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山草木记
舒飞廉,湖北孝感人,现居武汉,任教于华中师范大学,另有笔名“木剑客”。出版有《飞廉的村庄》《绿林记》《草木一村》《云梦出草记》《阮途记》《云梦泽唉》(2023年)《团圆酒》等作品。
之前明清民国,武昌还是武昌城的时候,出城东南是沙湖、洪山,现在沙湖洪山已经被吞没在高楼,你躲避城中堆栈的万丈红尘,去城郊逛,得再向东,再向南,去东湖与磨山。磨山在东湖之中,有君山在洞庭湖之中,“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的意思。仔细比较的话,也不全对,君山此青螺和磨山一样大,但东湖这面镜子就比洞庭湖小多了,所以我们这里,可能是“白银杯里一青螺”。
春夏秋冬,朝晖夕阴,雨霜风露,时雪快晴,往磨山去,光谷那边是经光谷立交桥,钻团山隧道,洪山这边,由卓刀泉北路过八一大桥,左拐进鲁磨路,或者继续向前,由武汉大学附近的风光村走进湖山道。我住在东亭、省博物馆附近,步行的话,是由梨园、渔光村入东湖绿道,走在湖中道水杉树下,曲曲折折六七公里,就可以来到磨山公园的北门与南门。如果是开车,就要由梨园医院后面,下穿深长的东湖隧道,由人家东湖龙王的龙宫院墙边绕过,由大李村探头出来,平时还好,周六周日,堵得一团糟。所以行走湖中道,慢一点,也很好,年轻的时候,跑跑步,骑自行车,现在人到中年,走走路,岂不美哉。
湖中道由湖光序曲出发,诸河桥七上八下,经过湖光阁,这一段里,远眺磨山,负楚天台,立在湖心,山形圆锥状,并不像磨盘啊,难道是要取李白铁棒“磨”成针的故事,造物主真的将磨山磨成针,又是几多沧海桑田?走过湖光阁,向西转了方向,再看磨山,就会看到它背后向东南方向绵延的第二峰、第三峰。第一峰有朱碑亭,第二峰有楚天台,第三峰有刘备郊天坛,所以也可将磨山三峰取名叫作朱碑峰、楚天峰、郊天峰?有一次,我爬上雁归桥,在郊野道与湖中道交会的心形花坛边,汗流浃背看朝晖里披树带草的磨山,觉得它很像浮在东湖中的一根手指,近端指节、中指节、远端指节历历在目,我心里想,如果取名为“佛指山”,是不是也行,起码可以将齐天大圣孙悟空吓尿,至少是打一个尿噤?
一
既然被当作城市的后花园,经营花事就必不可少。自周苍柏海光农圃,至今日东湖公园、东湖绿道、磨山植物园等,近一百年五六代有心人的接力,磨山周边渐变为锦绣花海,群芳竞秀,四季不败,令人目不暇接。东亭这边是牡丹园好,各色牡丹苗在养育二三十年后,终至盛年,姚黄魏紫,千娇百媚,有凤来仪,国色天香,是当得起花中正旦的名头的,所以清明节后,看花客挤满庭院,额头出油,脸颊比花朵更红,得其时哉。东湖绿道后来居上,与磨山植物园一样,可以将全国、全世界的奇花异卉转运过来,令它们放弃家邦执念,在东湖的湖光山色间怡然重放,这本来就是植物界一个系列的励志故事。我觉得彩虹桥湿地边的海棠好,三月里一株株绽开在新草嫩柳间,朝晖里清露离离,娇美崇光,就像还未来得及沾染俗习的二七少女。植物园里的郁金香好,一丘一圃,怒放在林薄,绿叶素容,纷其可喜,它们是由海国图志里漂流来的,自然就有金发碧眼的气概,“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脂玉凝色、琥珀含光、朵朵盏盏,好像是由汝窑、钧窑、定窑、哥窑里,由大匠凝神静气烧制定型,一阵微风吹入磨山后腰植物园,惊红骇绿,好像都可将这些沉湎在蝴蝶梦里的琉璃杯碰碎,令人感怀不已。
