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儿童文学主题创作和出版:提供更阔大的书写图景
来源:文艺报 |   2025年03月07日09:07

编者的话

本期发表彭学军、朱艳琴的两篇文章,分别从创作和编辑工作角度展开。彭文所谈创作中“细节”与“诗意”的把握与处理问题,朱文所谈到的主题创作与出版中的“题材重复”“文学性弱化”“创作浮躁”及其解困之道,都值得我们进一步的思考和琢磨。

的确,儿童文学主题创作和主题出版的意义和价值不在于为作家提供或规定创作的主题,而在于打开一个可能的、更丰富的艺术表现空间,提供一种更阔大的书写图景。从创作的角度看,面对主题出版的召唤,写作者只有被一种生活、思想真正激起写作的激情,并为之殚精竭虑地付出、才华横溢地创造,才有可能在主题出版的潮流中收获艺术上真正的突破之作。

——方卫平

让“宏阔”和“重大”,不“板着”和“绷着”

□彭学军

近年来,儿童文学作家们积极探索主题创作,拓展了原创儿童文学在题材和思想表达方面的广度与深度,产生了一批艺术性思想性俱佳的优秀之作,也为小读者们提供了新的文学作品和阅读体验。

主题创作的思想指向常常比较明确,这为创作带来了不小的难度。因此,在主题出版和主题创作成为“高频词”的同时,越来越多的作家、评论家、编辑关注到了“高频词”后面一些作品的不尽如人意,比方说,重复、同质化、常识和逻辑错误、生活和知识储备不足、图解主题而非艺术转化、直接将题材变成主题而使故事流于表象,等等。所有这些,我理解就是文本艺术品质的走低。如何“破局”?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想从一个具体的创作角度谈谈我的看法,就是主题创作中,如何把握和处理儿童小说的诗意和细节问题。

丰沛、独到、真实的细节对一部作品文学品质的成全不言而喻,如何获得细节?最可靠的途径是童年经验、生命记忆和当下的生活现场。如果写作者拿到的“命题作文”与自己以往的经验和记忆并不交融,或交融得有限,又因为主题的“时效性”容不得作者有太多时间深入生活采访、感受、思考和沉淀,那么最终,文本细节的缺乏或弱化几乎是注定的。

有人说,小说的最高境界之一,是达到一种诗意的境界。诗意、优秀的儿童文学——无论是主题创作还是非主题创作都不应该放弃,能让一部作品闪烁着美学的迷人光彩。对主题创作来说,它更是如月华和轻岚可以让“宏阔”或“重大”不“板着”“绷着”,中和掉过剩的情感和不够自然的抒情,让作品多一些真挚纯朴、韵味悠长的意趣,作品的“松弛感”也更能让小读者获得美好的阅读体验。

近期读到张忠诚的长篇历史小说《谁在林中歌唱》,作品让孩子的成长和日常直接进入到残酷的抗日战争,直面死亡、伤残、饥饿、酷寒、对不可控的命运的恐惧和失去至亲的悲伤……但作者非常睿智地把控了现实的残虐与小读者的阅读感受和心理接受程度之间的平衡。做到这一点,除了克制的叙述、白描的语言、内敛的情感,很大程度得益于雾岚般在北方的密林中萦绕的诗意——仅仅从书名就能感受得到。当然,这诗意绝对不可能属于战争本身,而是属于战争中那些不屈、坚韧、永不言败的灵魂和在酷烈的环境中绽放出的人性之花。那么,通过什么将这份诗意呈现出来呢?作者采用的是歌声——雄壮激越的国歌旋律串联起了一段段血与火的故事,作者又分别用战斗歌、喜乐歌、摇儿歌、哈达歌、送别歌、起来歌,推进情节,塑造人物,表达情感。

交通员苍叔身负重伤要做手术,没有麻药,挫骨剔肉的痛让人不寒而栗,那是怎样一种悲壮又惨烈的场景!这个时候,歌声响了起来。一开始是游击队员王庆的奉天大鼓,可王庆唱破了嗓子苍叔也不满意,因为奉天大鼓盖不过他的喊叫,于是,所有的战士都唱了起来,“很快这场合唱便盖过了白桦林里的风声。这一群人近乎在吼,整个树林都人喊马嘶,我再也听不见苍叔的疼痛喊声了。”

蒙古族战士乌日嘎把唱歌看得与生命同等重要,他重伤手术后医生不让他唱,因为唱歌耗气,不利于康复,每当伤口痛得睡不着,他就在心里唱,他说“闭着眼唱歌,我看到了草原上的牛羊,还有像哈达一样的云彩。”可由于野战医院缺医少药,乌日嘎术后感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竭尽全力唱了许多歌,最后一首是《黑骏马》,终于,“歌声停留在一个长长的高音上。”可我们分明看到,黑骏马已驮着他的灵魂,回到了日夜思念的草原。

