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5年第2期|胡荣勇:水上秋千
胡荣勇,苗族,1979年生,贵州省独山县人,职业教师,近年有小说作品发表在《贵州作家》《夜郎文学》等刊物。
1
大耳是一条跳水上瘾的土狗,它和旺屯的孩子一样,一天没跳几次就皮痒痒。
小河从山背后绕过来,慢吞吞来到旺屯边,突然调皮地拐了一个急弯,哗哗地向南边跑去。河岸一片茂密的竹林后面就是旺屯,这是巍峨大山陷落到河边的一个山窝窝,窝底一块平整的水泥地上爬满了藤蔓,苍翠柏树下,一条灰色混凝土公路沿弯弯曲曲的河岸渐行渐远。
旺屯半山腰上,一座水家木楼孤零零地矗立着。
大耳趴在二楼往前悬空突出的半米楼板上无精打采地注视着荒草丛生的旺屯,眼神慵懒,在它身后,老吴手扶门框,呆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山窝窝一动不动,偶尔抬眼随公路张望。
时间到中午了,太阳早就滚烫,可公路上依然看不见人影,老吴心里忍不住嘀咕起来,今天是端午节,孩儿们应该早到家了,迟迟看不到人来,估计又睡懒觉了。
老吴最看不得有人睡懒觉,以前小光的爸爸没少因为赖床挨打屁股。
旺屯只剩自己一户人家了,只要公路上有人来,即使看不清楚是谁,那也肯定与自己有关。想起两年前,乡亲们都还住在旺屯,公路上摩托车、三轮车和小汽车跑来跑去的多热闹,那时候,老吴一家就经常倚着门框观看来来往往的各型车辆,谁家出去谁进来都看得清清楚楚,特别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公路上就有点蚂蚁赶场的味道,嫁出去的姑娘们纷纷回家探亲,村子里热闹纷纷。
旺屯原本是一个拥有三四十户人家的村寨,五排错落有致的木楼倚山而建,因为地势较陡,抬眼望去五排楼房好似层层相叠。寨子前的那一块平地也不大,收稻谷的季节大家轮流晒谷,所以,大家都叫它晒坝,旺屯的喜事白事都在晒坝上张罗,能坐下二十来桌,无论大人小孩,有事没事都喜欢坐到晒坝边上的树下打牌吹牛,大耳就经常跟随在小光的屁股后头晃来晃去。
老吴的家就在最后一排的东北角上,在二楼对旺屯一览无余,大耳经常趴在楼板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旺屯,各个角落的任何响动都瞒不过它,伙伴们的行踪也是大耳最感兴趣的事,细尾什么时候对小花献殷勤、大黄在哪撒尿、独眼狼哪天偷偷吃屎它都看得清清楚楚。
后来,小光的爸爸吴大海在县城买了房子,他和媳妇就很少回家,去年,小光也去城里上学了,家里只剩下老吴和老伴,老吴七十多岁了,头发已经花白,但身体还算硬朗,在河对岸肥沃的田坝中,还种下两亩玉米,吴奶奶犯了很严重的腰椎病,她拄着拐杖佝偻着腰行走,天地间就多了一条会移动的平行线。
吴大海是汪屯第一个到城里买房的,老吴在村里倍有面子,虽然买房耗尽了全部积蓄,听说还背上贷款,但他依然很自豪,他为儿子的勇气和闯劲感到骄傲。
就在儿子买房后的第二年,搬迁政策下来了,旺屯各家各户争先恐后到县城选了房子,免费住进了新家。搬迁户把老房子都拆掉了,旺屯就变成了独家村,眼看伙伴们被主人强行带走,大耳整整嚎叫了一个月。
“叫吧、叫吧,现在还能望望,以后只有忘忘了。”老吴磕着发黄的老烟杆,望着晒坝边柏树上挂下来的秋千,那是大人送给孩子们的礼物,以前那可是旺屯最热闹的地方,现在它也被遗弃了,地上长满了杂草。
老吴喜欢坐到门框边,大耳也喜欢睡在狭窄的楼板头,一人一狗默默注视着山窝窝疯狂生长蔓延的荒草藤蔓。大耳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老主人,它很担心老主人的安全,只要老主人来到门框边,它就心里忐忑地睡不着,它不知道其实老主人更担心它,特别是每次看到它在睡梦中叫唤抽搐的时候,很担心它掉下楼去。
再看一眼曲折的公路,依然一个人影也没有,老吴又把目光投到山窝窝里,老伴正拄着根小棍子佝偻着腰在晒坝边上走走停停,在她面前,是一块方方正正的菜园子,园子里有青菜、辣椒,边上黄瓜和南瓜的藤蔓正兴致勃勃地往歪歪斜斜的竹竿上攀爬。
菜园子是吴老四家的宅基地改造成的,他家搬迁后,吴老四主动把宅基地板结的泥土挖开改造成土地,并交给老吴一家管理,说只有种上庄稼才不会长出荒草。
老吴回到灶台边,往灶膛里添加两块柴火,把火苗挑得高高的,大铁锅里立即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粽子的清香马上就噗噗噗地冒出来。煮粽子需要至少五个钟头,经过柴火慢慢煨出来的粽子软烂香糯,刚摘下的粽子叶和生花椒的香味更加浓郁。