磨山脚下,则是荷园第三,樱园第二,梅园第一。从前磨山南门附近的沼泽里长满了荷花,一是由研究所的科研人员培植,一是自己野生,野藕如果没有挖取出来,就会像竹子一样“跑笋”,像长江二桥下的芦苇在地底织网,像我老家澴溪中的凤眼蓝,占河为王。所以当年的荷花,比现在要壮观,七八月份,就是一片荷花的海洋,荷箭在荷叶里,像密集地举起来的手臂。彼时东湖绿道还未及谋划,我开车由湖中道去往开发区上班,下午六时许下班回来,经过这一片荷花海,路边坐满了卖莲蓬与荷花捆的老太太,一捆荷花有五六枝,我也常去买一捆,放到车前挡玻璃下。如果是加班到天黑,过荷园,也可稍稍停车看看荷塘月色,点点萤火,出没在黑暗中,照亮碧叶红莲。樱园有一部分,就是填掉荷塘开辟出来的,它作为武大樱花的“平替”,将三月中旬南方来看樱花的人群分流到磨山,已经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
荷花是不紧不慢地绽放两三个月,樱花则有非凡的爆发力,盛开是一夜,凋谢也是一夜,中间不过一二周的时间,游客们稍稍犹豫,就只好期望来年。昭昭春日,枝头花满,亿亿万万,好像是场生命的大雪,降临在山河,我们短暂的人,行走在更为短暂的花枝下,其实会有一种向死而生的振作。近年他们开发出来的夜樱游也不错,以五色斑斓的激光秀来勾画花海,可以将深夜的樱园变成梦幻般的龙宫,春风将樱花吹落,积雪一般堆放在青草坡上,也非常像龙族的鳞甲,好像它们最后都殉葬给了这个短暂的龙宫。
我去梅园的次数更多,几乎是每年元宵节后,都会去走走。由梅园的大门进去,沿着曲折的花径往里走,最里面是苍翠的松林。梅树有高有低,有老有少,红黄白绿各种颜色,“一树梅花一放翁”,何止是陆游这样的老头子,孩童、少年、各色男女,都可以在梅花丛中,找到自己的化身。梅花有凛冽而刚强的香气,汇聚成香雪海,是可以与中秋节的桂花比较的,春去秋来,一刚一柔,一阴一阳,标记着四季中的南极与北极,我们的时间,年复一年,如同长江汉水,在黄鹤楼下,在梅花香与桂花香两极之间哗哗流淌,绝不停留。
二
人看花,花也看人。磨山花事好,多谢种花人。厉害的种花人,让东湖磨山四季著花,但如此这般热烈的梅花节、海棠节、樱花节、牡丹节、郁金香节、荷花节,就像一年中的春节、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冬至、除夕,次数也还有限,真的天天过节的话,可能也不算什么好事。所以日常是树。我到中年后,腿脚既衰,痛别慢跑,人生清单上的乐趣,其惟散步磨山山腹乎?有时是与家人,有时是与朋友,更多的时候,是独自一人,开车钻东湖隧道,绕大李村,停车在南门外荷塘边的小停车场,带一瓶水,背着双肩包入磨山,漫无目的闲逛。读书既难,写稿子谈何容易,而磨山的山神,似乎并不在意符号与文字,象征与隐喻,他毫不在意地将我让进他的山林,走走,就走走。我再写几段树,来取悦一下山神哥哥,让他在我散步时莫下雨淋我日渐稀疏的头发。
