站在九江大堤上,今年水情不容乐观,直逼历史最高水位,他随社里派出的一个小分队在防汛一线采访。前年冬天人们还在为鄱阳湖域水量奇低、入江口露出“大地之树”惊叹,而今又要为满盈的湖水担忧。轮回果真是这地球上的常态。犹豫一下,我还是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也许秦浩或同事采访过瓷板画方面的大师。

我没找错人。“南昌有个瓷板画中心,成立十年了。你去找找老邹,他算一位大师级人物,他父亲画瓷板画的,也许知道民国那时候的事儿……”秦浩很快发过来一串号码,邹大师的。看看时间,我决定明天再联系。

次日一早打开手机,秦浩和“非衣鱼”的信息前后进来,这两个夜猫子。

秦浩的,“可以求助万能的朋友圈,还有微博。如果需要帮忙,兄吱一声。”

“非衣鱼”的,“兄,我想来南昌走一趟。”

我的头蓦然胀大一圈,这时节他过来不是添乱吗,且不说还没有一点线索,来了也是抓瞎,我这里乱成一锅粥,哪有余力接待他?“兄别急,我这里打听到一点线索,等确认了再说。”

看来不能再拖了,成与不成都得给“非衣鱼”一个交待,最好是让他断了念想。我给邹大师打电话,有秦浩这位大记者的名片开路,很快我们约好周日上午见面聊,这是我一周唯一休息的时间。

见面约在瓷板画中心。中心成立时一口气聘请了十多位像邹大师这样的画瓷工艺师,画不同题材、风格的都有,想振兴这一传统的瓷上技艺。已经从工艺美术厂退休的他,也被返聘到那儿。中心周日不上班,他说正好聊天,他作画的工具、重要作品都在那儿,休息时间也常常在那儿待上一整天。一个人,面对一块瓷板,画面从白瓷底上缓慢地浮现,心静得没一点儿波澜,他喜欢这状态。他似乎把我当成了记者,以为是来采访他和瓷板画方面的事儿,我没有挑破。

周日一早上了的士,司机竟不知道瓷板画中心在哪儿。“您外地人吧,来南昌没多久?”我疑惑,用手机搜出地址拿给司机看,司机作恍然大悟状,“哦,傩文化园啊,屋外面有个大傩像的,你不早说。”

说实话,我对瓷板画中心和傩文化园都一无所知,只能由着司机载我往前奔。

车停在一长排铁门前,门宽展,两边用水泥砌成仿石山状,从远处看像个森林公园的大门。往里望,视线里不见一个人影,一大片广场后头是高耸的台阶,台阶之上确实有一个巨大的傩面具雕像,双角指天,眼睛瞪得像铜铃,大嘴微张,露出一对獠牙。之所以知道是傩面具,得益于这几年传统文化进校园,有一位专家来校讲座时说起过南丰石邮村的傩舞,PPT播放了不少照片。可在南昌居然有个傩文化园,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铁门上锁,我打电话给邹大师,他告诉我绕到旁边,走停车场,进一个小门,沿一条小路往前,在一个分岔口往右……我依言而行,这可真是一处幽静之地,两旁草木葳蕤,不时传来几声鸟鸣。有些声音不噪,反而衬出寂静感,鸟鸣就是之一。

小路通向广场。沿台阶上去,一栋像是展厅的建筑居中铺开,挺有气势。但这不是邹大师的办公地,他说瓷板画中心在左侧的一栋两层小楼办公。

一楼空荡荡的,每个房间门口挂一块工作室的牌子,写着工作室主人的创作简介,有擅长画肖像的,有擅长画人物的,有擅长画古代仕女的,有擅长画山水的,有擅长画花鸟的……绕上二楼,邹大师等在走廊上。他看起来比我父亲年龄略大,额头饱满,样貌朴素。

工作室呈长方形,摆了三张办公桌,两幅未完成的瓷板画分别架在两个木架上,还有一块白瓷板搁在办公桌的案面上,一头被一块木垫抬起来。木架边的小桌上摆满大大小小的笔、瓶瓶罐罐和调色盘,想来是作画的工具。

笔头有尖细而微的,也有毛刷样的,木杆居多,也有陶瓷杆的。我凑近去看,瓶瓶罐罐上有几个贴了标签,写着樟脑油、乳香油。调色盘里盘曲着不规则的色团。整个看起来挺简陋的,不太符合我对大师工作室的想象。

靠窗的是邹大师正在画的作品,头戴白巾的外国男子,像是阿联酋国的。我惊诧,画面细腻逼真得像照片,不禁伸手摸了摸,指间触摸到颗粒感,这确实是在瓷板上画出来的。

瓷像我见过,小时候在乡下,挂在邻居老屋的厅堂里。远看像是黑白照片,近看才知不是,白瓷底厚厚的,瓷面反射着微光。从不同角度看过去,光线会不一样,画面给人的感觉也有变化,仿佛那照片上的人会呼吸似的。

父亲六十岁那年也提起过瓷像,说按照老规矩,满了六十岁的人就可以请人画一幅瓷像挂在家里了。这是民间形态的旌表?我当时不以为意,心想满大街都能洗印大照片,随到随洗,想多大就能洗印多大,自然带彩的,完全没必要照着老规矩画瓷像。城里的房子不像老屋,厅堂幽深处挂一幅长辈的像,仿佛被一道目光注视着、包裹着,换了现在的商品房,再大的客厅,白晃晃的光线下,这瓷像也显得突兀、别扭。我没想到,瓷像也与时俱进了,可以画彩色的,想多大就可以画多大,画的还是外国人。

在工作室角落的柜子上,摆着几幅老式瓷像。最高一层的两幅并排摆着,上面的人物衣服、发式都有年代感。一问果然是,邹大师根据留下来的祖父母照片画的。两幅瓷像的旁边,供着一个插电香炉。下面一层,摆着带了点粉彩的瓷像,是邹大师画的父亲像和自画像。两人眉眼相似,但透露出的年代感不一样。邹大师的父亲戴着瓜皮帽,穿竖领对襟开褂。

两个小时后,走出瓷板画中心的我心里激荡着一波叠一波的兴奋,赶紧给“非衣鱼”打了个电话。

万没想到,邹大师在他爸五十岁时才出生,他爸生于辛亥革命那年,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到“丽泽轩”,当过学徒和画像师傅……原本感觉虚幻之事,忽然落到了现实层面。我握着电话的手竟然有些抖。

“非衣鱼”的语速也不再均匀,他让我尽快将邹大师讲述的内容整理成文字发给他。

大邹师傅

夕阳下,江波如颤动的碎金一直铺到赣江东岸。这是行程中唯一令人心醉的时刻。也许是这景色美得仿佛非人间所有,让人莫名有些感伤。我将手伸出船舷,让点点碎金飞溅到手上,沁凉入心。

终于到南昌了!从高安出发,我和父亲走了两天一夜,最后一程是坐船顺赣江而下。父亲拿给船老大一包家乡的新茶,说了一通好话,他让我们上了船。

老家高安离南昌有八十公里,我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家里穷,我勉强读了两年私塾不得不退学了,跟随父亲来南昌讨生活。父亲说村里的梁兑石在南昌开了个很大的店铺,画瓷像的。一路上我没说几句话,不想说话,小伙伴们再难见到了,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蛋、后山捉黄鼠狼的日子结束了,我想我的童年也宣告结束了。父亲说你十二岁了,不能再一心念着玩了,他十二岁时,已经跟着自己的父亲走村串户做木雕活儿了。

江边歇着不少高举白帆的木船,一长溜人力黄包车停在近岸的马路中间,旁边一溜棚子里,有人大声叫卖着,听吆喝卖的有南昌拌粉、瓦罐汤、白糖糕、糊羹……我的口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一路上我们靠母亲做的米果充饥,上船后好不容易吃了一顿鲜美的鱼汤,可还是感觉饿。父亲无心于此,带着我一个劲往前走,他说得赶在店铺关门前找到梁兑石,否则今晚只能露宿街头了。

“丽泽轩”名气不小,问到的一个老人抬手一指东边,大声大气地说最繁华的中山路知道吧,中山路上最气派的那栋楼就是。

中山路的气派果然和别处不一样,马路宽宽的,人影子也稠密,两边店铺一家挨一家,长长的横幅从马路这边拉到那边,上边的字我认得几个,繁体字的“丝绸大降价”。远远地,我就看见了那栋高房子。走近看,果然是,门头上挂着“丽泽轩瓷庄”的牌子,门脸比两边的店铺都宽大,除了通常的木门板,还有玻璃橱窗,里面摆着瓷像。

正赶上晚饭时间,店里伙计吃晚饭比正常饭点晚,我没来得及看清梁先生的样子,他就让账房先生赶紧领我们到饭桌上,我端起碗不管不顾地大口大口吃起来。父亲拿手臂触碰我,我也顾不上所谓的礼节了,这一桌子的好菜,乡下过节的时候也难吃到。捧着肚子打饱嗝的时候,我的大脑才有了思考的能力,父亲真是英明,如果天天有这样的饭菜下喉,再苦再累的活我也干。

