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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5年第2期|吴帆:真冷,真甜(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江南》2025年第2期 | 吴帆  2025年03月10日07:10

●推荐语  

小说以一个中国留学生的视角展开叙述。来自单亲家庭的简,因童年留守儿童的经历,留学期间拒绝母亲资助,化名夏洛特在旧金山湾区夜总会跳舞。在社区大学读书期间,与斯坦福博士埃里克相识相恋。在经历了与埃里克前女友冲突、寒假与埃里克家人和朋友相处等事件后,简对家庭和自我有了新认知。正当她决定告别过去时,自己的情感却出现了危机……作者试图通过简这个人物写出隐藏在面具后的情感和欲望,探讨现代社会剧变下,人的身份焦虑和个体在多重身份中的挣扎和理解。

真冷,真甜

□ 吴 帆

就叫我简吧,反正我也不会说出我的真名。

你知道逆流而行的感觉吗?我指的不是你和对面过来的三三两两的人群擦肩而过,而是你形单影只面对蜂涌而至的人潮。你是逼着自己往前走,还是掉头跟着人流?

昨天我在中国南方的某城市参加一个国际学术研讨会。作为伯克利大学法学系的研究生,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大型会议。不但如此,我还会作为嘉宾发言!我兴致高涨,脚步从容自信。过马路前往会议所在地的时候,正碰上从对面地铁站出来的人潮。有一两百人吧,也许更多。他们大都脚步匆忙,要不拿了个手机,边走边看,要不一脸麻木,仿佛戴了统一的面具。

我走到一半时,下意识地往后看,发现朝对面街道走的人居然只有我一个。有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和一个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的妈妈刚才和我一样在等红绿灯,但他们显然都改变主意了。老夫妇似乎在争论什么事情,而那位妈妈则上了一辆的士。我突然有些慌张,心扑通扑通跳,额头上冒冷汗,觉得对面的每个人似乎都知道我内心深藏的不安和恐惧,想把我踩在脚下。

剩下的十几米的街道看上去好像没有尽头,两边停下来的车犹如虎视眈眈的野兽。落日余晖被不远处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遮住了,只有一点微黄的晚霞从灰蒙蒙的空气里挣脱出来,好像是什么不吉利的预言。 

没等我反应过来,人群就到了我跟前。我逆潮而行,夹在他们中间就像一条昏了头的沙丁鱼。

拿着棕色公文包的高个男人撞到我了;高管模样系着LV皮带的中年女人踩了我一脚;我避开戴着耳机盯着手机看的高中生模样的男孩;我撞到了吃着哈根达斯冰淇淋的小女孩…….

不知从哪里的卡拉OK厅飘来隐约的歌声,是支过时的老歌。嗓门吊到老高,然后突然消逝了。 歌声消逝得那么突然,让我不禁想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去寻找它的归处。我前脚刚跨上人行道,后面就传来汽车不耐烦的轰鸣声。

我回头看。在我的视野里,人群消失了,只有夏洛特站在街对面聚精会神地看着我。隔着这么远,我也能看到她那双戴了浅绿色隐形眼镜的猫眼。她微笑着冲我挥了挥手,仿佛说,还记得我这个老朋友吗?

我当然记得。

夏洛特没有死。

她从来就没有真正离开过我。

要说起来我和埃里克在那六个月里发生的事情都是由夏洛特引起的。如果她那个星期没从圣地亚哥来看我,如果她没食言提早走人,那我就不会独自一人去圣塔克鲁兹,也就不会遇上埃里克,当然也就不会有后面发生的那些事。

那是四年前九月的一天。

我一早醒来就看到夏洛特坐在我的书桌前化妆。她上身穿了件露肚皮的白色T恤,下面是我借给她的那条印满了太阳眼镜的宽松的睡裤。我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又重重倒下去了。我昨晚梦到和我妈一起去爬山,爬着爬着她就不见人影了,我四处找她,结果看到她站在山顶。我叫了她几声,她不但不应,还转身离开。我正准备到山顶找她,山却突然消失了,而我在一个杂草丛生、寂然无人的荒原上。就在这时我醒来了。