进南门,往北的漆黑柏油路又宽又直,两边栽满法国梧桐。别处的法桐,武大、华师、华科的校园,水果湖、解放公园、东湖公园一带,都朴茂挺拔,肌满骨秀,丰姿非凡,只要忍忍四五月的梧桐絮雨,则可初春予以烟绿,盛夏予以繁阴,秋天予以满树苍黄,冬天霜雪里见铁钩银画,但这里花匠师傅多,又不愿屈服于飞絮,所以常常是大刀阔斧地修剪这两行法桐,每一棵法桐都树身粗壮,树冠纤细,雄而秀,老而媚,同一性里显现出特异性。我迷蒂姆·波顿的电影,心里常想,师傅们都是剪刀手爱德华调教出来的好徒弟,能将法桐们剪出朋克味,又能剪成罗汉相,兼职做做理发师,估计很能被中年男人们激赏。
法桐之外是枫树林,四五十年树龄的枫树非同小可,每一棵都已经是参天大树,耸入云霄,枫树林的边缘,刚刚立起来巨大的“东湖之眼”摩天轮,以供小情侣们拍照打卡,枫树林中间,则开辟成儿童游乐的卡丁车场,森林小火车的铁轨,就盘旋在枫树们的树腰上。十二月整整一个月,枫叶变红,像哪个倒霉的葡萄酒厂的酒库破了,全部的干红葡萄酒溢出来,都被枫树们喝掉,显现在树叶上,又好像孙悟空他们一行过火焰山,用法术将火焰变得冰凉如霜,但是火焰本身还在熠熠闪耀,小情侣们来坐摩天轮,孩子们来排队等森林小火车,就是来到了一个童话小镇,就叫枫林镇?我儿子小时候在东湖周边长大,第一是爱去现在咖啡小镇下的水池岸上,一艘海盗船边钓金鱼,第二是来这个“枫林镇”开卡丁车,一遍遍坐森林小火车,头发全汗湿,脸红得像番茄。我估计他的乳牙,不少都是在卡丁车的碰撞与小火车的俯冲中弄掉的。枫树林下,落满了孩子们的乳牙吧,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像《聊斋志异》中,那一篇《宫梦弼》故事中讲的,往日随手所抛的瓦砾,都会在将来变成灿灿白银。儿子长大后,也成为蒂姆·波顿的影迷,他喜欢《大鱼》,我看《大鱼》的时候,想起的是老家的村子,澴溪,澴水,他想到的会是东湖?磨山?他到了恋爱的年纪,摩天轮固然可以派上用场,也别忘记去磨山植物园中的郁金香草坪逛逛。
过枫林镇,由梧桐道左拐,过石桥,两边的行道树也换成了枫树,由枫树间向左看,就可以远眺数百米外的磨山第一峰,朱碑峰也好,佛指远端指节峰也好,它的山脊有平滑曲线,缓缓上升,缓缓下降,沿着山脊布置起来索道,均匀地挂着大小颜色各异的缆车,像珠冠上的珠子,又像小孩项圈上的铃铛。这样转头的眺望,所生发的印象,一次次累积在我的脑海里,好像也成为某种“钢印”,磨山上草木萌发、凋谢,春山、秋山皆可望,其润泽、松弛、舒展、谦谦有容的气度不变。
山麓下的园林池沼也布置得不错,路边池塘中有睡莲,有芦苇,有菖蒲,有石头,池塘上的环形草滩,是人们节假日来野营、搭帐篷的好地方,阳光好的时候,他们在草坪上拉线网打羽毛球,徐徐扔飞盘,他们带来的小猫小狗,也会积极地加入进来。池塘接受由林麓流出的小溪,溪上有桥,桥边有亭,有竹,好几次我都碰到一个中年男子来这里吹笛子,抑扬呜咽,高手哉。人家钓鱼佬,鱼竿从前也是竹子的,人家樵夫,扁担也是竹子的,渔樵笛箫,都是竹子党。亭后又有树,其中两棵朴树,已经有一百多年树龄,树前立起来的碑铭上,称之为“公公婆婆”树。这两棵辛亥革命元老级的朴树,是东湖磨山一带的诸木之长(据说汉阳区凤凰巷中有“汉阳树”,一棵银杏,树龄五百多年,是满城林木中的老大哥)。