活儿倒不累,扫地、擦桌子、上下门板、引客人到不同的工位……瓷庄分三进,一进销售日用生活瓷器,二进摆着不少仿宋元明清时期的瓷器,三进是私人订制瓷器。第三进面积最大,画画的师傅们都有自己的工位,每人一张桌子,桌上一盏灯,一张画板斜搁在桌上,上面架一个小小的三脚放大镜。一整天,他们凑近镜面一笔笔画着。最有名的杨师傅、王师傅、吴师傅各有一个单独的房间。父亲和三个学徒在一个房间,主要画瓷上肖像的,对面还有一个房间也坐满了学徒,画的内容比较杂。每天我赶早到店里,将所有桌子抹一遍。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往父亲那个房间跑,脚底下磨磨蹭蹭,可手上不能闲着,得装出做事的样子。打杂的偷偷学画,是大忌。但凡学画,都得净心净手正式行拜师礼。规矩是装在心里了,可眼睛忍不住,时不时地瞟一眼,再瞟一眼。好在这里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的活儿,没谁整天盯着你。

父亲初来时用马尾打九宫格,听说是王琦大师发明了这个方法,瓷上肖像画才盛行起来,父亲做了三个月才拿起画笔,不是在正规的瓷上画,是在碎瓷上练。练线条,一根直线拉满纸面,横的、竖的、斜的。也练点,轻的、重的、不轻不重的,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父亲跟着杨师傅学,杨师傅说瓷上画像不同于其他画种,以油调颜料,增加了黏附性,落笔无改,再长的线条也得一笔成形,不断不散不结疤不生硬才行。上佳的瓷像,一根根头发丝都清晰可辨。瓷画的细部由成千上万个笔点构成,比如眼珠、眼角的暗影、眉毛、胡子、衣服的褶痕,笔触细若微毫。作画的人一颗心都扑在上面,不能分心走神。

父亲原本有画画的功底,在这里还是练满了一年才开始瓷上作画。他常将白天没完成的活儿,带回我们住的地方继续画。这时我会坐在旁边练毛笔字,蝇头小楷,一个个端端正正,排列整整齐齐。这是父亲要求的,他说许多瓷像上也写字,关于所画之人的生平或是赞颂之辞,一手好字很重要,所谓笔底见真工。父亲对我说好好做,争取早点转学徒,有了画瓷像的手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大太阳晒不着,吃穿不用愁,即便以后成了家,手艺好也能养活一大家子人。没有父亲这番话,我也想画瓷,有自己的桌子、自己的灯,天天一笔一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画啊画,稳如泰山的姿态有种说不出的气势。那些订画像的人,和师傅们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在心里敬着呢。

梁先生经常不在店里,听账房说他到处跑,去的最多的是景德镇,那里是有名的瓷都,有梁先生的一帮老朋友,个个是画瓷高手,还取了个雅号“珠山八友”。众多文人的青睐,让集诗、书、画、印于一体的文人画风行一时,而这时西风东渐,“彩五官肉色,分面部明暗”的西画技法也被中国文人画师吸纳,两相化合后,就有了形神毕肖、笔法极其细腻的瓷上画像。

梁先生早年在江西省立甲种工业学校,就是饶州陶业学堂正规学过,后来又跟着邓碧珊、王琦学过,手上功夫了得。只是平时很少见他画,偶有大订户指名由他画,他才一连好几天定坐在桌子前。待瓷像画好,店里又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他是个传奇,年纪轻轻的竟然在省城南昌最繁华的地段,买下了颇有年头的熊家祠堂,建起这么一栋气派的大宅,请来了这么多手上有活儿的画瓷师傅。有人说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瓷器商行,我信,只有咱中国才会有这么大的瓷庄,在国内“丽泽轩”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瓷庄每天顾客络绎不绝,订瓷像的特别多,听说南昌人作兴画瓷像,家有老人的几乎都挂着一两幅瓷像。还有不少国内各地的人、甚至外国人来“丽泽轩”订购瓷器,画瓷师傅们人人手里有不少单子排着长队,一年到头没个歇息的时候。

一幅一尺六寸的瓷像,工钱是一块八银圆,父亲的手上功夫已经圆熟,两天可以画完一幅。店里设了红炉,有专门的师傅负责烧瓷。烧窑的时候,我喜欢站在大圆窑边,通过防火砖墙上的透气孔,学着烧窑师傅的样子往里瞧。其实,我哪里懂得窑火的分寸呢,那师傅烧了大半辈子窑,只看一眼火的颜色,就能判明窑内的温度。窑内红彤彤的,木炭不时地添加,吐出源源不断的热力,被隔离在大铁桶内的瓷像,经过七八个小时的高热炙烤,渐渐拥有了坚硬的筋骨。出窑的瓷像,和进窑时大不一样,擦干净后,面上有一层莹莹的光泽,我总是看了还想看,摸了还想摸。

店里分工细,有专门的伙计负责包装、发货。画瓷师傅们一心一意画瓷就行了。每月领了工资,父亲将他的和我的合在一起,拿给我一点零花钱,他自己手头留一点,其余的寄回老家,弟弟又重新读上了私塾。

两年后,我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桌子,像父亲当年那样先给师傅们做助手,用马尾打九宫格,再学纸上画线、点。几年耳濡目染、悄悄练笔,我很快就渡过了这些关口。又一年,我开始瓷上作画了。每幅瓷像,由我给师傅打好线底,九宫格保证形廓的准确,细部更见功夫,就交给师傅来画,我在旁边观摩学习,有时也在残损的瓷板上练笔。

日子像不断线的珠子,快速从指间滑过去。每天走进“丽泽轩”,在一方小小的桌子前坐下来,泡一杯茶,架起放大镜,拿起笔来,一切喧嚣就退远了,远得仿佛任何风雨都不会袭来。可走出瓷庄大门,喧嚣的市声扑面而来,仿佛重回人间,我知道人世间并不太平,我们只是乱世中偷得一隅安宁罢了。

林老师

我在材料中称邹大师的爷爷为老邹师傅、他父亲为大邹师傅。一九三七年,画瓷技艺已趋成熟的父子俩还在“丽泽轩”做事。梁先生有在长江下游重要口岸开一家分店的打算,老邹师傅被派去打探市场行情。无奈北方局势日渐紧张,进入夏天,日军发动“七七事变”,微澜渐成狂浪,从东北向南席卷。

长江一线告急,日军从上海开始步步深入。沿线城市遭到敌机疯狂轰炸,南昌、武汉防空警报声频繁响起。人们纷纷向西逃亡。

局势不容乐观,“丽泽轩”瓷庄如狂风巨浪中一只颠簸的小舟,随时有倾覆的危险。梁先生再三思量,放弃了在长江下游开办分店的打算,决定将“丽泽轩”迁到重庆。一批店里的库存成品,由一个姓刘的师傅运到重庆,他负责在那里找好落脚点。老邹师傅和一帮“丽泽轩”的兄弟走陆路,到九江,转湖南、湖北,向西入川。

临别,梁兑石将老邹师傅叫到自己的书房,将七根金条托付给了他,嘱他秘密带到重庆,旁人断不会想到“丽泽轩”最重要的家资在一个普通师傅手里。自然,梁兑石看中的是老邹师傅实诚无欺。梁兑石和儿子梁少石带着家眷,还有几车紧要家当最后出发。

刚入湖南境内,传来噩耗:路遇日军空袭,梁兑石中弹身亡。梁家失了主心骨,少东家悲痛不已,家眷暂时安顿在武汉,但大家都知道武汉非久留之地……一帮兄弟听到消息乱了阵脚。幸好老邹师傅冷静,站出来让大家先别急,想想对策。他分析局势,日军刀锋一天天逼近,听说成都和重庆也遭到越来越频繁的轰炸,不知未来能否保全。恐怕只有逃到日军难以抵达的偏僻之地,才是安全之策。众人商量后决定往西南大山中走。

一路辗转来到桂林,众人所带的盘缠已用尽。老邹师傅犹豫一刻,还是没将金条的事说出来,连自己的儿子也没透露。一路,他将金条藏得严严实实,用几层衣服包裹着,搁在随身的包袱里,从未让儿子和外人背过。任谁都想不到,那么个不起眼的包裹里会藏有巨资。老邹师傅知道一旦消息透露,极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也辜负了梁家的信任重托。尽管梁兑石已身故,他还是决定将金条带给梁少石。

生存为要,一帮兄弟将剩余的钱凑在一起,在桂林租了房住下来。这里不作兴画瓷像,也没有烧瓷的设备,大家空有一身手艺发挥不了用处,只能从长计议,先做点小买卖糊口。炉灶纷纷架起来,众人卖起了赣地的小吃——油条、煎饼、瓦罐汤。没有正宗的小瓦罐,他们就地取材,用大瓦罐做汤。这几样小吃简单易做,但求果腹。

老邹和小邹的早点摊有一位常客,是个江西老表,在一家银行当老板。他每天来喝汤,配一份油条或煎饼,连连感叹说失恋久矣的肠胃终于得到了抚慰。

老板即将去成都,他问老邹师傅愿不愿意同去。

患难之时见真章,老邹师傅犹豫一刻,提出得带上他的一帮难兄难弟。他也想着入川,尽快找到梁家人。那老板还算豪气,思考一晚,在次日的早点摊上喝着鸡蛋肉饼汤,陶醉地咂一咂舌,摇一摇头,答应了老邹师傅的要求。

