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时间的褶皱
我印象中的故乡非常具象化:一口古井,一座古城,一座古庙。
古井是田庄当年唯一的水井,涝不涨,旱不涸,水质甘洌。据说田庄的田本应是甜字,因这古井而得名,后来叫成了便于书写的田。古城是著名的雄崖千户所,当地叫北所。古庙是玉皇山上的玉皇庙,我虽没有亲眼所见,但脑子里灌满了与这座古庙有关的故事。
我的童年是在胶东丁字湾边的田庄度过的,田庄始建于明洪武年间,从家谱中得知,先辈们大都来自遥远的云南。
建邑先掘井,井是家园的象征。当年走过千山万水来到丁字湾的先辈们,安营扎寨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掘井。水是生命之源,有了井才能生存,于是,小南河边上便有了这口古井。古井井台砌着花岗岩方石,每一块都被岁月打磨得没了棱角,井口呈方形,井口石被井绳勒出的凹痕深深浅浅,十分光滑。井台是小孩子的禁区,没有大人带领,不允许孩子到井台上玩耍。我跟随父亲去担水时,每每都会拽紧父亲的衣襟,探头往井下偷看几眼。我发现幽幽的井水被搅动后,像碎玻璃一样不安分,会揉碎你投下的影子,于是赶紧抽回身来,不敢再看。到古井担水,需要从小南河上的石板桥通过,细水长流的小南河实际上将居民区与古井做了分割。这口600多岁的古井养育了多少代人,我没有统计过。
田庄东北方向五里许,是建于1402年的雄崖千户所,这是目前山东境内唯一保存完整的海防古城。雄崖所呈正方形,城开四门,城中东西南北两条大街呈十字形贯通。雄崖所因其东北部白马岛上的赭色断崖而得名,归鳌山卫管辖,是名副其实的海防重镇。我多次去雄崖所玩耍,在写有“奉恩”“迎熏”的城门楼爬上爬下,在青灰色的明清民居间跑来跑去。印象最深的是城中每家每户都不锁门,小孩子淘气,有门就进,有窗就钻,很多时候进到人家,发现屋内没人,主人应该是在街上晒太阳吧。十字街上满是戏耍的孩子,有跟着撒欢的小狗,还有推着小车卖冰棍的婆婆,古城热闹的情景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在雄崖古城,我找到了夜不闭户的参照地,雄崖所的居民不仅夜不闭户,就是大白天门也敞开着。
通往雄崖所的路边,有一座高约百米的玉皇山,山上满是槐杨松等杂树,山顶有一座神秘的玉皇庙。那个时候,父亲经常在饭后乘凉时点燃一根蚊绳,摇一柄蒲扇,给我讲玉皇庙的故事。故事大都是些关于胡、黄、白、柳、灰五仙的民间传说,在我的印象里玉皇庙应该巍峨雄伟,壮丽非凡,毕竟是五仙居所,有玉皇大帝坐镇,岂可马马虎虎。
父亲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条出海的渔船在罕见的大雾中迷失了航向,渔船像走夜路的人遭遇鬼打墙一样,辨不清东南西北。当时船小,出海带的食物和水也都有限,连续几天的迷雾让水尽粮绝的渔民几近崩溃。正当人们绝望之时,忽然有人发现海雾中有一个提着红灯笼的白衣女人在前方若隐若现。船老大欣喜若狂,急令大伙向着那灯笼的点点红光划船。奇怪的是无论船划得多快,就是追不上那提红灯笼的女人。船快灯笼快,船慢灯笼也慢,两者一直保持不变的距离。忽然,提灯女人不见了,众人四处踅摸,却看到了朦朦胧胧的海岸。船老大问谁看到提灯女人去了哪里,一个半大小伙子说好像上了玉皇山。船老大说明白了,一定是玉皇大帝派王母娘娘来救的我们!为感谢王母娘娘救命之恩,渔民集资在玉皇庙里塑了王母娘娘像,从此,玉皇庙里的玉皇大帝不再孤身。父亲的故事为玉皇庙蒙上了层层神秘的色彩,这色彩像磁铁一样吸引我,使我很早就萌生了去玉皇庙一探究竟的念头。农历三月初三是玉皇庙庙会,赶山之人摩肩接踵,蔚为壮观。我站在村口看着上山进香的人流,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青壮年拎着果品、背着猪头、挑着海货,老年人拄着拐杖,挎着编篓,年轻的媳妇则梳着油光光的头,骑着拴满铃铛的毛驴,一扭一摆地响过去,我知道,人们都是奔着玉皇庙去的。
读小学一年级时,有一天下午我突发奇想,约了个叫铜锁的同学瞒着老师去爬玉皇山,谁知走到半路却遭遇了大雨,玉皇庙没看成,却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老师向家长告状,说下雨天上玉皇山容易遭受雷击,让家长好好管束。铜锁害怕挨打供出我是主谋,他烘干了衣服回家没事,我却屁股上挨了三巴掌,父亲打一巴掌就跟着一句话:那地方是你该去的吗?小孩子去干什么?就不怕柳仙钻你裤裆吗?柳仙就是蛇仙,父亲知道我最怕蛇,这样一吓唬,我再也不敢去爬玉皇山了。