“昨晚没睡好吧?” 夏洛特没回头就这么说,手里拿着一支玫瑰金金属壳的唇膏,“我听见你在梦里哼哼唧唧了一通。” 

昨晚,我俩共睡一张床,一人一个睡袋,假装是在外野营。中学的时候,我们就常这么干,把睡袋塞在书包里,下课了就到某个人少的公园里,摊开睡袋,躺在上面聊天。

“做了个奇怪的梦。” 我说,“梦里,我说英文来着。”

她扑哧地笑出声来。“恭喜恭喜。这么说,英文已经进入你的潜意识了。不错呀,你来美国还不到两年呢!” 

“在荒原上的时候,那感觉真切极了。凉飕飕的山风吹到脸上,带刺的草茎在我的腿上划开口子,还有血痕呢。” 我告诉了她我的梦,只是没有提到我妈妈。

“我这段时间常常做梦。” 我坐起来,“老做什么野兽在身后追我的梦。真让人紧张。我钻隧道,跳进海里,躲在山洞里,可一回头,看到的还是野兽电灯泡一样的眼睛。” 

“准是你学习太用功了。”她说,“我吧,我做的梦都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那种。估计,我前世是只鸟。谢天谢地,我从不做和专业相关的梦。” 

她在圣地亚哥的一所大学读商业管理,按她的说法,那是“枯燥到能让活过来的埃及僵尸都恨不得再次死去的科目”。她爸妈打算让她毕业后回国接管他们在中国的影楼生意,就逼她学了这个专业。她呢,常逃课去旁听英文系的课程。

“那我前世肯定是只倒霉的兔子。”我叹了口气,“上个星期我梦到一只老虎追我。边追我,还边问我问题,说如果我回答对了,它就放我走,不然就吃了我。” 我咯咯笑起来。

“笑什么呢?”

“那次老虎问我,秦始皇哪一年统一货币和度量衡的?”

她也笑起来。“你怎么回答的?” 她问。

“我反问它,说你知道正弦定理和余弦定理吗?”

我假装自己是那只老虎,脸上显现惊讶的表情,随后好像被子弹击中一样往后倒在床上。

她肯定从她的化妆镜里看到了我的表演,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说,“你这是典型的考试PTSD!” 

“去游乐场你化什么妆?” 我边问边坐起来。她昨晚上没说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而且我们还说好了今天去大美国游乐场。她大前天没打招呼开着她那辆红色米亚塔就来了,说她给自己放一个星期的假。她去年11月的时候也这么突然袭击过一次,那次只待了两天。星期四我陪她到旧金山渔人码头和金门大桥游玩了一天。星期五我上下午都有课,没时间陪她,她就自己开车到优胜美地去了,快午夜的时候才回到我的公寓。她这人就是这么个样,随心所欲,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小妹,今天去不了,我临时有事,得赶回圣地亚哥。” 她听上去毫无歉意。她只比我大一天,但老是以大姐自居。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们在初一刚认识的那天,她得意洋洋地说她迄今为止在世界上比我多活了八万多秒。

我对她临时变卦有点不高兴, 要知道我今天可是真想在过山车上疯狂一把,但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抱怨也没用。

她转头看着我,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开始化妆的,总之她现在面目全非,原本细长的单眼皮如今变成了双眼皮,再经过深灰色和紫色眼影的渲染以及假睫毛的装饰,它们比原来大了一倍。她的疏淡并且过短的眉毛被两道光滑的黑褐色曲线所代替,略微嫌薄的嘴唇现在厚实红润,散发着成熟性感的光泽。偏圆的脸在腮红的打造下不但变瘦了,变长了,还显出西方女人脸部的立体感。