银行老板在成都给大家找好了住处,又摸清了行情,出资在闹市区开了一家“洪都瓷庄”,由老邹师傅负责总理。店子规模不大,但足以让一众兄弟安顿下来,乱世中有了一处庇护所……

“非衣鱼”从这段往事中,迅速拎出了他感兴趣的重点:匆促逃亡,恐怕是两幅瓷像未取的原因。店里未取的瓷像肯定不只这两幅。作为瓷庄的掌门人,也是注重信誉的传统商人,梁兑石按理不会将这些瓷像随意处置或丢弃,也许最先抵达重庆的那批货品中就有未取的瓷像,又或者他在南昌找了一个地方暂时存放……

这番推论倒是在情理,我转头去问邹大师,他说父亲讲过离开“丽泽轩”前,店里的师傅连续忙了几个通宵,加紧完成了一批订单。店里四处贴出告示,派人通知那些能通知到的货主,将画好的瓷像尽快取走,但直到他们离开前,还有一部分成品未被领取,也不知下落如何……而前期运到重庆的货品,多是梁家多年积攒的瓷器珍品,并非普通人家订制的瓷像。

抗战胜利后,老邹师傅父子与兄弟们回到南昌,八年时间物不是、人亦非,经历日军蹂躏的南昌城满目疮痍。这时梁少石带着家人也回来了,但梁家实力大损,只能暂避一隅以求平安度日。老邹师傅拿出七根金条,完好无损地交回给少东家。梁少石未说一字,只紧紧握住他的手,双泪长流。末了,他抽出一根金条塞回老邹师傅的手中,被推了回来。几年间压在老邹师傅心上的沉甸甸重负,终于卸下了。

邹家父子回老家高安待了几年,乡下谋生不易,一九四九年解放前夕,他们又来到南昌。赶上巷战正酣,城中四处传来枪声。他们躲进一个高安老乡家里,待城里恢复平静后才出来。上街一看,满大街都是解放军。南昌解放了!

梁少石收到金条有了资本,与一个朋友合办了一家瓷像店,取名“新华”。父子俩找去了那里,在店里干了没多久,大小瓷像店都撤店并入手工联社,联社下设瓷像加工小组,父子俩入了组。

再四年,南昌瓷像合作社成立。年富力强、手上有艺、口碑亦佳的大邹师傅当上了负责人……大邹师傅五十岁那年,喜添幺儿,就是现在的邹大师。三十年前,大邹师傅作古,好在他生前将许多故事都说给了陪伴在身边的幺儿听,记忆被嫁接在了另一棵生命树上,得以延续。

“你知道瓷像为什么在南昌民间盛行吗?自古画像是为了在世间留下影像,创造一个让人纪念的载体。以前是落在木上、纸上、丝上,木、纸、丝都是易朽之物,火中涅槃的瓷坚硬,不腐不烂不霉坏,易于保存,瓷上的生命也如同拥有了不朽的可能……”大邹师傅劝说幺儿跟着他学习画瓷像,原本木讷少言的他说了这一番话。

“可瓷,会被打碎呀!”十四岁的孩子并不能理解父亲的话,也不愿意成天坐在桌子前。

邹大师至今记得,那天父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吐出一句,“被珍惜的瓷,不易碎……”

尽管邹大师挖呀挖,又从记忆深处挖出了这许多往事,但改变不了事实:线索断在了半空中,那两幅瓷像依然下落不明,无踪可觅。

“非衣鱼”是个执着的人,自然不肯停止追索,“有没可能找到‘丽泽轩’当时存放东西的仓库?”

“有没有仓库尚且不知,何谈找到?!”我回答得简洁有力。和“非衣鱼”在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多日,已无需和他客气。

尽管觉得“非衣鱼”的想法和要求太离谱,可我还是准备去试试。历史遗留的谜题,可能真有破解的秘径,只是我们还没找到,何不多努一把力呢。

在“非衣鱼”的催促下,我继续打扰邹大师。许是画瓷像磨出的耐性,邹大师对我近乎痴缠的方式并没有反感,还竭力配合我搜寻线索。

“南昌倒是还有一位老画师,年过九十了吧。民国时期,他父亲也曾跟着‘丽泽轩’的画师学过艺,只是后来去了别的瓷像店。解放后,他也入了瓷像合作社,后来在工艺美术厂与我同事。那年瓷板画中心成立时他来过,但年纪太大,没到中心上班。我有些年没联系过他了,昨天听人说他还住在大士院老房子那儿。或许,你能从他那儿打听到什么。”

我大喜。一旦张开探索的触角,很多生活褶皱里的信息就会涌现出来。

老蒋师傅住的大士院,位于南昌最古老的城区地带。电话里他的声音仿佛七十岁的人,而且一点不耳聋,与我隔空对话顺畅。我们约定下个周日上午见面。

还没来得及与老蒋师傅见面,凌晨两点我接到了“非衣鱼”的电话。幸好电话铃声惊断的是一个美梦,愉悦的余波未消,让我没有口出怨言。

“非衣鱼”在电话那头喋喋不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我说话不再是播音式语速。而此时,他简直是在电话那头兴奋得大叫——他有了重大发现。

林老师

秦浩曾提醒我可以借助万能的朋友圈,或是开放的微博。线索断在半空中时,我才想起这个建议。

“非衣鱼”立马行动,连夜写了一篇文章,题为“瓷上烟云”,还有一个煽情的副标题,“穿越九十年时空的无主瓷像之谜”。他又让儿子帮他注册了一个微信公众号和微博账号,下苦工学习了推送文章的步骤。

为了最佳推发效果,他在自认的“黄金时段”——上午十点将文章在朋友圈和微博同步发出,并命令我赶紧转发。

我下课后才看到这条信息,心里惊叹他的行动力,又忍不住想调侃调侃他,“兄,我可是戴着紧箍咒的人,上午十点发这个,你是希望领导开除我吗?”

他迅速回复一个咧嘴大笑的表情,“没那么夸张吧,兄。兴许你的校长也对这个感兴趣,会帮你提供线索。”“非衣鱼”是那种沉浸在一件事中,就觉得所有人都会关注这件事的人。有种可怕的天真。

我在中午下课铃声敲响后的第一时间,将这篇文章转发到朋友圈。这时“非衣鱼”那儿已经从天南地北飞来了上百条信息。他一口气转发了微圈的所有群,“书友群”一帮爱书如命、书中淘金的朋友纷纷帮他转发了。文章的阅读量突破了一万,转发次数也有三百多。没想到网络的能量这么迅猛。

汇聚来的信息,大多没有实质意义,但其中一条让“非衣鱼”浑身一激灵,他说自己瞬间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茵麦曼翻转”先在文章后面留言,两人迅速添加了微信。他提供的信息是:有一位叫龚业悌的飞行员出版过一本《飞行日记》,他可算是中国近代第一批飞行员,参加过抗日战争,这本书收录的是他在一九三七、一九三八年间的生活日记,基本上每天一篇,偶有中断。在日记中,他提到了飞行集训和作战的经历,曾在南昌、武汉停留过数月。而且,他的日记中提到了订制瓷像,还不只一处……

“茵麦曼翻转”随后将几张书页拍照,发给了“非衣鱼”。“非衣鱼”一看,简直当场发疯……讲到这里,“非衣鱼”的语速像过山车一般迅猛起伏。他说自己又惊又喜,激动得站起身来,恨不能拽着自己的头发往上提。那自然不成,于是他一连朝空中挥舞了几下拳头。

终于冷静下来,“非衣鱼”迅速在“孔夫子旧书网”下单,买了两本《飞行日记》,其中一本寄给了我。

有人疯魔,就得有人保持冷静,这才是最佳搭档。我仔细看了那几张书页照片,果然是柳暗花明又一春。

书的封面印着一张照片,一个穿飞行服的男子站在一架飞机前,想来他就是日记的主人龚业悌了。书页中有些句子下面划了线。比如书的101页,划线的段落:

入城,毫无计划目的,都因心绪刺激之所致。到儿童图书局翻阅书籍,买一本儿童杂志,为寄给妹妹看,又选了好几种书,出来又随便买些东西。到恒昌试衣,到清源独自吃饭,到“最明轩”看像,祖母的像画得特别好,最后又到新明星看电影。

“茵麦曼翻转”备注:这是龚业梯一九三七年六月二十日的日记——

……去洪都,晤名泰,同至百花洲,游览,觅景摄影,后至“最明轩”看瓷像,至新明星看影片《神秘之巷》……

我回:是“最明轩”,不是“丽泽轩”!

“非衣鱼”回:你不觉得我们正在一步步靠近吗?

