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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3年第2期|曹江:白人
来源:《朔方》2023年第2期 | 曹江  2025年03月11日08:16

你又挨骂了,你说。一大早上,你还在睡觉,被你爸骂了一顿。那些日子,你的心情一直不好。付了首付的房子迟迟交不了工,公务员、事业单位考了很多次,一次面试都进不了,用你的话说是“还上不了岸”。

你爸骂你是因为你看不上前些日子你大姑给你介绍的姑娘,你嫌她个子太矮。

你爸说个子低不算毛病,能过日子就行了。你说,人看不上人,捆绑在一起,还不如单身好。你爸伸出巴掌又放下,骂你孬种,连个对象也谈不下。

你给你爸引用了网上那句话:“过去的小芳,辫子粗又长;现在的小芳,要车又要房。”

你爸被你这句话“气”笑了,让你跟着其他业主找房地产老板,为什么钱交了这么长时间,房子还交不了工。你不去,你说找也没用,房地产老板被抓了。你爸不信,说那么有钱的人,不会有事的。

你给你爸解释说,任何事都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你爸说他也是当过村干部的人。

你爸年龄到了,村干部当不成了,让你竞选,你不想去,你对村里的人、事那么陌生,尤其是你留恋城市,不想再和村庄有任何瓜葛。

你爸嫌你不听他的话,骂你半脑子,说村里其他人挤破头地竞选哩,你为甚不去。

你给我打电话诉苦。我说你竞选一下,就当体验体验生活。你说你怕真被竞选上,你爸的意思明摆着:你竞选上了,他代你干。

我说你爸官瘾真的重,你竞选上让他过过瘾么,还有工资呢。

你说不能让他当了。二十几年前,他当村主任时,在镇上的饭店吃了饭,把账挂在村里,现在还没有给人家结清,恐怕以后也是麻烦事。开饭店的人问你爸要,你爸让人家问已经作古的班子成员要。

你气得脸都青了,说想想就觉得丢人,让他继续把官再“当”下去,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呢。

你不竞选,又被你爸骂了一顿。你说你爸不讲理。

我说不讲理也没办法。你说再不想回家了。说是这样说,你晚上又回去了,并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这次你爸没有骂你,哄着给你说:“你爷爷挣下元宝了。你如果竞选了村干部,他给你挣下的元宝。”

你知道你爸在骗你,但你还是回老家竞选去了。尽管没有竞选上,你爸这关总算过了。

前几年你爸劝你不要考公务员,倒不是他不想让你当公务员,他也想呢,毕竟祖上几辈子都没出过一个真正的公家人,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他只是对你没信心。从一年级开始,你就不好好学习,大学是上了,才是个专科学历。你爸常说的一句话是:“你能考上么!”语气中满含着无奈。你说一定要考上,你爸说你若能考上,你们老家的河道里的石头上都能长出花来。

你爸这么一说,你几天没有做习题。

你几天没回家,你爸打电话叫你。你一回家,你爸说什么亲戚给你介绍对象。你加了对方的微信,聊了一段时间没聊来。你爸让你好好和人家聊,你说婚姻不是一个人的事。你爸骂你孬种。你生气了,回应道:“你厉害,你一辈子干了个什么事,多少年了,还赁房子住!”你爸说他在你这个年龄,已经当了五六年村干部了,在村里打了水坝、造了林。

你爸一说起他多年当村干部的事,你更气了。那时候计划生育正严,村里一户人家的婆姨肚子大了,怕打胎,藏在深山一个小土窑内。计生站的干部找到你爸,让你爸帮忙往来找那户人家的婆姨。当时,你爸如果带他们随便找找,也没事。你爸偏偏把计生站的干部带入深山里的小土窑,村里那户人家的婆姨被强行打了胎,做了绝育手术。没过多久,那户人家的婆姨就疯了。

那时候你才几岁,什么都不懂。后来,你懂事了,村里人一说到这事,你便惭愧地躲起来。

你这么想,你爸又说1998年,村里的大路上长棵树,树主不让挖,他强行给挖了,自此,那条路上的障碍被清除了。

说这话时,你爸一脸得意,像个英雄。你觉得他可怜又可笑,心想,这就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这么点事儿,居然成了一辈子的美好回忆。

你上中学时,学校一旦收钱,你爸便给校长打电话,问收钱是怎么回事。你常悬着一颗心,怕这怕那。你考了个专科,你爸让你不要上了,说专科毕业了也找不下个好工作,让你和什么亲戚学开铲车。你当时想,开铲车几乎常在偏远的地方,不想去。执意要上学,你爸拗不过你,给了你报名费,生活费一个月才给几百元钱。