估摸着孩儿们中午回不来,老吴拿起几件脏衣服下楼梯出门向河边走去,太阳火辣辣的,大耳吐着舌头在身后亦步亦趋,大大的耳朵软塌塌地覆盖在脑门上,以前小光在家的时候,一天到晚都与伙伴们疯玩,大耳也紧紧追随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跑跑跳跳,那尖尖的大耳朵坚挺着特别精神。
通往河边的是一条一米多宽的水泥路,它从晒坝边弯弯绕绕爬到老吴家门前,又仿佛一条丝带似的往河边飘去,路边的杂草被连根铲除,路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人气少了,杂草就会疯长,老吴明白人退草进的道理,每隔半个月他就要拿两三天时间来收拾道路。
以前是泥巴路的时候人来人往,下雨天滑不溜秋的也阻挡不了乡亲们匆忙的脚步,牛马也踩出一串一串的脚印,黏稠的烂泥仿佛正在拉丝的麦芽糖,现在路面好了,大家却离开了。老吴经常站在路上发呆,他实在想不明白城里到底有啥好的,竟让乡亲们狠心舍弃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山窝窝。
2
靠近河边,大耳就兴奋起来,它甩开老主人,哈哧哈哧地向前跑。
河岸较高的地方,四根脚腕粗的铁链连接两岸飞架在河面上,厚实的木板铺在两根铁链上形成桥面,两侧各拉一根作为栏杆,构成了一座简易吊桥。吊桥距离河面十多米,桥下水面平缓,最深处在五米左右,河底的砂石看得清清楚楚。
大耳汪汪叫着跑上吊桥,吊桥就开始晃悠起来,它跑到吊桥中央不停蹦跳,桥面就有节奏地上下起伏,它站立不稳,左右不停地摇晃。
大耳汪汪叫唤,兴奋地跟随吊桥晃晃悠悠。
“死狗。”老吴笑着骂了一句,每次经过吊桥,大耳总要闹腾一番,他驻足桥头,希望看到大耳跳水的场面。
“大耳,跳呀!”眼见大耳只是汪汪叫,却没有跳水的意思,老吴就吼了一嗓子,可大耳竟然停了下来,它低着头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回到老吴面前,抬眼望着老主人呜呜地哼着。
“唉!”老吴伸出满是茧子的手抚摸大耳的脑袋深深叹了一口气,眼里充满着怜爱,大耳眼睛微闭,两片耳朵向后撇着,就像正在享受抚慰的孩子。
“大耳,跳呀!”以前只要听到小光一众孩子的喊叫,大耳就会汪汪叫着从桥上跳下去,它张开四肢,努力保持身体平衡,在入水那一刻才收拢后脚护住肚子,吊桥有时大幅度晃动,大耳无法保持优雅的跳水姿势,在空中翻滚着跌入水中。
跳水的大耳变成了顽皮的孩子,它汪汪叫着和孩子们拼着赶着爬上岸,争先恐后跑上吊桥,又汪汪叫着跳入水中。大耳跑得比所有孩子都快,它总是第一个到达吊桥中央,汪汪叫着蹦跳不停,孩子们叫着喊着冲上吊桥,吊桥就剧烈摇晃起来,有的急忙抓住栏杆,有的跟随摇晃节奏歪歪扭扭地继续前行。
每次上桥,总有那么几个孩子恶作剧地用力跺脚,吊桥发出咔咔的声音上下起伏,大幅度地摆动仿佛荡起的秋千,桥上的孩子东倒西歪,身体跟随桥面腾起落下,大耳身体最轻,它不受控制地一次次腾起又一次次落下,片刻间就被甩飞出去。
扑通,大耳沉入水中,嗡嗡响的河水立即将它包裹,张开眼睛就看到几个光溜溜的身体在水中手舞足蹈,它迅速浮出水面,孩子们也露出了脑袋,他们抹一把脸,它也甩一甩头,大家都抬头仰望吊桥上的胜利者大喊大叫。
最后站在吊桥上的就是胜利者,他一边享受着伙伴们的仰望欢呼,一边回想他们落水时的狼狈样子笑个不停,吊桥安稳后,他才会高高跳起,凌空摆出一个自认为很酷的姿势跳入水中。
大鹏展翅、鹞子翻身、龙腾虎跃这些动作大家都司空见惯,能像电视里的跳水运动员那样屈体或抱膝跳水才算高明,小光就是抱膝跳水高手,他能在空中连续三个翻腾,每次入水后,大耳就会汪汪叫着等待他浮出水面,然而,小光和伙伴们却经常潜入水下抓住大耳后脚把它往下拉,大耳挣脱后就冲着捣蛋鬼一顿狂吠。孩子们早把大耳当成玩伴,大耳叫得越凶,大家就越是兴奋,水下的小动作就更加频繁。
然而,在吊桥上玩耍跳水是大人们严厉禁止的,孩子们没少因此挨打,但他们总能找到机会。
每当太阳把山窝窝晒得将要冒火的时候,大耳就会在二楼的楼板头汪汪叫唤,孩子们不约而同从自家窗户里探出头来,只要看见小光在门框边用手比画,大家都心领神会,不久,孩子们就会悄悄摸摸地陆续来到吊桥上。
渐渐地,大人们发现了端倪,大白天的只要听到大耳叫唤,各家都会把孩子看管得更紧。
孩子们能听懂大耳的叫声,村里的狗们自不用说,大黄、小花、细尾等一众狗狗在大耳吆喝下,呼朋引伴来到河边,它们在吊桥上跑来跑去嬉戏玩耍,汪汪的叫声比孩子们还激动。
老吴带着垂头丧气的大耳沿河岸往上走几步来到乡亲们过河的地方,这里河面较宽,水流平缓,一溜石礅摆放在河里。吊桥只是河流涨水时的应急通道,平时乡亲们都习惯从石墩上过河,那噌噌噌的过河节奏让人着迷。