靠近什么?谜底,还是真相?但必须承认,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这本书了。书中会不会埋藏着很多通往过去的线索?没准其中就有一条,和我们正在寻找的撞上了。

在书没到之前,我还是得去见见老蒋师傅。撇开瓷像之谜,我也想听听那个年代的故事。两张收据如投进时间长河的一粒石子,涟漪扩散开来,起伏的波纹如历史的褶皱,自有其迷人之处。我越来越深地感受到。

步行穿过胜利路,拐上吉庆里路,路两边有不少传统小吃店。一座迅猛向前发展的城市,会有不同的立面。这里的街景与赣江西岸的新城区,仿佛相隔了不只十年时光。如同年迈的老人跟不上年轻人的步伐,这片区域还活在自己沉重的记忆中,散发出一种古旧的气息,让人感觉在某一处,还藏着联通这座城市过往的秘道。

没想到年逾九十的老蒋师傅行动自如,耳不聋、眼不花,思路清晰,表达自如。这简直像天赐的奇迹。

老房子似五脏俱全的小麻雀,什么都不缺,微型客厅、微型厨房、微型卧室、微型阳台。老蒋师傅家在二楼,窗外没有大树遮挡,但对面的房子相隔不过五米,对方阳台上的月季叶子看得清清楚楚。屋内光线不足,老蒋师傅打开了灯。

老人忙着给我泡茶,我赶紧起身端到沙发前。茶散发着一股清香,是南昌人爱喝的茉莉花茶。

卧室墙上挂着一幅瓷画,正当青春年龄的少妇,圆脸粉腮,含笑的眼睛,微微上翘的嘴角,老蒋师傅将爱人的青春形象永远地定格在了瓷上。此时,少妇已成老妇,年已八旬的她安静地坐在离我们不远的椅子上,腰背微微佝偻,原本白皙的脸上散布着老年斑,她动作缓慢地剥着一盘毛豆,数量不多,应是她和老蒋师傅午间的菜肴。数十年光阴在狭小的空间飞逝而过。

老蒋师傅入行时,赶上了瓷像业“丽泽轩”黄金时代的尾声。那时南昌城内有不少瓷像店,父亲送他去的那家在百花洲附近,他每天沿着树影婆娑的东湖岸边走到店里。光打九宫格就学习了三年,再三年学“踩底子”,就是在瓷板上画出轮廓。正式成为画瓷师傅后,他辗转了几个瓷像店,一般白天画八小时,有时晚上也加班画,整个生活都围绕着一块块瓷板。手艺纯熟后,一个月工资倒是不低,可以拿到四十七块银圆,像父亲说的那样再不用为衣食发愁。

他的人生轨迹线不复杂,顺应着时代的发展按部就班地往前走。六十年代初,工艺美术厂在广东开设分店,他跟着几个同事南下,算是见了世面。分店接到不少外商的订单,画的内容丰富多样,不少是西方名画,一尺大的瓷画定价15元。即便称不上瓷画的“黄金时代”,那也算得“白银时代”。之后是十年动乱,万业萧条,待改革开放后百业复兴,画瓷像在南昌又作兴起来,可时代的潮汐涌动不息,照片洗印店的数量,渐渐多过了瓷像店。汰旧换新是必然趋势,画瓷费时费工,还显得陈旧,自然而然地,瓷上画像的市场需求越来越少,到后来只剩袅袅余韵。

老蒋师傅觉得自己挺幸运,在国企被逐渐蓬勃的市场经济挤压、生存日艰时,他退休回了家,反而获得自由。不时有人找他订制瓷像,于是,他回归到自己的一桌一灯前,一笔一笔精工描绘,如同绕了一大圈,重新回到了起点。

小阳台不到两平方米,塞得满满的,仅容一个人身子转圜。靠里放了一桌一柜,柜子架在桌上,上面摆满了画瓷的工具。上面也摆着三幅瓷像,分别是老蒋师傅的父亲、母亲的瓷像和他的自画像,端庄的面容定格了不同时代的表情。

“您知道‘最明轩’瓷像店吗?”

“当然知道,是我的发小新民的父亲开的。”

我愣了一瞬,脑子仿佛瞬间失灵,等我又可以正常思维了,欣喜如潮水从远处奔来。真的如古人所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龚业悌

淡灰色天空漂浮着大朵大朵的云团,看起来它们沉甸甸的,仿佛下一刻就会倾泻下雨瀑。

高山、大江、大小湖泊,还有南方广阔的田野,在机身下铺展……我们先是向东飞,看到一座城市时,我以为是目的地南昌到了,却是九江,长江岸边的一座城市。

机群折转向南,顺一条铁路线飞行,视线里出现一条长河相伴的城市时,同伴打手势告诉我南昌到了。

落地后,我才知道那条铁路线是南浔铁路,长河就是赣江。一条从南向北直贯江西境内的长河,流入鄱阳湖,再汇入长江。

夜宿花园饭店,房间是西式风格,房租七折后价格约五元,一间房住四个人。窗外是高大的建筑,挡住了太阳光,白天都得开灯。

我们忙着走访航校的同学,他们有的已经在南昌待了几个月。听他们说新生社还有不少空房间,我们赶紧搬了过来。这里的房间舒服多了,拉开窗帘,阳光就将屋内的一切铺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交通也方便,从这里乘坐公交车,只需要三分钟就到达老营盘机械学校,那里驻有很多同学,即便不是同一届的,也多是熟面孔,在南昌见到感觉分外亲切。

窗外,看得见一个小小的网球场,曾是“南昌江西科学馆”的馆址。穿过一条马路,就是新飞机场,停着几架“霍克”飞机,还有几架在天上飞。新生社有弹子球房。这里离市中心也近,我们可以到“新明星”看电影、购书。

四五月南方的雨水真是多。自三月一日飞来南昌,晴一天,雨两天,再阴一天,老天似乎就没眉目清爽过。天晴的日子我们才会飞,以避免不必要的损失,雨天多在室内讲空中战术,上政治课、英语课。

那天天阴,队里安排去靶场,我心里欢呼雀跃了好一阵子。

靶场较为偏远,四周都是山峦,人迹罕见。登上一处山头远眺,赣江就在不远处,一线朦胧水影,淡墨如画。

回来时,经过“纪念塔”,塔身高挺巍峨,听说是为纪念国民革命时江西阵亡战士立的。再过百花洲一带,几个湖泊相接,水光倒映着树木花影,湖中浮着不少瓜皮小艇。我去“新明星”时,会经过这里,每每从榆树、柳树的树影间走过,跳跃的光斑落在身上,顿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不知为何,从闹市、人群中穿过,我的眼睛感受着热闹,心却仿佛抽离了身体,莫名的伤感如一只小兽抬起头来。

来南昌前写给韫辉一封信,“南归,我将可以重蹈着那故家旧土,我将会如何的快乐,或许我在那儿年纪都会变得轻了。”现实却与之相反,眼前与我家乡相似的南方景象,竟没有慰藉我的乡愁,反让我愈发地思念家乡亲人,甚至比我在他乡求学时更加深切。

伤感那只小兽,唯有电影、书、弹子球可以暂时地让它低伏下去。《孤雏深恨》《戏迷传》《泰山夺宝》《一身是胆》……《苦果》《生之忏悔》《番石榴集》《中书集》《茶花女》……闲暇时,我流连于几家影院和书店。还有信件,友人亲朋的信件像久雨初晴后的阳光,可以驱走阴霾,带来乐观的情绪。

那天去给韫辉寄信,从邮局出来后,我转到“新明星”,挑了一部电影《无上光荣》,片子讲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十多年后,年轻人好战而老人反战引发的冲突故事。从影院出来,暮色已四合,这是一天中最安逸的时光,白天已抵近尾声,尘嚣弱了下去,夜晚还没正式降临,又一波热闹还没开始。我在街头慢慢走着,看见一个大人抱着孩子,孩子趴伏在他肩头望向我,他将小拳头含在嘴里,透明的一条涎水溢出,垂下来。我不由得笑了,他似乎愣了一刻,也咧开了嘴,只长了下面两颗乳牙。可爱的孩子!

我跟了他们很久,直到他们拐过弯去。父亲对于我的婚姻大事有些着急,哥哥在信中说了一大段,我却心中淡然,飞在空中的风险远远大于在地面行走,从走进航校我就想明白了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身逢乱世,我们当为国家尽忠竭力……忽然看见路边有一家瓷像店,店中暖黄的灯光仿佛在召唤。

我走了进去。伙计迎上来,询问几句,我从钱包中找到一张照片,还是刚入航校时拍的证件照,还有一张祖母的旧照片,磨损的折痕清晰可见,伙计说得请师傅看看。我想订制两幅瓷像。

伙计热情,将我引到一个戴眼镜的老师傅面前,附耳悄声告诉我,这是店里最好的师傅,大家都作兴他……师傅用放大镜仔细察看祖母的照片,说可以画。我也不知自己会在南昌待多久,说明缘由,师傅允诺二十日后可来取,这已是最快的速度了。

从店里出来,月色朦胧在中天,晚风如轻柔的手指拂过我的面颊,心里忽然感到一种明澈的欢乐,仿佛刚刚将什么沉重的东西清理出去了。我一直忧心着自己的未来,并不像面上展露的那般平静淡然。毕竟,每天都有航校同学出事的消息传来。但是此刻,这忧心仿佛被我遗落在了某处,我成了纯粹的内心昂扬的青年。

我在日记中写下这一句:

四五月份对飞行是一个极危险而撩人的季节。

一连几天,杭州的学校传来坏消息:中央航校七期的两个学生中级飞行毕业后,单独成队,在钱塘江桥上空出事,僚机打掉了领队飞机的机尾,人机俱毁;六二队轰炸组练习海洋飞行,载有两名学生的飞机失踪,另三机落地时相撞,一机毁坏,幸人无大碍……这些消息听来,总是让人心惊,又不免自警。驾驶飞机不同于其他,即便极其用心,也总有不可测的危险发生,如影随形,无时不在。这样的境况,谈及男女情爱太过奢侈。见习期满,我们终于成为了飞行队的正式队员。收到同学李传谋的一封信,信中所说也正是我心中所想。

我们不能和有些人一样,以拿钱吃饭为主旨,我们要提心吊胆地追着敌人,不要让敌人将来只一枪一弹,就把我们打下来了,我们要真实地伴着国家民族求得我们的生存,我们现时只是要吃苦,不要享乐,好友!我们共同勉励吧!

