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5年第3期|张惠雯:一小片海
他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到达西城高铁站。因为奶奶生病,他请了几天假。从他所在的那个南方城市回来,其实只需要四个多小时的时间,但他已经很多年没回来了。其实,这里算不上他的家乡,他只是小时候住在这儿,是奶奶把他带大的。直到上完四年级,在省城工作的父母才终于把他接走了。
他记得刚去省城那段时间,他逆反得很厉害。他习惯了跟奶奶过日子,觉得奶奶的家才是他的家,而父母则是两个并不关心、理解他的半陌生人。他们逢年过节回来看他,塞给他新奇的糖果、新衣服、书……他习惯了在一年里某个特定的节日里盼着他们回来,像盼着家里来的两个好客人,但他不想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孤僻、沉默寡言,暗暗恨着他们。有时,他在自己的小床上(以往他和奶奶挤在一张大床上)醒着,想奶奶、大伯和姑姑,他过去熟悉的县城里的那些地方在他脑子里过电影一样连起来,他还想过去一起玩儿的同学、邻居家小孩儿……他哭了,泪水淌到枕头上。但渐渐地,他适应了新环境,把这里的一切淡忘了。
他提着一个行李箱,从车上下来。他没有带伞,但站台上有透明的塑料顶棚,他就在顶棚下面站了一会儿。不远处有两三个人在那儿站着抽烟。他深吸了一口雨天的空气,想让自己感觉到这种气味和城市气味儿的差别。刚才在车上,他一直看着乡村和郊区沐在雨雾里的连绵不断的绿野,那是平原的绿野,辽阔、平和,雨雾会被它浸染成淡绿的烟。他想起自己看过的一幅摄影作品,好像是一位法国摄影师的作品,就是这样的雨雾,这样淡淡的绿野,还有一条绿野当中的杨树夹道的村道。
空气清新、潮湿,还有点儿春寒。最后,站台上的人都走光了,一个保洁工人在给垃圾箱换塑料袋,有点儿狐疑地悄悄打量他。雨看起来没有要停的意思,他觉得该走了。他走到检票口,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乘客了,工作人员几乎看也没看一眼他手里拿着的票。这种懒散的态度,也让他觉得好,觉得亲切,这就是县城人的态度。
从高铁站出来,他打车直奔奶奶所在的医院。他小时候,医院在县城的中心地带,现在医院已经搬到靠近东边城郊的地方了。大伯和姑姑都在医院里等着他。他知道奶奶看到他,肯定会哭,所以他在路上就已经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要让自己显得轻松,最好能和她开开玩笑,必须不能哭,不能引得她更激动……
奶奶已经从ICU 病房转到普通病房,她看起来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只是极其瘦小,身上连接着各种线,线又连接着输液瓶和各种检测仪器。她哭的那一霎那,他自己之前的心理建设还是崩溃了。他的眼睛湿了。他赶紧拍拍奶奶的手,说他要去外面透透气抽根烟。其实他平常基本不抽烟,更不会随身带烟。他跑到外面过道上拿一张面巾纸擦眼睛,突然,他发现护士站的护士在看他。她的目光里并没有同情,仿佛只是觉得他怪异。他尴尬地在楼道里走来走去,假装找垃圾桶。
大伯和姑姑建议他去家里住,他都拒绝了,他说他已经提前订好了酒店,明天过去放一下自己的东西,今晚就住在病房里陪奶奶。他们责怪他,说回到家了怎么还住酒店。他说酒店更方便。病房里有张从医院租的钢丝折叠床,他夜里就睡在那上面。第一次,他学会了用病号尿壶给一个女人接尿。他原来以为会有一些不方便、一些尴尬,但是都没有。当人老到一定的程度,性别的差异也会彻底丧失。夜里,他没怎么睡着,病房外面的楼道里有各种声音传来,在小折叠床上,他又不敢随意翻身,因为人一动,床就会发出刺耳的“吱吱呀呀”声,他担心影响了奶奶。他清清楚楚地听着老人的鼾声,很累,但又觉得安心:奶奶似乎睡得还不错。他觉得自己这次请假赶回来是对的,他知道这对奶奶来说是多大的安慰。
