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散文》2025年第3期|朱瑞昌:上杭之夜
来源:《散文》2025年第3期 | 朱瑞昌  2025年03月13日08:26

顺治初,福建已被清朝控制,而南明残余势力则不断袭扰之。时天下将定未定,战乱持续,民生维艰,无论是朝廷还是地方,都无暇顾及对书籍的控制。“禁书”这个后来乾隆朝经常被提及的话题,在当时几乎是不存在的。却有一个看似平常的夜晚,汀州上杭县的官署大院内,有人通宵燃灯,来回踱步。天色破晓,匆匆赶来的上杭县令静候门外。里面的人打开房门,扑面而来的曙光让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他努力平静下来,尽可能地用与日常无异的语气,对县令说出一个彻夜不眠才做出的艰难决定:

“把书,毁了吧!”

每当回望明清,爱书者总会为那一长串禁毁书目扼腕,所以上杭下令毁书的这个人,也理应不能获得后世好感。但如果我们避开逆光拍摄,移动历史的长焦镜头,聚焦在他的脸上,则会发现问题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这个人叫周亮工,时任福建布政使,当地百姓心目中生死肉骨的活命恩公。

他要毁的,是一百多年前明朝一位福建按察使刻印的书。

是因为书里语多犯忌,朝廷不许刊行吗?还真不是!这是一部纯学术著作,清廷从未下旨禁毁。不仅如此,后来编订《四库全书》的时候,纪晓岚将此书进呈乾隆,还专门在提要中赞美作者:“覃精研思,网罗百代,竭平生之力以成一书。”

那是因为周亮工嫉妒作者和编者吗?也不是!周亮工是明末清初有名的学者、文人,博学爱才,思想通达,对书的作者非常崇敬,甚至专门写书维护之。

难道是因为这本书丑化了上杭吗?同样,真不是!而且恰恰相反,此书于前明时在上杭首印,风行百年,直至兵荒马乱的清初,凡是去福建的缙绅士子都千方百计想得到一部上杭刊印本。闽刻天下闻名,上杭也印书无数,而为它们赢得最高荣誉的正是此书。

这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呢?

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明武宗崩,没有留下子嗣。诸臣谋议新君人选,首辅杨廷和力主武宗从弟、楚藩兴献王之子朱厚熜入主大内,是为明世宗,也就是嘉靖帝。四月新君继位,随即下诏议其生父兴献王主祀及尊称,而杨廷和以《文献通考》中“汉定陶王、宋濮王事”为据,率众臣要求嘉靖帝尊孝宗曰“皇考”,称兴献王为“皇叔”,君相由此生隙,也从此掀开“大礼议”之幕。

这场明朝中期最大的君臣抗争反反复复,杨廷和坚持了近三年,终于请求致仕,回成都养老。嘉靖帝性敏而刚,加快拟定大礼。百官哗然,跪伏左顺门不去。有一年轻人高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并带头撼门大哭,声震阙庭。其人便是杨廷和之子,正德六年(1511)辛未科状元杨慎。

“大礼议”最后以嘉靖帝惨胜告终。大批官员受到处罚。杨慎因表现抢眼,被施以廷杖,永远充军云南永昌卫。嘉靖衔恨杨慎父子至极,此后多次大赦天下,独不赦免杨慎,连为之求情的人都要重罚。于是一代状元,除曾回蜀探亲及取道贵州外,后半生再未走出云南。

投荒多暇,北归无望,几十年的谪居生涯中,杨慎学习历代有着相似经历的前贤,不愿浪度岁月,晏然为天地一蠹,让人生空耗于烟瘴云水间,于是努力做了两件事。其一是著书。明人王世贞《艺苑卮言》说:“明兴,称博学饶著述者,盖无如用修。”《明史》说:“明世记诵之博,著述之富,推慎为第一。”周亮工在他的《书影》中也统计过:“西蜀杨升庵太史,著书至两百余种。”其二是授徒。杨慎弟子门生遍及滇云。大理名士李元阳赞道:“先生旧尝读书点苍山中……一时问字者肩摩山麓。先生近日复至,则曩昔问字之士,皆崭露头角为闻人矣。”