最后,我还得写一句格言给你:Nothing great was ever achieved without enthusiasm.(没有热情就没有伟大的成就。)

读他的信,我身体里的血液也仿佛沸腾了。但我清醒地知道现实的景况。这两年民间捐机者众,富人捐,穷人也捐,有钱的多出,没钱的少出,众人拾柴火焰高,不时就会举办一场飞机命名典礼。造势的声音颇为响亮,以至民众以为我们已拥有两千多架飞机,足以与强敌在空中抗衡。可实际情形呢,根据各方面汇集来的数据,我们的飞机只有五六百架……在空中,我们没有优势。

韫辉将从杭州来南昌,但不知具体到达的时间。他是我最为亲密的朋友之一。不巧的是,我们队安排去临川一天,那里的山中温泉十分有名,这是大家久盼之事,我给韫辉留一封短信,交给为我们宿舍打扫卫生的月琴,若见到韫辉就转交他。

一直忐忑到夜晚归来,月琴告诉我韫辉并没有来,暗舒一口气。而今,每一次见面都让人倍感珍惜。

早上七点,我刚刚洗漱完,韫辉出现在宿舍,他行色匆匆,与我没说上两句话就急着走。我又是惊喜,又是遗憾,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两人只得握手作别。他说等返程时,再来会我,那时再细聊。

下午,一楚和少成打来电话,说他们在南昌,住在中国饭店。我匆匆赶去,聊了一刻,听说韫辉行程临时有变,还没离开南昌,三人又赶到中华饭店,也只来得及聊上几句,已是深夜时分,大家作别。

我回到住地,辗转难眠,伤感的小兽一直在心里打滚、耍赖。次日一大早,一夜未眠的我赶去为他们送行,目送他们的车渐渐在喧闹的街景中远去,竟有落泪的冲动。终是隐忍住了。独自在晨曦中穿过热闹的街市,看着擦肩而过的一张张面容,那么陌生,那么模糊,我的心神仿佛在别处游走,恍若隔世之感缠绕不去。

不觉已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伤感的小兽又活跃起来,我在日记本上写下:

今天是悲凉沉痛的五月的最末一天,我们的心头,应该又涌起一些什么兴感的波涛呢?昨天是“五卅”,在当年可是一个悲惨得不见天日的日子,一切的人们对于那个日子应该没齿不忘。可这里,是整日下着凄凄的苦雨,天色也极阴沉,对那悲痛的日子竟没有几个人忆及,一切都是和往常一样的欢狂、嬉笑、游乐、忘形。我和名泰、吴星才、晴舫踏遍了街头,情形确乎是这般的……一阵莫名的忧思充塞我的胸膛。我不应该悲愁,悲愁只是无形的自杀,一切的创建、革新、复兴、重始的职责,都重负在肩头,目前的展望,只有起肩、阔步地向前跨进,一直看到光明的门槛而深入 —— 一切的困厄、顿颓,才能从这中解除,醒觉奋起!

林老师

一九三七年五月二十二日晚间下起的那场大雨,仿佛也下在了二零二四年初夏的这一天。

无数根透明的雨柱立于天地间。今年的梅雨季特别长,雨水缠绵不去,不时有一场暴雨成为梅雨季的强音符。我又一次来到瓷板画中心,拜访另一位大师——赵大师赵新民。

一收到《抗战飞行日记》,我就手不释卷,监考的时候读,在办公室时读,在父亲的病床前读,在公交车上读,在地铁上读……两天时间,我读完了416页文字,也是我国第一代飞行员龚业悌730天生命时光。

在他的文字间,我感知着一个生命真实的血肉情怀,他有振奋时,也有伤感时;有豪情激荡时,也有激愤不满时;有情感婉转时,也有情绪昂扬时……他所述是那么的真实可感,让我如穿越时空隧道,置身于那个年代的狂风骤雨中。

赵大师的工作室就在邹大师的隔壁。

“蒋老记忆有误,我父亲确实开过瓷像店,但不叫最明轩,叫光明轩,而且是抗日胜利后开的。不过,你说的最明轩,我有印象的,记得在我父亲留下的回忆录中提到过。”

赵大师说话语速缓慢,不疾不徐,而我的一颗心如在冰水和沸水间来回浸泡。

“可以看看您父亲的回忆录吗?”

“收在家里哪个地方了,我让我夫人找找看……”

等待的工夫,不妨也听听赵大师和他父亲的故事。

赵老爷子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学画瓷像因为南昌作兴这一行,又不像搬运、种田那么辛苦,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收入还颇可观。他在“最明轩”当学徒,三年练习基本功,帮师傅打九宫格、踩画底子,再三年上手画瓷,从轮廓到细节,从简单到复杂,手艺刚趋成熟,日本人打到南昌来了,规模大一点的瓷像店都迁走了,包括“最明轩”。赵老爷子的母亲不肯让他远走,他便留了下来,一家人躲到了乡下。他悄悄接活儿,生老病死未因战争中断,瓷像还是有人家需要,他关起门来画瓷,勉强可以糊口。解放后,他也随大流进了合作社。

赵大师生于六十年代,小时候他经常去中山路上的工艺美术厂第二门市部玩,斜对门是一家大药店,门市部的左手是一家土产店,右手是一条深巷,他常常和几个孩子跑进去玩捉迷藏。父亲晚上在家里也画,不只是瓷板,还有茶杯、罐子、瓶子,画上花鸟、鱼虫、仕女……他在一旁看。也许是耳濡目染的缘故,他从小喜欢画画,看见什么画什么,临摹连环画书上的图片,古装的、抗战的,都能画个像模像样。一天,父亲忽然问他:“想不想画?”

那时一幅八寸大的瓷画,卖8元。一个月学徒的工资15元,做了师傅可以拿到36元往上,对于普通人家而言,相当可观。十来岁的他也坐到桌子边。

原本好玩好动的性情,硬是在日复一日的画瓷光景中给磨平了。并不顺利,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单是调颜料,他就比别人多磨了几个月。油与颜料的比例总是拿捏不好,不是太干,就是太稀,比例的分寸在微毫的差异间。经过无数次的挫败,他才慢慢找到手感,练成了与瓷的高度契合。

九十年代兴起下海潮,势头汹涌,与之相反,瓷画市场不断萎缩,年轻的赵大师下了海,自己办装饰公司在海里扑腾了几年,又在身倦心疲后选择了洗手上岸。而今,瓷画于他不再是谋生的手段,成了艺术创作,他在光洁莹亮的瓷上拥有了更大的自由度……

电话进来,赵大师的夫人找到了那本回忆录。赵大师让她拍几张照片发过来,厚厚一摞印有横线的稿纸上,密密挨挨写满了文字。字没有落在横线上,而是挤在一起,看起来很难辨认。那摞手稿,据我目测有上百页。

“没有整理成电子版?”我的头蓦地大了一圈。

“没有精力呀,老爷子的字难认,我也是连蒙带猜读了一遍,我有印象,他提到了最明轩……”

这可怎么办?只能求助“非衣鱼”了。我将这一信息发给“非衣鱼”,他很快回复,“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将回忆录每页端端正正、清清楚楚地拍下来,余下的交给我!”