河边几块石头仿佛被打磨过一样,面上比家里刨子推过的木板还要光滑洁净,老吴将打过肥皂的衣服摊放在石头上,拿起毛刷一点一点地刷洗,刷出的肥皂泡泡铺满了石头。刷完后,老吴没有进行下一步的清洗,任由它摊放在泡泡堆里,走到另一块石头上给另一件打上肥皂,又刷出了一堆的泡泡,接着到第三块石头,又刷出了一堆泡泡……
五块石头上铺满了洁白的肥皂泡泡,阳光下发出斑斓的炫目光彩。
老吴坐在石头上休息,他卷起裤管把脚伸进河水里踢了踢正在享受的大耳,大耳回头瞟一眼老主人,又把鼻子埋进水里吹起泡泡来。
天蓝如洗,一丝风都没有,吊桥在烈日下偶尔发出咔咔的声响,水中的倒影在轻轻荡漾。
老吴凝望着吊桥,似乎看到了小光他们跑来跑去的身影,随着吊桥的起伏摇晃,孩子们一个个从桥上跳下来。
“死狗,跳水去。”老吴又踢了踢大耳,大耳站起身向前走几步,又匍匐在水里吹泡泡。
“哟,也嫌弃老头子啦!”老吴不再为难大耳,他想要是小光在场的话,大耳肯定会汪汪叫着在吊桥上撒欢。村里有人怪大耳把孩子带坏了,说它是孩子们偷偷跳水的帮凶,所以,家人在揪小光耳朵的时候,大耳也逃脱不了。
那时候大耳的耳朵坚挺着,被揪时惊慌地汪汪直叫,后来习惯了就只是瞪着一双被冤枉的眼睛,任由打骂了,老吴捻了捻手指,以前他也经常揪大耳的耳朵,那挺立着的大耳朵一抓就准。
好多次,大人突然堵住桥头,孩子们就扑通扑通地跳进河里逃之夭夭,那种既害怕又兴奋的样子真是可爱,大耳夹在人群中,淘气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小顽皮。
“大耳,想跳水不?”老吴伸出手去,大耳就回到他身边,伸出潮湿的舌头去舔他青筋毕露的手背。
“等小光回来,你俩一起跳吧。”老吴抚摸它软塌塌的大耳朵,就像抚摸小光后脑勺上柔软的头发,大耳任由老主人抚摸,眼睛紧紧盯着空中的吊桥。
老吴把衣服清洗好,用水把石头冲洗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用毛刷把石头边沿的青苔彻底清理干净。
“老伙计,过几天再来跟你唠嗑。”老吴对着几块石头说,光滑潮湿的石头此刻亮晶晶的。
3
吴大海一家三口直到太阳西斜的时候才回到旺屯。
小光的回归可把大耳乐坏了,它摇头摆尾地围着小光转,毛茸茸的脑袋总想往小光怀里蹭,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在诉说着难以穷尽的思念和委屈,小光心疼地抚摸它的脑袋,抬起它毛茸茸的前爪搭在自己肩上,把它抱了起来。
站立起来的大耳个头比小光还高,它静静地享受小光的拥抱,尾巴还在噗噗地摆动不停。
“大耳坐下!”小光放开大耳,开始复习口令,大耳随即很听话地蹲坐在地上。
“握手!”小光伸出手,大耳就抬起前爪放到小光的手里,随着小光的口令,大耳很顺利地完成了躺下、翻滚、后退等一系列动作,它吐着长长的舌头,眼睛闪亮闪亮的。
“大耳,把耳朵立起来。”小光把软塌塌的大耳朵立起,可一放开手,它又塌了下去,小光轻轻拍打着大耳的脸颊,一次次把它的耳朵立起,可它依然软塌塌的。
吴大海一口气吃了两个大粽子,叭哒叭哒的吃相把媳妇蒙桂花看得目瞪口呆,桂花记得前两天在街上买了几个小小的尖角粽,大海愣是不吃,还说自己最讨厌吃粽子,可现在拳头大的枕头粽三两下就吞下去了。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桂花忍不住也剥开一个,轻咬一口,唇舌立即绽放出粽叶的翠绿和清香,还有那青花椒浓郁的味道,瞬间满口生香酥到了骨子里。
小光剥开粽子,咬下一大口吐进大耳的饭钵,大耳毫不犹豫一口咬进了嘴里,可随即就被粘住了,它用爪子去抠,可粽子粘在牙齿内抠不下来,看大耳急得嗷嗷叫的样子,全家人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狗吃粽粑——无解”吴大海哈哈笑着不忘复习从父亲传下来的歇后语,小光赶忙放下粽子就把手伸进大耳的嘴里,桂花见状急忙出声阻拦。
“桂花别怕。”老吴急忙说,他知道大耳是不会咬小光的,反而担心桂花吓着大耳,那样会误伤到小光。
小光熟练地把粘在大耳牙齿内侧的粽粑抠了下来,他手上全是大耳的口水,那团粽粑也已经被口水打湿,小光刚把手摊开,大耳就凑上来重新一口把它吃掉,粘满口水的粽粑不粘牙。
小光怕它再被粘住,就一口一口地咬下来,在嘴巴里咕噜几圈才吐给大耳,大耳每吃完一口,就眼巴巴地望着小光,前脚立起来,口水牵丝的嘴巴几乎都凑到了小光脸上,最后,粽子一大半都喂给了大耳,
“都是你们惯的!”奶奶气得直瞪眼,她认为口水被狗吃掉很不吉利,但她对小光又拎不起脾气,只有把气往老吴身上泼,可老吴一边抽着长长的烟杆,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小光喂大耳,毫不理会老伴的埋怨。
