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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5年第2期 | 淡巴菰:滚石不生苔
来源:《山花》2025年第2期 | 淡巴菰  2025年03月04日08:46

淡巴菰,本名李冰。曾为媒体人、前驻美文化外交官,现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国家一级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涯》《上海文学》等发表小说、散文和撰写专栏。作品多次被国内有影响的散文、小说年选收录。出版散文集《下次你路过》,日记体随笔集《那时候,彼埃尔还活着》,非虚构“洛杉矶三部曲”,小说《写给玄奘的情书》、对话集《人间久别不成悲》《听说》等十三部图书。《听说》被译为英文出版。

1

那铁门像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巨型刀片,在古树参天、绿柳遍栽的山野中显示出人类的霸道。

我们把车停在路边的漆树树荫里。看不到人影。史蒂夫正要打电话,那门却从中间向两侧扇形展开,一辆黑色奔驰车从里面被“分娩”出来,闪亮光鲜地来到我们的车旁。

车门开了,一条修长笔直的腿先伸了出来。坐在车后排座位上的我不由赞叹,这位有钱的老妇看来真是保养有道!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七十三岁的安娜,虽然之前已听史蒂夫说起过她——“她是个很谦逊的富婆。可能生活中受了太多大起大落的刺激,有一点……神经质。”作为美国探险家俱乐部南加州招集人,史蒂夫一直游说安娜在她家的牧场开一次探险家的例会。安娜犹豫了几个月还是答应了,毕竟她是俱乐部资深成员。

“我想先去圣巴巴拉看看场地。你可能对我们的例会不感兴趣,但是安娜的近邻是那位B打头的好莱坞明星,有一处原住民丘马什(Chumash)部落遗址就在他的海滩别墅旁。安娜已经跟他的管家约好了,允许我们进去看看那遗址。自然博物馆的馆长约翰也会去给大家讲解。”史蒂夫似乎还嫌理由不够充分,又说他的邻居、考古学家阿丽莎也会去。

有阿丽莎同行,我当然更愿意去了,距离上一次见到这位9·11幸存者

已经过去了四年时光。祖上来自南美的她对玛雅文化极有研究,曾在史密森学会下属的一个博物馆当馆长。那场触目惊心的灾难事件发生时,她正在坍塌现场,大量的毒气吸入让她的身体极度受损,多年来不得不和那些侵入血液的毒素斗争以保命。

早上八点半,史蒂夫和阿丽莎准时从洛杉矶到达我客居的小城,那是前往圣巴巴拉的必经之路。

阿丽莎的气色好得让我没认出她来。四年前,史蒂夫带我们俩去参加洛杉矶探险家俱乐部的女士之夜,当时的阿丽莎虚胖得像个皮球,肤色暗黄,明眼人一望就知道她的健康出了问题。

听到我的赞叹,阿丽莎很开心,黑框眼镜后的眼睛里带着温暖的笑意。“我当年只是感觉浑身不对劲儿,去州府萨克拉门托看了一位专科医生,他化验了我的血液后说很奇怪我居然还活着——我体内的铅和汞超标太多,我这才明白我吸入的毒气这些年来一直没离开过我……趁新鲜,先把这美食给你的乌龟,我后院的木槿刚开始盛放。”

我知道史蒂夫早就把我领养了七十多岁沙漠龟的事告诉了她。正在草坪上吃草的老龟被那鲜艳的粉色和清香吸引,划着双臂寻到那几朵硕大的花,在晨光下大快朵颐。阿丽莎蹲下身子,问我是否可以轻抚一下泛着青光的龟背。

上路。我坐在后排,伸着脖子听坐副驾驶的阿丽莎继续讲她的疗愈经过。“我想尽了办法排毒,用仪器照射,吃香菜等排重金属的蔬菜草药,似乎都没什么效果。我一度沮丧得自暴自弃了,跟着史蒂夫去洪都拉斯的丛林里考察,浑然不知我已经患上了癌,那肿瘤最后大得像个西瓜!我做肠镜时还问大夫,说我这小腹咋这么鼓呀,大夫却说那是脂肪。我听了很难为情,我居然那么胖!直到四年前才做了手术切除……”阿丽莎不愧是考古学博士,讲话不仅有条理,好听的声音还很有节奏感。车在高速上飞驰,我听着一点也不费劲。这是我辨识美国人教育程度的一个重要指标:越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英语表达越容易被外国人听懂。