谪人、弟子,因缘际会,共同催化了一部奇书的诞生。

中国传统读书人,都有抄录笔记的习惯,杨慎也不例外。“自束发以来,手所抄集,帙成逾百,卷计越千。”他天分奇高,又博学好疑,在笔记中多有隽思妙悟,“其有意见,偶所发明,聊择其菁华百分,以为《丹铅四录》”(明刻本《丹铅总录序》中如是说)。经弟子协助整理,陆续结集,刊印了《丹铅馀录》《续录》《摘录》等。其后杨慎又写出《三录》《四录》《别录》《闰录》等稿本,但稿成一直未面世。

他在等一个人的到来。

梁佐,云南大理人,杨慎的得意弟子,嘉靖二十六年(1547)高中二甲进士。第二年秋,梁佐奉使归省,在昆明高峣拜谢恩师。因接下来梁佐将远赴福建为官,杨慎欢喜之余,又慨叹后晤之难,于是把丹铅诸稿全部授予了梁佐。

按梁佐后来写的序言,他“一披阅之间,凡天地造化,古今世运人物,制度文章,俗好方言,以及于鸟兽草木之烦细,尽乎变矣”,深感此书之价值,于是“删同校异,析之以类”,将丹铅诸录合而为一,并捐俸助刻。时梁佐任福建按察使,上杭知县赵文同率生督刻,终于在嘉靖三十三年(1554)出版《丹铅总录》,一时之间传遍士林,人人争睹为快,“索是录者日翰盈几”。

杨慎将书稿授予梁佐,除深知爱徒人品足可托付外,还在于梁佐是去福建为官。雕版印刷在宋时形成了三大中心——浙刻、蜀刻和闽刻。但因宋末战乱,蜀刻衰落,不复旧日荣光。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感叹:“蜀本宋最称善,近世甚希。”杨慎虽为蜀人,从情感上讲也愿意在蜀地刻书,然现实条件并不具备。同理,云南虽在明代有屯兵和移民开发,但比起底蕴深厚的东南来,刻书业仍远难望其项背。

与蜀刻不同的是,闽刻在明朝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比宋代更为发达。尤其是到了嘉靖时期,闽刻内容广泛,无所不印,占据了全国刻书业的重心。除此之外,福建的科举也延续了宋代的辉煌,仍是全国进士最多的地区之一,整体文化氛围强于西南,且距离江浙很近。由梁佐整理的《丹铅总录》选择在福建上杭首发,影响立刻超过以往出版的《馀录》《续录》《摘录》。《四库全书总目》对此有一个总体的概括——“上杭是编出,而诸录遂微。”

这本上杭版的《丹铅总录》,就是百年后周亮工做出艰难决定要禁毁的书。

《丹铅总录》出版后,引起了明朝文士的追捧和热议。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讨论的深入,有人声称要给这本书挑错,写出《正杨》,但随即就有人反击挑错的人,写了《正正杨》。还有人干脆写了《翼杨》维护杨慎。争吵热闹的背后,是《丹铅总录》将明代的学术书籍市场带向繁荣的事实。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写《翼杨》的那个人居然就是周亮工。他的《书影》卷八写道:

杨用修先生《丹铅》诸录出,而陈晦伯《正杨》继之,胡元瑞《笔丛》又继之。时人颜曰《正正杨》。当时如周方叔、谢在杭、毕湖目诸君子集中,与用修为难者,不止一人;然其中虽极辨难,有究竟是一义者,亦有互相发明者。予已汇为一书,颜曰《翼杨》。书已成,尚未之镌耳。

《翼杨》当时未就刻印,仅存书目而已。朱天曙《明清印学论丛》也认为此书是为杨慎辩护之作,“今未见刊本”。

虽然不见刊本,但为杨慎辩护是确凿无疑的。以“翼杨”为名,翼护或羽翼杨慎之心昭然在目,而且周亮工还有下文明示:

薛千仞云:“用修过目成诵,故实皆在其胸中,下笔不考,误亦有之;然无伤于用修。”好事者寻章摘句,作意辩驳,得其一误,如得一盗赃,沾沾自喜。此其人何心!良可笑也。

《丹铅总录》等杨慎著作存在一些学术上的讹误,这也不足为奇。周亮工的看法客观公允:杨慎读书太多,引用太广,或许也过于自信,写作时偶然疏于查证,失误难免。好事小文人故意挑错,其实可笑。以上言论均出自周亮工之《书影》。

那周亮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如果与杨慎同时,周亮工很可能会成为杨慎的至交好友,因为二人都是文学名家,科场隽才,又兼治学广泛,博识多通,更同样的身世飘零,命途多舛,一个充军南荒,一个拟徙北疆。周亮工在其《书影》中多次提到杨慎,包括对杨夫人黄峨能诗,也津津乐道,对杨慎的好感和理解溢于纸上,俨然隔代知音。

但周亮工比杨慎幸运,他有机会在军政上施展才干,曾为明朝力拒清军,入清后又镇压反清势力有功,对百姓也多有善政。比起杨慎审视自己人生时慨叹“读书有今日,曷不早躬耕”来,周亮工显然更好地完成了读书人的有为梦想。

周亮工比杨慎不幸的是,他生于末世,经历乱世,纵想避世而不得。一生两度入狱,几乎“立斩籍没”,虽终遇赦获释,但于两朝间进退失据,后来更被列入“贰臣传”,相对杨慎身后被赠谥“文宪”来说,这就显得周亮工格外凄凉了。

《书影》便是周亮工在狱中所写的札记。长夜无聊,他回忆平生所见、所闻、所学、所感,结撰此书。于是,这又与杨慎著书的情况暗合。张遂辰在后跋中说:“先生是编,成于‘请室’,时检阅无书,就腹笥而成之,故有《书影》之目。”纪晓岚在《四库全书总目》中也是这样理解杨慎的:“慎在戍所,无文籍可稽,著书惟凭腹笥。”一个在牢狱“请室”,一个在南荒戍所,手中都没有多余书籍查证互考,写作唯凭腹笥记忆,这也是周亮工对杨慎能够隔代感应、倍觉亲切的一个原因。

正是在《书影》卷二中,周亮工自陈了在上杭禁书的艰难心路:

杨升庵《丹铅总录》,汀州上杭县有刻本,宦闽者远近皆取之邑令,令索之民间,印以绵侧理,装以绫锦,每部民赀二金余,而官动取十数部,又不给值。民有缘是倾家者。余至汀,一夕檄邑令毁其副墨,为杭民永杜此害矣。此集吴门、虎林皆有善本,此本强分门类,讹字如落叶,脱失处尤多;且岁久板皆漫灭,间有一字不可识者。宦闽者初亦未知板之漫灭如是,姑亦随例取之,归则以供革帛之用耳。恐后人不知,以予为毁升庵之书,故附记于此。

禁书,大概就是两个原因:第一,上杭本《丹铅总录》太有名了,凡是到福建当官的人,都向上杭县令索取。县令不敢违抗,又把压力转嫁给民间刻坊,动辄索要十多部,还不给相应的价钱,有的书坊为此倾家荡产,苦不堪言。周亮工为了百姓,干脆命县令毁掉存本底板,杜绝此害。第二,上杭本《丹铅总录》名不副实,体例门类不妥,错字纷如落叶,加上年代久远,刻板漶灭,其实不如苏州等地的善本,世人何必跟风索取?