朴树是寒冬里木叶尽脱时好看,就像颜真卿写字,写到《祭侄文稿》。朴树背后,有几棵枫杨树龄也不小,估计算得上“公公婆婆”的子侄辈,都已经超过了我双手的合抱,春夏之交来到树下,抬头看见它们满树翅果翼翼,好像都可以听到树液在枝干里哗哗流淌,所谓枝繁叶茂,正值盛年,其是之谓乎,喜鹊们爱在它们身上筑巢,还是蛮有眼光的。朴树枫杨背后,是一大片桂花树,金桂丹桂都有,中秋节开花,也能够让这片山麓成为磨山的“满觉陇”。有一年我与妻子在这里,捡了不少桂花,装在两只矿泉水瓶子里,喜滋滋捧回家,觉得将磨山的秋天都装回来了。酿桂花蜜,煮米酒,兴头一过,将余下的一瓶放进冰箱冷冻格,隔年取出来,拧开瓶盖,其淡如水,香味全无,我心里想,如此周密妙圆的缥缈天香,它去了哪里?
三
过桂林、枫林,左拐,道路向上,是往磨山山腰去的坡道。坡道出发右手边的树林里,藏着一间厕所,灯光明亮,整洁干净,有时候还点有一支檀香。袅袅青烟里如厕,我常怀疑打理这间厕所的环卫工大姐闲暇时在读谷崎润一郎的散文,所以将它收拾得和风习习,在她的心目中,紫姑神的位置比山神要重要。厕所旁边的树是樟树,实际上,在磨山四围的山腰,满坑满谷,栽种的都是樟树,比我教书的学校那些七八十年的樟树要小,但比我乡下新屋门口几棵十余年的樟树要大不少。我所见的樟树,以湖南沅江市赤山岛第一,在江西、广西的一些县镇,也见过动辄七八百年的香樟树,数人合抱,巨冠,虬枝,层层新叶旧叶,荫蔽牛马,树下就是村民们端着饭碗聊天的小广场。豫章作为古地名,可以指南昌周边的赣江流域,也可指汉水以东、淮水以南的大别山地区,有人将“豫章”解释成大樟树,好像是一个人牵着大象,在树林里走,我也很同意,在江淮、西南“江南丘陵”、古荆州、扬州的腹地,一棵百年以上的樟树,的确是“社树”的首选。百年以内的樟树,因为广为种植,随处可见,掩映着婆娑世界,又四季常绿,好像在提供给我们无意识的日常生活背景。无意识即遗忘,不再投射注意力。我觉得我们在谈论抽象的树时,心中想到的多半是樟树,但我们并不知情。可能要在夏天的雷雨之后,它们的枝叶散发出怡人的清香,在秋天它们一泡紫黑的果实被鸟雀啄下,将心爱轿车的前挡玻璃染得斑斑点点,我们才会想起它们的名字。
樟树在磨山,也是无意识的存在,但有两回,磨山的樟树还是固执地将它们的“亲在”与“共在”凸显出来。一次是二十多年前初夏的某个晚上,在向着湖面的东麓,在第二峰与第三峰转折间的葫芦形山谷,发生过一次“飙风”的“下击暴流”,狂风由东湖里吹上来,瞬间即折断了七百多株大树,其中绝大多数是樟树,当时媒体有报道,满城都在讨论这些倒霉的树。我每次走过这里,都会停留观看,觉得道教中“五雷心法”的想象,可能就是受到此类天气现象的启发,一个处在平衡中的小环境突然被外力打破,出现断裂,再向前编奇幻故事,就是《倩女离魂》里的燕赤霞们,猎妖到此,发动剑气雷术,伤及无辜的树木?磨山会养育出狐狸、女鬼与妖怪吗?幻想归幻想,但折断的樟树是真的,一直到现在,我都还能辨认出它们树身的伤痕,包裹在苔藓与薜荔里。一次是去年春节期间的雪灾,武汉先是下好几天冻雨,在树叶上凝结成冰凌,接着下鹅毛大雪,一夜之间,每一棵树都白了,覆上五六寸厚的积雪。