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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5年第1期|焦雨溪:一张纯洁的牛皮
来源:《青年作家》2025年第1期 | 焦雨溪  2025年03月13日08:27

那是焉其枝自己的手工皮包店倒闭后,她第一次联系以前的皮料供货商。焉其枝提起自己只要十六英尺的皮料子,订购数量之少把以为她要东山再起的皮料供货商都惊呆了。焉其枝还凭借多年的交情开出了一个刁钻的要求:她只要刚满月的小牛的皮,再老一点都不行,因为必须要够软,还要染成劳尔色卡里RAL9017的“交通黑”。皮料供货商思考了一小会儿,说不但有刚满月的,屠宰场那边最近还有两只没满月的,他可以搞定,他给焉其枝定了个绝对良心的价格,又感叹着“好久没人要求杀这么小的牛了”,便挂断了电话。

焉其枝放下手机,盘算着杀牛剥皮、洗涤晾晒、染色的工序——她推断自己要一周左右才能拿到这块牛皮,做包的时间赶得紧些五天能做完,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女儿的生日。焉其枝想起皮料供货商说的没满月的小牛——那两只她素未谋面的牛类的孩子即将因为她订购的皮料子被杀,一瞬间她居然还有点不忍心了,这是她以前职业生涯里从未发过的善心,她苦笑着摇摇头,她那一巴掌惹了女儿,那小牛又惹了谁呢?可怜的小牛。

是这一巴掌打出去了两三天后,焉其枝才逐渐开始后悔的。这两三天里,顺顺下班后在焉其枝身旁抖着二郎腿,说了好几次“别的妈都是打出去那一刻就肠子都悔青了”,几个月色正凉的夜里,顺顺还温存地揉摸着她的小腹说“看看肠子青没青”。

“青你个头!”但焉其枝还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只能看到赘肉围成的三层游泳圈。然后焉其枝嘶嘶啦啦地割开那张柔嫩但坚硬的小牛皮,趴在铺着手工垫的餐桌上赶工,一针一线地缝着那个还没成型的皮包,家里原来的灯光太暗了,顺顺给焉其枝买了个小台灯,小台灯过于明亮的灯泡照得玻璃餐桌没被手工垫覆盖的部分镜子似地反光。

打在女儿戴依脸上的这一巴掌,也确实疼在过焉其枝心里。但她千想万想,都觉得这一巴掌打得有理有据、物超所值。如果再不来这一巴掌,在肉体上对戴依起到警醒作用,真不敢说戴依的灵魂是不是就要在不正经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那天焉其枝正在民政局的拍照留念区值班,照看那一堆塑料堆起来的花花草草。大概因为暴雨,来领证的人很少,所以自然也没什么人来留念区拍领证纪念照,焉其枝其实是喜欢看这些结婚的新人的,他们给人一种对新生活未知的憧憬,焉其枝偶尔也会幻想女儿戴依有天挽着高大温柔的未婚夫出现在自己面前,光是想想就有热泪盈眶的趋势。

在民政局帮赞助的婚纱店照看拍照景点的差事是顺顺给焉其枝找的,清闲是清闲,但远没有之前焉其枝自己创业做手工皮具包的时候有奔头,那个时候焉其枝为了创业,经常在手工桌前一坐就是一整天,甚至忘了吃饭,但现在焉其枝每天在这个民政局外包的岗位上困得直点头,又怕被闲得到处逛的领导查岗发现自己打盹,不敢睡,只好靠玩手机强撑。那天暴雨刷短视频同城界面时,戴依的直播间就这么被大数据算法推给了焉其枝。最开始焉其枝还真没认出屏幕上的女孩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戴依,因为屏幕上的女孩正随着音乐摆臀扭腰,跳着并不能被称之为舞蹈的舞,和直播间里的“大哥”们讲着些不大上得了台面的暧昧话,这种直播焉其枝从来都懒得看。

在焉其枝马上要按下搜索键去看美食直播时,她的耳朵让她的手指停住了,她的耳朵还把她的眼睛也拉了回来,牢牢地钉在了屏幕上。不管屏幕上的女孩如何夹着嗓子说话,一个母亲不可能认不出自己孩子叫妈的声音,这是有关藏于两副躯体内的脐带在生命之初互相连接的最原始的呼唤,这让任何一个哪怕只有半分母爱的女人忘记,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哪怕直播间里化浓妆后又开了大眼瘦脸美颜特效的戴依,已经具备了“亲妈都认不出来”的效果,却还是因为她穿着超短裙扭来扭去地说了一嘴“木——嘛”的飞吻必配金句,被焉其枝的耳朵逮住了。焉其枝听到的是“姆——妈”。妈。一个让母亲心惊肉跳的字眼。