孩子们没有盐吃全身浮肿,送别出生入死的战友,孩子痛失亲人无法承受悲伤以至失语,战争间隙女兵偶然看一大片阳光一样耀眼的黄花……歌声都会响起,歌声里有救赎、激励、勇气、信心和“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不屈的呐喊。这种独特的叙述方式,使得这部关于抗日战争和国歌的主题创作饱含着被岁月浓缩了的沉甸甸的诗意,且这诗意是从那些歌声和唱歌人的灵魂深处蒸腾出来的。

丰沛独特的细节、隽永迷人的诗意,是我努力的方向和想要达到的境界,无论什么题材的创作,都能让一部作品更好读、更耐读,更有闪烁着艺术魅力的品相。可真要做好,太难了,尤其是对主题创作而言。

2023年,我完成了一部与生态保护相关的作品《大鸟》。故事发生的背景是江西的鄱阳湖。八年前,一位叫周海燕的女士辞去了电视台的工作,卖掉车拿出所有积蓄在鄱阳湖边包田种藕给从西伯利亚飞来越冬的白鹤吃。周海燕不遗余力地救助一个物种的理想主义情怀深深地打动了我。白鹤是极危物种,八年前全球仅存3000多只(经过多年的努力,现在这一物种已经增加到了5000多只),其中98%的白鹤每年会飞到鄱阳湖越冬。

但很显然,这个题材又在我的生活经验之外,我对鄱阳湖的生态一点都不了解,什么时候是丰水期、枯水期?当地的民风民俗有什么特点?而对白鹤这一物种,它们的生活习性、生长规律、迁徙路线等,不要说一知半解,根本就是一无所知。采访、阅读、构思……在有了一个大致的故事框架后,我觉得最难找的还是细节。比方说,书中有一个救助白鹤小雪的情节,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小雪被三个少年志愿者救起,在野生动物救治中心治愈后放归。当时已五月,鄱阳湖的白鹤早已在北归的途中,只有吉林莫莫格自然保护区还有最后一批白鹤在那里休整,于是就用飞机替代它飞到那里。放归的那一刻,应该会有令人动容的细节吧?我结合童话和民间传说脑子里涌出了各种想象,预备着煽情地大书特书。比如,小雪知道人类救了它,懂得感恩,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或者飞起以后在头顶上盘旋,吁吁鸣叫,依依不舍。可是,后来采访了参与救治和放归的野生动物救治中心的况医生,他告诉我:白鹤是野生动物,攻击性是它们的天性,哪怕你救了它的命。他们接近小雪时一定要先从后面用布蒙住它的头以防被攻击。放归那天拿掉蒙在小雪头上的布后,它看见远处的同类,就一步一步朝它们走去,头也不回。之所以一步一步走过去,而不是一抬翅膀归心似箭地飞过去,是因为它不属于那个族群,它吃不准那个陌生的族群会不会接纳自己……最终,写这个细节时我放弃了“童话”和“民间传说”,依着这一物种的天性去写,避免人格化的描写。

虽然我意识到了涌动的诗意和精妙的细节,能让作品具备文学和思想的高度、深度、广度,从而提升主题创作的艺术品质,但意识到和真正做到做好之间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尽力缩短这段距离,无论什么题材的创作,都是写作者必修的功课。

(作者系儿童文学作家)

儿童文学主题创作怎样走出一条理想之路

□朱艳琴

近年来,“主题出版”是出版界的一个热词,国内绝大部分出版社都出版过主题类图书。不仅如此,随着多年的主题出版实践,它的概念外延在扩大:初期,根据主题出版的“重大性”“时效性”要求,推出的多为非虚构作品;之后,以重大事件为背景的虚构文学越来越多,主要集中在现实主义小说;再后来,一些科技科普类图书也不同程度被归入主题图书的范畴……儿童文学作为童书出版的重要领域,近年来主题类作品又成为重中之重,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与此同时,大家也认识到,在如火如荼的发展中,出现了一些不得不重视的问题。主题类儿童文学的创作和出版两端,都应该对这些问题有清醒的认识,同时做出有效改变,方能助力其成为儿童文学创作中既能展现时代脉动,又具有优秀文学品质的门类。

说到近年来主题类儿童文学最显著的特点,毫无疑问是作品数量的快速增长,参与其中的作家越来越多。之所以定义其为“特点”,而不是“问题”,是因为从事物的发展规律来看,量变往往是质变的前提,一定的数量积累是必要的。据统计,2023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入选170种,文学类占30余种;2024年,儿童文学(主要是长篇小说)有十多部入选。这些入选主题出版的选题,出版社从管理到投入,会给予相当的资源和机会倾斜,加之评奖或很多推荐书单的选目,也都表现出了对主题作品的偏爱,内外加持,主题类图书被大量推出、越来越多的作家主动或被动地参与进来,也就不足为奇了。在这种热闹和增量中,相信大家都有一些共性的感受。