别的树还好,但是樟树不行,自子夜到天明,侧枝主枝纷纷啪啪折断,大街小巷里停放的车辆被砸到,呜哇呜哇的报警声连成一片,在保险公司里上班的人听到,估计如伍子胥过昭关,一夜间头发都愁白了。我雪后走进磨山,发现每一棵樟树都成为“灾民”,折脚断手,有一些是完全倒伏在积雪里。工人师傅开着拖拉机,用电锯清理大半年,坎坎伐樟兮,才重新打通各条山间小道,将树干与树枝锯成段运走。这可能是磨山最吵闹的半年,电锯的声音震耳欲聋,东湖里优哉游哉的鱼虾,都被吵得烦死了。一年后,樟树们还未恢复到从前雍容有度的模样,惊惶、紧张,好像沉浸在创伤后应激障碍里。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由伤痛里恢复,回到珍贵无比的日常生活,重新沉湎到庸常的无意识,其实谈何容易。
四
目前爬磨山,对我来说,还算容易,喘喘气,出出汗,刚刚好,以后就难说了。前几年我带父母来磨山,父母都年过七十,在东湖绿道上吹吹风,看看花,他们很高兴,说没想到东湖这么宽,城里的花园又大又好,只是不像我们乡下一样种粮食可惜,我提议爬到楚天台,这样就可以将东湖与武汉尽收眼底,他们望山道而生畏,不同意。往楚天台的三岔道,坡面最陡,一二百米走完,右拐,就是半山腰的环山道,山之南是植物园,还有解放军的宿舍,早晚可以听到军人们出操唱歌,山之东,之西,之北,是东湖波光粼粼的湖面,可以映照朝阳与晚霞。山道上常见松鼠黄鼠狼倏忽往来,路边树上多鸟雀,树丛多甲虫,盛夏初秋,也多蝙蝠,多蜻蜓,多鸣蝉,多摇蚊。摇蚊有时候会扑入喘气时张开的嘴巴,让跑步与快走的人不高兴,但如果没有摇蚊的话,蜻蜓、蝙蝠、鸟雀也会不高兴。
山腰以上,樟树变少了,一些杂树由黄褐色的山石间生长出来,这时候,手机上“形色”等识花认树的APP就可以派上用场。列维—施特劳斯曾分析说,一棵树在树干部分,还是“理据性”的,树干向上,理据性所起的作用会减少,而任意性所起作用则逐渐增加:“顶端的枝杈再也不能危及树的稳定,也不能改变其特有的形态。它们的多样性和不重要性使它们从最初的制约中解脱。”树超越了“制约”,终在树冠得到自由。我觉得磨山上树林也是这样,好像山腰之上,园林的设计者、工人师傅们对树的管控也放松了,放下剪刀与铲车,终于让一些“没用的树”“野树”也加入进来,这些树的种子,可能是由飞鸟带来的,也有可能就是磨山上的土著树,一代代传下来。楚天台之下的观景平台边,有好几棵核桃树,大概就是从前的村民种植的,那时候磨山还未必是公园,说不定会有一个“磨山村”(或者就是今日楚里楚气的磨山楚市的前身)。
我还在路边找到不少油桐树,都有四五十年的树龄,挺立向上,高峻挺拔,树身像鹅脖,树冠像绿伞,春天开白花,五片花瓣,花蕊淡红色,初夏里结出簇簇油桐果,秋天收集起来,是可以送去作坊榨桐油的。桐油之前可以漆船,漆桌椅板凳木桶木盆等木器,派上大用场,比长树荫遮牛马的法桐,生桐子养凤凰的梧桐,还有一味疯长的泡桐,都要有用。我还觉得这些油桐树的父祖辈,可能还跟八十余年前的抗战有关,就像武汉大学的樱花,多半是由那场战争里传下来的。武汉抗战有激烈空战,陈怀民等烈士即是在空战中牺牲的。那时候飞机的维护保养需要桐油,桐油因此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当日金庸由重庆去湘西的农场工作,就是在四周的山岭间种油桐,他的说法是:“一株桐树,要抵过一挺机关枪,一颗桐果,要抵过一颗手榴弹,一粒桐子,要抵过一颗子弹。”所以油桐树不仅标记古典的手工业社会,可能还在标记本城的抗战史。