龚业悌

空气稠闷起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热。雨水少了,我们的飞行练习密度加大。每天一大早开始训练。

那天,我第一个飞上天。满天飘浮着云朵,光线幽暗,让人分不清哪边是太阳将升起的方向。我们小队想穿破云层,一直往前飞,竟飞到了鄱阳湖上空。

大湖进入了丰水期,草洲间散卧着片片滩涂,湖区茫茫一片,十分辽阔。幸而有西山作为参照,我们安全地飞了回来。正式打靶时,心情依然沉郁,一百发竟然一弹未中,惭愧。

读亨利克·易卜生的《集外书简》、梅特林克的《蜜蜂的发怒》、渥德维的《凝情书》……队里这段时间收紧了对外出的管理,不飞的日子,书成了最贴心的陪伴。

没想到,这里还有如我一般喜欢读书的人——月琴。她做事利落,每每来宿舍不一会儿就打扫干净了,不会马上离去,而是拿起我新买的书翻开来看一看。见她喜欢读书,我也将自己觉得好的推荐给她,她没两天便读完送回。与她聊起那些书,话语极少的她,多半是听我说,偶尔说上一二句,让我有耳目一新之感,那些书她都细细读过。这是个聪慧、内秀的女子,与她聊天让我感觉别样的欢愉。

队里昨天接到通知,司令官将来检查内务,我们将各处都收拾整洁了。下午全队进城,参加大队新晋级官佐在上海酒楼举办的集体宴会。

一连两天下大雨,不少路段积了水。宴会前还有不少时间,我和金函、远波开车沿环城路、东湖湖滨一直到赣江边。

走上中正桥,眺望近处的江景和远处的西山,山色如一带墨色敷展于天际,水从山峦间逶迤而来,在我们身立的大桥下汤汤而过。赣江比我们初来时胖了许多,江中洲只剩一点露出水面。这一幕情景让人心情豁然舒展。

晚宴如急速的漩涡将我们席卷进去,大家沉溺于暂时的欢乐中。

夜九点宴会散,我们不想坐车,结伴走回去。路上,我买了一床篾编凉席,可以折叠,花了二元四毛钱。买了一本《西安半月记》。回来洗了澡,睡意全无,又翻书良久方才睡去。早上醒来,听到不远处的鞭炮声,惊觉传统的蒲节已至。

在老家,这一天是极其热闹的,村人会吃粽子纪念屈原,乡间处处挂艾草,悬香包……忽然念起老家的亲人,再睡不稳,从床上爬起来,给父亲和大哥各写了一封信。

队里因为过节放假一天,下午进城将信寄走。经过东湖时,看到湖中有几只小船和游艇在竞赛,锣鼓声激越,岸边有不少人围观,大声为湖中人加油助威。看电影《潇湘夜雨》,观众特别多,主要是妇女带着孩子,我旁边坐一个小女孩,让我想起了妹妹,离开家时她也这般大,如今想来已出落成大姑娘的模样了。

六月十五日,一个让人不能忘记的日子——飞行场竟然有五次飞行失事,我第一次受了伤,还好不算严重。

受伤只能躺在床上,哪儿也去不了,还好有新书可读。翻页间,瞥见门口似有一身影徘徊。我静听一刻,猜想是月琴,出声相问,果然是她。她探身进来,以前每次见面都有战友在旁,像这样两人独处还是第一次,她脸上浮动一丝羞涩,我也无端有些紧张,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还是她打破静默,问我因何受的伤,我便细细和她说起那天的情形。

那天一大早,我们就去了机场。高志航大队长兴致很高,说要带我们每个人飞。每一组做圆周飞行,180度俯冲,接上升转回、交叉转回、反转转回、上升反转转回、斜筋斗转回、茵麦曼转回,难度不小,又让人兴奋。每个人都想上去试一试。

轮到我们。哲生飞二号机,我们跟着大队长的飞机起飞。彼此离得太近,踩油门时高大队长的飞机偏左,哲生的飞机便随之左偏,入长机的漩涡中,他赶紧改正以致机身又右偏。三机这时机尾都已离地,速度极大,惯性使得飞机依然高速向前,并行中因距离太近,我机离心力太大导致右翼触地,左腿折断,机身整个竖立起来,为免撞上其他物体,我机急速右转后平落下去。我的头撞在仪器板上。

这是瞬间发生的事,待我清醒过来,浑身已经湿透。除脑部因撞击感到疼痛外,其他似无损伤。

我没说给月琴的是:虽然人没大碍,可损伤了飞机,令我心里十分难受,暗暗自责。

伤好得快,我又恢复了出外行走,这是解除内心苦闷的方式,以免脑中不停地回放那一天的情景。我到儿童图书馆看书,给妹妹买了一本杂志。到恒昌制衣行试上次订制的衣服,吃过午饭,拐到“最明轩”去看瓷像的进展。

祖母的大体已完工,画得非常逼真,虽是黑白色调却一点儿不显得僵硬,让人感觉十分温馨。尤其是祖母的眼睛,那微微凹陷的眼窝,深邃的目光,让我想起童年时光,我的童年是依偎着祖母度过的,故对她的感情格外深。

我的瓷像还在收尾阶段,师傅嘱我过六日再来取。

再去已是七天后,两幅瓷像都已制好,同去的名泰说不仅形似,神采亦佳,他也想订制一幅了,只可惜身上没带照片。伙计用锦盒将瓷像分别包装好,拎在手上沉甸甸的。我们去新明星看电影《神秘之巷》,白杨演的。吃完晚饭,回到新生社玩弹子,兴尽才归。

七月六日,我有生以来最悲怆的一天。

却原来最强烈的悲伤的表达,不是眼泪,而是无泪。

上午飞行回来,接到韫辉的信,信中多悲苦之句,让我担心,正想着写一封长信安慰他。中午,接到晴舫的电话,竟是韫辉飞行失事的消息。

惊愕与悲怆如巨锤砸下。我整个人变得干瘪虚空。不能相信这是事实。心神恍惚地叫车,进城去见晴舫,希望刚刚只是梦境,一旦见到他就能脱离梦境回归现实。可是一见到他,他的表情就告诉我,这一切是真的,并不是梦。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一样的冰冷。他想哭,我却无泪,泪腺仿佛被封冻住了。他赶下午五点的火车去杭州,为韫辉料理后事。

我总心存侥幸,也许是消息长途传达有误,韫辉还活着,与我同在这世上,只是受伤而已。连夜给航校打了电话,又发去一份快电,电话和电报都证实,这事是真的。

名泰来陪我,他知道我和韫辉情谊之深。他不停地说着,我却一句没能入耳,灵魂似已离我而去了,去到韫辉身边。

写一封信给晴舫,汇洋五十元,嘱他将我写给韫辉的信全部带回,再带一些韫辉珍爱的、可留作纪念之物给我,带回他学生时代的日记和近来所写的文章,找寻他送我的两张最好的照片的底片……自此,我只能睹物思人了。这是一句让人伤心的话。在日记中写下:

晚上,无风不凉。我心如焚。

难以入眠,又翻出韫辉的最后一封信,“坐‘伯麦达’机的前座带飞,被汽缸热气和滑油的气味包围,整天的不落地,确实有点吃不消。”又想起《血战飞行马戏团》中列根巴果的话,“我恍然了悟,我和同伴们交游,决不可太密切,否则,同伴们的牺牲就会妨碍自己要做的工作。”这话的深意,我终是体会到了。

泪终于落下来,我走出宿舍,站在走廊上捧住自己的脸,不敢放声大哭,泪水越流越汹涌。抬头望向夜空,韫辉,你若有知,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吧?当我飞上天空,看见明净的天空,看见朵朵白云,你就藏身其间,陪伴着我吧?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的悲痛和凭栏落泪,都被月琴看在了眼里。她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在我身后陪伴。

很快,我们知道,七月七日是个更为悲怆的日子。日军在卢沟桥发起事端,继而发生平郊激战。战火一点即燃,迅速蔓延开来。我们的飞行练习开始以实战为主,练习空中射击、俯冲投弹、驱逐、攻击……

在励志社读报,日军增兵很快,看来战争无法避免了。心里一整天涌动着振奋的情绪,仿佛身体里有一只火苗被点燃了,越烧越旺,越烧越广。晚上我在日记中写下:

我们复仇雪恨的时间已成熟了。

晴舫回来了,我拖延两日才去见他。我怕两人流泪相对。听他细说了韫辉身后的事宜,我写给他的信尽数取来了,还有他的照片底片。我强抑情绪告别出来,经过中山路时,看见了门面高耸的“丽泽轩”,思忖一下走了进去。

我拿出韫辉的一张照片,订制了两幅瓷像,都是画他。我想留存一幅,另一幅寄给他母亲。

独自走到东湖边,忽然间悲伤得不能自禁。我趴伏在栏杆上,再次恸哭出声。

湖水映射着天上月光和人间灯火,漾动着,漾动着,仿佛在述说着什么。我将心里想对韫辉说的话,都托付给了这漾动的水波。我默默立誓,定为他完成未竟的心愿。

飞来了几架霍克机,顾问陈纳德上校试飞后,为我们讲投弹的要领。他实战经验丰富,我们上战场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有消息传来,二十九日下午天津发生激战,日军大批敌机轰炸了市政府、警察局、保安司令部、南开大学的秀山堂和图书馆、河北省立女子师范学院等地,整个城市成了火海,市民、难民死伤达二千余人。这消息无不让每一个人心痛。

进入八月,我们接到命令,将转飞至周家口机场,那里将是我们战时驻防的飞行场。

大家开始整理行装。书架上的书已增至五十多本,我挑出买给妹妹的数本,打包寄回了老家。自己留下几本,其余的送给了月琴。

临行前夜,我四处寻找取瓷像的收据,印象中后天就是取像的日子,但来不及了。本想托付给月琴,让她到时间后帮我取回。可收据怎么也找不到。

我坐思良久,才恍惚想起收据可能夹在哪一本书里了,那书应是打包寄回了老家。

心有不甘,还是将此事说给了月琴,她答应帮我去店里问问看,若能取回,就等我回来时给我,或想办法寄给我。

我不知自己还有没可能回来南昌……遂拿出十元银圆给月琴,她说什么也不肯收下。我只好将银圆放进一本书中,于次日一早留在宿舍,并留了一张自己的照片和一封信给月琴,上面有我马上将去的地址,和我老家的地址。

