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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喧哗
来源:烟台日报 | 明媚  2025年03月04日11:09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墙上的挂钟显示不到四点,后屋就响起鞭炮声。

“每年就他家着急。年年争第一,年年谁家也争不过他家。”母亲双手合扣捏好一个元宝饺子,放到篦子上,左手捡起我甩到她跟前的饺子皮,右手拾起筷子搛起馅儿。

“可不是?天还大亮呢,着啥急?”说不着急,手上却不自觉提高了擀皮的速度。

父亲在堂屋正北墙上挂好家谱,开始摆放贡品。贴着堂屋北墙将桌子放在正中间,铺上结婚时的大红台布。左边一列从里到外分别摆着一只脱毛大公鸡、三个叠摞起来的枣饽饽、一只盘着身子口衔硬币的圣虫。右边一列是猪头、三个叠摞的桃饽饽、一条满身刺鳞口含栗子的鱼凫。中间两排六个碗,盛着冒尖的稻子、谷子、苞米、麦子、豆子、花生。前面一溜三个烛台,托着三根大红粗蜡。再往前安放一个三足黄铜鼎炉,最前面一排三个小香炉。两盒拆封的线香分放两边,一盒筷子粗的长棒香也拆了封,放在右边。父亲又搬把椅子放在院子中央,背南朝北,椅面正中间摆一个香炉。

大锅,添水,烧火。果木柴火熊熊燃烧,一会儿水就开了。取一支线香,伸入灶膛,燃亮香头,我去到院子,点燃挂在竹竿头上的鞭炮,捂着耳朵转身回跑。等跑回堂屋再转身时,那鞭炮已被哥哥高高举起,在黑夜中噼里啪啦爆出一个又一个火花,在全村鞭炮声的伴奏下格外闪耀。

鞭炮放完,饺子下锅。三点水后,母亲先盛出四碗,每碗打三个。父亲点燃三只红烛,拿起三根棒香在一支红烛上点燃后插入黄铜香炉,又先后拈起四组三支线香点燃插入屋内屋外的小香炉。三碗水饺端摆在堂屋贡桌最前沿儿,一碗端至院中椅子前沿,每只碗上横放一双筷子。

哥哥将钱戳比在一扎纸钱上,从最右上角开始用擀面杖敲印,从左至右从右至左周而复始盘龙,一下下一排排,既不空也不叠,密密又实实。敲印好两扎纸钱,一扎烧在堂屋,一扎烧在院儿里。纸钱烧完,父亲带着哥哥两处磕头,先堂屋后院子,各三个。这期间,我和母亲已经将鱼肉菜还有水饺端上炕。随着父亲举起酒杯,一年当中最丰盛、最隆重的一餐饭开宴。电视中春晚上扬起的歌声,跳起的舞蹈,烘映得我们脸红润润、光灿灿。

饭后,我和哥哥迫不及待换上新衣服。后窗一声呼唤,哥哥手里拿着一根燃香和一把钻天猴,口袋里装着不知多少散鞭蹿出门。不用说,肯定是跟他那几个“狐朋狗友”玩去了,不知道又兴出多少新玩法,别又蹦了眼、吓着鸡、惊到狗就好。我站在东间当地,瞅着墙上大挂镜左照右照。母亲搬大面板上炕,“哎呀,好漂亮的妞啊,快来包饺子吧。”

我摩挲着新衣服,看母亲从瓢里抓出一把面粉洒在面板上。“快点儿吧,包完午更(即除夕的三更半夜)饺子,还有明天早上的。害怕弄脏了就等包完再换呗。把半柜上那两个碗拿过来。”一个碗里装着洗干净的硬币,一分两分五分的都有,另一个碗装着切半的大枣、栗子,。母亲又找出两块水果糖,扒开,用刀背敲成碎块。这是明儿大年初一早上饺子里的彩头。端过两个碗,我噘着嘴换下新衣服。

