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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叶浅韵:舌尖叛逆(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 | 叶浅韵  2025年03月13日08:13

叶浅韵,云南宣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团成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散文海外版》等刊,获《十月》文学奖、《收获》无界文学奖、《北京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冰心散文奖、云南文学艺术奖、《安徽文学》奖等。多篇文章入选中高考现代文阅读试题及各种文学选本。已出版文集八部,代表作有《生生之门》等。

舌尖叛逆(节选)

叶浅韵

在离云南千里之外的一个江南小村,我遇见一种熟悉的植物,就像看见故人。时值初夏,它们在潮湿的沟边茂盛地生长,细碎的小白花如苔米,正学牡丹热烈盛开。问村中人会吃这个不,他们厌恶地摇头,说,这么臭,谁吃呀。还说,一股子恶腥气,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墙边路边沟边到处乱长。

有人说,或许是鸟雀们从远方带来的种子,掉在土里,沾水就活,生命力旺盛;有人说,好像它们一直生长在这里,只是不受关注,互不打扰。当我说这是一种好吃的菜,叫折耳根时,他们睁大了眼睛。这还能当菜吃,怎么吃得下呀。如果是当药吃,还能想明白,为了身上的疾病,眼睛一闭一鼓气就咽下去了。哦,对了,它还是一味中药材,名字叫鱼腥草。

还记得不?有一种叫鱼腥草的注射液,有消炎、解毒、利湿、抗病毒的功效,可调节人体免疫力,增强白细胞的吞噬能力,被称为天然抗生素,曾广泛运用于医学领域。眼前这些鲜活的植物就是生产鱼腥草注射液的主要原材料,早在二〇〇三年“非典”期间,鱼腥草注射液可是卫健委从上万种中药中推荐的八种抗SARS中药之一,被誉为治疗“非典”大功臣。在那些充满恐惧与未知的日子里,这“神草”曾经以另外一种方式进入过我们的身体,与病毒进行过殊死搏斗。后来,又被推荐用于抗击禽流感。

当喘过气来的人们开始有精力重新审视这种植物时,它被人深深凝视之后有了新发现,就像光明背后的黑暗第一次被人惊讶地发现。鱼腥草注射液的不良反应,扎堆似的被掀开:有人在临床上出现头晕、心悸、恶心、呕吐、过敏性休克、呼吸困难等严重症状,甚至还有死亡的案例;有人说它是寒性中草药,对体质寒凉脾胃虚弱的人极不友好;有人说它含有马兜铃酸,而马兜铃酸是一类致癌物,在这个谈“癌”色变的时代,像是拥有了一票否决的权力。种种舆论,剑指负面,鱼腥草注射液仿佛在一夜之间就背上了深重的罪孽。

鱼腥草注射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几年,在隔行如隔山的医药领域里,也没有太多人会过分关注。所谓术业有专攻,只要这身体安生了,就算是百事大吉。毕竟,太阳底下的新鲜事一茬接着一茬。一株小小的植物,在人们的口舌身体之间,无辜地上演了一出“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戏码,只是它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主角。几度沉浮后,鱼腥草注射液又恢复了临床使用,当它在平淡中不再受人过度关注时,它又回归了一根草的本相。

在我叨叨不停地一顿输出中,一伙人停下来,像是来此地专门调研这种植物的专家。有人在网上搜罗它的讯息,并大声念出来;有人回忆起自己或是家人曾使用过这种注射液,只是不知道眼前这种植物就是鱼腥草本尊。潮湿的沟边,还长着许多植物,一些开着小黄花,一些长着小尾巴,我也无法一一辨识它们。曾有一个有趣的小问卷,你究竟能辨认出多少种植物?答案是令人沮丧的,以至有人要求诗人至少应该认识二十四种植物的名字。居住在城里的孩子,分辨不清葱和青蒜,更分辨不清麦子和韭菜,至于各种蒿类植物,更是令人眼花。这么一想,鱼腥草作为一种在此地不被认知与待见的野草,便也是可以理解的事,它与许多未知的绿色,共同成为春天生发的意向。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在忙着关心粮食和蔬菜,也总有一些人还愿意关心野菜和野花,但有更多的人在温饱之后都忘记了土地里的故事。眼前大片平整的土地,养育了密集的村庄,现代化的程度让他们成为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被忽视的一株草,就像千万个永远不会认识的陌生人,都是生命中不重要的存在。我们也只是偶然路过,偶然握手。