但愿我会再回到南昌。但愿后一个地址一直用不到。

六日晚接到正式命令,明天出发。次日上午十二时二十五分,我们编队起飞,离开这座待了五个多月、让人十分留恋的城市。

望着白练似的江水、连绵的山峦,我默默地与之道别……

林老师

拿到赵老爷子的回忆录,我一连忙了两个晚上,熬夜到凌晨三点才睡下,力求将每一页都拍清晰。我也仔细辨认了两页,太费力。老人家笔画如走路歪歪斜斜的小孩不说,还写的是繁体字,夹杂不少方言。

“非衣鱼”曾是高中语文老师,桃李满天下,而今那些学生分散在世界各地,分布在各行各业,其中不乏行业精英,据他说都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这话里有没夸张的成分我不知道,但我了解他,做事执着,是个靠谱的人。

“非衣鱼”说他很少麻烦学生,这次却大费周章,找了几位最信任的“老班长”,由他们发动班上老同学,一共组织起五十个人,组成一个临时攻关群,每人负责两三页文稿,不管用什么方式,两天内将其负责的内容整理成电子文本。有的同学又发动了自己的研究生。第三天,班内同学交叉校对。第四天,几位“老班长”熬通宵校对自己班负责的部分。最后汇总到“非衣鱼”那儿,他看到的已经是很难挑出毛病的文本,但他仔细读了一遍,还是找出了十来处错误的地方,包括回忆录本身弄错的时间,一一进行了订正。

我低估了“非衣鱼”的行动力,五天后一份整整齐齐、几乎没有错别字的电子版文稿发到了我的邮箱,正是赵老爷子的回忆录。

我将电子稿转给赵大师,他大喜过望,连连称谢,他早就想将父亲的回忆录印刷出来,作为“家族记忆”,让子孙后代了解,想来这也是赵老爷子动笔写回忆录的初衷。

电脑无疑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当然还有推陈出新的各种软件,坐享其成的我只需要在搜索栏里输入“最明轩”,相关段落就一一罗列出来了。全文共有两处。

父亲送我到“最明轩”,说罗先生是他小时同村的伙伴,自不会亏待我,只盼我尽快练好手艺,早日出师。

罗先生收拾好了行李,准备明天启程。他站在街边,久久望着“最明轩”的牌匾,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我上好门板,感觉背上那道目光沉甸甸的。他将一串钥匙放在我手里,将我的手指合拢,拿手轻轻拍了拍,对我说:不论何时,性命为要,店中物品能看顾就看顾,并不要紧,都是可以割舍的,你照顾好自己和家人,保重!

看来“最明轩”和“丽泽轩”一样,也选择了迁离南昌城。只不知时光深处那紧闭的门板背后、店堂深处,有没有我们正在寻找的两幅瓷像……

我和“非衣鱼”成了热线联络的密友,他估摸着我下了课,电话就进来了。

我怀疑他将《抗战飞行日记》进行了逐字逐句的精读,一些我没留意的点,都被他划线标示出来,与我反复讨论,只是他没能从中找到更多、更贴切的线索。

他的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我从学校出来到走进医院病房,他还在头头是道地分析。挂了电话,父亲抖抖左手,“瓷像?”发音混沌。他恢复得还不错,但说话功能没能完全恢复。

旁边病床陪护的老妇也听到了一二,“万寿宫附近的小巷子里,还能找到画瓷像的。我爸前年请人画过。”

看来老传统在民间还是有人惦记的。他们不知,这座城市里顶级厉害的画瓷师傅我都见了,可还是没能找到那两幅瓷像的下落。我真想能有一条时间暗道,让我潜回那个年代,做一个穿越者去探明真相。

“非衣鱼”分析说,龚业悌一九三七年三月一日飞到南昌,六月中旬在“最明轩”订制了画像,他八月七日随队离开……以时间推算,瓷像应该被他取走了,并不是我们手中收据对应的瓷像。

他翻遍了那本日记,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嚼了两遍,没能找到关于“丽泽轩”的只字记录。其中还有提到“瓷像店”,却没写明是哪家。

他说第六感告诉他,这两张收据和龚业悌有着隐秘的联系。我不置可否。直觉是直觉,在没有被实证之前,都属于臆想的范畴。我们还得继续努力。

远隔千里的我们,都在竭尽全力搜寻和求证线索。

这天,我接到了秦浩的电话。“老同学,怎样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我却迅速理解了他的意思,简明扼要地告知了我们掌握的情况。他沉吟一刻,“这样吧,我和部门领导说说,看通过我们的融媒体平台发布一条征集线索的消息,就说咱们掌握了这些情况,希望求助民间,广泛搜寻线索,希望能解开未取瓷像之谜……”

这是求之不得的强助攻啊!

拟文的重任自然落在“非衣鱼”肩上,我这边已经进入中考倒计时了。

“非衣鱼”再一次展现了他的行动力。第三天,一篇图文并茂,措辞精练扼要、严谨得当的文章发给了我,我略作修改,发给了秦浩。

没想到报社高度重视这一题材,不只在融媒体各平台推发了,还在报上发了个简略版本。很快,许多自媒体也转发了。

各种线索再一次蜂拥而至。文中留的电话和邮箱都是双份的,“非衣鱼”和我的。

有人挖出了更多关于“丽泽轩”的资料,比如“丽泽轩”王大凡人物瓷画润例细目表,有提供梁兑石画的粉彩木兰从军图壶等资料的,有讲述梁兑石学瓷画的传说故事的,也有告知龚业悌后来人生经历的,还有文中提到的他的朋友晴舫、名泰等,也被人挖出了具体事迹和生平……内容驳杂得让人如坠汪洋,有溺水之感。

中考结束,还有许多杂事待办,这些关系到学生的前途未来,马虎不得。我将飞来的信息,全部转交给“非衣鱼”,由他进行初步筛选,按A、B、C三个等级进行整理分类,一般A类的,我们会展开深入的探讨。

在《抗日飞行日记》中的文字记录,加上收集到的信息,关于龚业悌的生平清晰起来:

一九三六年十月他从中央航空学校六期驱逐科毕业。在南昌期间,正是他从毕业到实战之间的训练期。

他参加过著名的“八一四”首次抗日空战。

一九三九年,在保卫重庆的“五·三”空战中,他七次攻击敌机,致两架敌机受损。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得到伤荣臂章一枚。

几年间,他多次与战友一起击落击伤敌机。一九四〇年,他参加了平生最后一次空战。

这次战斗发生在九月,敌机54架,我方34架,交战非常激烈。龚业悌驾驶的苏E-16式战斗机被多架敌机围攻,中弹坠落,他受了重伤,自此再不能搏击长空。

后来,他在沈阳航空工业学院工作,直到一九九六年去世。时年八十二岁。

深夜讨论,成了我和“非衣鱼”的生活常态。

“大多数资料只是历史的梗概,提供不了精微而重要的细节。细节才是灵魂啊!”突兀地,“非衣鱼”发来一句,我却明白他话中的涵义。

线索纷纭,却没有带来多少进展。但“非衣鱼”和我并没有焦虑,起初那种急切解开谜底的渴望仿佛被时间洗淡了,我们只是沉浸其中,感受到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那种纯粹的快乐。这快乐似乎久违了。

我终于闲了下来,又一批学生被我送进了不同的轨道,前路得靠他们自己走了。人说父母的使命是在孩子长大后“目送”,当老师的一辈子使命也是“目送”,愿孩子们都有契合自己心意的未来。

父亲出了院,我每天早上买菜,去父母家做饭,看着他们吃完,收拾好碗筷后再回家。其他时间几乎都和“非衣鱼”隔空泡在一起。这样的生活简单又充实,甚至让我感觉到平凡至极的快乐,在了解到曾经那狂风暴雨的战乱年代之后。

“非衣鱼”最近喜欢上了幻想,或许他一直就很喜欢。

他将一些看似没有必然联系的线索凑到一起,再在缝隙处填上他的想象。他说想象是汁水,可以让那些干枯的线索复活,让远去的脱水的时光重新被充盈,散发出有生命感的光泽。

我无比宽容地由着他编派,做世间最耐心的听众。想象可以带给人生许多的乐趣,至于真与不真,假或不假,我们目力所及之外的历史,谁又说得清呢?