媳妇帮着收拾屋子,大海就跟父亲扯闲话,说水果店的生意还不错,每天除干打净的还能有两三百的收入,同时为了贴补家用,他另外兼职跑外卖,每月增加四五千。大海邀请父母到县城去住,说住在一起才方便照顾,并且还能帮忙接送小光上下学,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去跑生意。
老吴坐在门框边抽烟,大海讲了半天,他就是不说话。
“去不去你得说句话啊。”大海忍不住问,其实他说需要父亲帮忙接送小光只是个借口,虽然经营水果店和跑外卖的确很忙,但还不至于没有时间去接送,他是真心希望二老搬到城里去住,况且旺屯距离县城几十公里,若发生意外,坐火箭都来不及。每次回家,他和媳妇都变着法子要说服父母,但二老的执着就像村前哗哗往南流淌的河水一样永不回头。
老吴敲了敲发黄的老烟杆,重新装填好烟丝,“叭”的一声将其点燃,“咝——”地吸了一大口,随即就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烟圈慢慢扩散飘出门框,朝山窝窝飞去,大海每次回家都给他买来香烟,但那东西只是包装好看,死贵不说,劲头还没有自己种出来的烟叶大。
“乡亲们经常来水果店问你们的情况,你去了他们肯定很高兴,你们也不会无聊的。”大海盯着父亲说,他在观察父亲有没有被说动的可能,可老吴依旧咂叭着烟嘴,眼睛动也不动地望着山窝窝。
桂花走出房间,她和大海对视一眼,均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夫妇俩也记不清是第几次劝说二老了,反正每次回来都要劝说一番,但二老的态度依然很坚决地不愿离开。
大海夫妇忙着张罗晚饭,老吴里外找了一圈看不见小光和大耳,就急忙往河边去寻找。
小光是跑着来到河边的,大耳汪汪叫着跑在前头,他们径直跑到吊桥上,吊桥就开始晃悠起来,小光一边往桥中央跑,一边习惯性地脱下身上的衣服随手丢在桥上,到达吊桥中间时全身上下已是光溜溜的了。小光上上下下地跳,大耳也跟着上下扑腾,吊桥剧烈起伏,小光站立不稳了,急忙蹲下抓紧桥板,可大耳依然汪汪叫着继续跳动。
大耳犹如疯魔一般,根本停不下来,小光的手指透过缝隙紧紧抓住桥板,可身体还是随着桥面起伏被颠飞起来。
“啪…….啪……”小光和大耳一次次跌落在桥面上,样子狼狈之极,就在大耳即将被甩飞出去的时候,小光抓住它的一只脚把它拉到了身边,大耳既兴奋又紧张,紧闭的嘴巴发出呜呜的声音。
小光突然发现大耳的两片大耳朵竖立起来了,脑袋上仿佛耸起两座金字塔,他立刻伸手去揪,可又被颠飞起来。
“大耳,你的耳朵立起来啦!”小光大声说,大耳汪汪叫了两声。
“大耳,我们跳水吧!”小光说得很大声,刚刚赶到河边的爷爷也听到了。老吴慢慢走到桥头,悄悄躲在一蓬灌木后面。以前旺屯还没搬迁的时候,在对待孩子们跳水这件事上大家表现得出奇一致,只要听到有人在吊桥上玩,无论是谁无论在多远都会咋咋呼呼地赶来制止,看到孩子们扑通扑通跳进水里,像一群小鸭子似的四散奔逃,大人们哭笑不得。老吴坚决制止小孩子上吊桥跳水,他不但在桥上驱赶孩子,还经常到家里去告状,带给那些调皮鬼一顿“鞭子炒肉”,再顽皮的孩子见到他也噤若寒蝉。
然而,老吴此时却猫着腰半蹲在树丛后面,透过缝隙津津有味地欣赏小光和大耳在桥上折腾,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小光叫大耳跳水的话传来,他急忙换了一个角度,吊桥上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桥下的河水静静流淌,一丝波纹都没有,小光和大耳趴在桥面上注视着河水里的倒影,看见两颗形状不一的脑袋,它们跟吊桥一起在灰色的云层里轻轻晃荡。
刚才小光还大声催促大耳跳水,大耳也对小光汪汪直叫,似乎也在催促着小光,双方都摆出了跳水的样子,可吊桥慢慢停下来了他们都还没有跳。
心情跌落的还有老吴,当小光和大耳垂头丧气走出桥头的时候,他突然堵住了去路,小光和大耳都被吓了一跳。
“你们去跳一回吧,今天允许你们跳。”老吴伸手拦住他们,想把他们推回桥上去,可小光和大耳都像已经泄气的皮球,一丝兴致都没有,小光推开爷爷的手,带领大耳默默回家去了。
老吴伫立桥头,眼望吊桥深深叹了一口气,吊桥还在微微晃动着,就像晒坝边从柏树上挂下来的秋千,可却没有人来晃荡了。
4
吃晚饭的时候,吴老四居然回来了。
正是傍晚时分,老吴一家围坐饭桌前开始端碗的时候,楼下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大耳迅速汪汪叫着冲下楼,大海急忙跟下去,就看见大耳摇头摆尾地蹭着吴老四,吴老四也抓住大耳的两片耳朵不停地摩挲。
老吴一家对吴老四的到来充满了好奇。
吴老四说他坐车到半路,然后就依靠两条腿赶路回来,他一身的汗味,衣服后背都浸湿了,吴大海赶紧给他拿来毛巾脸盆,又问父亲找了一件衣服给他换上,大家才又坐回饭桌边。