于是焉其枝眼疾手快地开始翻看这个叫“草莓贝果酱”账号的同城距离、地点定位,调查速度堪比福尔摩斯。焉其枝根据同城距离估算该直播账号所在的区域,看主页小视频日常拍摄环境里出现的图书馆和教学楼,确定了是女儿的学校。为了防止认错人,焉其枝还向前翻了几百条,除了对口型唱歌的短视频,焉其枝还翻到了三月春节前后的小视频。

三月二号该账号发布过一条定位在三亚的视频,视频里戴依穿着泳装在亚龙湾的沙滩上奔跑,两条雪白的大长腿是从小学芭蕾被形体课生生拉出来的惊人长度,这条视频前夫还专门给焉其枝发过,作为春节那个月焉其枝可能无法按时看女儿的报备。

前夫是个周到得有些过于体面的人,离婚后他凭着经济优势拿到了女儿戴依的抚养权,但从来没拿看孩子这事儿为难过焉其枝,就连偶尔带女儿出去长途旅行,也是先打电话和焉其枝商量,旅行途中再给焉其枝发照片、视频报备。每次电话末了,前夫甚至会问候焉其枝最近工作如何,要不要和他还有女儿一起吃个饭,他请。这反倒和离婚前没什么区别了,那时前夫也是一直在技术机构封闭式研究,经常打电话、发消息,休假了就请她和女儿吃饭。

每次顺顺都会在焉其枝挂断电话后咂咂嘴说:“哎呦,你去呗,反正鹊桥相会,一年会不了几次。”焉其枝就拿屁股撞顺顺:“什么鹊桥,滚你的!”

顺顺反而认真起来:“你离婚后就没怎么和前夫同时在你女儿面前出现过,但也该为了孩子‘合体’一次,你看人家张柏芝和谢霆锋。”

但焉其枝还是不想在女儿面前和前夫上演团聚的戏码,她总觉得见到前夫会让她紧张,或者说离婚这件事她打心底一直觉得对不起女儿,不愿意让一个已经被肢解的家庭展现在女儿面前,怕在女儿心里她更像凶手了。好在前夫也没在“合体”这件事上勉强过她,她和前夫两个人离婚后,也因为前夫的周到和体面,没红过一次脸。

但这次不同了,焉其枝到学校打了女儿一巴掌后愤然离去,是前夫当晚主动打来了电话。前夫在电话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冷静,一副高级技术人员的严谨做派,他说焉其枝“打什么不能打孩子”,焉其枝则反问前夫“怎么管教孩子的”。前夫用“老古董”回应了焉其枝的“这种靠男人打赏的直播和卖身有什么区别”,但他有意地补充了一句“我也老,我的意思是说你只是观念老套”来降低语言的伤害性。

焉其枝出现在戴依所在大学的女生宿舍楼下前,尝试着安慰了自己一路,她轻车路熟地走进女儿所在的大学,这所学费贵得吓人的民办大学里停着各式各样的跑车,男学生们总带着漂亮的女伴呼啸而过。焉其枝走进学校门口的国际超市,下血本买了一个进口零食大礼包,希望用自我催眠的方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以一个开明的母亲形象出现在女儿正走的人生弯路拐角处,充当一盏柔亮不刺眼的明灯,给她指引方向。但女儿的回复让她彻底憋不住了,戴依的理由是如此现实,现实到了动人的地步。

“为了一个包。”戴依说得很轻松,头还稚气地一偏。那天戴依迈着两条仙鹤腿从宿舍楼上走下来,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母亲焉其枝,从焉其枝拎来的零食大礼包里掏出一袋薯片吃着。借着夜色,焉其枝惊奇地发现女儿彻底长大了,以一种触目惊心的速度,她浑身散发着成熟女性的诱惑,被昂贵的洗发水和香波养出来的发丝和闪着动人光泽的肌肤,都快让人看不出是她焉其枝生的了。哦还有,焉其枝心里感慨着——还好她和前夫在戴依还小的时候就送她去学过几天芭蕾,这段学舞蹈的经历让戴依的美丽中还透出了贵气,脖子在两肩之间拔起,长而挺拔,天鹅似的。但越是想起这些精心的养护和付出都被戴依用来展示在她最看不上的直播间里了,焉其枝就越生气,就好像花园被野猪踩踏了。

“就为了一个包?”焉其枝被戴依的若无其事气得鼻孔都扩了扩,“一个包多少钱?”

