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故乡手记
故乡即家乡。其实,我也从未“离开”过那里。甲辰年几番回乡,遇家乡的故人故事,辄有所感,便以手机以记之,所谓“故乡手记”。这里取三种以示。
月印轩记
说起月印轩,得先说说月印轩主人。他是我初中同学,又是同宗。若论辈分,他还高出我一辈,我应该喊他“毛爷”。在我们这种地方,若是年龄相仿,辈分高的,会在前面加个“毛”字,比如毛爷毛奶、毛爹毛娘。实际上,我也喊过他“毛爷”的,但不是经常地喊。有时着急了,我就直接喊他名字。他也直呼我为“迅哥”。
人的身份有时仅仅是个符号,若时时地端着个架子就累。我们都不想找累。
月印轩是现在茶室的雅号。这茶室原是没有的,因他做了市里茶文化研究会会长,经常有人找他喝茶谈茶,所以他在自家后院,新辟了一间茶室。初中时,他是我们班班长,后来考上中专,读了师范,做了自己喜欢的教育事业。他一做就是一辈子。有人说他一路顺风,也有人说他没讨得一官半职。但有了官职又如何呢?那些年,我工作在外,一回来,总听人说他怎么怎么啦。我就问那人,他怎么啦?他家庭和美,事业顺遂,他会怎么啦?那人想想,就不说话,只说他是一个大怪人。
许多人也仿佛恍然大悟,觉得他确实没有玩“舍本”。舍本是本地方言,即没有把自己的本钱败舍掉。怪人自有怪的地方。比如,他读书一目十行,博闻强记,教人背诵也很有一套。据说有一回在两个多小时的路程里,他让一位很少接触唐诗的朋友,把一首三十六行、二百五十二字的《春江花月夜》一下子倒背如流。为了印证坊间传闻,有一次和他坐车,我就开玩笑,让他教李白的《行路难》,果然三下两下,他让一车人很快就能背诵了。要说,这也是朋友说他怪的地方吧。
怪人也是性情中人。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处理一个外甥的事。外甥在大西北一个小煤窑挖煤,不幸死了,他单人匹马处理善后。窑主诡计多端,为了私了,竟然对他百般刁难,害得他自身安全都难保。在电话里,他与我说着说着,就一下子号啕大哭起来,显得那么孤立无助。但抹干眼泪,他还是沉着应对,讨回了公道。还有一事,我最近才知道。他兄弟姊妹多,父母年纪大,上初中时,尽管学习成绩优秀,但他一直为家境犯难。临近中考,因交不了大米和柴火费用,他竟要辍学弃考。惹得校长和老师惊慌失措,立即派人到他家,让他回去参加中考。果然,那年他一考就中。
在初中同学里,我们走得很近。每次从北京回老家,我都会去他家转转。月印轩就在他的家里。他家有楼、有院、有草、有花、有水。水是在后院的小水潭里,小水潭里的水清澈明亮,有月亮的夜晚,印着天上的月,也印着宋朝王安石的“舒台夜月”。其“月印轩”之名即由此而来。月印轩是间茶室,茶室可以品茗,可以聊天,也可以读诗。他们夫妻办了个“月印舒台读书会”,读《诗经》,读唐诗、宋词,也读王阳明。日久天长,身边竟聚集了不少的人,一本一本书地读,一次一次地交流。他说,他用在这方面的精力多,买书的钱当然也不少。但他乐此不疲,尤其是每周主持两次的读书会,那是雷打不动。有人问,在AI时代,他们背诗、背古文有什么用?我说,不仅有用,而且有大用。不信,等上十年二十年,这些读书的种子,就会开花结果,说不定其中会生出参天的大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做了一辈子教育,他比我要懂。
这位月印轩的主人,姓徐,名英权,夫人严爱莲,可谓夫唱妇随。得知其所作所为,我也洋洋得意。得意时,我就哼起杜甫的诗“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天 香
制茶季节,山里总有一股特殊的香。半夜三更,熏得人醉兀兀的。也有被熏醒了的。醒了的,当然知道是茶香,一大清早就跑到半山的茶棚,拽着茶棚主人问:“泽艳,泽艳,昨夜里真是香啊,是你制的茶香吗?你制的么子茶?”