你在大学谈了个女朋友,钱不够花,干了兼职,给超市送货,送一中午能挣二十元。

你给你爸说你一边上学一边打工。你爸不信,说你想多要钱就明说。你把电话挂了,你爸又打,你把他的号列入了黑名单。

那个寒假,你回家了,给你爸看女朋友的照片,你爸高兴得流泪了。第二年开学,他要多给你生活费,你不要,说自己打工挣。你爸说你大了,那是他第一次和你心平气和地说话,让你五一或者暑假把女朋友带回家转转。

那个五一你回家时,女朋友没去你家,你爸不高兴。那个暑假,女朋友还没来你家,你爸说你骗他,根本没谈下对象。你说他爱怎么想怎么想,你爸破口又骂你是孬种。

你在家里待了一个星期回到了学校,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打工。那时候,你女朋友在南方一家公司打工,你们晚上总是要视频很久才互道晚安。你说有次你说漏了嘴,对女朋友说她不去你家,你爸怀疑你骗他们。女朋友第二天辞了工作,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赶到你家,给你爸妈买了衣服、食品。临走时,你爸给了她一千元钱。那次,你觉得很有面子,你爸在你心里的形象也一下子增了值、提了分。

后来,女朋友的妈不让她和你继续交往,你没给家里人说,让她打了胎,关系就此结束。

你爸再次问到她时,你说分了,你爸不让,要去人家家里。你不让去,你爸又把你骂了一顿。

你刚毕业时,在酒店当服务生,你爸说你把书白念了,当个服务生还需要上大学吗。你不说话,你也不想当服务生,没办法嘛!你的计划是从服务生干起,看有没有机会升个大堂经理之类的角色。计划归计划,你内心还是想考公务员或事业编,只是,难度大了些。

你爸通过什么关系,让你看油井,你嫌深山里照看油井枯燥,不去。

你爸说照看油井再咋说都是正式单位么,还不如你当服务生?你说服务生挣得钱少,但却是在城市!你爸没办法,又说你把书白念了。

你当了两年服务生,做了很多习题,参加了几次考试,每次都考不上。你不死心,辞了酒店的工作,专心复习,一复习就是两年。那两年里,你的生活看上去轻松多了,压力更大了。但钱是最大的问题,你一个成年人,有时候连二百块钱都没有,好在考公务员的信念还没有倒。

两年过去了,还是没有考上。你爸问你是不是还打算这么闲下去,你说想开个门市,你爸说打工去,开门市万一赔了,连老本都没有了。你不想打工,门市启动不了,在家里一待又是半年,白天睡觉,晚上失眠。你爸说你怕是生病了,让你去医院检查。你不去,你爸唠叨得不行。你出现了幻觉,感觉自己真的有病了,去医院检查过,没有病,状态却像个病人,医生建议你找心理医生疏导疏导。

你爸说身体没病就好,心理医生疏导有什么用。

当时你已经是抑郁症了,自己还没有察觉。幸亏大学舍友带你出去玩了两个月,才缓解过来。

你爸感慨,抑郁症也成病了,还碰巧被自己的儿子得上了,真是不走运。

你交了个女朋友,要买房,你爸说买,按揭贷款。你说,再缓两年,看之前投资的能不能盖起来。你爸说你愿意缓,人家愿意不。你说不愿意拉倒。你爸又是一句骂,说款贷下了慢慢还。你说一套房子几十万,贷个十万八万有什么用。你爸无奈了,问你再有什么办法。你眉头锁着,说先不结婚,回老家买几头牛养上,慢慢攒。你爸说村里不住人了,窑也塌了;之前他当村干部时,村委会能住,现在,也住不成了。

你在街上转悠了两天,找了个卖保险的工作。你爸说保险卖不了,一毛收入没有,当保安一个月还能挣个两千来块。你不理你爸,在保险公司一干又是大半年,生意是谈成了几单,都是小客户,没多少提成。

这期间,你依然没放弃努力,卖保险时坚持复习着,试还像过去一样,屡考屡败。

修高速占了老家的地,给了你们二十万元赔偿金。之前投资了房子的地卖给另外一家公司了,经市政府调停,把你付首付的十五万退回来了,你用这些钱在郊区买了个小套间。你爸高兴,说多少年下来了,总算有了自己的房子。你也高兴,有了房子,结婚的一大硬件总算有了。

那个冬季,你过生日,买了鱼,还有新鲜蔬菜、酒。父子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你爸又讲上了他的英雄事迹。

依然是一九九几年,村里一户人家的祖坟在另一户人家地里。那户人家给自己的祖坟下面栽树,栽一次,地的主人拔一次。那户人家没办法,让你爸帮忙处理,你爸协调着让兑地,地的主人说他家的山地肥沃,要兑一亩川地。祖坟占了人家地的那户人家为难是为难,倒也答应了。你爸作证,兑地合同也没写。过了三日,地的主人反悔了,一亩地要兑两亩,祖坟占了人家地的那户人家又来找你爸,你爸二话没说,找到地的主人,把那人扇了两耳光,事情意外地被你爸的两耳光处理了。