“问那么多干什么,你又买不起,说出来伤你自尊?”戴依一屁股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倒了倒薯片的袋子,把最后几片碎的薯片倒进嘴里,吃完后抬头看着不死心的焉其枝说,“六万八,人民币。”

“六万八?什么包要六万八?”

“香奈儿啊,唉,你不懂,奢侈品,六万八还只是基础款呢,我室友她们有五六个,再说你管我那么多干什么,我喜欢不行吗?你买不起我还不能自己赚吗?我室友说要送我一个她不要的,我都没要,我不要面子的?”戴依说的应该是焉其枝经常在她朋友圈里看到的那两个室友,她们在一起聚餐拍照,经常用美图软件把所有人修成一模一样的蛇精脸,所以焉其枝从来没记住过戴依的室友长什么样子,只记得她们和女儿去一些花团锦簇的西餐厅里喝下午茶——消费不低的那种。

“你爸不会给你买吗,为了一个包你就去做见不得人的工作了?”

“他说了太贵让我有本事自己去赚,我这不就凭着自己本事呢吗?哪里见不得人了,现在好多人都做这个!”

“我说你不听了是不是?”

“不用你管,你从来也就没管过我,你管好你的顺顺就行!”

然后五个手指的巴掌就在这一瞬间结结实实印在了戴依脸上,先是一个发白的巴掌印,然后迅速变红了,最后戴依铁青着脸一声不吭扭头跑上楼了,她用无声的方式宣告了她的愤怒,如同她当年得知父母离婚时倔强着憋得通红就是不肯流泪的小脸一样。戴依跑上楼之前回头狠狠瞪了焉其枝一眼,那眼神在前夫后来打过来的电话里被前夫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依依说,你以后别想再让她叫你妈。”

“反正她早就没有叫我妈的习惯了,我以后也不管她了。”焉其枝语气故作冷淡地说完这句后挂了电话,一看微信,戴依已经把她的朋友圈对焉其枝关闭了。

手工经验丰富的老皮包匠焉其枝决定做包之前,查过自己的银行账户,有十万,足够买那个六万八的“香奈儿”了,但是焉其枝确实不能拿这笔钱出来给女儿买包,那样她和顺顺的生活就将面对不了任何冲击——这笔钱是顺顺和她一起攒下来应急用的。焉其枝不是没想过给女儿买个真的香奈儿来赔罪,她甚至想过,可能这个昂贵的包代表一个巨大的诚意,能修复她和女儿之间的所有裂痕。当然,最终这些幻想都被这个包的金额吓住了。

那几天打完女儿耳光的焉其枝的肠子到底有没有悔青就连每天睡在她身边的顺顺也不知道,但顺顺下了开洒水车的夜班后,能发现焉其枝在不大的双人床上辗转。只要顺顺换下工作服,悄摸走上前想看看焉其枝,总能发现她睁着眼,有时候她提前识破了顺顺的蹑手蹑脚,待顺顺走近时已经把眼睛迅速闭上了,但泪水在她脸上走过的脚印仍然清晰可见。顺顺不禁在心里叹气。

后来是顺顺找了个调休的周末,大清早把萎靡不振的焉其枝喊醒,带她到街上还不错的馆子里吃了碗羊肉面,回去路上给她买了一束十块钱的百合花。等两人到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的时候,顺顺突然从屁股下抽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一脸惊愕的焉其枝。

“喏,六万八千七百五十三块,你去买吧,”顺顺摊开手,“唉,但是你千万别带我一起去买啊,你买就行,”顺顺假装捂着胸口做惨痛状,“我怕我亲眼看到你刷卡,我心会滴血!”

焉其枝笑得哭出来,捶了一下顺顺:“那你的新能源汽车怎么办?”