有人蹲下身子,掐了一根茎叶,放在鼻子上嗅,才挨近就皱着眉头赶紧丢了。一群人纷纷效仿,又纷纷落败,然后向我投来质疑的目光,仿佛我是一个说谎者。我连根拔起几株,白根细长,许多绒须上沾着细土,有微风袭来,一阵清香扑鼻,是十足的野生野长的味道。唯一不同的是,土质的颜色有异。我有种冲动,想薅了这一片,去叶留根,洗净凉拌,让它们立即成为餐桌上的美味。想以大快朵颐之姿,来解除他们疑惑的目光,以证这种植物的清白。

这一群人中,没有人会知道我的小心思。作为一个异乡人,我随流入俗,才是对这一片土地上的习惯的尊重。席间,当地的特色菜品,在他们口吐莲花的介绍中,也在我的舌尖上落英缤纷。我在他们的味觉中迅速成为同谋,咀嚼百味,体悟另一种地域的美好。我沉浸在各种美食的诱惑之中,仿佛人间五蕴都集中到舌间,所有的苦乐、忧喜、好恶,都化于味觉的触动,生发无限愉悦。任思绪在酒杯中飘荡,从边塞的风与月,到江南的水与情,都推门入怀,盛妆流转。

原来,美食果真是治愈系的主力选手。想起古人把舌头称为灵根、心窍,在此刻我竟有了通感般的体会。像是美食的缤纷,撞开了智慧的窄门,令我洞开灵光。在《黄帝内经》中有这样的记载:“心气通于舌,心和则舌能知五味矣。”人间快乐的根尽在一个“心”字,万物皆以和为贵。心和,舌通,则人的身体康健。《黄帝内经》还把舌头细分为舌本、舌尖、舌旁、舌系、舌中,在中医的望诊中观察舌的色、质、形态、舌苔作为重要内容。心不和,舌不通时,就是病灶的开始。真心为自己还能在受、想、行、识、色中行复如是而倍感欣慰。在酒精的刺激和美食的拥抱中,思索这舌间隐藏着的大学问,竟让我一时忘记了折耳根在白天袭来的乡愁。

出门的时间久了,就特别想念家。准确地说,应该是想念家的味道。早早被规训过的味觉,总是会在不经意之间发生叛逆。而折耳根,仅是一个小小的导火索。不同的人常挂在嘴上那一句: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早就露出了思乡的端倪。在没有人确定这是乡愁之前,我们笃信有一个叫“家”的居所最能安抚身体与灵魂的漂泊。仿佛世间再华丽的恩待,都及不上故乡一碗朴素的酸汤,如果再有几个从火塘里翻滚出来的土豆,就着一碗土酱和折耳根,身体便被彻底招安了。我想,这些游荡在舌尖上的气息,便是乡愁最合适的载体。

回程的高铁上,移动的风景有点乏味。更乏味的是邻座的三个大妈在用方言热烈地交谈,她们无视别人的存在,肆无忌惮地吃和笑,仿佛世界就在她们的掌控之中。终于,她们讲累了,蜷在靠椅中。我也迷糊着进入梦中,梦里不知自己是旅客。

醒来,是因为火车上的播报。到贵州,离家就近了。有种小小的兴奋,像蚊子的声音,嗡嗡几声就歇息下来,找不到它停在哪。莫名之间,“折耳根”三个字又上了脑门心。上一次来贵州,朋友们的劝酒词热烈又真诚,劝君更尽一杯酒时,不是西出阳关无故人,而是我们都是折耳根神守护的孩子,我们都是西南F4联盟成员。于是乎,几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明宵酒醉何处,晓风残月折耳根。

人们所谓的常识,在另一个地域那里,或许就成为稀奇。这本来也是认知的常识,却也容易被忽视,才有了各种各样的误会。这种误会,在云贵高原上,也许只是翻过一座山就能发生的事情。有一次,当我看到重庆人民把成捆的折耳根下到火锅里,涮成无可比拟的美味时,连我的眼界也拓宽了。川渝之地多美女,难不成是因为爱吃折耳根的缘故,它清热、养颜、祛痘、排毒、助消化,与火锅正是绝配呀。在此前,我可从没想过用折耳根来涮火锅。

我一直觉得云贵高原上那些活捉折耳根的吃法,已经算是毫无底线了。想把它当成主菜,或是配料,还是佐料,只在一念之间,主打一个随便。因为随便怎么弄都好吃,炖鸡、烧烤、凉拌、清炒、油炸,甚至搭配酸奶、柠檬茶,可以下饭、下粥、下面、下粉、下万物。真个是,众里寻它千百度,就看你想要几度。