五
山顶上松树不少,朱碑亭、千帆亭、楚天台、祝融观星石像,都掩映在松林里。松树是普通的马尾松,到了而立之年,脱尽童子总角的稚气,松针苍绿,树枝刚劲,树身上长出龙鳞般的甲片。最美的几棵,是在往刘备郊天坛方向去的山道上,一共有五棵松树,并排高高站立在山坡上,树身稍稍弯曲,有一点婀娜的体态,这处休息站,取的名字就叫“五棵松”。我想秦始皇过泰山,在“十八盘”山道边的五棵松树下歇脚,清风迎面吹来,封人家做“五大夫”,应是情不自禁的。磨山道上的五棵松,英气中有妩媚,恐怕是一些由《镜花缘》《再生缘》里出来的女大夫。由山道上走过,风稍稍大一点,就可以听到松涛,如击剑,如驰马,如泉流乱石中,如惊涛拍涯岸,天籁一般,洗涤着身体,正如黄庭坚《松风阁》诗里写的:“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松风洗洗,菩萨泉也洗洗,洗耳的次数多一点没事,他说的这个松风阁与菩萨泉在一百多里外的鄂州西山,我们这里没有菩萨泉,但现在东湖水质变好,洗洗耳朵,问题也不大。听松涛,又遇到下雪与月夜,在之东、之西、之北的环山道上走走停停,风将额头的热汗吹干,此时心中的喜悦难以描述。一个人走在山阴道上,未免有一些浪费,有张怀民这样的好友来陪你走过这段路吗?一个人也没有关系,走在雪月松涛的磨山上,就好像萤火闪耀在山下池塘,樱花瓣与梅花瓣落进青草上的花堆里,这也只是宇宙中的一瞬间。
所以百花之上,而法桐、而枫香、而香樟、桂花树、油桐树,最后来到松林间,我来磨山的次数既多,它慢慢地也就替补成家乡,成为我的家山。《庄子》里讲,“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东湖与磨山,对我而言,大概就是“葆光”一般的克莱因瓶,汩汩注入我有限存在中的无限时间。磨山的山石与草木,会像芯片一样,以无所不备的“磨山志”,将我的踪迹记录下来,将来磨山游玩休憩的人们的脚印记录下来,成为“无尽藏”吗?磨山不会遗忘吗?我们悲欢离合的情绪累积过多,会成魔的,但适时地沿着曲折的山道上升,发散出来,有一点超脱,就好了。
“魔”与“磨”,由字形上看,同样是一片广阔的无所不容的林子,明月松间照,松林里住的是鬼怪,还是石头,可以仔细琢磨一番。人有灵,通过手,通过身体,通过心,灵力与万物交会,来此山林多了,是我们汲取磨山的灵力多一些?还是磨山汲取我们的灵力多一些?多谢磨山山神,他能欣然接受我们的来访,他是花溪山林里和善的夜游神。春夏秋冬又一春,周而复始,时间消磨着磨山之外的我们,现在春天到了,花又开,草新绿,树木生嫩芽,经过一番迭代与更新,春光与往日并不完全相同。走走走,大路不走走小路,到磨山去,走入时是一个“城市味”“班味”的旧我,走出时也许是一个“森系”“春风系”的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