夏洛特相貌普普通通,但她从油管上学来的化妆技术让她能在十分钟内把自己从一个疏眉小眼的19岁的女孩,变成有着烟熏眼的光彩熠熠的明星。不光如此,视她心情而定,她有时会把自己化妆成其他样子:中年妇女,饱经风霜的人,英俊男士,纯情少女等。配上恰当的服饰,她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一般人化浓妆,看上去像戴了面具。可是夏洛特的妆看上去很自然,就仿若她原本就是这个长相。

我早已知道她高超的化妆技术,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吹了声口哨。

她伸出手臂,一上一下微微拍动,好像在平息观众席上雷动的掌声。

我说,“如果咱俩现在在街上擦肩而过,我肯定认不出你来。”

“照镜子的时候,我在想,那人是谁呢?这是很好玩的游戏,不是吗?说到游戏……” 她狡谲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跳到床边,把手伸到我胳肢窝下。 

“别弄我。你知道我特怕痒……” 我在她的逗弄下缩着脖子,夹紧双臂,格格笑起来,同时用脚踢她。她从床上拿起个枕头,盖到我头上。我们开始了枕头大战,之后沙发上的靠背枕头也被用上了,最后以把我的一个枕头打到脱线,细小的鸭绒毛飞得一房间而告终。

我们喘着粗气,又是笑又是咳嗽地倒在床上,头挨头靠在一起。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乐了。

她坐起来脱了睡裤,从椅背上拿过自己的细腿牛仔裤,慢腾腾地穿上。

我们狠劲地拥抱了一下,又在各自的肩膀上猛拍了两下。“小妹,想我就给我电话。” 她说。

“你活动那么多, 找你比在沙子里找金子还难。”

“很快西线就会没有战事了。” 她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夹带她看过的书的书名和内容。她是小说迷,尤其爱读欧美文学。受她的影响,我也读了不少小说,包括雷马克的这本书。

“在最后时刻有什么要坦白的吗?” 她问,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这是我们在中学的时候爱玩的另外一个把戏。初中到高中我们总共同班了四年。高一时我转学去了位于郊区的一所国际学校,我们周五放学后常常约在某个公园或是咖啡厅见面。告别的时候,我们这么开玩笑地问对方。可坦白的内容多种多样,比如说抽烟呀,喝酒呀,狂吃甜点呀,上课时偷打电子游戏呀,给男孩写情书呀,或者是上网看色情小说和视频。我们什么都不瞒对方。高二那年她来美国读高中了,而我高中毕业后也来美国读书。

“没有。” 

“真的没有吗?不许骗人哦。”

“说没有就没有。你在最后时刻有什么要坦白的吗?”

“也没有。” 她歪着头调皮地说,然后拎起她的鼓鼓囊囊的黑色大手袋就走了。她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爸妈的唠叨,她最讨厌的就是拖拖沓沓的送别。

过了一会儿,我打开窗户,伸出头,看到她已到了街上,正打开她的大红色米亚塔的车门。钻进车里前,她突然抬头冲我挥手,给了我一个慢动作的飞吻。我回了一个飞吻,眼睛湿润起来。

我在还带着夏洛特体温的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透过依旧开着的长方形的窗户,看着灰色的天空,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仿佛也是灰色的,而脑袋里空空如也,好像被人拿勺子掏空了,一股突然涌来的寂寞让我全身发凉。

我有些想家。来美国快两年了,我还没回去过呢。可是我有家吗?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对自己说,别让夏洛特把自己弄到心神不定。

我走到厨房去吃早餐。面包只剩最后一片了,奶油两天前用光了,牛奶也没了。我吃了那片烤到干巴巴的面包,上面没准有绿色的霉点,但我不在乎,然后又吃了一根皮上满是黑斑的软绵绵的香蕉。那种香蕉吃到嘴里,让你觉得脚在下雨天陷到烂泥里。我不是懒惰的人,但这段时间功课实在太多了。谁让我一个学期修五门课呢?要从社区大学转到伯克利这种名校可不是闹着玩的。