到东北生活和工作后,因为工作难以离开,二十余年没有回去。人虽然没有回去,但故乡经常浮现在梦里。我从家乡朋友那里淘来同治版和乾隆版两本《即墨县志》,抽空对故乡做了许多功课。在同治版的县志里,我出生的那个古村原来叫滕家沟,由此我揣测田庄之名确实与姓氏无关,也与土地无关,很可能因那口古井的井水而得名。清代的县志对雄崖有所介绍,但不知什么原因对玉皇庙记载不多,也许当地玉皇庙不止一处吧。
有人说,作家最终都会在精神上回归原乡,我深以为然。步入知天命之年后,经历过的许多事开始模糊,有的貌似很熟悉的人名字都会叫错,但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却清楚依然,每每想起故乡,脑海里总会浮现出那口古井、那座古庙,那座曾经扬威海疆的古城。
去年清明回即墨省亲,我暗暗下了决心,不管时间多么紧,也一定要去看看故乡的古井、古庙和古城。
田庄现在隶属田横镇,我没有在镇里逗留,驱车直奔心心念念的田庄。路上,我还担忧田庄是不是已经被合并掉,如果这个六百多岁的古村真的被城镇化大潮淹没,我就成了一个回不去故乡的人。进到村里,我吊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得力于新农村建设,田庄不但没有消失,而且脱胎换骨一样变得眉清目秀起来,街道干净整洁,村民安静祥和,那些青砖黛瓦的明清民居都得到了较好的修缮和维护。我想,这不就是旧貌变新颜嘛,故乡不但没有消失,反而依然在生长。
当然要去看那口古井。小南河上的桥已经由石板桥变成了水泥桥。站在桥上就能看到那口熟悉不过的古井。我走上井台,井台上新砌了石块,因为缺少磨损,石块棱角明显,井口被钢筋焊成的罩子扣住,上了铁锁,应该是担心人或家畜掉进去。我问陪我去的亲戚:这井水不用了吗?亲戚说村里通了自来水,这井便闲置不用了。我说闲置却没有填掉,说明村干部有文化保护意识,因为这不仅仅是一口水井。我探头朝井底看了看,水中一丝波澜没有,水质有些浑浊,我的投影也被铁栅栏格式化。
接着去玉皇山。玉皇山并不高,车也可以开上去,但我还是选择了徒步上山,当年被雨淋湿的情景依然难忘。石阶踏步并不陡峭,很快便到了山顶。我看到了经常浮现在梦中的玉皇庙,说实话,我心里有点落寞,眼前的景象与我梦中浮现的巍峨庙宇形成了巨大反差,玉皇庙太小了,建筑面积大概不到四十平方米,围墙是新修的,抹了灰色的水泥,好在山门依然是古朴的老建筑,看上去有些气势。进到殿内,我看到了玉皇大帝的塑像,玉皇大帝两侧是哪吒和灵官。我转了两圈儿,没有发现父亲讲述故事里的王母娘娘,看来玉皇大帝与王母娘娘依然在“两地分居”。离开玉皇庙我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门额石头上三字中那个玉字,下面一点点到了上面,乍一看,好像是王皇庙。
再要看的就是雄崖所了。
作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雄崖所的保护可圈可点,几十年过去了,门楼街巷几乎没有大的改变,与记忆中不同的是奉恩门两侧竖起了两座石狮子,我还记得当时这里是延伸出来的赭色石阶,老人们三五成群坐在石阶上聊天,安放了石狮子,石阶被拆掉,可闲坐的地方没有了。从奉恩门进去,我向右侧拐进窄窄的小胡同,走了几户人家,都是清一色铁将军把门,而且铁锁已经锈蚀,估计村民很久不在这里居住了,大街上看不到垃圾,管理有序,各种牌匾也相当规范,看来当地政府下了不少功夫,这座古城没有出现颓势迹象。
看完故乡的古井、古庙和古城,回即墨的车上,车载音乐响起《相见不如怀念》这首歌。听罢歌曲我心生感慨,人啊,总想抚平时间的褶皱,改写原始记忆,其实这样做往往得不偿失。时间的褶皱长满青苔才能放慢流失的速度,原始记忆的纯真一旦被改写,与之相伴的肯定是失落和遗憾。我多么希望记忆不被改写,田庄的古井依然甘洌,古庙依然雄伟,古城依然夜不闭户!
值得庆幸的是,古井、古城、古庙都被保护下来了,它们的存在让我想到了另一首歌:给时间时间,让过去过去,让开始开始,让故事延续。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