每天上午,姑姑或大伯来医院,他就回酒店洗个澡、补会儿觉。中午,他又回到医院。医院里非常拥挤,那些没能住进病房的病人就住在过道里,在那里输液、扎针、呻吟。他不太喜欢医院里的气味儿——药水、消毒液和厕所混合的气味儿,总有那么多人挤在电梯前等待,人们推着带轮子的移动病床在大厅里呼喊着跑来跑去,还有那些紧张、愁苦的病患或病患家属的脸,让他惊诧于世上有这么多人在生病、在受苦……但他来到病房里,注意到奶奶看他进来时眼睛里的光,他就又觉得庆幸,庆幸自己回来了,尽管公司不高兴,妻子也不高兴。看着枯萎、缩小了的老人,他时常想起一张照片,他在心里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它:年轻的奶奶牵着他的手,站在省城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他那时候只有三四岁。也许是正午或下午早些时候,奶奶因为强烈的日光皱着眉头、眯着眼睛,但她的脸是笑着的。他想,那可能是她去省城带他回家时拍的照片。
奶奶昏昏欲睡的时候很多,但她一醒过来,总是先问起他,仿佛怕他在她睡着的时候偷偷走掉。只有他俩的时候,他感觉更自在,看得出奶奶也更欢喜。她如果有气力,他俩就聊会儿天。她爱聊他小时候住在老家的日子,他做的那些事,好的或坏的。他发现她还记得不少事情,但她往往把一些事情、一些人记混淆了,他也不忍心纠正她。有一次,她说起一件事,说她那次动手打了他,因为他欺负一个女孩子……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个女孩子是叫什么?大城市来的……”她问他。他想了一下,说:“我也不记得了。”
第三天下午,他去找奶奶的主治医生,聊了聊奶奶的病情。医生说奶奶的情况基本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但当他要走的时候,医生又补充了一句,说像她这样的年龄,又有多种基础病,这次能脱险很幸运了,如果下次再犯病,可能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这里面有什么信息,他不愿多想。他知道下一次他可能就回不来了。
第四天傍晚,姑姑来接替他。她说和大伯商量好了,今天晚上他一定得回酒店好好睡个觉,她留在医院陪护。他同意了,因为他的返程火车票是后天,所以他打算明晚还在医院里陪奶奶,第二天上午直接从医院去火车站。这个晚上,他想睡个整觉,顺便把东西收拾一下。
陪奶奶吃过晚饭,他从医院走回酒店,大概四五分钟。他想,这家酒店就是为看病的人或他们的亲人而建的。酒店属于三星快捷型,虽然简陋,但还算干净,只是大厅和电梯里都有一股烟味儿。他来到四楼的房间,把不会再穿的衣服、不会再用的小东西塞进行李箱。他发现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然后,他拉开几乎从来没有拉开过的窗帘。他住的房间是朝向城里的,他看到小城的万家灯火、纵横交错的街巷。细看,小巷子里依然是寻常民居,低矮的自建房夹杂在一丛丛居民楼当中……他被这个街景吸引住了,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他在窗前的单人沙发椅上坐下来,看了一会儿,最后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他看看表,七点五分,时间还很早,他决定到城里面走走。
他知道他小时候住的院子已经不在了。近些年,奶奶一直住在大伯家。但这个无事可做的夜晚,他想去那里看看,想看看那里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按照他的记忆,老院儿在老十字街口再向西大概两三百米的地方。他走了大约四十分钟,确定自己找到的地方就是以往那个居民大院儿所在的地方。他看到一栋四层高的临街楼,一楼全是餐馆、商铺,和过去那些灰蒙蒙脏兮兮的店铺不一样,这些商店都装修精致、窗明几净。从阳台上的植物和窗子里透出的灯光看,二楼以上应该都是住家。这栋商铺楼一边有个小入口,入口处是个拱形的铸铁门,从门外看过去,他看见三栋同样规格的居民楼,以及楼前一片水泥空地,大概就算作小区的院落。他从洞开的铁门走进去,在院子里站住,一时有点儿茫然,因为他发现这里没有记忆中的院子的任何痕迹。但他对自己的方位感和直觉都是确信的,就是这里!以往有十几户人住在这里,红砖的院墙、带瓦檐的平房,下雨天,雨水顺着瓦檐滴落,连成一幅水帘,冬天最冷的时候,那里会悬挂着一根根冰锥,在阳光下闪烁多棱的光芒。