“以后咱们旅游可以坐大巴呗。”顺顺一直在存钱,想买一辆新能源汽车,节假日带着焉其枝周边游,环卫局洒水车司机的工资不多,为此顺顺省吃俭用了好一阵子,但此刻顺顺推了推焉其枝,“快去快去,对了,你买完包可别把七百多剩下,给你自己买件新衣服,哎呦我的钱哦。”顺顺又倒在沙发上了,说他要睡一会儿安抚他滴血的心,焉其枝知道他是装的,轻轻捶了他一下。

焉其枝握着顺顺的银行卡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商场,被光滑的地板照镜子似地照着,四面的玻璃也都亮得唬人,这些反射面彰显了现代人的现代性——不像砖瓦水泥那样,玻璃镜子都是光滑而透明的,大家能清晰地看见自己想要什么。

“香奈儿”的柜姐梳着光洁的盘头,笑容可掬地从大门口迎上来。一番交谈后,柜姐根据焉其枝的形容猜出了六万八价位的包中哪个是年轻小女孩最喜欢的,并且指向了不远处的玻璃柜——这个包焉其枝其实见过,她的表妹就有一个,两个人这几年很少来往,但是焉其枝之前在朋友圈的照片里看表妹背过,出于皮具手艺人的职业病,焉其枝还暗暗嘲笑过这个包的版型太丑、翻盖设计易有折痕、不耐用,背在发福的表妹身上极不搭调,像个多余的、厚实的信封。

柜姐戴着白手套辛勤介绍了一番这个包的经典之处,但就是怎么都不让焉其枝摸摸看。焉其枝只能凭着感觉判断这是一种极软的小牛皮,虽然稀少但也不难买到,只要牛的年龄够小就行,售价最多在每三十英尺伍佰元左右。包盖上的五金扣子就是普通的黄铜材质,请之前要好的同行打一个并不难。随后焉其枝想看看针脚是用几股线、走向如何,她想翻看一下里面,柜姐就不让了,无论焉其枝怎样暗示自己可能会买下这个包,柜姐都拒绝让一个连会员都没有的“未拆封新顾客”对全新的包摸来摸去,说因为“人体油脂对包有腐蚀性”。这句话把焉其枝听笑了,她又看了几眼后确定这种简单的款式她根本不需要买,于是胸有成竹地走出了“香奈儿”专柜,毫不在意身后柜姐是不是突然摘掉了脸上的笑容,焉其枝找了家咖啡厅坐下,打电话给以前的皮料供应商,定下了那张十英尺的没满月的小牛皮。

在“香奈儿”专柜看到那个包的几眼,只让焉其枝确定了这个包她能做,但是具体的尺寸细节焉其枝还是需要对照实体的,包括内部的针脚构造,她都需要好好研究一下再下手。除了在网上搜图,焉其枝还上网求助网友,帖子里各路热心网友拍了好多视频和照片,焉其枝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不够直观,同一款包在不同光线的影响下看起来千差万别,还是得亲眼看着细细研究才放心。一番思考下来,焉其枝决定联系自己好久不联系的表妹,登门拜访那个包。

“呦,稀客,表姐?”虽然提前约好了,表妹还是跳着眉毛提高了音量,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表姐”二字都被她拉成疑问句了,不相信焉其枝会来似的,毕竟她们表姐妹两个上次见面还是焉其枝刚决定离婚的时候。

上次见面闹得太不愉快了,表妹谴责焉其枝不应该和有钱的前夫离婚,找了顺顺这么一个环卫局洒水车工人,更是给焉其枝出了个狠招。表妹觉得,焉其枝“最聪明的做法”不应该是离婚,而是偷偷在外面找男人,反正焉其枝的前夫每天忙于技术研究和出差,也不会发现,不然,离婚以后没钱花怎么办?焉其枝除了唾弃表妹这种恶毒的做法,还高高在上地以俯视的姿态批评了表妹的婚姻,说她结婚后钱是有了,老公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次,要不是因为生了个婆家喜欢的儿子掌握了财政大权,早就人财两空了。最后,焉其枝批判表妹说:“你就是一具空壳!婚姻的尸体!里面塞满了人民币!”表妹跳着脚反驳焉其枝,但她从小就吵不赢自己这位表姐,所以举着手上的蒂芙尼钻戒说自己过得很好的样子显得极为瑟缩无力。那天焉其枝冷笑着转身走了,临走的时候还把账结了,这更是打表妹的脸了。