想到功课,我已经乱糟糟的心情变得更加烦乱了。

我的头有点发晕。我双手按住太阳穴,感觉到里面有小人在不紧不慢地敲鼓。过了一会儿,鼓声总算平息了。我用微波炉热了一杯水,边喝边走回房间。来美国这么久了,我还是不习惯喝冷水,要是喝了冷牛奶,我一定肚子疼。我的舍友吕贝卡第一次看到我用微波炉热水来喝,笑了好一阵。她爱吃冷的东西,倒杯水,里面一半是冰块,喝完水,嘎嘣嘎嘣认真咬冰块,咬到脸上的五官都挤到一块儿去了。

这个星期吕贝卡去她爸妈那儿了。

回到房间,我打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紫色小铝盒。打开盒子,我把一小包薄荷味的唇烟放在上嘴唇的右角落里。我用这玩意儿已经有两年多了。中途我也试过电子烟,但还是觉得唇烟更够力。刚开始含的时候,嘴巴有点麻辣辣的,像是在吃在威士忌里泡过的烟草,喉咙也不舒服,还恶心,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我闭上眼睛,感受在我嘴里一点点冒出来的让人极其舒服的唾液,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好像被熨斗一点点压平了。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我做了统计课的作业,读了两章切菲教授上个星期一规定的参考书,利用十分钟的休息时间玩了SUDOKU(我已经是“专家” 级别了),然后我的脑细胞就罢工了,肚子跟着也闹起脾气来。冰箱里没东西吃了,我只好穿上衣物出门。三条街外有家全食超市,里面的人总是特别多。我很少在这里买东西,因为这里比幸运超市贵,何况我也不在乎是否是无麸质饮食或者是不是有机食品。在我看来,这些名目繁多的标签都是骗人的把戏,让某些人觉得自己是个更积极向上更智慧也更成功的特殊群体。我在那里买了个降价促销的火腿三明治,咬了几口后决定坐公交去圣塔克鲁兹。我回家取自行车,骑到史蒂文斯溪大街。二十多分钟后我上了323路车,而自行车则放在公共汽车车头的车架上。

汽车开了一个半小时才到圣塔克鲁兹,我没在人多的海滨长廊停留,而是骑到一个了无人迹的小海滩。我停好自行车,脱下运动鞋和袜子拿在手上,光着脚顺着海滩走。

脚底下的细沙松松软软,一踩下去就是一个脚印,但随即就被冲上来的海浪填平了。海水很凉,头几次漫到脚踝的时候,我感到刺到心里的寒冷,但过一会儿也就麻木了。我走到一堆岩石堆旁,然后爬到最高的一块岩石上。

浪很大,墨绿色的波浪一层层向沙滩推进,然后白色的浪尖挑衅似的拍击我脚下的岩壁,让四溅的浪花在我眼前一次次以不同形式绽开。天空中流动着灰褐色的云层,太阳偶尔露出脸来,把并不温暖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雾气时浓时淡,有时完全消逝。穿着皮夹克还有牛仔裤,我就是紧紧抱成一团,还是在瑟瑟发抖。这里的天气总是难以预料。我住的库比蒂诺市白天气温高达30多度时,二十里之外的海边却有可能寒气逼人。

我的周围除了四溅的浪花,还有成片粉红色的冰草花以及在花朵上忙碌的几只黑头黄体的蜜蜂。有那么一阵,我盯着一只特别勤快的蜜蜂看而忘记了寒冷。它忙碌了一阵飞走之后,我才用毛衣袖口擦了擦快流到嘴唇上的清鼻涕。

每次心情特别烦躁的时候,我都会独自一人来到海边,好像海风和海浪能带走心里的不愉快,那飞溅的浪花有时让我想流泪。

不知为什么,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对某些情景会有莫名的感动。比如说一片干枯的落叶被风卷得满地跑,雪花从天上纷纷扬扬落下,又比如说农舍的烟囱冒出来的白烟袅袅上升,或是干枯的木材在火里噼噼啪啪地燃烧。