有人因为折耳根,确认了一下地域血统,把人分为两种:一种是能吃折耳根的,另一种是不能吃折耳根的。云贵川渝四省区的人基本都能吃折耳根,即使不能吃,再多尝试一次,也许就爱上了,于是就有了折耳根联盟的称谓。网络向来是才华横溢的宝库,就有人专门为这个折耳根联盟设计了标志:一只憨态可掬的熊猫代表四川,头上戴着一顶蘑菇帽子代表云南,右手怀抱的茅台酒代表贵州,左手斜分出一个太极图案代表重庆的鸳鸯火锅,外面环绕着绿色的折耳根叶片。图片下方写着“折耳根联盟”几个汉字,还让每个字上面都长出些折耳根的根须。它以几十万的点击量吸引着无数好奇心,让人看了忍不住开心,顺便生出些食欲。

没有人想到,这普通的折耳根,有一天,会成为联结西南人民味觉共同体的一根绳子。还借着一部影视剧的主角人物,整出一个西南F4的爆梗。这四个地方在历史上一直有错综复杂的互隶关系,在语言上互相融合,不用普通话就能坐在一起交流无障碍,形成了独特的西南官话。自从一九九七年重庆从四川划出来单独成立直辖市后,因重庆古称“渝州”,原来的“云贵川”就自然过渡到“云贵川渝”。但因为折耳根的存在,有好事之人要选出折耳根联盟盟主。西南人特有的喜感在这时刻就被激发了,原本被叫习惯了的云贵川渝根本不算数,每个省市的兄弟们站出来说话的时候,必定要把自己所在的地方排在第一。这并非要争当老大的意思,就是主打一个存在感,非要让人看见我的高山大川,类似于站在那里,对人大喊一声:往这里看,我在这儿呢。对此,西南人民不会有人抗议,即使云贵高原,被人颠倒过来叫作贵云高原,大家也要一齐坐在一起大吃折耳根。并且一边吃,又要一边细分出三个派别:食根派,食耳(叶)派,两面派。各自分着阵营坚持自己的观点,根好吃,还是叶好吃,而吃根又吃叶的两面派抱着手笑了,争什么嘛,都那么好吃的灵魂菜。分派别不是为了吵架,只是为了让吃折耳根这件事情变得更加有趣。

更有趣的是,有人还为此编了个顺口溜:折耳根折耳根,坡坡上长,坎坎上生;三块一两,五块一斤,小娃吃了考大学,老奶吃了骑摩托;剩女吃了男神约,光棍吃了讨老婆;女人吃了不要敷面膜,男人吃了补肾补肝补脑壳;泡水解渴,泡酒是一副药。当这样的顺口溜被一个油嘴滑舌的人在一堆折耳根面前叫卖时,世间的有趣就被量化了,人们要买的不仅是一种菜,而且是一种欢乐。想起小时候卖老鼠药的小朋友,他说:耗子药,耗子药,哪个不买我的耗子药,耗子晚上就要啃他家的床脚。一街的笑声,证明这生机勃勃的人间,每种生活都值得一过。

当然,如果遇上一个特别轴的人,非要让人选出一个盟主,我真心觉得应该把这个位置让给贵州。贵阳市曾被民间戏称为折耳根市,据说这个地方每天要消耗三万公斤的折耳根。折耳根在一不留神之间,就成了餐桌上的霸主。似乎它可以百搭任何一种食物,打蘸水需要它,炒菜需要它,凉拌也需要它。它早已模糊了蘸料和蔬菜的界限,放下身段游弋在餐桌的任何一个地方。还有人用它来做成折耳根比萨、折耳根冰激凌。甚至有人用折耳根做成了饮料,还取了个特别好玩的名字叫贵州血统检测液。为此,贵州必定是折耳根联盟盟主位置的绝对担当。

某次,家里来了省外的朋友,我凉拌了折耳根,芫荽、辣椒、水豆豉与白白胖胖的折耳根身段纠缠在一起,令人食欲大增。在我的诱惑下,朋友欣奇地落下筷头,才一轻嚼,她就尖叫着吐了出来,还去卫生间漱了口。回来一再说,这鬼东西太难吃了,简直不是人能吃的食物。原本是希望以特色菜招待朋友,结果却变成了抱歉,那一顿饭变成黯然销魂饭,她无法再在味觉上尽兴。折耳根那悠长的余味已经破坏她的食欲,自那以后,我不再对别人报以这种看上去像个恶作剧的味觉尝试。

