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卡:野马奔腾
赵卡,本名赵先锋,祖籍山西,1971年生于内蒙古包头市土默特右旗,从事诗歌、小说、随笔批评和影视剧本写作,现居呼和浩特。
我头一次出远门,去的地方,说起来你都不敢相信,是陕北的山沟沟里。哪年的事儿,我现在可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狗日地方让人走得气喘吁吁,风像赶牲口的鞭子飕飕地往脸上抽。
在此之前,我从未出过离我们村十五公里远的地方。
我那次出远门,起因跟看戏有关,戏场在石拉滩村。
石拉滩村离我们村不算远也不算近,中间隔着两个村子和两截沙窝子路,听说要唱一个六天的大戏。唱大戏的这个消息,我们可能比石拉滩村的人还要知道得早,这要归功于跟哥。跟哥是我们这帮人里唯一见过世面的人,这个消息就是他告诉我们的。跟哥是怎么提前知道的呢?跟哥说,石拉滩唱戏的主意是他和二毛眼出的。二毛眼又是什么人呢?二毛眼常年流窜设赌,比跟哥见过的世面还要大。我这么说,你们大概明白我在说什么了,没错,二毛眼和跟哥要在石拉滩村设赌骗人了。
走之前,跟哥眨巴了眨巴眼睛,让我们都准备准备,闹点本钱。我们几个,就是郭东、树军、谢二、朱三和我;跟哥说的闹点钱,就是我们几个五毛一块地凑,凑了半天,最后凑齐了十一块零三毛钱,够了。
石蜡滩村离我们村薛家坡大约二十里,步行得一个半多小时,骑自行车得半个小时,路上尽是沙窝子,我们是步行,走到半路,鞋里就灌满了沙子。但大伙儿都很兴奋,毕竟第一次给跟哥做小弟,还要干一场大事。
我们是上午九点多出发的,到了石拉滩,跟哥看了一下腕子上戴的电子表,说都十一点了,先吃口饭。吃饭的地点就在戏场边上,那种简易帆布棚子,一地杂屑,苍蝇乱飞。我们走到一家帆布棚子前,棚口座了一锅羊杂碎,一锅大烩菜,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股羊膻味儿直接入了我们的鼻孔,然后很舒服地融化在肺里。跟哥问老板:“宽宽,有甚饭了?”那个叫宽宽的老板是个又黑又瘦的女人,说不上好看,也不算难看,见了跟哥,脸一下绽开了,吐出一串话:“啊呀,跟哥来啦!有羊杂碎、焖饭,还有挂面甩鸡蛋,烙油饼炒鸡蛋……”跟哥扫了我们一眼,说来六碗羊杂碎。
吃完了一算账,六碗杂碎六碗焖饭一共12块钱。饭钱只能先赊下,跟哥和宽宽说好了,戏散就给。宽宽有点不悦,但还是勉强地笑着说不急不急。那天,估计是羊杂碎的辣椒面放多了,我们六个人都干咳不止,肚里有火,喉咙里咸得痒痒。跟哥说,一会儿买几杯冰镇汽水就不痒了。
戏开场前我们占了有利的位子,在戏台的正对面,距离戏台直线约有一百米。跟哥说,二毛眼玩儿大的去了,不在戏场,先让咱们在这玩儿小的。不一会儿,戏场里的人越聚越多,跟哥比画了一个手势,我们就迅速散进人群,转悠了一圈儿后,变成闲汉的模样,凑到了跟哥的地摊前。此时,跟哥的摊子很大,围了十几个人,盯着跟哥的道具,一副扑克牌在跟哥手里像鸟儿一样上下翻飞,底下铺着一张过期的报纸。
“哎——南来的北往的,哈尔滨香港的,走一走看一看,溜达溜达转一转,押得多赢得多,回家能娶小老婆,押得少赢得少……”跟哥正满嘴唾沫星子白话呢,一个黑胖子摇摇晃晃地挤了进来,问他咋玩儿。我们几个拉黑牛的,也就是传说中的托儿,看到这黑胖子来者不善,马上警惕了。黑胖子穿了一身好像是警服的衣服,扣子也不系,趿拉着一双圆口布鞋,满嘴酒气,一看就不是善茬。我和树军对了一下眼,意思是,注意点这个家伙,看他耍什么花招,提前做好防范。
这叫翻红黑板儿,跟哥对蹲在他对面的黑胖子说:“三张牌,你先看清楚了,梅花九,方块七,黑桃五,甩在地上,你押哪张,放钱,押一赔二。”说完,不等黑胖子听没听明白,跟哥又开始了他那一套白话,“南来的北往的,哈尔滨香港的,走一走看一看,溜达溜达转一转,押得多赢得多,回家能娶小老婆……”
跟哥的手和三张牌仿佛粘住了似的,那三张牌像三只花蝴蝶,在他手里怎么翻都飞不了;突然,三张牌嗖嗖嗖地落在了地上的报纸上,花背朝上,跟哥嘴里咋咋呼呼地吆喝着:“押了,押了,押一赔二,押一赔二。”
围观的人们叽叽喳喳,有说押边上的,又说押中间的,但都不往上押钱,这时候就需要我们拉黑牛地出手了。我果断出手,从兜里摸出两块钱,直接押在了中间那一张上,煞有介事地说:“给爷开,肯定是方块七,不是的话,爷把头给你。”跟哥不理我这茬,继续白话着,“还有谁押,还有谁押?”