周亮工毁书的理由令人信服吗?我总觉得末句“恐后人不知,以予为毁升庵之书,故附记于此”流露着丝丝的不安。

周亮工为了百姓生计而毁掉上杭底板,应该是真实的初衷,因为从他在山东、江苏和福建的仕宦经历来看,此人虽没有坚持忠明,也未必真心待清,但对百姓的体恤、庇护,则始终有之,也史有载之。清初的福建,战乱扰攘,百业凋零,周亮工禁书一举虽嫌简单粗暴,却也其心可悯。

但是声称上杭本《丹铅总录》编纂和刻印质量太差,不应流传于世,确也实难服众。

因为一部畅销百年,从明嘉靖到清顺治,凡入闽缙绅士官都想获取的书籍,不可能是低劣版本,除非天下文人都被“上杭”二字蒙蔽了双目,不辨优劣。

而从包括周亮工自己的记载来看,后世文人质疑杨慎的学问疏漏的确有之,但对于《丹铅总录》上杭本,也实出于真爱,人人皆以得到为荣,将其炒成天价,乃至巧取豪夺。上杭县令用绫锦精装,作为贵品赠客。由于需求量实在太大,终于造成上杭百姓沉重的负担。而如此大的需求量,说明这个版本的口碑极高,不可能会是他宣称的低劣之作。

历经改朝换代,始终声名不堕,已然是一个奇迹。我愿意相信周亮工出于爱民而毁板,只是非常感叹,这部书对于上杭刻书业而言,既带来了无上的荣耀,也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历史居然如此吊诡。这当然不是杨慎和梁佐的本意,但可能是周亮工在凄冷幽暗的狱中抚今追昔,缀文成篇时,笔下流露出那一丝不安的缘由所在。

再后来,各方人士又是如何围观这件事的呢?

周亮工的侄子在《书影》后跋中仍将杨慎与之比类:

昔杨升庵号称博物,远在迁谪,而备志生平所得,不啻左右万卷;其随地著述,取诸怀来,无不具足,大与吾叔相类。

《四库全书总目》尽量用客观的语气叙述,但强调这是周亮工一人之见,一个“然”字透露出对此的不解——

上杭是编出,而诸录遂微。然周亮工《书影》称其讹字如落叶,又守土者多印以充馈遗,纸墨装潢皆取给于民,民以为困,乃檄毁之。今所行者皆未毁前所印也。

愈发奇怪的是,周亮工不仅毁去杨慎《丹铅总录》上杭底板,晚年的他,连自己的书也不放过,这部《书影》也未能幸免。《赖古堂集》载周亮工年谱曰:

庚戌,五十九岁,在江宁。春二月,一夕,慷慨太息,尽取生平著作与板行者尽毁之。

两年后周亮工就谢世了。他为何自毁书板,成了文化史上的又一个难解之谜。近人刘声木《苌楚斋随笔》也大发困惑:

古人自毁其诗文稿者有之,若已刊有成书,仍复毁之者,实为千古所罕有。

若以为可传耶,则不当毁;若以为不可传耶,则不当刊。岂撰述百余种中,竟无一二可以传世之书,必尽毁之而后快,此何意也?

到底何意?谁也不知。多年后周亮工之子周在延欲重新翻刻,遍访周亮工生前友好,寻找存世的图书,“诸君一见,即询携有《书影》,尚不知其板已化为灰烬矣”。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此情此景,与上杭本《丹铅总录》的命运何其相似!而将它们扔进火堆的,是同一个人!

经过周亮工亲友的共同努力,终于重梓《书影》,周在延在为其所作序言中感叹周亮工生前遇到“凡一句数行之可诵法,必付之梨枣,公诸海内”,为别人收集和刻印了很多书籍,之所以能“《书影》重光”,是其一生怜才爱士之苦心,“天不欲磨灭,故阴有以默相之”。其中,“西蜀杨升庵……诸先生所著书数十百种,取其书目合刻一册,意谓世间虽未能尽见其书,得知其书之名足矣”,仍然把周亮工与杨慎的关系特意拈出,称之为“尤可异者”。

不知垂垂老矣的周亮工在烧毁自家书板的时候,是否想起二十年前在上杭禁毁《丹铅总录》时的场景?彼时的他,眼里可曾闪烁着泪光?如果有,那泪,应当是不仅为自己而流。

【朱瑞昌,籍贯四川,文学博士在读。出版有《东坡泡菜与东坡文化》《唐代入蜀文人蜀中创作研究》等个人专著,另在《文学自由谈》《博览群书》等报刊发表文艺评论数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