阿丽莎说她这癌症四期患者能平稳活到现在,主要归功于饮食控制。“我不摄入糖,糖分是癌细胞的营养,所以我戒了含碳水化合物的主食。吃大量的草莓蓝莓树莓,少吃红肉,多吃新鲜鱼虾。每天做普拉提,在花园里晒着太阳侍弄花草……我种了两棵蓝莓,每年结两季,果实香甜极了。”

阿丽莎是土生土长的Angeleno( 洛杉矶人)。看着路两边挂着橘色果实的柑橘园和平坦的菜地,她从儿时和女友们周末骑车去远足的快乐,讲到人生的种种无常,我这才吃惊地得知,温婉和蔼的阿丽莎原来二十四岁就成了寡妇。“我先生下班走在回家路上,被车撞死了。当时我们刚结婚两个月。”晴天霹雳化作了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句。五十年,她独自在世间行走。

“难道,就没遇到过可心的人吗?你自身条件那么好。”我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为她可惜。

“最黑暗的日子里,出现过一位相投的男人,都到了要订婚的地步,可他希望立即结婚,并搬到南美洲去生活。当时我正做博士论文,我不想放弃自己的事业。两年后,他又回来找我,可我对他已经没了感觉……”这样的聊天让我像在读小说,路上的时间过得飞快。

“幸运的是,你一直活得很充实。一个接一个地参与考古项目,没空去自怜。包括我在洪都拉斯的现场发掘,多亏你和那十几位专家,断代出那被植被埋藏的古城是四千年前的人类文明。”史蒂夫边开车边说。

“A rolling stone gathers no moss,(滚动的石头才不生青苔)。你知道,考古就像猜谜,我偏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满心满眼都是等着去破解去还原的历史真相,根本没空沉浸在永远的哀痛里。退休后,我爱上了园艺,才发现,每一株植物都是一个小宇宙,奇妙极了!”阿丽莎怕我听不清,特意扭过头来再说了一遍,滚石不生苔。她说那是她一百零六岁的老母亲的口头禅。我说中国也有类似说法——“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进入圣巴巴拉,雾气重了起来。左边的海和右边的山都朦胧洁净如停留在远古。史蒂夫微侧过脸来叮嘱我:“一会儿要去的海滩与B明星的度假屋相连,咱们要开车进他的花园后门,安娜已经进去打前站了。你记住千万不要拍照……”听他那认真的大叔口气,像去做客的家长嘱咐孩子吃饭要斯文点,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忍不住想笑。

“嗨,安娜!”阿丽莎也是第一次见到安娜,摇下车窗挥着胳膊与她打招呼。

戴着金色棒球帽的头转过来,我对那美腿的羡慕瞬间打了折扣——安娜那张脸是货真价实的奶奶级的。虽然半张脸都被墨镜遮住了,鸡皮般松皱的纹路仍清晰可辨,脖子还像患了颈椎病一样歪缩着。口红在薄唇上显得很粉艳,一头有些稀疏却直顺的浅褐色长发听话地披散着,让人感觉这是一个愿意说yes(是)的老妇。我记得史蒂夫说过,安娜有次从马上掉下来,摔伤了脊柱。

我发现安娜真诚的神态中有一丝惶恐不安,声音很柔细,每句话都拆得很短,断断续续,像怕说错话的小孩。

正说话间约翰也驾车到了,三辆车相随着开进那铁门,棕榈树和天堂鸟的阔大叶片刮蹭着两侧车窗。下一个陡坡,再开上一段土路,在一个年轻园丁的指引下,车停在了落满椰枣的大树下。刚打开车门,就听到了哗哗的海浪声。

“有钱的好处是,你可以拥有别人喜欢却买不起的东西。听说这里原来一片荒凉,B让人移栽了成百上千棵老树,新种了漫山遍野的多肉植物,绿化的钱比买地还贵!我太爱这些野蛮生长的植物了!”阿丽莎摸出手机,想起不妥又放回包里。