“石佛香。”泽艳说。泽艳说的石佛香其实是石佛茶。石佛茶分绿茶、清茶、红茶三种,都是他独自创制的品种……他的茶,自己喜欢,当然更在意别人喜欢。对此,他很自信。他自信的还有,开始有人叫他“茶仙子”。一个痴茶的男人不被人叫“茶痴”,而称为“茶仙子”,这是多么高的一种夸奖!自从那年考上大学学茶艺,再到走出大学校门,几十年都在大别山,都在与茶打交道。他先是在镇的农技站制茶,后来又当上茶厂厂长,不仅种茶、制茶,还管理茶……现在他有了自己的茶园,他一生能离得开茶吗?不说他是“茶仙子”,他与茶也算情同手足。对茶,他真的是用自己的生命去亲近。
“石佛香”茶的出现,说起来还有一段奇遇。大学三年级时,老师让泽艳在假期到大别山搞茶叶品种调查。在那里,他偶然听说了传说中的三棵半“神茶”,其中半棵就在大别山的石佛寺。不由分说,他第二天便搭上车,然后走了三十里山路,找到那半棵“神茶”。半棵“神茶”生在一个坟茔似的土堆上。土堆前似乎还有人焚纸烧香,旁边还有人看护。围“神茶”树转了几圈,他发觉那人护的不是坟,而就是这半棵“神茶”,立马心花怒放。哪有“茶仙子”见到“神茶”迈得开步的?软磨硬泡后,他便把“神茶”的叶摘下做了茶。回去交给老师,老师立即被茶的奇香惊到,连声说:“好茶!好茶!”
等到自己毕业做茶时,他念念不忘的也是半棵“神茶”。于是不辞辛苦,剪来“神茶”的枝条,反复地栽插、试验,然后纠错、培植,终于让一款叫“石佛香”的茶横空出世……但有了石佛香茶,他还不甘心,又开始研制起“玉佛香”。与“玉佛香”茶结缘也有个故事。说是有一回,他在大别山七星寨寻茶,寻了半天未果。沮丧时,突然看见一道阳光,像聚光灯一样闪耀。顺着那一道金光,他发觉面前山崖上有一棵茶树,阳光下茶叶纤毫毕现,楚楚怜人。他欣喜若狂,连滚带跑就朝那棵树奔去……后来,他把这茶树叶做了“玉佛香”,拿去参加国家权威机关评比,拔得头筹,茶被命名为“皖茶十号”。
有茶,当然首先得有茶树。他的茶树都栽在高山上,大别山里的黄龛、三里、程湾等山区都有,都是荒山上垦出的茶园。了解他的人说,见过爱茶成痴的,但像他这样的“茶仙子”不多。仙子不食人间烟火,却吮吸琼浆玉液。茶,便是他的琼浆玉液吧?他的茶园郁郁葱葱,却不中规中矩。有梯田的,做了梯田状;没有梯田的,便一山地散“养”着。不故意除草,不施化肥与农药,更不妨碍别的树木生长。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极有讲究,而且讲究中有大规矩。比如,他让茶树自然地生长,与山中草木连理同枝,连枝同气。一同吮吸天地之气、草木之香,如此日浸月染,于茶怎么不是“暗香浮动故人来”?
说话间,他和女人就在茶棚里摇上茶了,这是制茶中的一道工序。草香、木香、花香、果香……茶乡的夜啊,静悄悄,叶儿在摇篮里静静地摇……半夜里,我仿佛听见有人唱抒情的歌谣。断断续续地,还是有人跑来找他,说:“泽艳,泽艳,昨晚又把我熏醒了!你这茶,到底是么子香?”
泽艳笑笑,我们也笑笑,一起说:“这是天香!”