吴老四看到绿油油的粽子眼睛就亮了,他迅速剥开一个吃起来,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柴火煨出来的粽子就是香。他吃得很香甜,鼓鼓的腮帮子瘪下去又迅速鼓起来,还发出叭嗒叭嗒的声音。
老吴一家人就看着他吃,谁也没说话。
吴老四的儿子吴大方是村里出名的钓鱼郎,四十多岁了农活不会干,钓鱼倒是一把好手。他二十多岁时从浙江领回一个女人结了婚,女人生下孩子后就跑了,吴大方把孩子交给吴老四夫妇抚养,自己回浙江打工去了。浙江似乎才是吴大方的家,他一去就是十多年,儿子小学毕业读初中,初中毕业去打工了他都没回来过,反倒在浙江混出了钓鱼郞的名气,朋友圈里不是在钓鱼就是各种各样的胡吃海喝。
可就在前年吴大方突然回来了,那时正是旺屯搬迁的关键时候,吴大方在电话里一直催促父亲搬迁,可吴老四坚决回绝了,于是他急匆匆从浙江赶回来,软磨硬泡地逼迫吴老四,最后又拉拢儿子来劝说,无奈之下,吴老四才同意搬迁。
“我这辈子算是到头了,儿子已经指望不上,但孙子的人生才刚开始。”吴老四闷下一口酒,又一次说起他搬迁的理由,虽然这句话老吴也听多了,但每一次从老四的嘴巴里讲出来,老吴依然在心里又一次竖起了大拇指,他深知老四夫妇是最不愿搬迁的,但为了孙子的前途,他们宁可牺牲自己也要在城里安家。
很多人也劝老吴夫妇到城里享福,老吴和老伴也尝试去过几天,但又都匆匆回到了旺屯,只有看到熟悉的山窝窝,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夜里闻听唧唧的虫鸣,他们心里才踏实,睡觉才安稳。
“大哥,大嫂,这段时间我总是睡不着,一闭上眼就看见旺屯,脑壳里全都是旺屯,总梦见河对岸那一坝水汪汪的稻田,实在遭不住了,就跑回来想住几天。”吴老四低垂着眼皮,说完立即眼巴巴地看着大家。
饭桌突然就陷入了沉默,仿佛热热闹闹的电视突然就没了声音,大海一家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旺屯现在就只剩下自家的房屋,吴老四的意思就是住到家里来。
吴老四见大家半天没说话,眼泪就滚了下来,他颤巍巍地站起来恳求道:“大哥,大嫂,你们让我住到楼下的牛圈边就行。”
老吴吐出一个烟圈说道:“都是一家人,怎能住到牛圈里?”他深知吴老四是个本分的老实人,若是答应他,他还真会住到牛圈边去,他看看老伴,又看看大海夫妇,想听听她们怎么说。
“老四回来好啊,家里的屋子多的是。”吴奶奶和老吴相伴了一辈子,老吴的眼光是什么意思,她岂能不知,老吴本来话少,夫妻之间相伴几十年,早就达到了一举一动皆语言的境界,自从乡亲们搬迁后,两人一天说不到两句话,今后有老四在,家里肯定要热闹一些。
“海侄,叔到家里来住,你同意不?”吴老四见老吴夫妇同意了,心里很高兴,但见大海夫妇没言语,心里突然跑出来一丝忐忑。当时搬迁政策下来后,免费搬迁的村民都明里暗里嘲笑大海,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也说过不少风凉话,现在若是他不同意的话,自己的愿望岂不是落空了。
“四叔就放心住下来吧,正好有个照应。”吴大海和媳妇眼神交流间已经取得了一致,他给吴老四的酒杯满上,说四叔想住多久都行,最好把四婶也接来一起热闹。
吴老四热泪盈眶,他起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感激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当晚,两兄弟都喝高了,吴老四摆起县城里各种稀奇古怪的事,说住在高楼里脚不沾地心里不踏实,楼房里家家户户大门都关得紧紧的,进城两年了认识的人都没有几个,他感叹城里喝水都要用钱买,白菜萝卜不但很费钱,还没有旺屯的好吃。
吴老四回到旺屯后,老吴就带他到河对岸的玉米地里割草,一起稳固过河的石头,一起收拾旺屯的每一条道路,把村民搬迁时损坏的一些路基重新用石头砌好,哥俩穿梭在山窝窝曲曲折折的路网上,仿佛路边的屋子还在,进出的每一扇门扉都在等着他们推开。
晒坝边上的那一块菜园子是吴老四每天必到的地方,他回来后就接过了管理的任务,每天起床后他都要先到园子里捣鼓一阵,把菜园子养得绿油油的。
“老屋基在回报你哩。”老吴从豆架上摘下一把豇豆,说之前老太婆再怎么折腾也结不出这么肥嫩的豆角,看那些瓜果个比个地长,辣椒比筷子都还要长,肯定是祖宗显灵的,老四指着菜园一角说之前祖宗就供在那儿,你看那几个南瓜恐怕都有几十斤了。
吴奶奶现在不管菜园了,她把镰刀磨得锃亮,将晒坝上的藤蔓齐根割断,再一根一根地把它们扯出来卷成团,扔到晒坝坎下去,几天后,晒坝上连一根草都看不见了,大耳高兴地来回跑,不停地翻滚撒欢。