他看到一个六七十岁的人从楼道里走出来,就上前询问:“请问,这里过去是不是司法局家属院?”那人瞅了他一眼,说:“不知道啊,我搬来时这小区就建好了,就这几栋楼,不知道什么院子。”他道过谢,往最里面那栋楼走去。他试着找出以前那三间小屋的更为准确的地点,但最终还是无法确定。小区里进出的都是陌生面孔,他猜家属院的地是被卖给什么开发商了,所以这里和他人生最初十年里生活的那个院子已经完全断了关联。
从小区里出来,他往东走,走的是返回医院和住处的方向。但他并不想这么早就回酒店——不可能睡得着,他也没有看电视的习惯。他慢慢走着,认真观看路两边的小店,读招牌上的店名:朝颜鲜花店、阿娇早点、骑士咖啡馆……他觉得这地方虽然看起来变了样,但某些东西又像是从未变过。譬如,店主和店员仍坐在店铺的柜台后,不紧不慢地吃着晚饭;譬如,县城人无论骑车还是走路那种永远快不起来的节奏,还有照在柏油路面的路灯光,因为两旁大树黑沉沉的阴影而被区隔成一条条橙黄色的条纹……只不过,过去的街道很窄,少有车辆,晚饭后会有一群群小孩儿在路灯下玩耍,而现在的街道宽阔得多,只有汽车和电动车穿梭往来,却没有一个玩耍的孩子。
回到十字街口,他停住片刻,突然间确定了自己想去哪儿。他向左转,沿那条南北街一直往北。越走,市声越小,车流也越稀落,街景慢慢变得冷清。人气淡了,空气似乎也变得更凉,仿佛还有层薄薄的雾,笼罩着街道的尽头、远处的楼屋——也许只是雨后的潮气。他发觉和他小时候一样,县城的北边仍旧比南边更萧条破落些。他小时候,县城的官员和富人就喜欢住在南边,北面更多是些工厂的职工,但高中和小学都在城北。那时小学校放学,很少会有家长去接,住得邻近的孩子们结伴回家。一群群孩子从城北一路说笑打闹,走到老十字街口,再各各分散,有的向东,有的向西,有的向南……一群群的男孩儿,一群群的女孩儿,但男孩儿和女孩儿永远不会混杂在一起,和对方接近一点儿都是丢脸的事。有时候,他们之间还会发生“战争”,通常是口角,隔着一段距离朝对方喊叫。但有些顽皮的男孩儿们会朝女孩儿们弹纸团、扔小石子儿,女孩儿们会惊叫着躲闪,骂他们也骂得更凶。而因为她们这样,男孩子们倒会更开心。这样的冲突,似乎是男孩儿和女孩儿“接触”的唯一正当方式。
三年级下半学期,他班里来了一个插班生,是个外地女孩儿,说普通话。“大城市来的”,大人和孩子们都是这么说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她要在县城的姑姑家寄居一段时间。她姑姑家就住在司法局家属院后面的一条巷子里,那条巷子里住的多半是邮政局职工。巷子和他们大院最西边仅隔了一道墙。因为这样,他放学时要和她同路一直到家。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大部队在十字街口分散后,他和一个住在公安局家属院的男孩儿结伴而行,她则和另一个住在盐业公司家属院的女孩儿一起。住在公安局的男孩儿最先到家,接着是住在盐业公司的女孩儿,然后剩下各自落单的他俩。住在公安局的男孩儿走了以后,他就开始感到不自在。如果他不幸走在前面,他会感到后面两个女孩儿在盯着他,他莫名紧张,觉得自己走路的姿势都变得好笑、笨拙,但也许她们根本不曾注意过他。他知道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的慌乱仅仅是因为那个新来的女孩儿。后来,他往往会找个借口磨磨蹭蹭,好落在她们后面。偶尔,他会偷看她们,但大部分时间,他只是低头瞅着地面,试图捕捉到她俩的一两句对话。等另一个女孩儿到了家,他才加快脚步,从后面偷偷跟上来。