星云庐记
都说天柱山上星云庐,夜有星星昼有云。晚上与朋友喝了酒,就兴致勃勃地住了进去。天黑,看不清星星,却把酒气全带去了。乘着酒兴,几个人唱歌、背诗、打牌……山静人语喧。星云庐怕是有星星也被我们这样一群人吓跑了。闹腾了一会儿,大家于是读书、写字。书读的是《天柱石语》,字写的是“星云其庐”。
终于,大家四散了开去。冬夜,山冷林寂。早早醒来,一番洗漱,我便全副武装地出了门。这下便看见星星,也看见云彩了。星星还是昨夜的星星,稀疏寂寥,在天空中不停地眨眼。云彩几缕,在星云庐上缭绕。在天际,霞光灿烂中透出一股清气。呼吸之间,心神清爽,身体也感到轻松自在了。
沿着后山走,脚下冻土被踩得“嘎嘣”直响。野草、松树、杂木,被竹林遮蔽着,粗大的毛竹密密麻麻一片。毛竹之上,天柱峰高蹈而独立。竹梢在风中摇曳,同来的诗人比比画画,指点着让我看似在竹林上舞蹈的山峰。诗人大名舒寒冰,是天柱山风景区的管理者。诗人管山管水,一草一木便就有了诗意。他喜欢天柱山,尤喜天柱石,写有诗:“石浪仍在奔涌/发出轻微的喘息/如夜兽低吼/星光勾兑晨光/粘合危崖绝壁无数的裂隙……”他说,这里是星星的故乡、白云的家。
星云庐背依天柱山,对面有高山垂帘。山下古有太子阁,即昭明太子读书处。山巍巍然,大名玉镜峰。据《太平寰宇记》载,唐贞元二年,此山爆裂,突然皎莹如玉,行人远见如悬镜,有刺史上奏皇上命名“玉镜乡”“玉照山”。峰中有一山泉,清冽甘甜,北宋大文学家黄庭坚的舅舅曾在此为官,独爱此泉。爱屋及乌,黄庭坚也极喜欢饮此泉。留有诗句“金瓶煮山腴,茗椀不暇攻”。眼前,天狮峰晶莹洁白,似镜;天柱峰若隐若现,如笋;玉镜峰微闭双眼,俯视脚下村庄,此刻睡眼惺忪,若有所思。
拥云抱雾,一切如在仙境里。原来星云庐是在一个仙境里啊!
“真是一个好地方!”我脱口而出。
“好地方是好地方,就是——”一个男人正慨叹着,从屋里走了出来,也是一身包裹得结结实实。就是什么呢?他没有说下去。却自我介绍,说他姓涂,我住的就是他家。原来,星云庐房都是当地民居。这里叫天寺村,有两千多人。这里的人在外打工,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就交给村里,创办了大众避暑民宿。连同他家,星云庐就有了五幢民宿。
现在管理星云庐的是两位漂亮女孩,一位叫杨阳,一位叫汪丽琴。说是女孩,其实她们也都有了孩子。她们自己先前做酒店或跆拳道培训,事业都很成功,人称“美女老总”。美女老总因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到这里的秀山丽水,便有心在此发展。村里也是要人才引进,与她们一拍即合,做了合作伙伴。两位老总说,这里背靠天柱名山,春有山花夏有风,秋有丹枫冬有雪,一年四季清气袅袅的,又极安静,真是一个好地方……不然,梁昭明太子怎么会选择在此读书呢?
于是,她们把五幢民居都取了诗意的名字,曰:月庐、桂庐、星庐、云庐、桃庐,又总的叫了个“星云庐”,做起了一个如星似云般的梦。
旅游、避暑、读书……她们对此充满了想象,也知晓做起来不会云淡风轻。看着她们充满憧憬的样子,我们深受感染……不敢惊扰她们的美梦,我们却又惊扰了一次大山。那回,夜访星云庐不算,我们还登上了玉镜峰。找当地一位村民做向导,知道了玉镜峰还有个名字,叫作“莲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