“大家都还在的时候,都说晒坝太窄太小,有时还为了巴掌大一块吵得不可开交,可现在它却是这么敞,再好的场地都没用处了。”老吴慢悠悠地说,他向晒坝吐出一个烟圈,但它还没飞出去就被风吹散了。
“是啊,以前就为了一棵树、一角地争得你死我活,可现在河对岸的稻田里全是芭茅。”吴老四这几天想把对岸自家的田地收拾耕种,可面对茂盛的芭茅和张牙舞爪的荆棘心里很是发怵。
吴奶奶不喜欢掺和二人说话,她把长长的镰刀把当作拐棍向晒坝角上的柏树走去,秋千还在那挂着,可地上的杂草都差点与秋千齐平了,吴奶奶蹲下身子,右手的镰刀就向杂草根部砍去,她动作不快,但刀锋经过的地方,杂草依然齐齐割断。眼见老伴吃力的样子,老吴走出菜园子接过她手中的镰刀就飞快地挥动起来,只听刷刷刷的声音,眼前闪过一阵阵亮光,野草就整整齐齐倒下了一大片,接着,弯弯的刀尖往草丛里一勾,倒下的野草就码成了一堆,几分钟就收拾得干干净净。
老吴收拾杂草的时候,吴奶奶就拉着秋千的绳子站了起来,她紧了紧秋千的绳索,感觉拇指粗的麻绳还很坚韧,就微微点了点头,嘴里还在絮絮念叨着,回头看见木板上全是灰尘,就挥起衣袖把它一点点地擦干净。木板很宽很厚,她记得这是老吴几年前从一段杉木上锯下来的,当时他说要把秋千做得牢实一些,只要孩子们玩得高兴,去河边的时间就少一点,然而,孩子们还是架不住跳水的诱惑,成天就喜欢往河边跑。
老吴把最后一堆杂草扔掉后就发现老伴正对着秋千发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阵阵抽动起来。
“老伴,坐秋千不?”老吴手掌按在木板上,眼里发出狡黠的光芒,吴奶奶疑惑地抬起头来,对上老吴的眼睛,确认自己没有听错,片刻后只见她嘴巴一瘪就迸出了几个字:“发什么神经!”老吴咧嘴一笑,突然弯腰一搂就把老伴抱了起来,二话不说就把她瘦弱的身体放到了木板上,吴奶奶猝不及防,双手挥舞间紧紧抓住两边的绳子,紧张地话都说不出来。
“别乱动!”老吴双手扶着老伴轻轻地用力,秋千就动了起来,一步……两步,老吴控制着幅度,就荡两步的距离,秋千往前,他就向前走两步,秋千往后,他就赶忙退回来,又往后走两步。
吴老四在菜园里看过来,一双手掌拍得啪啪响,笑脸上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发出一连串嗤嗤声,大耳从远处跑来,围着秋千打转转,尾巴摇得噗噗响。
吴奶奶被放下来的时候,几乎都站不稳,不过腰杆挺直了不少,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半天后一把推开老吴,慢慢走到另一边的石头上坐下来。
“老伴,你看我荡的有没有当年的厉害?”老吴坐在木板上,前前后后蹬几下就高高地荡了起来。
“老不正经!”吴奶奶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看着高高飞起的老吴,她突然感觉脸上烫了起来——想当年老吴还年轻的时候,他们就曾经坐在一起荡秋千,飞得比现在还高。
5
吴老四开始收拾河对岸的田土了,老吴也经常去玉米地里劳动,他们一起出门,一起回家,炎热的天气里,哥俩每天都是一身的汗水。
吊桥是休息谈天的好地方,哥俩经常在傍晚时分坐到桥头抽烟散闷,凉风从河谷吹过来,拂过清凉的水面,变得凉丝丝的。
大耳总是默默跟在二人身后一声不吭地踏上吊桥,百无聊赖地躺在轻轻晃动的桥面上,小光回县城的第二天,它的耳朵又塌了下来,软塌塌的无论老吴怎么拉都立不起来。
老吴往桥上走几步,脚下用力跺了跺,桥面就开始起伏,可大耳却动也不动,头都懒得抬一下。
“它不跳了!”吴老四的眼光穿过老吴张开的手臂,落在懒洋洋的大耳身上。
老吴返回桥头坐下,默默吐出一个烟圈,它顺着桥面慢慢地飞向大耳,在大耳身边飘飘忽忽地拉扯几下,又慢慢地随风向河面飘散。
“它就是个孩子,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老吴瞅着大耳,仿佛睡在桥上的就是儿子大海,以前大海干活累了就喜欢一个人四仰八叉地睡在桥上,村民搬迁后,小光也喜欢睡在吊桥上,就像他老子一样四仰八叉的,大耳自然也睡在他身旁,那时候,老吴都悄悄地躲在灌木丛背后,每当小光醒来,他就会假装刚刚来到。
老吴的视线顺着哗哗的河流,又看向曲折蜿蜒的公路,两年前,乡亲们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搬上卡车,一车一车地顺着公路往外跑,他当时就靠在自家二楼的门框边、站在颤巍巍的桥头上默默地目送他们离去。
河边热闹,孩子们就往河边跑,城里热闹,大家又往城里跑,即使是大人,也经不起凑热闹的诱惑。
旺屯也曾经热闹过,但它就像是桥下的水面,现在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