龚业悌

“今日是我们大队最光荣的纪录开始的一天,也是中国空军最光荣的胜利的一天……”此刻我的心还跳得激越。

昨天日军开始侵犯上海闸北地区,守军八十八师奋起还击。我们大队接到命令,今天一早飞杭州执行任务。烟雨天气,能见度极低,云层高度仅500呎。一路飞行艰难,如在茫茫大雾中跋涉。终于抵达笕桥机场,刚一落地就听到了警报声。

队友们纷纷紧急升空,我的飞机和另外两架没有油了,只能在机场边等待加油。

站在地面视线开阔,只见一架日军96式轰炸机穿破云层朝机场飞来,匆匆丢下两枚炸弹,尽管距离有些远,我还是扣动扳机冲它扫射,可惜未能击中。

厚厚的云层,让敌机无法编队攻击,数架飞机在云层中乱窜。我们的战机也穿行在云层间,艰难地搜索目标。

忽然,一架敌机从3000呎的高空携带着火焰急速下坠,应该是被我们击中了。我看见有一人跳伞,从空中落下,高志航大队长和另一架飞机跟随而下。敌机坠地时发出巨大的爆炸声,火光冲起有百米高……

这一天,我们总共击落四架敌机。这算得我们大队的首战,前所未有的胜利,大家都很振奋。我心里时时有高歌一曲的冲动,只可惜我未能升空作战。飞机已加足了油,我准备明天和战友一起,来一场漂亮的空中搏击。

次日一早,在机场的攻击队就全部出发了,他们飞去曹娥。我们队准备每机载上一千磅炸弹,去轰炸敌军的航空母舰。正在挂弹时,警报拉响,敌机来了。

高大队长昨天首开战绩,战得英勇,他的战机中了三弹,汽缸被打破,还在修理中。他令我将飞机让给他飞。我便为他开车,助他升空。

敌机很快出现在机场上空,似从宁波方向过来,九机呈V形编队。高大队长驾机勇猛向前,先将对方领长的飞机一举击落。两架僚机顿时慌了神,分散逃窜。其他六机重整队形,向机场俯冲下来,我方飞机紧紧追击,使得敌军无法从容实施攻击,仓促间投弹后飞离,炸弹落在外围,没有带来太大损伤。

我站在地面,可以清晰看见一串串子弹击中敌机,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心里默念:狠狠地揍这帮混蛋!

两架敌机盘旋着自南飞来,还没到达机场上空,就被我机击落了。两个飞行员跳伞被俘获。站在地面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今天的战斗酣畅淋漓,不断有敌机被击落。我方损失极小,仅大队长受了伤。

中午接到新的命令,全队调驻南京参战,大家赶紧准备。

次日天色还黑沉着,我们被心中的激情催促赶去机场。还没到达,就听到敌机来袭的警报声。一连两天没能参战,我心里火烧火燎,催着司机加速前进。中途,我们用手枪逼着两位机械师上车,到机场为我们开车助飞。

时间紧迫,机上的蒙布和摇把都被我抛置一边。温度表显示仅36℃,我们就果断起飞了,直升上5000呎高空。光线昏暗中,努力搜索敌机的身影,神经紧绷着,始终未能发现。

一直飞到了乔司机场的上空,向下望去,地面上有三个巨大的弹坑,触目惊心,仿佛大地发出的怒吼声。在空中巡飞了二十多分钟,也没能发现一架敌机,我们决定直接飞去南京。

阴霾浓重,天气没有好转的迹象,队友忽然发现前面有一架敌机在攀升,怀疑它是发现了我们准备攻击。我们赶紧飞到领队前面打出记号,领队示意追击,我和战友加速前逼,近了却发现是自己人,于是挥手作别。

落地南京不久,又得令奔赴汉口。在汉口短时停留,再转周家口。路上遇到一阵大暴雨,艰难飞行,还好平安抵达。这异常奔波的一天,在空中足足飞了九个小时。身体略感疲惫,心却依然处于兴奋状态,只是遗憾始终没能遇上敌机,我的战斗梦未能圆。

次日再飞南京,刚落地又起飞,奔赴广德。在这里与二十三队会合,每架飞机挂上六个十八公斤的燃烧弹、两个二十五公斤的破裂弹,午饭后起飞,分作五队去上海轰炸日本兵营。

云层很低,我们保持在1000呎编队飞行,仅一个小时就看见上海城廓了。这是我们中队第一次到前线执行轰炸任务。抵近上海上空,四周出现了一团团浓烟。有的近到引起机身一阵颠动。我知道这是地面上的敌军高射炮发射炮弹,在附近爆炸形成的冲击波。此前从未有过实战经历,我的心脏蓦然收紧,用手紧紧把握住操纵杆,暗暗提醒自己“稳住、稳住”。

正是在这些炮弹的指引下,我们锁定了地面上的目标,日本兵营就在云层之下。

我们按照编队顺序,穿破云层俯冲下去。进入云团深处时,四周白茫茫一片,我只能暗中估算与友机的距离,幸而我们没有相撞。云团是很好的掩护体,待我们穿出云层来,就清晰看见了高大的楼房,正是我们要轰炸的目标。

我怀着巨大的愤懑,从容地推动操纵杆,将炸弹尽数投放下去,然后向北脱离。

一团团火花在地面炸开,那是我们送给敌人的复仇之花!

八月十九日,我击落了第一架敌机。

那天我随六机编队飞广德,掩护第二大队去花鸟岛攻击敌军的航空母舰。

七架老斯洛勃轰炸机负责执行轰炸任务,我们跟随他们以每小时140哩的速度飞向花鸟岛。我们高飞在12000呎的空中。

天气晴朗。长空澄澈无际,蓝得让人心颤,看不到一丝云朵飘浮。

抵达目的地,我们目送着老斯洛勃将满载的炸弹投下,敌舰上次第开出红与黑的花朵。

我们高出敌机4000呎左右,这里极其寒冷,须得靠氧气维持呼吸。

万籁俱寂。我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十分有力。

执行完任务,队长领我们回南京参战。还没有战绩的我跟着队伍,一路都在搜索下面的空域,盼望着能与敌机相遇。

忽然,在两山之间的田野上,我看到了一架飞机的影子在移动。

那时我的飞机处在四千呎的高度,根据太阳的方位,我猜测这架飞机可能在我的左上方,可抬头上视,只有一览无余明净的天空。握稳操纵杆,迅速搜索四方,原来这架双发飞机正在山谷间低飞。

我赶紧冲到领队前面,打记号告诉他下面有可疑的飞机。随即,我俯冲下去,飞到离它还有1000呎高度时脱离,再攀升到它的右上方,占据有利位置。但我没有急于发射枪弹,它浑身涂满伪装色,与我们的攻击机相仿,我怕认错。

细细察看,其两翼和机身有太阳国徽。心内一阵狂喜,是敌机没错!

终于让我逮着了。

这时,敌机也发现了我,赶紧降低高度,试图以两边的山林为掩护摆脱我的追击。我机的速度比他更快,迅疾转弯从它的尾后俯冲下去,在机头与它的尾翘等高时改平。

它逃不掉了!我已经紧紧地咬住了它。

我提醒自己稳住劲儿,等到与它距离近得需要关闭发动机才不至于撞上,这时我能感觉到机身颤动得厉害,显然我已进入了它的涡流。我愈发小心,根据微妙的变化调整操纵杆,紧紧地“咬”住它。

高度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我看见对方的机枪手站起身来,在朝我观望。他无法射击,在我们之间隔着两个直尾翘、横尾翘和它的机尾,他若发射流弹极可能损伤自己飞机的尾巴,我料他也不敢。

该发动攻击了!我的心跳异常平稳,将准星瞄准它的左侧发动机,在飞机最大限度接近它时,用力拨开左边大枪的扳机,一串流弹射出,奔向敌机。

成功击中!心跳加速,我在驾驶座上忍不住身体微微上跃。再次提醒自己沉住气,瞄准敌机的驾驶舱,正待发射时,我蓦地发现我的飞机就快与它撞上,心中一惊,赶紧向左拉开距离,迅速攀高脱离。

待飞机平稳后,我再往下查看,发现敌机的发动机在冒烟,机身下坠。很快,它掉落在稻田里,机头撞在一棵大树上。田野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沟痕。

我在上空盘旋,看见两个人从飞机上跳下来,在田野上奔跑。我又俯冲下去,本可以射击,可一瞬间我犹豫了,终没有对准那两人开枪。我不想伤害已解除武装、逃无可逃的敌人。我想,他们应很快会被俘虏……

飞回大校场后,得知这里的飞机都飞出去了,敌机分五架一队,九度来袭。

兴奋感在我的身体里翻滚,无法止息。我和战友让机械士为飞机加满油,再度升空巡逻。搜索了两个多小时,未能发现敌机,这才落回地面。

第二天得知,我击落的那架敌机坠毁在广德白水塘方场的水田中。飞机焚毁,右翼碎裂。机上一人受伤被俘,二人死亡,还有二人在逃亡缉捕中。

这是我飞行生涯中至为重要的一天,内心一直激荡难平,不仅仅是兴奋。战争以生命为筹码和代价,参战后不时有击落敌机的好消息传来,也不时有战友受伤或以身殉国的消息传来。兴奋交混着悲伤,这复杂的情感有着让人难以承受的密度,却又不能不去承受。我已习惯了不落泪,这样就不需要分神去抬手擦掉眼泪。空中的每一瞬间都是生死时刻,我们须得全身心投入,保持视线和头脑的清明。

八月二十三日又是无比悲伤的一天。

得知老朋友传谋在十五日轰炸上海时迷途,迫降常熟机场,再度起飞时失事。我还记得他在见习期满后写给我的那封信:

……我们要真实地伴着国家民族求得我们的生存,我们现时只是要吃苦,不要享乐,好友!我们共同勉励吧!……

音犹在耳,人已天隔。

每当我驾驶飞机登上云端,我能感觉到他们,韫辉、传谋还有那些先我而去的战友,正在那洁白蓬松的云朵背后陪伴着我们,金色的阳光里有他们温柔、坚定的目光……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