你爸说得高兴,问你服不服。

你说服,人家当官都捞钱,你钱没捞下,正事没干下多少,人倒是惹下不少。

你爸被你说得不高兴,说,当官难哩,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你想起小时候,你爸带你去镇上赶集,他一天连一根一毛钱的冰棍都没舍得吃,给你买了瓶三元钱的芬达。你把一瓶芬达快喝完时,才想起问你爸喝不。你爸说他不爱喝芬达。回家的路上,你爸趴在路边的小水窖喝水。

那时候,你才十岁,你爸四十出头。现在你都是三十出头的人了。

想起这些,你心里一阵难受,转身去了小区。

你靠着小区的墙睡着了。你爸站在阳台,趴在窗子上喊你的小名,喊了半天才把你喊醒。

你爸骂你半脑子,这么冻的天,咋敢在外面睡觉。

新上任的村主任为了拉拢你们家,打电话说要把你们评为低保户。你爸要评,你为了在村里人跟前要面子,不让评。你爸说人家都抢着当低保户哩,你是有了机会还不当。你说进城这么多年了,再吃低保,不怕村里人笑话?你爸说在镇上办酒厂的人都吃低保,人家没你有钱?你说人家是人家,咱们是咱们,不要管人家的事情。你爸说这件事你闭嘴吧,你懂个啥?你说你都三十来岁的人了,低保户的名声再传出去,还怎么结婚?你爸说你不了解村里人现在的心思,吃低保根本不丢人,是有背景有脸面的事情。你说你不要这样的脸面。你爸说你一年挣上十几二十万,他也不要这个低保。你说你爸,你有本事,进城二十多年了,尽打工了!你爸说不管你给老子咋说,这事你管不了。你说你爸,若是吃了低保,你就再不回村里了。你爸说你愿回不回,他不管。

你没办法,抱住头睡了。你爸一会儿在客厅,一会儿在卧室,不知道翻腾什么,声音吵得你睡不成。你让你爸安静,你爸说你还没成家倒见不得他了,成了家才没他活的路了。你去外面待了几天,认识了她。

她说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是她要找的人,咋看咋顺眼。你给我说她的五官一般,只上过初中,个子高,身材好,这是你欣赏的。你们结婚后租了间小门面房,卖上了农村小吃。你爸也高兴,每天下午,把做小吃需要的蔬菜择好、洗干净,忙完家里的活,又来店里帮你们擦洗桌子、招呼客人。

生意越来越火,一天卖一千多元钱。你爸嘴上说好着哩、好着哩,亲戚们问及你时,他总是说上了大学的人又卖小吃,把学白上了。你也不服气,觉得不能一直卖小吃,又考了次事业单位,终于考上了,每个月扣过社保,刚四千元的工资,有些紧张。你爸给亲戚们打电话,在村民建的群里说,你终于考上了,成真正的公家人了。

你说再雇上个人,让你婆姨继续把小吃店经营上。你爸说不能开小吃店了,你现在是公家人,有了身份了,各方面都要注意哩。你说公家人也是人,都要生活要吃饭哩。你爸说不一样,你好不容易考上了,要有个公家人的样子,不能再有个一差二错。

婆姨开明,说你安心上班,她把小吃店经营上,一个人的工资根本生活不下去,不管谁说,得让人活,至于经营的好坏,卖多少算多少,垫补家用。她这样说了,你爸没有反驳,一脸不高兴,还在背地里说你是公家人,婆姨却是个卖饭的。

你去单位的第一天,看见领导下车,同事忙着上去给领导开车门子,把手掌挡在门子上端,生怕领导的头碰在门子上。同事们在领导跟前说话腰都是弯着的。你“惭愧”自己是农家子弟,连这样的世面都没有见过。

节前聚餐,同事们忙着给领导提包、倒水、递餐巾纸,你坐下一动不动,傻乎乎的。领导倒是个大度的人,说他上班时也像你一样,憨乎乎的,有时候性子耿直,但心特别好。领导一说,你觉得领导就是领导,能到那个位置上,胸中天地大得不是一般人可以度量的。领导的话感动得你都想哭了,心想:这样的人都应该去当领导,当大领导。

来你家的亲戚多起来了,对你爸都是恭维的态度。你爸喜欢被人这样恭维,感觉很好,似乎找回了以前的存在,说你快提拔了,在单位上表现得好,领导很看重。

你认识了罗娅丽,她大你两岁,还一直单身。你被她那种大姐姐的气场吸引了,她说话简洁、干净,走路迈着大步子,尤其是上台阶时,一下一下地,坚强、有力。你刻意往她后面走,只为看她走路、爬台阶时的硬朗感。你喜欢上了她,她也喜欢你。你告诉你爸,交往了一个女干部。你爸一顿臭骂,让你好好和婆姨过日子,再不要有二心,说没有这个糟糠妻,说不定你还是个白人。

【作者简介:曹江,90后,陕西延川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延河》《莽原》《台港文学选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