他发觉男孩儿们在一起时,也时常议论她。他想,这不仅因为她是外地来的、说普通话,还因为她确实看起来和其他女孩儿不一样。譬如,她的齐耳短发(那时候叫“学生头”)上戴着各种发卡,把刘海卡在一边,或是用一个带蝴蝶结的拢子把头发拢到后面去;她喜欢穿各种颜色亮丽的毛衣:绒绒的绿、暖暖的粉……当然,男孩儿们谈起这些,都尽量用恶意的语言,说她“臭美”,说大城市的女的都是这样不知道羞耻地爱打扮。他随他们一起哄笑,甚至笑得比他们都厉害。但每当放学路上只剩下他们俩,当他在后面看着她头上那些漂亮发卡随着她的走动而跳跃起来,他自己的心也跟着跳跃起来。
那天,和她同路的女孩儿没有上学。过了公安局,就只有他俩同路。他们一前一后,本来也相安无事。但她突然回过头冲他笑了一下,这一笑让他惊得涨红了脸。他的心跳得太厉害,以至于他第一次感觉到心口会发紧、发疼。他觉得她是发现了自己正从后面偷偷窥视她。她似乎慢下来,他只好走得更慢,假装踢石子儿,从路边的树上折一根树枝敲打路灯柱,后来又觉得这样太幼稚,就把树枝扔掉……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再回头看,但他毫无理由地认定她把他的窘相、他幼稚的行为都看在眼里。
那一段时间,他整天心神不宁。上午的第四节课和下午的第三节课,他都没法好好听讲,心里想的都是今天放学后在他俩之间会发生什么:她会不会回过头再对他笑?而他会不会有个机会、有一点儿勇气对她说句什么?还是一如既往地跟在后面偷偷看她?万一她对他开口说什么,他该怎么办?……这一段放学回家的路,对他既甜蜜又折磨。在学校,即便他总是在想着会不会看到她,可一看到她,一听到她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说话,又让他感觉像是自己被什么东西烫着了,心里扑扑通通地乱跳一阵,赶紧落荒而逃。他感觉无论他在哪儿,他都被她像空气一样的存在给完全笼罩住了。此外,他还要严密防守自己的秘密,不能让其他男孩儿察觉自己的异常……他的生活完全被扰乱了,所以他又有点儿恨她,并且生自己的气。
有一天,快走到他住的家属院门口时,他们终于说上了一句话。她转过头问他:“你家住在这儿吗?”和他想象的一样:她先和他说话了。只可能是这样,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有勇气先开口对她说什么。就像他很多次在想象中预演的那样,他抬起头看着她答道:“嗯。”可他知道自己不像想象中那样镇定,他眼神闪躲,满脸发烫。她微微一笑,转过头就走了。他自己也回家了。到了家里,他那颗受惊的心仍跳得厉害——她竟然和他说话了,她终于和他说话了!接下来他该怎么办?他的心一会儿激动得收紧,一会儿又浮想联翩。他想到很多男孩儿都想和她说话,而她只是和他说了话。如果他们知道这件事,他们会愤愤不平,也许会找个借口打他一顿。要是他们现在打他一顿,他倒会觉得痛快……一整个晚上,他都像轻飘飘的没法着地。他听见家里人说话,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看见人来来去去、做各种事情,却觉得他们只是些动来动去的影子。周围的一切都对他没有意义。他吃过饭就赶紧跑出去了。他们以为他去找朋友玩了,而他只是跑到街上去,沿着那条东西街漫无目的地快步走,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又折回来向东。
往后的放学路上,他更加磨蹭地跟在她后面,离她比以前更远了一些。他害怕他渴望的事发生——她突然转过头和他说话,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而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像个傻瓜。他宁愿是这样:他默默地跟在后面。然后,夏天来了。他看见她换上裙子,她的裙子是别的女孩儿没有穿过的样式。他发现她的头发也长长了,她把它扎到脑后,扎一个很短的马尾。他有一次看到她用的一种皮筋上缀着两粒饱满的水晶紫葡萄,也许是塑料,但看起来玲珑剔透。他觉得他一下子喜欢上了葡萄。