约翰是个相貌体面的绅士,也是七十岁左右,戴着顶草编礼帽,好看的蓝眼睛望着人时目光专注而友善。听我夸他的名字有意思,(John Johnson,名为约翰,姓为约翰逊),他好脾气地微笑着说:“这显然是个受人喜欢的名字,我家族有四个人都叫约翰!”我说我也有个叫约翰的朋友,也是七十多了,忽然报名开始学电影表演,花钱花时间,乐此不疲。“为什么不呢?你没听说过吗?人其实应该按三个阶段规划一生。第一个三十年,是学习成长期;第二个三十年,是职业谋生期;第三个三十年,是兴趣玩乐期。许多人退休了就等死,没有发自内心的寄托,可不就活不到九十岁?”他的蓝眼睛像少年一样晶亮澄净,让我不由得望向阳光照耀着的大海。

“太对了。我们不仅应该有活着的欲望,还应该让身体和大脑感到有活着的必要。”史蒂夫频频点头,似乎又找到了更多好好活着的理论依据。

“退而不休的约翰也是一个rolling stone(滚石),一辈子都在专注研究南加原住民的历史。他当年可真是个帅小伙,可惜没有追我,哈哈!”看着约翰一下腼腆起来的样子,阿丽莎笑得更开心了。

我说他们让我想起中国那个写武侠小说的人,他叫金庸。被人问到一生应该如何度过时,金庸他回答:“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他们都赞许地笑了。

约翰把头扭向一直没说话的安娜。

“我其实,也有许多兴趣,只是……”她嗫嚅着,后面的话不知是被她自己还是被海浪吞没了。

约翰宽容地笑笑,没有再问,而是打开手里那本关于丘马什部落历史的书和两张老地图,领着我们沿着海滩边走边讲,关于七千多年前就在这海湾聚居的美洲先人。

听着白浪拍岸的声音,约翰停下脚步,好奇地问我:“听说你和史蒂夫在采访一些美国研究者,他们相信在哥伦布之前中国人曾经到过美洲。你自己相信吗?”

我说采访越深入,我越相信这种可能性。“看到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就越像看到远房亲戚。”我笑道。

“本来就是。就我的考证,南北美洲有许多和亚洲相似的文明,早在哥伦布前我相信就有许多洲际往来,包括你们——航海业发达的中国人。古人没有今人的科技,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好奇心不去冒险。”阿丽莎那条色彩艳丽的布裙被海浪打湿了,她停下,放下手中的凉鞋,弯腰用手拧着裙裾。

“比较难的是找到足够的实物证据。几千年来海平面上升了太多,原先部落人沿海而居的遗迹都泡在了水里,所以现在水下考古越发受到重视。”约翰说。

“没有存在过的证据,并不意味着没有存在过。”史蒂夫说他读大学时就怀疑过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说,衣食无忧后他更是东奔西走,凡是有新的相关考古新闻出来,都要亲自去现场看一看——下个月他就要自驾去亚利桑那州看一个新发掘的遗址。

我留意到安娜仍只是安静地听着跟着,像在自己的世界梦游,全然不似一个年轻时曾四处探古访幽的探险家。

2

“那是什么?”一只暗紫色的软体动物搁浅在沙滩上,旁边是一堆乱发般湿漉漉的褐色海藻。大家围上前七嘴八舌。约翰用一根木棍将其左右翻动着,说像是什么鱼类的胃;史蒂夫说也许是畸形的墨斗鱼。安娜忽然叫起来:“它还活着,看,两只耳朵还在动!”确实,那怪物有两只比鼠类耳朵大一点的尖耳朵!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她径自用涂着红指甲的手指,捏着那足有猪肚大小的一团黏腻的怪物,快步跑向正卷着浪头狂舔堤岸的大海,用力一扬,那怪物立即被海水吞噬得无影无踪了。那一瞬,我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沙滩望不到头,与B的度假屋相连的这一带不足百米宽,将浩渺的大海与十几丈高的崖壁隔开。崖壁多年饱受海水侵蚀,被穿凿出许多深长的沟壑,坚硬的青石带白色条纹,有时在底部镂空,似泡在水里的巨型根雕。

但凡再看到活着的东西,安娜第一句话总是“别杀死它”,声音切切,似在为自己求救。

我们沿窄而弯的小路走到一个土坡顶上,约翰指着地图上的一个个圆圈,说就在我们脚下,曾挖掘出印第安人墓穴,“那些骨头是一层层码放着的,属于不同时代。本来陪葬的一些石陶文物都陈列在博物馆里了,可部落后裔跟政府交涉索回了,他们打算再次埋葬这些遗骨……”