不到十点,后屋又响起鞭炮,撵着全村人也都早早将饺子下了锅。十一点,村里鞭炮最响的时候,我点响了我家的挂鞭。父亲和哥哥祭奠完,午更的小饺子端上桌,一口一个,小鲫鱼一样下了肚。还没下完,二爹儿、三爹儿、小爹儿,带着小小、小泉等就来了。一人吃个饺子,尝口冻儿,搛筷火菜(即凉拌菜),大人再喝杯酒,父亲便带领兄弟儿侄和我出门拜年。

村里人一个姓,同祖宗,辈分井然。我们跟着父亲先去了爷爷家,然后去了爷爷的两个兄弟大爷爷和三爷爷家。接着去了爷爷的堂兄,另一个大爷爷家。每进一家,父亲在前,三个爹儿在中,哥哥和两个弟弟在后,先在堂屋谱前磕头跪三拜,然后涌入东间或西间跟炕头上的爷爷奶奶问好拉呱,本家的大妈娘儿们则早就端上饭桌布好酒菜,等爷儿们推起杯换起盏,糖果、压岁钱便塞进小孩儿的布兜。由亲至疏,从长而下,拜完长辈拜平辈,拜完比父亲年长的队伍便解散,其余的各自拜各人门。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日的夜村庄,宁静安详。今日非平日,自然不凡,家家户户灯光大亮,鸡不鸣狗不吠,只有人声鼎沸鞭炮常响。晦朔交替之时,最是黑暗,家家户户大亮的灯光虽能照出街上的幢幢人影,可也刺得眼睛看不清人脸。有什么妨碍?辨身形,听声音,猜谜语,更有趣。猜中了猜不中,都是一阵哈哈大笑,一会儿在东街拐角响起,一会儿在西墙外冒出来,一忽儿从南街胡同发出,一忽儿从北窗外钻进来。

袄兜和裤兜很快就满了,我快跑回家填充快要见底的糖盘子。母亲只买了两斤糖,分不了多少人,来个孩子只敢给两块,大人都知道没有吃的。掏空口袋我继续出去拜年收糖,母亲又有底气分糖给来拜年的孩子。我给你两块,从他家得两块,他又从你那儿收两块,就这样家家两斤糖竟奇妙地维持了全村过年的体面喜庆和热闹繁荣。

这是小时候的大年夜,好多年前了。出嫁的女人,俗随夫家,夫家大年初一早上才拜年。如今村里的大年夜是否依然如此?不得而知。母亲也不是很清楚,她随儿子住进城里,若干年没在村里过年了。想来应难与从前一致,我们这代人大多鸟儿离巢般飞落五湖四海,好多人跟母亲一样随子女进了城,越来越多的房子空落,村子也越来越空心。

超市里,糖果展架五彩缤纷,琳琅满目,孩子们却没有多少欲望。以前总是买很多,奶糖,水果糖,虾酥糖,巧克力,高粮饴……各式各样,一年下来化的比吃的多,今年我只买了两斤。常买衣服,还没破旧便买来新的。鸡鸭鱼肉蛋,以前只有年前才能捞着吃的,如今想吃就吃,孩子们只道平常,我亦觉得似乎没有小时候的滋味美。孩子们不曾我也不再拥有对新衣美食的渴望,一同失去的还有渴望实现时的欣喜欢乐。常常想,岁月增长,我们到底是拥有了还是失去了,到底是现在幸福还是过去快乐,到底是我的童年有色还是儿女们的童年有味。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貌气象,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品味。昨天的太阳晒不干今天的衣裳,明天的风雨淋不湿今天的行囊。不必遗憾,无需慨叹,过好今朝,品味分分秒秒的甜。

【作者简介:明媚,全名邵明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烟台市散文学会副会长,烟台市文学创作研究室副主任。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当代人》《生态文化》《经典美文》等,多部作品被《微型小说选刊》《小品文选刊》、中国作家网等转载,入选《峻节华章耀汗青——峻青先生纪念文集》《2024年度中国短诗精选》《2023中国年度诗歌选》等选集,获“山东优秀文艺评论文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