在世界地理上,人类被区分为东方人与西方人。而在中国地理上,中国人又被区分为南方人和北方人。很好玩的是西南地区的人大多不会认同自己属于南方人,敢情人在说南道北时,我们都在默默地吃折耳根。那千条水蜿蜒曲折,那万重山直冲云霄,大刀阔斧地劈开大西南,打开喀斯特地貌的梦幻世界,在山高坡陡谷深的陡峭环境中养育出来的麻辣滚烫又朴素率真的性格,与南方人的温婉、软糯、含蓄、精致,全然不是一路。

汶川大地震时,在搭起的帐篷中就闻麻将声声,人们在死亡与活着之间,深刻拥抱宽阔的生活,被环境拓宽边界的喜感,弥散在流淌的日子中。即使在寻常的村庄,也能听到老人们对生死的达观:沟死沟埋,路死路抬。老祖母们分明还在说着死亡的悲伤,下一秒就问询儿孙们要吃烧饵块和折耳根不。仿佛人的生死与物的生死都是同质的,融于自然,化于舌间。

我一直在猜想,为什么会叫作折耳根?或许是因为这种植物刚出土的叶子很像一只只竖立起来的小耳朵,折下它们,耳朵可食,根亦可食。以人们对植物命名全靠观感的粗暴方式,西南地区的人出奇一致地叫了这个名字。我的一位朋友却说,它就应该叫折耳根,对于不会吃的人来说,那种引爆感官系统的导火索,简直是让人迅速接通高压电线,完全是折了耳朵又折根嘛。能令人整个灵魂都在颤动的黑暗食物,除了折耳根,还有什么呢?好吧,它就应该叫作折耳根。

折耳根就是天赐西南人民的礼物,传说中它是从观音菩萨的功德池放生到人间,是专门来拯救西南人民的灵丹妙药。有人竟然相信折耳根是有神灵的,管他什么神,就叫折耳根之神吧。我们都是被神灵守护的孩子,若有人要违反神灵的旨意,就让这个地方长不出折耳根。这可真是一种无厘头的快乐,信的人乐陶陶地信了,不信的人也乐陶陶地笑了。

有多少人爱吃这种食物,就会有多少人讨厌这种食物。甚至有人说它是反人类的食材,不同的人对它的描述,简直是罄竹难书。曾有一个东北的小伙子这么形容他第一次吃这种食物的感觉,像咬了一口臭水沟里的死鱼,腥味太重,还有人吃出了汽油的味道、生猪油的味道。总之是吃到了巨难吃的东西,难吃到无法形容。这舌间生出的邪恶,是魔鬼的幻影,一不留神就蹬鼻子上了脸。就连一生钟爱美食的汪曾祺先生写到折耳根,也这么表达:苦,倒不要紧,它有一股强烈的生鱼腥味,实在招架不了。

相传,折耳根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时,因饥荒而尝尽百草,选出来的无毒可食野草,又说是因为他有“口臭”隐疾,范蠡便命令大家都食蕺菜,以免越王尴尬。有心人对折耳根进行过考古研究,说它最早发现于江浙,却发迹于云贵。南宋《会稽志》记载,绍兴人难以承受折耳根散发出来的浓重腥味,遂不将其作为日常蔬菜,而是当成救荒之物。有谚语为证:丰年恶而臭,荒年赖尔救。当折耳根流落到大西南,像是找到了最合适的土壤,它开始在这里野蛮生长,并与西南人民的性格出奇合拍。无论是在饥荒年代能解决温饱,还是如今成为挂在舌尖的珍宝,折耳根早已成为西南人民的生命之火,甚至是欲望之光。

出于它自绝于普通人味蕾上的触觉,人们就有了嫌弃的理由,它被冠上臭、腥的恶名,且与猪、狗、蝇同类。且看它在不同古籍中的称谓:蕺菜、狗蝇草、臭菜、岑菜、猪鼻孔等。其中所叫的岑菜,是否与西南方言相关?岑是一个姓氏,有著名的边塞诗人岑参,但在我们的方言体系中,说一个人或物的长相太丑时可以用这个字来形容,岑人岑事成为日常生活中的羞耻。这些难于让人理清的名字,透露出人们对这种植物的深深误会。

有记载说,李时珍第一次发现折耳根时,也如汪老般受不了这直冲云霄的腥味儿,便直接取名为“鱼腥草”。要知道,李时珍可是芫荽的热爱者,说它能“辟一切不正之气”,可“处处种之,冬春采之,香美可食”。芫荽虽然顶着香菜的美名,却也被很多人不待见,说它有臭虫、肥皂和金属的混合味道,是食物界的败类。热爱香菜的人也大可以轻蔑地丢过一句:连香菜都不懂的人,凭什么自以为懂得美食。味觉的千差万别,就像人的思想的千差万别。蜜糖和砒霜,要看在谁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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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