还有在微风中舞动的柳絮和蒲公英。它们那么小,小到我轻轻吹一口气就可以改变它们的方向,同时它们又显得那么从容不迫,好像它们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它们毫无羁绊,它们将永远这么以自己的方式舞动。

这种多愁善感大概跟我小时候常常一个人待着有关。

放学后,我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笑闹着从学校走回家。他们中很多人的父母和我的妈妈一样,在城里打工,一年才回家一两次。我和王婆婆住,她有点驼背,但身子骨还算硬朗。她是个寡妇,丈夫在她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得肺病死了,此后一直独居。她的房子在离学校最远的一个角落里,是带院子的红砖平房。我妈每个月给她四百块钱,让她照顾我。和其他孩子分手后,我还要再走几分钟才到王婆婆家。每次我站在王婆婆的家门口,看着紧闭的红漆木门,都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喊一声,“妈,我回来了!” 当然,妈妈是不会在家的,而王婆婆这时候也一定还在什么地方打麻将。不会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和急切的问候声来迎接我。只有几只我从小鸡崽养大的芦花鸡飞快地跑到我跟前,冲我咯咯咯叫起来,让我给它们喂食。

我用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打开冰冷的铁锁。木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音,惊动了院子里柳树上的几只麻雀。它们惊慌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我站在院子里,对着远去的麻雀轻声说,“别怕,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然后,我拎着书包,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写作业。写完作业后,我也还是坐在那里,一直坐到王婆婆回家。好像我如果坐在门外,寂寞就会离我远点。

那年,我6岁。我12岁的时候,妈妈把我接到深圳和她一起住。

眼前浪花飞溅的景象让我满怀幻想,感觉好像站在一个拉开的无形的门帘一边,往外窥探另一个我所不知道的捉摸不定、神秘莫测的世界。也许那个世界就是我还没有完全了解的所谓的生活?捉摸不定,神秘莫测。

我坐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有个人来到了海滩上。

他大约二十五六岁,中等个头,偏瘦,亚麻色的头发微微打卷。他把背上的大包放在地上,举起手臂做了几个深呼吸,还欢快地像狼一样嗷呜叫了几声,然后脱掉鞋子,在平滑的沙滩上来回走了一圈,留下两串连成“S”形的脚印。他跪在地上,把包打开,拿出三脚架。搭好三脚架后把长焦距的相机拿出来放在架子上。他的动作熟练流畅,同时也很小心。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敢打赌,那上面的表情一定很专注。对着大海他弓着背,眼睛贴在相机上,一手调焦,一手扶住相机底座和三脚架连接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按了快门,停顿了一阵后好像又按了一次。他直起身,双手叉腰,目视远方,点了点头,接着又慢慢摇了摇头,然后似乎习惯性地用右手把前额上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撩到头顶,接着又弯下腰专心调焦。他摆弄了好一阵,才按下快门。这次他似乎很满意,因为他举起右手,很有劲地挥了一下,好像夸奖自己干了件漂亮活。他走到比较干的沙地上躺下来,双手置于脑后,晒了一阵太阳,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跃而起,没拍身上沾的沙子就走到三脚架前。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换了好几个地点照相,取景的时间也有变化:太阳整个露出来;太阳在云后半露半现;太阳被云层完全遮住;浓雾;轻雾;无雾。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到我,仿佛他的全部世界就是他的相机和海景。

在看他的时候,我已停止了自己脑袋里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而是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我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一个人。要不要下去和他打声招呼?有几次我动了这个念头,甚至已经准备站起来,但我马上又犹豫了。这个人如此快乐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许我的到来只会打断他的思绪,让他讨厌。

最后我还是决定不去打扰他,然而等他收拾好东西离开后,我又后悔了。我想看清他的脸,想听他说话的声音,我甚至幻想和他肩靠肩坐在海边看日出的滋味。

……

(全文详见《江南》202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