“是啊,政治正确或道德绑架像一只只大手把科学挡在门外。”阿丽莎把手中的小本子收起来,无奈地摇头,“可是话又说回来,原住民被白人虐杀无数,所剩不多的遗迹确实又该得到尊重。科学和道德有时候还真是两难的选择。”

史蒂夫发现不远的角落有三四个石堆,由大小不一颜色不同的石头堆成,每个上面还有一个英文名字,写在木棒上或石头上。“都是小动物的墓地,估计是明星家的宠物。原住民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墓地竟成了后人猫狗的安息地。”约翰说,“我可以拍张照吗?”

“千万别!我已经保证了不拍照。”安娜慌忙摆手。

阿丽莎眼尖,指着不远处的铁栅栏说,“你们看!”我们这才看到那栅栏顶部挂着一个摄像头,像一只眼睛冰冷严肃地盯着我们。

中午我们去安娜推荐的一个露天营区吃简餐。大家围坐在原木钉成的长条桌旁,每人一份吞拿鱼沙拉,是史蒂夫出钱从便利店买的。沙拉量很少,居然放了炸土豆片充数,鱼肉也少且不很新鲜。阿丽莎吃着油亮亮的炸土豆片,咯吱咯吱的脆响听着好像很香。“这和你的健康饮食习惯不符哦!”我笑着说。“健康食材当然重要,可人也别活得太矫情,否则还没被疾病带走就被上帝召回了。”她的达观让大家都点头赞同。

“走吧,去安娜家!”史蒂夫招呼大家上路,好像他是主人,不声不响的安娜“主随客便”地跟着。

安娜的牧场坐落在高出海平面近百米的半丘陵上,整齐的葡萄园和葱郁的果园让人感到诗意和金钱毫不违和。车沿缓坡上行,路两边是开着花或结着果的桃、橙、柠檬和柿子树。

到达那半丘陵的顶部,毗邻着四十五英亩的牛油果树林,就是安娜的家。浓荫下红瓦白墙的西班牙式建筑,简洁明了,像一位不施粉黛却让人闻得到香气的妇人。一整块巨石雕成的喷泉,中间开洞,清冽的水从中汩汩淌出。院里栽着各类恣意生长的多肉植物,环绕着一片松软嫩绿的草坪,紫色粉色的小野花点缀在草间,让人想躺下来对着蓝天发会儿呆。

和许多美国人家一样,这里也没有院墙,从家的位置望出去,都是怡人的乡野风光。

安娜攥着一大串钥匙开门,那铜锁似乎想在客人面前表达自己的尽职尽责,任那钥匙怎么拧都打不开。

“我可以用遥控打开车库门,从那儿进客厅,再从里面来开门。” 安娜苦笑着说这不是第一次了。

我们趁机围着房子转了一圈。这些牛油果树树龄都有五六十岁,或草绿或深碧的牛油果像长着蒂儿的鹅卵石,圆乎乎光秃秃地挂在树头,面对陌生来客,偶尔晃动一下,又似乎在和宽大碧绿的叶片窃窃私语。

正午时分,阳光极为灿烂,天空干净得连最细瘦的一丝云都没有。我仰起头,发现正屋外墙的木梁上有一道好看的风景:十几只细泥筑成的燕窝贴在白墙和木梁间,个个精致,像出自最巧手的匠人;一群燕子人来疯一样在空中吱吱叫着表演花样飞翔。

“看,这儿有一只大鸟!”阿丽莎笑着指向屋后一根伸出来的木梁。一只硕大的铁艺打造的鸟儿悬在那儿,那鸟儿的尾部少了一截,本是空心的断尾里却有一团枯草,有鸟儿从里面飞进飞出,它们已经把那铁鸟的肚子当成了窝!