这天中午,阳光依然毒辣,旺屯的空气都被关在了山窝窝里,沉闷得喘不来气,稍微动一动,汗水就滚滚落下。吴老四去河对岸了,老吴留在家里,大海说今天要回来,还说有重要的事要商量。
晒坝边上除了东北角那一棵柏树外,在公路出口那里还有一棵樟木树,它高大茂盛的树冠就像一把巨伞,无论天气多热,在树下都能享受到河谷吹来的河风,树下几块光滑平整的石头就成了旺屯聚会玩耍的好地方。
老吴坐在一米多高的石头上,大耳也跳上来,睡在他脚边。
“老四说你命好哩。”老吴轻轻踢了大耳一脚,大耳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他,老吴瞟了它一眼,默默地给烟斗装上烟丝说道:“以前你一带头,旺屯的狗狗都跟着你叫,那声音能传到河下游的寨子去,那边的狗也跟着叫,整条河谷都是狗叫声,就像除夕的烟花爆竹,谁都想把对方比下去,可现在就只剩下你啦!对了,还有一个小花,让老四带回来给你做伴好不好?”
大耳好像听懂“小花”这个称呼似的,又抬起头来看着老吴,还甩了甩脑袋,软塌塌的大耳朵被甩得飞起来。
“就是可怜了那么多的狗。”老吴深深叹了一口气,想当时村民搬迁的时候,大黄就被卖给了一个狗肉贩子,同时被卖掉的大大小小的有十多条,跟随主人进城的只有独眼狼、细尾和小花,但是,听吴老四说,独眼狼在进城的第二天就被撞死在大街上,它从栏杆钻出突然就跑到了车来车往的大街上,大卡车从它身上碾过,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一片紧紧贴在路面上,后来清洁工用铲子铲了好久才剥离出来。细尾不知怎么回事变成了流浪狗,吴老四见过它一回,浑身脏兮兮的,吴老四一喊它,它一愣神后也认出了吴老四,就摇着尾巴跑过来,但路人一声恶狠狠的呵斥又把它吓得夹尾逃跑了,之后就再也没见过。
吴老四说他家的小花乖巧懂事,从不乱跑,即使偶尔出门也紧紧跟在主人身边,它的窝窝就在阳台边上,每天就坐在窝里俯视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几天都没叫一声。
抽完一袋烟,老吴就在石头上躺下来,他想即使自己睡着,大海一回来就会找到自己。
刚躺下一会儿,老吴就沉沉睡去,睡梦里,他又来到了河对岸,一眼望去,全都是亮堂堂的水田,乡亲们正弯着腰在田里插秧,远处还有几个人赶着水牛在田里跑来跑去。
“老吴,都没地方插秧啦,你快去耙田哩!”邻居吴婶抬头对他说,左手还兜着一大把嫩绿的秧苗,黄白相间的根须还在往下滴水,身前是一片排列齐整的秧苗,它们正对着老吴招手,可一瞬间,它们又变成了刚跳进水里的娃儿们,正一个个抬头对着他笑。老吴也笑了,他牵着水牛往前走,同时忍不住开口唱了起来:旺屯是个好地方/大田大坝水汪汪/春天菜花香满屯/年年稻谷堆满仓。
远处突然传来狗叫声,老吴一扭脸就看到了大耳,它正从吊桥上飞快地朝他跑来,身后是一边追赶一边汪汪叫的小花,老吴回头就抬脚走进田里,可脚刚一落地,前面的水田就不见了,一丛一丛的芭茅草就刷刷地长出来,顷刻间就把他包围住了,老吴吓出一身冷汗,慌慌张张地扒拉寻找出口,狗还在叫着,但他就是冲不出芭茅丛。
“老吴……老吴”,老吴听到有人在喊他,声音就是老伴的,他心下一激灵,就睁开了眼睛,老吴发现自己睡到了石头边上,半只脚已经掉落下去,他急忙坐起身,看见老伴正倚在门框边喊他,大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楼板头那里,此刻还对他汪汪叫。
原来,吴奶奶就坐在家里,老吴睡梦中咿咿呀呀唱歌的声音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听到大耳急切的叫声,她才急忙走到门边察看,就发现老吴睡到了石头边上,稍有动作就可能掉落下去,石头虽然不高,但摔下去老骨头可经受不起。
老吴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他把衣服脱下来,带着对狗狗们的回忆朝河边走去,大耳也跟了上来。
老吴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吊桥的栏杆上,就光着膀子坐在桥头的树荫下抽烟,大耳匍匐在脚下,伸着长长的舌头闭目养神,对岸不远的地方,头戴草帽的吴老四正挥舞着镰刀清理着芭茅。
一袋烟抽完了,老吴把烟斗悄悄伸到大耳的鼻头下,大耳湿润的鼻子立即抽了抽,马上就睁开了眼睛,它看了一眼老吴,见老吴正咧着嘴笑,就知道老家伙又在逗弄自己,于是往旁边挪了挪。老吴没有放过它的意思,他又装上一袋烟丝,一口一口地把烟子向大耳喷去,大耳浓密的黄毛里立刻烟雾缭绕起来。