围起来的这帮人都不押,就等着看我押的这张牌的结局,输还是赢。我大声喊着让跟哥亮牌,黑胖子跟着喊,见黑胖子跟着喊亮牌,我身后的其他人也都跟着喊上了,还有骂的,让他快亮牌。跟哥被逼无奈,假装很不情愿地低头翻起了中间那张牌,果然是方块七,人们哗一声,仿佛是他们押中了似的很开心。跟哥给我赔了四块钱,然后,他又上下翻转开了他那三张牌。
我的示范效应立马起了作用,跟哥往地上一甩牌,我还没押,身后就有人掏出钱往上押了,随后,跟哥翻牌,他们都没押对,就懊恼起来,继续押,当然是继续输了。就这样,经过了几个回合,我赢了几把,后面的人有赢的,也有输的,最终算下来,输的人多,赢的人少。黑胖子始终没动手,他蹲在跟哥面前,一直在观察。这时场面上已经很好看了,有的人都押急眼了,把手表都放上去了,但毫无悬念还是输,直至跟哥的兜里塞满了钱。
这边热闹,戏台上也开始了筛锣,就是说,好戏马上要登场,我听见场外有人说,今天的戏是《铡美案》。我们才不管什么铡不铡陈世美,我们和跟哥主要铡这些围观的傻子。黑胖子一直从喉咙喷着酒气,不押,盯着扑克牌看,看了半天,好像看出门道了。就在跟哥再一次出手,甩出三张牌后,黑胖子伸手按住了中间的那张牌。
“方块七!”他说。
跟哥瞅了他一眼。“看准了就往上押钱。”
黑胖子从兜里摸出一沓子钱,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还有一张一百块的,那年头,一百块面额的很少见,是大钱,黑胖子这么押,摆明了要跟哥好看。
“快点!”跟哥催他。
黑胖子把那张一百块面额的钱扔在他一直按着的那张牌上,说了一声:“给爷亮牌!”
所有围观的眼睛都盯在了黑胖子的那张钱上,面额太大了,让人看着害怕。跟哥的眼睛当然闪闪发光,他看了一眼钱,又看了我一眼,我心领神会,和树军又对了一下眼,意思是,随机应变。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的刹那,黑胖子的手挪开了那张他死死按住的牌,跟哥给开了。“黑桃五,操你妈的,黑桃——五。”他兴奋地喊道。
围观的人群都炸了,跟哥顺手把钱都搂回自己的兜里,数也没数。
“继续,继续啊……”跟哥头也不抬地说着,手里又玩儿鸟似的开始翻转那三张牌。
“给老子把钱放下!”黑胖子拉了拉衣领,扇了几下风。
我挨着黑胖子,这时他已经满头大汗,脸憋得通红,酒气从嘴里喷得更冲了。
“凭球呢!”跟哥头也不抬。
“老子是乡派出所的,张文化,你打听打听。”黑胖子又拉了拉衣领,意思可能是让跟哥看他那身好像警服的衣服。
“哪有空打听你呢!”跟哥说,说完,跟哥站起身来,问这个叫张文化的黑胖子,“还耍不耍了,不耍往后站。”
张文化也站起身来。“你耍鬼了,给爷把钱退了。不然,你这是聚众赌博,得到派出所走一趟。”
跟哥看了我一眼,突然拔腿便跑,哪料到张文化早有防备,一把抓住了跟哥的后脖颈领子,跟哥趔趄了一下,没跑成。说时迟,那时快,我和树军每人揽起一块半头砖,一齐朝张文化的脑袋砸去,张文化闷哼了一声,仆倒在地,一动不动了。跟哥又趔趄了一下,头也不回钻进人群跑了。我和树军一看这情势,乘乱散到人群里,分头跑了。
“打死人了!”戏场里有人喊。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戏场里不断有人在喊。
第二天,我们就走上了往榆林方向的路。
不走看来是不行了,我们打死了人,这可是泼天的大祸呀!我们都没敢回家,躲在村边儿的一眼破砖窑里。一开始,跟哥说是要去大同,他说大同的煤窑多,尤其是深山里的小煤窑,据说重犯都跑到大同的小煤窑里躲起来了,少则躲几年,多则躲十几年,再回来就没事儿了,人都面目全非了。跟哥这么一说,我不寒而栗,我说要是和那么多犯人在一起,不就等于我们都坐牢了么。我的话得到了其他几个弟兄的赞同,与其去大同的小煤窑做窑黑子,还不如直接坐牢呢。这样,在多数人的反对下,跟哥的去大同意见被否定了。大同不能去,那还能去哪儿呢?北京,上海,广州,青海,新疆……东西南北我们想了很多地方,都被跟哥压了,他说大城市你们不知道,去了就把咱们给收容了,知道什么是收容么,等于是拘留,然后就是核对个人身份信息,最后遣送,还是等于投案自首了。说到投案自首,朱三说了他的意思,投案自首肯定能减轻罪行,说不定赔点钱就没事了,法不责众嘛。听朱三这么一说,郭东说那还不如直接让赵卡一个人去投呢,反正那一砖头是他先砸的,他投案了,咱们在外面想办法营救他。没等他说完,我就不高兴了,我说树军还砸了一砖呢,好不好,不能就我一个人背黑锅吧。我的表情当时肯定很难看,大伙儿都不作声了,一齐看着跟哥。