“是啊,我来了。”焉其枝换了拖鞋,一点儿压力也没有,毕竟是从小吵到大的亲表姐妹,她相信她们两个之间是不记仇的。四十多岁的年纪里,女人的亲情和友谊都愈发简单,常常用一笔勾销的方式重启。表妹今天化了淡妆,看起来气色不错,家里只有她和保姆两个人,表妹夫又“开会”去了,永远都是这个换都懒得换的理由。焉其枝和表妹喝了几口茶,聊了些家常,焉其枝就急着要去看包了,这天是周末,她不用上班所以有空来拜访,她想赶紧看完好回家开工,那张金贵的小牛皮还在等着她用刀去割,用手去划。

表妹带着焉其枝走到别墅二楼的衣帽间,表妹背对着一面大号穿衣镜指挥着保姆把几个箱子挪开,然后在一堆装包的透明防潮袋里找到了焉其枝要看的那个“香奈儿”。“香奈儿”被装在一个褐色的透明防潮袋里,拿出来的时候里面还散发着一股牛皮的清香,这一闻焉其枝就明白了,这个包用的肯定不是胶水,绝大部分甚至整体应该都是手工缝制,她拿起来端详了一下颜色,确定了自己和皮料供货商订购的RAL9017的“交通黑”没错。

表妹斜靠在衣帽间的门框上,看着焉其枝把这个包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用手机拍,还从口袋里掏出放大镜看针脚,一会儿用鼻子闻闻、用指甲弹弹包面上的菱格感受弹性,一会儿又举起手电筒看包包口袋里的条形码,还用手机备忘录抄录下来。最夸张的是最后,焉其枝拿起包上的链条,一个一个地数上面有多少个扣节。表妹一开始被逗笑了,后来疑惑得都笑不出来了:“表姐,你这是要干啥?”表妹歪着头看焉其枝:“我这里可没有假包,再说了,这年头测真假包都得用几次扫芯片,做高端假包的师傅们针脚和用料早就和真的一模一样了,肉眼看不出来的。”

“别管,我看完就走,不耽误你约会。”焉其枝头也不抬,在那边把包的链条上的扣节数了六遍。这是一只“香奈儿”中号包,也是焉其枝觉得这款包里尺寸最秀气的一款,最适合女儿戴依的气质,链条长度是二十六厘米,背上大概要刚好到戴依腰线最细处上方,可以低调地强调戴依的好身材,显得舒适贵气。

“你怎么就知道我要去约会?”表妹噘着嘴。

“废话,你平时见我还能化妆?”焉其枝数完了最后一遍,一共七十二颗链条扣,她当即给以前做五金的同事发了消息,那边“得令”后告诉她后天就能把金属部分寄给她,让她放心做。

“嗯……要是你这么喜欢研究它,我送给你?”表妹问焉其枝。她有很多包,对着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姐不必小气这一个。

焉其枝不想欠表妹人情,她不喜欢奢侈品,这包就算送给她,她留着也没用,何况她也不想送女儿二手包。但是这个“香奈儿”的包除了斜针的针脚,还有一些固定的地方涉及到反复两针,焉其枝也觉得拿回去对照着做更好,于是焉其枝抱着包站起来,像抱着个刚满月的孩子,她对表妹说:“你借给我十天,回头我还给你。”

表妹搞不清焉其枝为什么要“借走”一个包,但还是答应了。表妹开车出门,顺便送焉其枝回家,路上表妹又谈起要不要让顺顺去自己的老公那里当司机,肯定比现在工资高,焉其枝当场拒绝。

“我了解顺顺,他喜欢现在的工作,他就想后半生清闲着,谢谢你的好意,”焉其枝抱着“香奈儿”坐在副驾驶,“你最近呢,怎么样?刚才保姆在不好问你。”

“就那样,还真像你说的,空壳喽,”表妹戴着偏光墨镜,嘴上呵呵笑着,焉其枝看不到她的眼睛,“行尸走肉吧,有点这种感觉。”

“别这么说,”焉其枝一看到表妹示弱,反而对上次见面骂她的话感到有些愧疚了,“其实我这次是准备给戴依做个包,她看上这个名牌包之后一直在做直播,想赚钱,我觉得这职业太不正经了,还耽误她学习,以后走不上正路咋办,这不就给她做一个,趁着生日送给她。”

“你前夫不给她买?你自己做……能行吗?唉,也没关系,反正你又不拿出来贩卖,只是自用,不违法的。”表妹偏光镜下的嘴惊讶地张开了,又很快合上,她因为做了太多医美,表情总是比别人慢半拍。