片刻后,大耳就站了起来,它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回头一脸嫌弃地瞪了老吴一眼,慢吞吞地走上桥去。
“对,你不抽烟那就去跳水嘛。”老吴见大耳停下就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张口一喷,又一个烟圈向大耳飞去,大耳又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瞪着老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老吴继续往前驱赶,它又向前走了两步。
“老子今天就要你跳。”老吴丢下烟杆,踏步向前,脚下使上劲,吊桥就开始晃悠起来,当他走到桥中间的时候,大耳已经跑到另一头去了,它在桥头停下,回过头来看着老吴,尾巴开始轻轻摇晃,老吴一边对大耳招手,一边用力摇晃着吊桥,想把大耳哄过来,只要它过来,他就有把握把它扔下河去。
果然,大耳的眼里逐渐兴奋起来,它向前走了几步,身体跟随吊桥摇摆起来。
老吴一边喊着大耳,一边用力摇晃,大耳越走越近,随着桥面起伏,它就一次次地被抛飞起来,大大的耳朵仿佛两片小翅膀上下扇动不停,它汪汪叫着,却始终保持着与老吴的距离。
桥上的热闹吸引了吴老四,他干脆坐在田埂上饶有兴致地观望起来。
“唉,毕竟我不是小光啊!”老吴无法逮到大耳,不由得想起上次小光在桥上任意拿捏大耳的样子,心里好生羡慕。
“只要逮到你,就抱着你一起跳下去。”老吴在心里发起狠来,自己水性很好,年轻的时候可是经常钻到河底摸鱼的。他使劲摇晃,吊桥剧烈地摇摆起伏,可大耳好像掌握了诀窍似的,多次掉落到边沿,甚至脚都掉出去了,却是很神奇地又爬回了桥面。
“你跳不跳?不跳我就跳了。”老吴对大耳吼道,他做出要跳下去的动作,大耳却只是汪汪叫着,看都不看他,老吴随着起伏向大耳跨出一大步,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它,可下一个起伏却突然把他颠飞起来,他还来不及抓住栏杆,整个人就被抛飞出去。
“扑通”一声,老吴就掉进了水里,他马上伸手蹬腿,可刚一用力,脚上就传来一阵疼痛,然后双腿就动不了了,他急忙用手划水浮出水面,大耳在桥上汪汪叫唤,吊桥还在剧烈摇摆,发出咔咔的声响。
老吴双手用力想游上岸去,可直挺挺的双脚动弹不得,一股无形的力量把它往水底拖,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
“完了,撞鬼了。”老吴心想,他沉入水底,周围都是光滑洁白的石头,他用手扒拉着石头往边上爬,可憋不住气一张口,水就嗡嗡地灌进了口鼻。恍惚中,周围的石头都变成了一个个光屁丫叉的孩子,他们快活地追逐嬉戏,大耳被他们抓住,急得团团转。
……
老吴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了,周围的几张脸庞模糊又熟悉。
几天后,老吴和吴老四又来到了吊桥边,哥俩坐在桥头又开始唠嗑起来。
吴老四问老吴:“大哥你水性那么好,怎么就游不动了呢?”
老吴摇摇头叹息道:“是呀,我想着那也是伸伸手摆摆腿就能解决的事,可谁知刚跳进水里就抽筋了,动不了啊!”他一边说一边活动着四肢,想着活了一辈子终于体验到了抽筋的滋味,好巧不巧的还是在水里。
“当时我也被吓着了,你的肚子胀鼓鼓的,就像大肚婆一样。”吴老四用手比画着,说他在河边吐了好多水,大耳当时还舔过他的嘴巴。
“对了,你看见大耳怎么跳水的吗?”老吴瞪起眼睛问老四,老四摇了摇头,反问他是怎么掉进河里去的。
老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就是想看大耳跳一回嘛,结果那龟儿子死活不跳,着急了我就先跳下去啦。”
“结果它还是跳了,是跳下去救你的,现在它可是你的救命恩狗啦!”吴老四说完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老四,你说对面种出来的西瓜甜不甜呢?”老吴盯着河对岸的几个人影问道,那是大海和他带回来的几个村民正在用割草机割除田里的芭茅,割草机嗡嗡的声音就一直没停歇过。
“老哥你就放心吧,县里的技术专家已经帮大海检测过了,说对岸种西瓜那是得天独厚,等一把火再把芭茅烧了那就是最好的肥料,种出来的西瓜绝对顶呱呱,包大包甜。”吴老四说着就竖起了大拇指,感叹大海就是脑瓜灵活有魄力,说他承包了对岸全部田地,今后的水果生意都能自产自销了。
狗叫声响起,大耳从对面汪汪叫着跑上了吊桥,身边还跟着小花,它们兴奋地叫着跳着,吊桥微微起伏,轻轻摇晃,河面一圈圈的波纹映照着蓝蓝的天空,荡漾起满天的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