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闲不住的人 我所认识的林希
一
最近,林希从美国发来微信:“前段时间读到你的皇族人物速写(《我所认识的“皇亲国戚”》,载《世纪》杂志2023年第二期),不由得想起与蒋子龙、管桦等诸先生访日时的情景。阁下经历丰富,文字明快,真是一等一的好文章。弟深居简出,耳目闭塞,只能望天兴叹也。读阁下散文,得到莫大愉悦,真是一种享受。唯唯短信,念念吾兄。金安。”
我回复道:“大兄读我小文,幸何如也,但溢美谬赞,使我汗颜,实不敢当。我愿把大兄的热情鼓励作为努力的目标,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屈指算来,我与林希相识三十余载。虽然他以诗名于世,但我更喜欢他的小说,如《买办之家》《北洋遗怨》《蛐蛐四爷》《金枝玉叶》《天津闲人》《桃儿杏儿》《小的儿》等,拿起来就放不下。林希会讲故事,他笔下的天津卫的市井风情与五行八作,多姿多彩,独具风韵,恰如蒋子龙所言:“他才思宏富,笔力清爽,看似如话家常,实则常中有奇。”
我与林希是何时何地因何事相识的,已记不大清,但那次日本之行,朝夕相处,无所不谈,获益良多。他白白胖胖,面如满月,举止文雅,就像风度翩翩的外交家。记得第一次与他握手时,着实吓了我一跳——他的手细腻、柔软、温暖,叫人想起《诗经》里的句子:“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还有一件事,我也迷惑不解——从简历上看,他是师范院校毕业的,却能讲一口流利的日语,而且语音、语调无可挑剔,是纯正的东京口音。当时我就想,这细皮嫩肉、堂堂仪表、博学多才、聪慧敏锐,极有可能得益于基因遗传,他祖上不是高官显爵、公子王孙就是富商巨贾、世家子弟。
没想到,还真叫我猜对了。林希原名侯红鹅,祖籍山西,他的袓父毕业于南开大学,曾就职于美孚洋行;他的父亲从河北高等工业学校毕业后考入天津北洋水师学堂,通晓英语、日语等外语;他的母亲生于书香门第,知书达理。长辈们可能根据欧洲“三代人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的说法,从小就对林希精心调教,好让他继承家业,光宗耀祖。
林希说,“七七事变”之前,在中国的西方人看不起日本人,不愿意直接与他们接触,所以必须有中国人出面,才谈生意。由于他的父亲学过理工、航海,熟悉西方文化,头脑灵活,英语又好,日本大阪公司便聘请其为襄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本来就是富家子弟,加之在商界混得如鱼得水,更是为所欲为,母亲怕丈夫逃跑,就叫七八岁的林希像影子一样紧随其后,共同出入各种场所。这无异于饮鸩止渴的举动,非但没有戕害爱子,反而成全了他,为他日后的文学创作积累下丰富的素材。一位老者说过,林希笔下旧天津的人和物活灵活现,生动逼真,与那些靠资料和想象编造的“旧社会”不是一个味道。蒋子龙也说过,他看到的,都是别人看不到的,“他不写,就没人能写得了”。
二
访日期间,我们去神户拜访了著名日籍华裔作家陈舜臣。陈先生生于日本,长于日本,用日文写作,著作总发行量超过两千万册,风靡日本四十年,多次在日本掀起阅读中国史的热潮。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心中流淌着龙的传人的热血,洋溢着炎黄子孙热切而深沉的家国之思。日本著名作家司马辽太郎说:“以外族人折服日本的,只有陈舜臣!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冯牧说:“陈舜臣是一位有很高艺术造诣的文学家,同时又是一位对祖国母亲光辉悠久的历史,有深湛、熟稔研究和理解的历史学家。”
林希读过不少陈先生的书,对他尊敬有加,推崇备至。他说过去漂泊到海外的华侨,主要靠“三把刀”(菜刀、剃刀、剪刀)和小本生意养家糊口,很难进入上流社会,而陈先生以小说家与学者的双重身份,另辟蹊径,跻身于日本家喻户晓的文化名人之列,堪为华人的骄傲。但遗憾的是,他的作品译成中文的不多,中国人对他不大了解。林希曾对我说:“你与他一家人都很熟,应当多译些他的作品,以飨读者……”
我说:“我也很喜欢他的书,比如随笔集《中国人与日本人》,主要讲中国与日本文化风俗的相似相通而又相异相悖。我认为这是一本了解日本的极好的启蒙读物,深入浅出,比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好,一直想译,但断断续续,只译了几篇。”林希建议:“你可以找一些喜欢陈舜臣作品的朋友,将翻译与研究结合起来,搞个‘出口转内销’系列,肯定能成功。”我以为他是心血来潮,顺口一说,就随之应道:“那我聘你当顾问,为我们投石问路,保驾护航。”虽然他未置可否,但没过多久,就来了一封信。
喜儒兄:
接到你寄来的照片,非常高兴,前天(蒋)子龙还向我问起你,我说你可能在上海,想来一路都顺利。
前不久我找到××出版社,建议他们出一套陈舜臣推理小说集,责编回答说要先看译稿,再商谈,如此我就为难了。这类书必须先有合同,然后才能动笔翻译,没有出版保证,谁敢冒这种风险,一动几十万字,要花多少心血呀!天津的《通俗小说报》不知今年出不出增刊,你可询问子龙,看他们对推理小说是否感兴趣?如今许多编辑部都学得鬼精,都要求先看译稿,但我想,只要译稿好,不愁嫁不出去,销路总会有的。
在东京最后的酒会上,一位叫樱田满和的先生与我交谈,谈及吉本バナナ的小说,我说没有买到,谁料前几天他竟给我寄来三本。我大体看了看,自然是似懂非懂,觉得在中国很难找到市场。另外,我以为吉本バナナ直译为吉本香蕉似乎不妥。
我依然如故,每日以写字自娱,写了点访日的短文,现已寄各报刊,有的答应发表,有的忌宣扬资本主义之嫌,正在犹豫,随他们去吧。
就此匆匆,祝好。
林希
1990年2月10日
我回信说,关于翻译陈舜臣推理小说一事,正在积极考虑,俟有眉目后,再将故事梗概、作者和译者的简介以及部分译稿等呈请审阅。至于吉本バナナ直译为吉本香蕉,我认为无误,因バナナ(巴那那)是日语中的外来语,意为香蕉;她本人也曾著文说之所以叫这么个怪名,就是为了引起编辑们的注意。
三
1990年的劳动节前,我又给林希寄去一些访日的照片。回信时他告诉我,他正在写一部关于留日学生的长篇小说。
喜儒兄:
收到你寄来的照片,谢谢。陈舜臣先生人极好,过些日子我将寄书给他,以表谢忱。
柳萌来我家,我拜托他问候你。
读到你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散文,文字极美,颇有功力,何不多写一些?