“戴依她爸觉得,不是买不起,是这个包不值这个价,一张牛皮而已。我之前开手工包店也不过卖几百元罢了,但是他的教育方式我不认同,他让女儿‘想买这种没用的烧钱东西就自己去赚’,你说我这当妈的能放得下心吗?”焉其枝一说起来声音就大了,心里的气又上来了。

焉其枝连续几天熬夜做包,顶着灯光将线并成双股,用斜针的针脚细密地将包外壳的菱格缝出来,拉链处用单股线密接,密到让人看不见针脚的程度,这些都很考验藏针的手法,毕竟“香奈儿”包的昂贵之处就在于它全都是手工缝制的,她得全部按照标准执行。那张小牛皮被她割成无数个大小不一的碎片,有的用来做包的前侧,有的是内胆的口袋。这些变化复杂的针脚把焉其枝的眼睛都缝花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白天在民政局值班时,还要用手机搜一些细节图和鉴定专家的分析视频来看,偶尔看到过一次其他大牌的包新出的拼色设计,她不由地想起自己的皮具包店铺倒闭前,她也想过做一款类似的包,只不过当年的梦想早被撞得稀巴烂了。

焉其枝给女儿打电话,想和女儿缓和一下关系,按照前夫和她的约定,离婚后戴依每年的生日是他们两个轮着来庆祝,今年刚好轮到焉其枝,这是个好理由。焉其枝拨通了电话,告诉戴依,说“妈妈给依依准备了依依想要的礼物”。戴依在那边本来闷闷不乐,结果一听到有包作为生日礼物,“哎呀”了一声。

但随后戴依又冷静下来,嘟着嘴对着电话另一端的焉其枝说:“你要是没那个钱,也别给我买,我可不想吸你的血,你和我爸离婚后没钱我知道,你自己放着好日子不过是你的选择,我可不想再给你雪上加霜。”

焉其枝皱着眉笑了笑说没问题,告诉戴依好好上学。挂了电话,她甚至忍不住想趴在值班的桌上睡一会儿,用保温杯当枕头,热乎乎的。她最近熬得太困了。

可能人只有在决定离婚的那一刻才会极为清醒地开始评判一段婚姻存在的价值与值得为之付出的价格。只不过焉其枝的上一段婚姻和实打实的价格并没什么关系,她和前夫青年时代在仅一墙之隔的两所学校读书,前夫读大学里的微波工程,焉其枝读中专里的美术设计。那个时候焉其枝喜欢在老师留的作业之外再多画写设计图,她在色彩上常有不凡灵感,于是钻进前夫所在的大学里看一片大花园——之前听室友提起过的大花园。那片花园位于前夫所在的大学西侧,因为园林工人的偷懒和懈怠,里面长着各种各样的植物,不只是数不清种类的花,还有半人多高的杂草,许多颜色混在一起,有种怪异的美感。焉其枝和前夫就是在那里相遇的,前夫在焉其枝的身后站了许久,打趣地看着眼前认真画画的焉其枝——她怎么只知道盯着画板啊?青年的前夫身上是悠然的青草香,好瘦的他拍了拍焉其枝:“同学,你觉得自己的画风像哪位大师?我好像,看出了一丝丝抽象派的风格。”他说话轻轻的,每一次开口说得都很少,但里面藏了千言万语。青年的前夫和焉其枝开始在很长一段无忧无虑的时间里谈天说地,前夫最欣赏焉其枝的爱恨分明,不像其他小姑娘,为了显示自己的温柔,在抉择上走中庸之道,他最喜欢焉其枝一脸不屑地望着远处说:“毕加索?毕加索算什么,我喜欢夏加尔。”焉其枝喜欢前夫说那些她一句都听不懂的专业,今天写什么论文,明天算什么微积分。

后来两人毕业,前夫想成为一流设计师,去了国产手机的研发部,焉其枝自己开了手工皮包店发誓要做出自己的皮包原创品牌。前夫加班越来越忙,升值后成了技术骨干,核心技术研发期甚至要住在公司的宿舍里,焉其枝的手工皮包店也曾经风生水起过,她做设计师时和几位手工师傅合伙做出来的皮包曾琳琅满目地挂了一整面墙。女儿十岁那年,焉其枝的手工皮包店一度从外环的小角落搬到过市中心的小巷子里,租金翻了一倍也负担得起的程度。焉其枝的婚姻可太像奢侈品了,尤其那段婚姻里深邃而迷人的丈夫的角色,在焉其枝的脑袋里经过对未来的幻想和憧憬加工后显得妙不可言。