一天晚饭后,他来到外面的街上。突然,在路灯底下,他看到她和胡同里的两个女孩子在跳绳。实际上是两个女孩儿站在两边有韵律地挥舞着绳子,她等在一旁准备往里跳。快速舞动的绳子编织出一个幻影一般的扁弧形的圈。如果绳子是彩色的,那这个圈就会像一条虹和它在水中的倒影。然后,她跳进那个光圈里去了。他看到她像男孩儿一样穿着短裤和白帆布鞋。两端的女孩儿大声地、清晰地数着数,她边跳边“咯咯”地笑。当她看见他时,她仍在上下跳跃着,但朝他挥了挥手。那时,天将要完全黑了,街上飘荡着微微的暑气和尘土气,他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没有走开。等她停下来,他走近和她说了两句话。他记得其中一句是:“你的作业都做完了?”另一句,他忘了。她大方地问他要不要和她们一起跳绳,两个女孩儿听了又是皱眉撇嘴又是发笑。他没有加入她们,但还是没有走开。当她和另一个女孩儿摇动绳子时,他站在离她不太远的地方,傻傻地看女孩儿们跳绳,不知道怎样继续他们的交谈。突然,他听见有人大叫他的名字。等他回过神,他看见一辆自行车于夜色朦胧中从街上“哗啦啦”地骑过去,一个双腿跨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男孩儿转头朝他嬉笑、吹口哨。他如梦方醒,赶紧跑回家了。
从那天起,关于他喜欢她、他俩好的谣言开始在班里、年级里流传。男孩们儿恶狠狠地嘲笑他,他否认、辩解,但他们才不相信。在学校里,他们看到她经过,就对着他做鬼脸儿、起哄,他们还孤立他,因为对于他那个年纪的男孩儿来说,喜欢一个女生不仅是“不要脸”的事,还是对男孩儿群体的背叛。
他站在小学校的门口,从迎面吹来的初春微寒的风里,他几乎闻得到那种气味儿——往昔的气味儿。学校还在这里,校门口牌子上镌刻的名字仍然是“西城第一实验小学”,只是里面的楼是新楼,操场也是新式的,有着红黄相交的跑道。校园此刻很安静,楼上教室里的灯都熄灭了,只有楼道上的灯还亮着。学校以往的大门是气派的焊铁门,如今变成了一道自动栅栏门,连着门岗的玻璃小屋。玻璃房子里亮着灯,但没有人。不过,他也没想进去,那不仅没有必要,而且也太古怪了。
他在学校门口徘徊,引起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的注意。司机在他旁边减速,打下车窗,问他去哪儿。他说自己随便走走,不坐车。司机不放弃,用那种精明的县城人的自来熟络态度说:“走吧,不管去哪儿,我捎你一程,给不给车钱都行。”他觉得司机挺有趣,就上了车。然后,他给司机指路,他们按原路返回了他刚去过的地方。车经过奶奶家的旧址,继续向西。他对司机说,西边以前有个池塘,把他带去那边就行了。司机笑了,说你是外地回来的吧?很久没回老家了吧?他不想解释太多,说的确多年没回家了。司机说,西边那池塘早就被填了,一大半都变成了商业街,现在只剩下很小的一块儿。
“你还要去吗?”司机问。
“去。”他说。
后来,出租车司机把他放在一条商业街的入口处,说这地方是步行街,他的车过不去了,沿这条街走到头,就能看到池塘了。他付钱下车,开始去找司机所说的池塘残存的那“很小的一块儿”。原来的池塘是个天然的小湖泊,他想,这条步行街应该就在原先的水面上。街上几乎没什么人,两边店铺生意冷清,里面的店员朝外观望,神情倦怠。他走到步行街尽头,从一家商店背后绕过去,再顺一条小路走下来,就来到了残存的那角池塘边。它剩下的部分比他想象的还要小,大概只有原来池塘的五分之一或六分之一。在步行街背面的这角没有灯光,水面昏暗。对岸有几栋民房,房子里暗淡的灯光映射在水面,晕染成几条微黄的粼光。他想,它毕竟不是一潭死水,还有水波。小时候,他和小伙伴们常在池塘边玩儿,岸上有长长的斜坡,长满浓密、绿茸茸的草,他喜欢跑到坡顶,沿草坡翻滚下去。他们还喜欢搜集扁平的小石子儿,沿水边打水漂。