我依然如故,每日苦苦挣扎,正在写一个小长篇《飘零的春天》。目前写自费留学生的作品多流于肤浅,无非是写打工仔们的苦日子,写劳动强度,写异乡漂流,我想写一点深层次的东西。比如成千上万的青年怀揣着理想走出国门,在不同社会制度、文化传统、意识形态的碰撞冲击中学习和生活,他们的心灵、理想、追求都在发生变化,与此同时,拳拳报国之心也在这灵魂的洗礼中迅速萌发、成长……我认为自己的想法有点意思,所以干劲很足,至今已写五万字,只是最近给一家杂志赶稿子才中断了一个月,要到五月份才可能继续写。可惜我的感性知识太少,大多要靠资料,广泛阅读各种刊物,调动我对日本文化的一知半解。如此工作极苦,但我相信能够写完,但愿老天保佑最后能找个地方出版。
去年的日本之行,对我启发极大,有些事情,比如家国情怀,不走出国门,就不会如此炽烈、透明。我不似老兄能有这么多机会,此生倘无大变化,我也就是这个意思了。但我这人好动脑筋,一件事常琢磨大半辈子,也有趣。
谢谢你几次寄照片。就此致礼
林希
1990年5月19日
他在信中说的《飘零的春天》,后来半途而废,再无下文。在此之前,他还写过一篇寻找日本人的故事,发表后社会反响平平,他认为不成功,并未收入十二卷的自选集。至于我写的那篇散文,是发表在《人民文学》1990年第1期的《绿色的梦》。
四
林希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寓居美国多年。他不时发微信,告诉我最近读了什么书,写了什么东西,发表在何处,有时还向我推荐一些日文新书,说读后很受启发,建议我翻一翻。比如他看完小林正树执导的电影《人间的条件》(五味川纯平原著)后说:“这部作品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揭露和批判所达到的高度、深度,当下中日两国无人可及。我原来有这套书,还有小林多喜二全集、宫本百合子全集等,都是在旧书摊买的,后来散失了,真可惜。”
还有一次,他发给我一份以日本残留孤儿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提纲,让我帮他看看:
1945年夏,日本战败投降前夕,天下大乱,谣言四起,盗匪横行。日本女大学生春子到黑龙江省某地开拓村探亲,途中遭遇土匪,侥幸逃脱。日本战败投降后,她在逃难的过程中与家人失散,流落荒山,后与救命恩人的儿子结婚,生下一对儿女。中日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后,她找到了父母,全家移居日本,满怀希望地开始新生活,没承想残酷的现实却将她的美梦打得粉碎……
我回信说,故事的主线基本符合史实,但有几个细节值得商榷。一,那个时代,大学生少,女大学生更少。“开拓团”都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贫苦农民,是否有供养女大学生的经济能力?二,日本残留孤儿回国后,语言不通,文化水平低,又因中日两国在社会体制、文化传统、意识形态、人情世故等方面有巨大差异,很难融入日本社会,甚至遭到歧视和嘲讽,沦为社会最底层。三,据调查,“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通过《满洲农业移民百万户移住计划案》,打算在二十年间移民一百万户计五百万人,妄图改变东北的人口结构,永远霸占东北;与此同时,这些移民也成为军事力量,被安置在中苏边境。日本侵占东北期间,共派遣开拓团八百六十多个约三十三万人,虽然名为“开拓团”,实际上是明目张胆地掠夺。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开拓团团民被抛弃,颠沛流离,四处逃难。他们是战争的加害者,也是战争的受害者……
他回信说:“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刚听到这个故事时,我很激动,恨不得马上写出来,但因为我不熟悉东北的风土人情,又没有精力实地考察,所以没写几章,就写不下去了。但我觉得,应该有一部全景式的反战抗日小说,以史为鉴,警示后人。”
我知道,林希是个闲不住的人,笔头又快,说不定这会儿他正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打着,一部新长篇小说即将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