但后来说起来许多人都不信,焉其枝决定和前夫离婚,是因为夏加尔。焉其枝每当说起这个理由,都会让她和前夫离婚这整件事陷入站不住脚的迷茫。后来焉其枝干脆和人说离婚是因为她遇到了顺顺——她想着反正自己已经和顺顺过了,前夫还暂时没找到新的人,那其他对前夫上一段婚姻的讨论自然是越少越好,于是焉其枝用一个顺顺给这段婚姻盖棺定论了。

焉其枝手工皮包店生意走下坡路的时候,戴依正在高中寄宿。生意走了下坡路,天天赔钱,但这惨淡的经济状况正好碰上了焉其枝缪斯出现的创作灵感爆发期。之前焉其枝做出的皮包只能卖给一些手工商品爱好者,消费大潮下,手工制品并不如互联网平台卖的机器做的包物美价廉,手工皮包不但重量较沉,最低成本的小钱包也要二百元一个,手提包有的要上千,何况那些电商将价格一降再降,再喜欢手工的人也禁不住省钱的诱惑。于是那年焉其枝决定要创立自己的品牌——在实体店走下坡路的时候,她的手工皮包店已经要倒闭了。

焉其枝把花了一个月画的设计图给前夫看,这是她想在自己创立的“其其”品牌里推出的首款皮包。当时前夫正在沙发上享受来之不易的休闲时刻,那天是周末,他的脚搭在沙发的延长凳上一摇一晃的。焉其枝隆重介绍了她的设计图上的皮包的设计理念是用不同颜色的皮来拼接出渐变的颜色,而非用染色的方式,这些渐变的颜色的色调灵感取材于夏加尔的画,色调变换明快,还拥有几何元素的错位与拼接,她打算用最细的针脚、最坚韧的线将一块块高级皮料拼起来,接缝处的针脚要藏到让人发现不了的地步。这款一直存在于焉其枝图纸上的皮包,和多年后已经在民政局上班的焉其枝给女儿做包时搜到的一款名牌包创意很像,但是焉其枝还是不禁感叹大牌设计师对色彩和细节的把控,比当年她画的设计图还要好看。

但直到焉其枝讲完,前夫都没意识到她已经结束了创意介绍,他的目光全部专注在电视机中的《动物世界》里,好像里面那些原始森林中爬来爬去的动物比焉其枝的创意有意思多了。

“你有没有听我说?”焉其枝弯下腰,让自己的脸挡在前夫面前,挡住了他的《动物世界》。

“哦哦,”前夫惊醒般坐直了,把放在延长凳上的脚拿下来,他呼一口气,“好的,不就是投资吗,没问题。”前夫将一张银行卡放在茶几上,然后继续看电视了。

焉其枝看着那张银行卡愣了一会儿:“你有没有听到我刚才说的,夏加尔,夏加尔的色调。”

前夫又把头转向她,似乎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对焉其枝打扰了他本来就不多的周末时间表示了最礼貌版本的烦躁,“听到了,反正你就投呗。”

“好的。”焉其枝抱着画稿出了门,前夫也并没注意到焉其枝没有带走那张银行卡。中年夫妻最怕的不是熟悉得像左手摸右手,最怕的是某一天发现身边的人其实一点也不熟悉。

焉其枝抱着画稿走在街上,她有点想哭,但是马路上的路灯太亮了,她怕被人看见——前夫把房子买在了市中心,家附近总是灯火通明的,好像所有秘密和羞耻都无处遁形,她平时在家要挂上厚厚的避光窗帘才能入夜休息,仿佛永远生活在白天。她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走到灯较暗的公园旁,这里为了让公园里的植物入夜生长,马路边只有一些高而暗淡的路灯,走了太久的焉其枝腿有些酸,一屁股坐在马路旁的石墩子上发呆,她翻看着画稿,泪水让那些色块变形了。

就是那个时候,顺顺开着洒水车经过了这段昏暗的路。那天顺顺打着电话,正在和下一班的同事准备交接工作,他要告诉下一班的同事,今天洒水车的高水位按钮坏了,动不动就会突然开始洒水,正说着,洒水车的高水位洒水就开启了,许多束激昂的水柱高高地喷洒出去,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暗夜里的水晶剑那样,刺向了焉其枝。

发着呆流泪的焉其枝的画稿被淋花了,她也成了路边最狼狈的落汤鸡,她无辜地从石墩子上站起来,茫然地看向面前的大型洒水车,甚至忘记了生气。顺顺从洒水车车窗里探出头:“对不起,天哪,真是对不起。”顺顺大呼小叫地道歉的样子,甚至逗笑了焉其枝,也还好她被淋湿了,脸上的泪水看起来一点也不明显,她昂了昂头说:“没事儿!”