屋前最醒目的当然是那牛油果树下依山坡而建的马厩了。木头围栏里,三匹马正在咻咻地摆着长尾巴打量着我们。“我很久没骑它了,比利,过来!”开了门出来的安娜抱起一团干草料递给中间那匹马。不同于同伴的浑身棕褐,比利是匹花斑马,腹部和脊梁处那片白色很是好看,让它像是正好立在一朵飘来的白云后面。

我不由得感叹,安娜拥有的财富是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可是,她好像并不快乐。

一进门,我立即就被那巨幅唐卡惊呆了。一面白墙被这布面遮得几乎没有了空白,中间是真人大小的四臂佛,周围有许多小佛,个个仪态肃穆,面相慈悲。那布面是暗红色的,像一位远古走来的僧人身上的袈裟,上面的尘垢让人看到它在人世间的因缘流转。

阿丽莎也站在那儿看着,不住口地轻叹,“天哪,这太震撼了!”

“拍卖,我在一个拍卖会上拍得的。多少钱?我不好意思说。”安娜被大家的赞美之声弄得不知所措,说话仍是半句半句的,“三百美金……”说完她又不放心地望望大家。

阳光穿过果园,似乎也变成了绿色,它从一面落地玻璃窗照进来,本就宽敞的室内更显亮堂了。大家都被墙上桌上架上的陈列品吸引着,慢慢地走着瞧着问着。西班牙总督的佩剑、非洲宗教仪式的面具、墨西哥纹饰的陶罐、多米尼克的石斧……“这个石斧来自一个古董店,那老板的租约到期了,我付现金买下的,六百块。Cash talked(现金为王),否则他不会这么便宜卖给我。”安娜脸有些红,好像捡了便宜怪难为情的样子。阿丽莎则认真解释这石斧的用途和年代,说她曾在哥伦比亚博物馆见到过。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是真的?现在这类东西仿冒的挺多。”我忍不住问。

“我相信那个古董店老板,他很诚实,不会骗我!”安娜有点急切地解释。

我们继续慢慢地走着,看着夸着她的藏品。 “我丈夫去世后,家里来了一群陌生人,号称是他的亲戚,把他们认为值钱的都拿走了。这些你们欣赏的东西之所以还在,是因为他们看不出价值。” 说到此,安娜苍白的脸色暗淡了。

爱骑马的安娜居然还收藏有四匹木马,两匹伟岸如真马大小,还有两匹小马驹偎依在旁。

我被墙上的一幅男子肖像吸引了,那是一个亚裔年轻男人,他垂眼打量着手中擎着的一枝粉色花朵。“这是我婆婆的油画——她是我见过的最优雅的女人。她是韩国和墨西哥混血,非常有艺术才华,常和好莱坞明星们交往。那些日子太遥远了,像上辈子……啊我的书房太乱了,我也是学考古专业的呢,可惜早就不务正业了……”

安娜的书房确实让我吃惊,不是因为乱,而是那真像一个老教授的书斋。书架顶天立地,从左到右庄重地铺陈开来,被书籍报刊和文件夹塞得没有缝隙。书架旁放着一个带滑轮的木梯子,方便取阅书籍。 “别笑话我,我其实想写一部恐怖小说……还想把我过去的研究手稿归类整理。可是我缺一个好的助理。哦,我的洗手间有两幅画,你们看看,其中一幅是我小时候住在康涅狄格时的旧居,二百年的老市镇呢……”

打开门,我看到了一尊佛像木雕,其独特之处在于那佛像从头到脚完全依木头竖着的纹路而来,就像一截剥去外皮的木桩被自然风化后显现的人形,体态与面部轮廓栩栩如生浑然天成!可是,这足有一米高的佛像居然被摆放在卫生间的地上,我赶紧提醒她不能放在这里。

“天哪,不能放这里吗?我这就拿出去。你告诉我摆哪儿好。我说呢,这半辈子运气总不好,原来是我坏了风水。”安娜面露惊慌地嘀咕着,一手拎着那佛像的脖子凑近我耳边,紧张地问,“你说放哪儿,放哪儿好呢?怪不得我丈夫五十多岁就死了。后来我……你说与这有关吗?”