“跟哥你说咋办……就咋办吧!”郭东也没辙了。
“这样,咱们找个……”跟哥想了一下,口气很坚决地说,“人烟稀少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先躲一阵子再说。”
有地说去北京,有地说去上海,有地说去广州,还有的坚持要去青海和新疆,意见不一致,但随说随否,根本定不下来。
到哪儿找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呢,我们一起嘟嘟囔囔。
“不行到我舅那儿,”谢二突然开腔说,“保准谁也找不见。”
谢二是我们这几个人里岁数最小的,他一说到他舅那儿,我们就豁然开朗了。和我们土生土长在薛家坡这个村不同,谢二他们家是从榆林移民过来的,具体是什么县,在哪个旮旯里,我们就不知道了。
“那就去榆林。”跟哥下了决心。
“榆林的甚地方?榆林大了。”我说。
“就走就问吧!”谢二说。“反正我也找不见。”
我们是连夜奔赴杀县县城的。从杀县没有直接到榆林的班车,我们几人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旅馆里挤了一夜,有介绍信或身份证,每人两块钱,没有的话,每人三块钱,我们都没有,只好按三块钱出了。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跑到了长途汽车站,一看,最远也就是到东胜,票价是一人两块钱,我们只能从东胜再转车了。
那时候东胜还不像现在那么富得张狂,只是一个小镇似的小城,我们转悠了一会儿,就把全城转遍了,也就是一条主街,两三条副街,纵横交错,高来低去。到了中午,我们找到一个做焖面的饭馆,要了一大锅,烂腌菜是免费的,连吃带喝,总共花了不到二十五块钱,就吃得差点胀死,真实惠。结完账,跟哥说他以后有机会还要来吃一次。老板娘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听了跟哥的话,脸上喜盈盈的,连说好啊好啊。跟哥问她怎么能从东胜到了榆林,老板娘说凡是往伊旗方向的班车,总有一班是去榆林的。
往伊旗的路在东胜的边上,往西的方向,也就是往荒凉处走。我们并不怕荒凉,越荒凉才越好呢,我们步行,走了二十来分钟,碰到一个班车呼啸而来,跟哥让谢二招呼车,谢二就站在了路中央,班车过来差点撞了他,但还是嘎吱一声刹住了。
“不要命了,拦车拦到路当间儿了?”班车司机探出头骂道。
“开这么快,是不是赶着投胎呢?”郭东走近车门前,手指着司机的鼻子骂道。
“去哪?”司机问。
“你去哪?”跟哥问司机。
“伊旗。”司机说。
“我们就是去伊旗的。”跟哥说。
上了车,我们几个分别找座坐了。这车太破,加上司机像开飞机一样快,路又不好,颠簸得厉害,颠了很长时间,把朱三给颠吐了。呛人的气味迅速传遍了车厢,马上有乘客不满,但看着我们人多,敢怒却不敢发作,只能冲着司机发牢骚,让他管一管。司机从后视镜看到了朱三吐下的狼藉,嚓一下,刹住了车,头也不回大声问道:“后面的,谁给拾掇拾掇?”司机虽然没回头,但我知道,这是在跟我们几个说呢。我看了一眼跟哥,跟哥看了看全车厢的人,只好叫朱三自己动手,把吐下的东西给扫了。朱三也有点不好意思,摇晃着身子到车厢前面,取了扫帚,把他吐下的一滩污秽扫出了车门。乘客们都嫌膈应地扭过了头,有地闭了眼,有的还捏着鼻子,司机铁青着脸,又挂了挡,呛人味儿还在,车继续轰着油往前走。