但顺顺粗中有细地发现了端倪,他问焉其枝:“大姐,你在哭吗?你鼻子怎么红得像匹诺曹?”

焉其枝对这个玩笑瞪大了眼睛:“你读过书没有,匹诺曹的鼻子是长的,小丑的鼻子才是红的。”

那晚顺顺邀请焉其枝上了洒水车,他一路将焉其枝送回家,路上看到焉其枝紧紧抱着的画稿,顺顺还多问了几句,问她是不是和家人吵架了。过了一阵子,他们又见了几次面,焉其枝知道了顺顺年轻时在广州十三行做过服装生意,后来错误收购了一个厂子赔得血本无归,回到这座城市在父母的安排下找了份环卫局的稳定工作,十足的失意单身汉。后来焉其枝回忆起遇到顺顺的奇妙瞬间,就好像在分析一扇打开新节点的大门的构造,她在四十岁之前,身边充满了朝气蓬勃的中青年人群,大家各有各的奔头,动不动就要飞上枝头似的,好像有无数个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他们,然而四十岁像个奇妙的节点,在那之后抱着淋湿的画稿的四十岁的焉其枝不凑巧看到了世界残忍的真相——这个世界上大部分是失意的人,就像和她相遇的顺顺,就是这么巧,你在大街遇到的很难是一个春风得意的成功人士,大概率会是失意的落汤鸡。当然,最好的结果是一个懂你的落汤鸡。或者四十岁之后,人开始回忆过往,发现了人生中真正奢侈的是什么,是不是还拥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与焉其枝关了店铺扔了所有画笔、工具,再也不画画不同,顺顺倒是对以前的风光得意得很,这也是为什么每次焉其枝邀请女儿来吃饭,女儿总是告诉她“顺顺在就不去”的原因之一——顺顺总要大谈特谈他曾经的辉煌,像什么广州十三行几卡车的衣服运到国外去卖、进货到香港挂吊牌,都是他讲了无数遍也不腻的经典桥段。他还很喜欢教育戴依,要戴依“大胆地去创业”,戴依听着皱眉,但却学会了——这不就去做直播了嘛,想到这里焉其枝又苦笑了。

焉其枝在女儿戴依生日那天拎着蛋糕去大学城请女儿吃饭,她把手工做的包用雪梨纸包装好,还用丝带打了蝴蝶结。焉其枝想了想,这包还是要和女儿说实话的,她要告诉女儿,其实妈妈送她的是个假包,虽然一模一样,但是确实不是专柜里买的,而是妈妈亲手做的。焉其枝等着女儿大发雷霆,却没想到女儿率先笑了。

“我和你说,”戴依笑得前仰后合,“我那两个总在法国代购手里买包的室友去报警了,因为她们有次背着包去中古店,想把旧的卖了换钱,结果被人鉴定出来全都是假的,那个代购就是个骗子,她们在代购那里被骗了十多万,现在连人都找不到。”

“唉,那钱估计找不回来了。”焉其枝叹了口气。

戴依事不关己地轻松说着:“现在我觉得,真包假包的,只要是珍贵的包就很好,手工做的,也是非常珍贵了。”她吃了一口生日蛋糕,一边嚼着,跷着二郎腿,一边把雪梨纸拆开。

“怎么样?”焉其枝居然有些期待女儿的反应。

“嗯?天啊,真的一模一样。”戴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眼前的包和她在专柜看到的没有肉眼可见的任何差别,“如果同样是手工缝制,原料也相同,那这样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嗯……”焉其枝也若有所思。

随后她翻开包包内侧的口袋,想看看有没有一串“香奈儿”包包独有的编码。果然,细心的优秀手工匠人妈妈焉其枝连这也做出来了,只不过因为不考虑做成仿品,那串数字是77211-1314,——其其爱依依一生一世。

“妈呀!”戴依叫出了声,“这也太浪漫了!”

【作者简介:焦雨溪,1996年12月出生于河北承德,毕业于法律专业,曾为影视媒体记者;有作品发表于《当代》《青年文学》《青年作家》《西湖》等刊,著有小说集《山宇河宙》《月燃》;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