“只要不放在这里和卧室都行吧。”我每次看到西方人信中国风水都觉得有点好笑。

阿丽莎说起她十几年前去中国河南讲学时带回来一个观音像,一直放在后院。

“我真的相信风水,你没看到那个喷泉吗?那是我搬到这儿后,为这房子添置的唯一东西。”安娜在室内仍戴着那顶棒球帽,不知是否为了遮掩稀疏的头皮。

“领大家去你的果园走走吧。”史蒂夫说。

3

沿着果园小径走着,不时看到有落在地上的牛油果。我捡起一个仔细看,想知道和超市卖的有什么区别。“这个送给你了。”安娜很大方地说。

“可是,这个已经烂了,你看,摁着有个空洞了。”我认真地递给她。

她接过去,细瘦的指头也在那暗褐色的皮上摁压了几下,“没事的,你把坏的地方挖掉。”看到我犹疑的表情,她睁大眼睛第一次提高了嗓音说,“come on(来吧), 活得像个农夫好不好!”说着她把这个果子塞进了我的挎包里,“记着提醒我,走前我再送你一个大牛油果,因为你帮我改善了风水。”

不仅我哭笑不得,阿丽莎和史蒂夫也忍不住相视一笑。这几个人大老远赶来,每年采摘五万磅牛油果的地主婆却只想送给我一枚,还是因为感谢我帮了忙!

“哀米粒没摘过牛油果,你让她摘一个体验一下?”好心的史蒂夫回头跟安娜提议。

“哦,这个,我看看。”安娜有些不太情愿地抬头东看西望了一下,指着一个很小的墨绿色的果实说,“你摘这个吧,这个熟了。”

安娜雇了一个工人给果园浇水、采摘,她不用付工钱,收获季节,牛油果商家上门来收购时,她给那工人一点分成。五万磅能卖多少钱?我打住好奇心没敢问——在美国,收入、宗教信仰和性一样都属隐私。

“有些邻居很不友好,上次发生火灾,居然不让我开车走消防通道。你知道,形单影只的女人,容易被人欺负呢……”我想到了我在河北老家的邻居大婶,每到秋天,几乎家家都会收到她送的一篮苹果,虽然她的果园连安娜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如果安娜也……

望着她单薄而倔强的身影,我想说又闭上了嘴。

“安娜,你未来的打算是?”我俩落在后面,我犹豫着问。

“不知道,也许是有个伴儿……我很笨,没能力辨别人家是冲什么来的……谢谢你帮我。你觉得什么时候风水就改好了?”她眨巴着灰蓝的眼睛,看到我摇头微笑,又垂下眼帘。

上千年的古董,上千株果树,鸟瞰美景的宅院,都不能替代忠诚相伴的心跳。是占有的越多,内心越空寂吗?

不难想像,如果安娜有个爱人,他们一起散步、喝咖啡,一起喂马,一起看果树绽放第一朵花,一起面对生活的刁难和恩赐,多好!

可惜,上帝从不愿给人类他们期许的所谓完美啊。

我们离开前,安娜突然慷慨起来,送给每人一个奶油味牛油果,形状和色彩如绿芒果,果肉淡黄似奶油。

仍是一行五人,经过市区,开往西北方十英里外的山林,约翰建议去看一下半山腰处的岩石彩绘。

太阳躲到云后打盹去了,雾气弥漫的太平洋时而在路的左侧时而在路的右侧,从山上望去显得更加浩渺虚无。

盘山路窄得只剩一条车道,进山遛狗的人都没影了,而我们看到了那原住民留下的痕迹。

那洞是在石壁间的天然凹洼,足可容纳二十人避雨。洞顶部高低凸凹不平,绘有许多今人无法破解的红色符号,多为极工整的圆圈,里面或是十字,或是多线交叉的辐状图案,有些圆环外还有葵花花瓣状边沿。

一排布满铁锈的大铁栅栏挡在洞口,上面有个可以让手机勉强伸进去的豁口,不知是为方便游客拍照而留还是被人损坏所致。大家都立在门外,往里张望着变换手机角度。要拍下一张清晰又全面的照片很难,尤其天色已晚,洞内已经昏暗不明,另外还有巨大的蚊子肆无忌惮地往人脸上身上狂轰滥炸。

我只拍了两张照片就退到远处,打量着那被风化的石壁上的其他小洞。

这是1972年被列入美国国家史迹名录、编号72000256的丘马什人彩绘洞穴,“这个平滑而形状不规则的浅层砂岩洞穴中的彩绘,显然描绘了原住民丘马什人的宇宙观,绘制时间大约为200年到1000年或更长时间内,用矿物颜料和其他介质完成。”