那是学期将要结束的、暑假前的一天,晚饭后一大段空空荡荡的时间,他和一群男孩儿在池塘边游逛。然后,他们就遇见了她们——一群女孩子,四个,或者五个,其中有她。看到她的那一刻,他想逃走,但他知道不能逃,逃了就等于承认自己心虚。他担心自己的脸因为紧张而发红发热,他沿着水边,往背对她们的方向走。但男孩子们不放过他,把他拉回来,让他看谁来了,谁在那儿。他被惹恼了,说那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们更加来了兴致,开始起哄,他们推他,让他去女孩儿那边找他“女朋友”……在一波波哄笑、推推搡搡中,他羞愤得无地自容。相比而言,女孩儿们显得安静多了,她们没怎么注意这一边的骚动,她们在草地上散步聊天,有的女孩儿手里还拿着本书。
突然,他听见一个男孩儿的质问:“你不喜欢她,那你敢去打她吗?”
“什么?”他忍不住问,尽管他听见了。
“你要是不喜欢她,你敢去打她?”那个男孩儿重复。
有人随声附和,有人爆出大笑,还有人拍手……
狂躁地,恍惚地,他朝女孩儿们站的地方走过去。在男孩儿们等待见证的沉默和女孩儿们毫不知情的沉默中,他狠狠推了一把背对他站着的她。她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那一刻,他自己也被吓住了,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轰然裂开。在其他女孩儿的惊呼声中,他逃回到男孩儿们那里。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某种忠诚,男孩儿们没再说什么,他们似乎一下子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因为他做了他们意想不到的事。过后,他不敢朝那群女孩儿再看一眼,但他知道她们把她扶了起来,给她整理衣服,安慰她。他知道她哭了……他羞愧,心如乱麻,很快就回家了。
他到家后不久,她的姑姑就来了。奶奶问他为什么打人家女孩子,他固执地什么都不肯说。奶奶要他去给人家认个错,他仍是不说话,就像一根木头一样杵在她俩面前。姑姑摇头说别逼他了,这孩子还挺倔。他姑姑走了以后,奶奶气不过,拿鸡毛掸子在他背上打了两下。他跑走了,跑到院子的围墙下蹲着,“呜呜”地哭,趁着夜色的掩护,放声、尽情地哭。他哭得那么伤心,因为他那么痛恨自己,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很蠢很蠢的、无法挽回的事。
那果真是无法挽回的事。一放暑假,她就回她那遥远的城市了。第二年,他也被父母带走,永远离开了这个小城。自那以后,他的童年似乎就结束了,全留在这里了。
那件事发生时他只有九岁。他原以为他早已忘了,他在这个夜晚只是想打发无聊的时间,去看看当年住过的家、上过的学校,直到他又回到这里,又把它完完整整地回想起来,包括那时一天里光影的变化、狭小街巷的气味儿和声响,以及她的发饰和衣服的细节。那是他人生最初的伤心事,映照出一个男人最初的荒唐和拙劣:第一次那么深地喜欢一个女孩儿,却为了否认这喜欢而去伤害她……
剩下的这一小块池塘,就像某个废弃公园的角落。他的记忆也一样,早被遗忘填埋了一大半,但还剩下这块小小的水面,昏暗、冷清,倒映着几点寥落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他从脚下捡起来几粒小石子儿,朝黑沉沉的水面扔过去。一个接一个,他听见了石子儿敲破水面、落入水中的声音,却看不见水面的涟漪。他又站了一会儿,离开了。他重回到灯火通明的步行街上,像是刚从一场梦游里醒来。
【张惠雯,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现居美国波士顿。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一瞬的光线、色彩和阴影》《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在北方》《美人》,散文集《惘然少年时》。曾获新加坡金笔奖、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当代》年度短篇小说奖、花地文学榜年度作家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