首当其冲就是题材重复,这是大家谈论最多的问题。因为每年国家都会对主题出版的方向和重点进行指导,加上一些重大事件的时间节点众所周知,因此当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这些焦点,策划构思都围绕这些焦点展开时,重复必然发生。一些奖项的评委也坦陈,每次评审中,相似题材总是有好几本,颇让大家审美疲劳。

在题材重复之外,文学性的弱化(这里主要指儿童小说)是另一个突出、甚至可以说是最大的问题。文学创作本应是由作家发起并主导的活动,编辑虽然有时也会给作家一些意见,但主体工作还是物质化呈现。可主题创作不同,很多编辑为了充分表达主题,会深度参与作家创作。这种做法虽然更“有的放矢”,但作家的创作却变得被动了。如果题材对作家来说很陌生,仅借助网络或者有限的几次采风收集了一些资料,最后只能靠创作技巧完成一个中规中矩的作品,不可能有很强的文学性和深厚的感染力。尤其行文中一旦涉及主题领域,因为了解不深,作家只能按照资料照搬,原本生动的小说叙事语言到了这些地方一下子就硬邦邦变了味儿。

造成文学性弱化的另一个原因,是强行将社会大事件和儿童进行嫁接造成的不和谐。儿童文学书写的对象是少年儿童,少年儿童的生活半径比较小,在社会大事件中他们一般都是旁观者,不太会直接参与,但到了主题创作时,作家必须把小儿童和大时代结合,甚至要让儿童成为社会大事件中的主要角色,这种矛盾给创作造成了极大障碍,稍不注意就会感觉作品中的儿童角色是被强行嵌入的,他们的情感和行为缺乏现实逻辑的支撑;而情节同样没有内在力量和因果的推动。再加上儿童小说一般也就不超过10万字的篇幅,要在其中完成太多“任务”,就会显得冗赘或者顾此失彼。

原因之三是儿童文学市场的高速发展,让很多作家的创作周期越来越短,打磨和修改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是出版社为了品种数量或者时间节点,拿到作品便匆匆出版,这样的图书里面毋庸说文学性,起码的知识错误和语言问题都会出现;还有的则是向作者提出了修改和打磨的要求,但因为作者的稿约太多,往往很难花时间再细细琢磨。当我们都为儿童文学市场的繁荣欣喜时,它却如一把双刃剑,在制造繁荣的同时也滋长了浮躁。

不过,既然主题创作是时代的需要,我们该怎么做,才能走出一条理想之路呢?

针对题材重复的问题,前文所说的进一步深化对主题出版和主题创作的理解可能很有必要。时代大事件当然是主题创作的核心,但主题创作一定要集中写“时代大事件”吗?我认为不一定。当我们对主题的概念有了更宽广的认识,那么创作题材自然就进一步打开了。只要是能呼应时代发展要求、反映社会进步、弘扬真善美、展现个人成长等题材,是不是都可以被纳入“大主题”创作的范畴呢?有了更广阔的题材空间,文学编辑们策划的选题会更丰富,作家们的创作个性也将得到尽可能的展现。当他们从地域性、民族性以及体裁、角度等方面不断创新,主题创作就会摆脱刻板单调,变得姿态万千起来。

而对于主题创作中普遍存在的文学品质有待提高的问题,则需要作家和编辑们做出更多思考和努力,更多一些职业敬畏。作为编辑,可以帮助作家寻找题材、提供建议,但不能简单地“布置作业”,要帮助作家深入生活,点燃他们的创作激情;对于作家来说,不应把主题和文学放在对立面。创作前关注主题就是希望作家们在调取自身童年经验进行创作之外,更多地关注火热的生活,关心当下的儿童;但进入创作,毫无疑问应该“忘记主题”,将所有的关注点都放在文学的准则上,只有作品写得足够柔软,文学的魅力得到充分释放,读者才能从中真正读到感动,从而与主题共鸣。

此外,当作家们接到出版社策划在先的选题,一定要审慎思考:自己真的想写这样一部作品吗?它是自己可以充分驾驭的题材吗?会有一部与众不同的优秀作品诞生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作家也要有勇气做出取舍。至于创作和出版周期越来越短的问题,主观上似乎不难解决,但客观上每个人又会被现实不断催促。期待未来每个“置身事内”的人都能更神圣地对待这项为儿童的事业,唯有如此,方能真正实现高质量创作和出版。

正如我们经常从世界经典文学中了解过去一样,优秀的儿童文学主题作品除了激励和滋养今天的儿童,同样也可以成为未来儿童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窗口。只要出版社和作家能够坚守文学初心,多些定力和耐心,相信所期一定不远。

(作者系少年儿童出版社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