我问约翰为何不能对这彩绘做些实验,至少通过颜料可以判定年代。“这不是我们考古学家说了算的,印第安后裔得同意才行,取样在他们看来就是破坏。谁担得起这罪名?”约翰再次苦笑道。

一对年轻的男女牵着狗走近来。“这是我妹妹,在伦敦学考古呢,说要来看看这彩绘。”那位小伙子不过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短发,五官清秀,笑容友善。安娜对那彩绘也只望了几眼便下到路边,一边夸着那狗,一边和这小伙子搭起话来,那谦卑的态度像是母亲终于见到了回家来的游子。看着那兄妹沿小径往洞穴走去,她满是爱意地打量着他们的背影。

“年轻真好!”我说。

“如果上帝给我一个像他们这样的孩子,我愿意把一切都放弃。”安娜的声音像染上了暮色,潮湿,滞重。

“包括那些藏品?”

“一切。也许,我并不那么珍爱它们。”

约翰也回到了路边,他要独自开车离开——他家就在山脚下。“Be a rolling stone!(做一块滚石!)”他笑着用手触了一下礼帽沿,冲我们挥手道别。

安娜与我们一起搭史蒂夫的车,她要去山下停车场取她的奔驰。

“每次看到前人留下的痕迹,我都忍不住难过。在博物馆看藏品还好,到了旷野,置身其中,总感觉那些消失了的生命就在不远处望着我们这些后来者。我们,不过在踏着他们的脚印往前走。”阿丽莎眨着黑眼睛感叹着。

“你看到最近韦伯望远镜拍下的宇宙照片了吗?太清晰了!照片上最不起眼的小亮点,都代表一个无穷尽的宇宙,相对来说,个人的生命不过是尘芥,太渺小了。”史蒂夫开着车,本来有些倦意的他忽然来了兴致。

“要不怎么先哲说要时常仰望星空呢?”阿丽莎说。

到停车场了,她带头给了安娜一个道别拥抱:“安娜,我希望早点读到你的恐怖小说。”

“把心放在哪儿很重要。日子不能关起门守着过,像我们一样走出去,你会开心很多。咱们下个月在你家见。”史蒂夫认真地说着,也拥抱了一下安娜。

我刚想说什么,安娜主动上前一步,抱住我,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我会给你打电话……”

肚子咕咕叫,我们三个还没出城便停下了,决定在附近找点吃的。在一个大红的小门上看到两个的中文字:川园。那表情严厉的老板和三位年轻的店员都是中国人,我自然责无旁贷地负责起了安排伙食。我问了那戴眼镜的小伙子他最爱吃的是什么菜,最后我点了清蒸鱼片、黑椒牛柳、烩三素。菜上来后三个食客都大赞。

和那小伙子闲聊才知道他来自大连,是在读的UCSB(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大学生。他说:“我马上毕业了,不打算在这儿待下去,这地方太小了。我想去洛杉矶,或者纽约……”阿丽莎喝了口免费茶水,望着他道:“年轻人,这里依山傍海确实非常美,但这是养老的地方。你还是出去见世面吧,尤其你学的是国际事务。”

回家路上,史蒂夫说这一天最高兴应该是安娜:“我相信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一天了。”

“看看她的果园,马厩,她其实太幸运了。”我感叹着。

“她物质上很富有,但精神上太愁苦了。我相信她眼中的果园、马厩和你眼中的不一样。”

我想想,点了点头。

阿丽莎说她感觉到了安娜的孤独:“她和我不同。在我眼中,一个女人可以不需要男人,就像鱼不需要自行车一样,哈哈。”

两周后,我接到了安娜的电话,“太感谢你了!我终于面试到了一个很好的女助理。你说是不是因为我把佛像放书房了?天哪,一下都整洁有序了……我已经列出了小说提纲,马上就要动笔了!”

我把这对话当笑话告诉了史蒂夫,他在电话那端似乎很欣慰:“你没白去了安娜的牧场,你又让一块石头滚了起来。”他接着说他有位邻居刚过世,一位活了一百岁的老太太,一辈子都在寻找外星人——“她逢人就说,上帝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只造了人类呢?她出了好几本畅销书,其中一本叫《如何应对外星人的劫持》。她一生活得有滋有味。尼采不是说吗?如果你想快乐,就选择相信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