快到伊旗的时候,司机喊开了一声:“伊旗要到了,起一下票。”这时,一个瘦小的男人站起身,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票兜子,挨着座位起票钱。走到我们几个的跟前时,跟哥问:“多少钱?”起票的说:“每人两块半,你们几个人?”跟哥龇牙笑了笑:“我们没带钱,能不能赊下?”起票的人脸顿时黑了。
跟哥和买票的人刚争执起来,司机就把车停了。
“这几个人坐车不给钱,说要赊账。”起票的人晃了一下票兜子说,“想闹事了!嗯,抢劫呀?”抢劫这个词刚一出口,他的脸上就挨了一拳,打得这家伙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车厢地板上。
那一拳是郭东出手的,又稳又准又狠。本来,跟哥和他发生争执的时候,满车的乘客都对跟哥怒目而视,但这一拳,将满车的人都镇住了,顺带着,把司机也镇住了。司机看来是老走道的明白人,清楚遇上硬茬子了,连忙赔着笑脸说:“哥几个不要动手,有话好说,谁出门还难免遇上点困难,今天的票我送了,几位要到哪儿?”
跟哥稳了稳快要崩坏的情绪说:“这就下!”
我们鱼贯下车,班车呜呜着走了。
几个人站在原地,活动了一下筋骨。
“闹了多少?”跟哥问朱三。
朱三从兜里摸出一沓子钱,各种面额都有,数了数,一共四十三块多点。
“才这么点?”跟哥看起来对朱三的战果不太满意,口气有点埋怨。
“我是真的晕车了,这条烂路,颠得太厉害,手都抖了,要不,还能闹一些。”朱三这么一说,大伙儿都乐了。郭东一边拍着朱三的背一边说:“我还以为你有这么一手绝活,随时随地呕吐,原来是真的晕车了,下回得带点晕车药。”
我们是步拉到伊旗镇里的。司机那会儿说快到了,纯属骗人,还有好远一截子路,我们到了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街上的行人不多。
那时候伊旗的镇里只有一条街,不像现在,自从发现大煤田以来,五星级酒店鳞次栉比,每到夜晚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不知道别人怎样,我是肚子饿了,需要找个馆子填口饭;树军说他也肚子饿了,接着,郭东谢二朱三都说肚子饿了。跟哥说那就先找个吃饭的地方。伊旗的镇里,也就是那条唯一的一条街上,没几个像样的饭馆,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看了半天,几乎都是炖羊肉或手把肉之类的饭馆,我们希望吃到烩菜啊或面条之类的。我们希望是一回事,推开门却是另一回事,好几家都打烊了,我们问有饭没,都说几点了,哪有什么饭。我们只好继续在大街上逡巡,还碰了一个酒鬼,郭东躲闪不及,差点被撞倒,他上前要打那酒鬼,被我拉住了,我跟他说神鬼都不惹酒鬼。
最后我们终于问到了一家。这家其实并没挂招牌,还是跟哥见多识广,他敏锐地嗅出了一股羊膻气。这是一家不挂任何招牌的铺子,说是饭馆也行,说是旅馆也行。我们推门之前,里面正在唱歌,好像是《阿尔斯楞的眼睛》的调子,但唱词是蒙古语,我们都听不懂。我们几个当中,我的形象要好点儿,不像个坏人,跟哥就让我先进去看看。我推开门,看到屋里的一张大圆桌上围了三女一男,手把肉酒瓶子乱七八糟摆着,桌子底下还有两个空酒瓶。我突然进入,让正在唱歌的那个年轻女子突然停了,懵懂地看着我。
“你你你你……你谁啊?”另外一个年龄稍大的女人结结巴巴地问;她说话时好像把舌头捋直了,显得特别不得劲儿。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你们卖饭不?饿了,吃一口。”
“哎呀吓死我了,进来吧!”她用手捂了捂胸口说。
“我们还有几个。”
“那就……那就……都进来吧!”
我拉开门,朝外面喊了一声,弟兄们都进来了。
我们六个,他们四个,加起来,总共十个人。简单聊了几句,我弄明白了,他们一家都是蒙古人,老一点的是阿爸和额吉,一点汉话也不会,年龄稍大的那个女的叫萨仁高娃,唱歌的那个叫琪琪格。琪琪格的汉话也不行,我们之间的交流全凭了萨仁高娃,他们一家在吃晚饭,手把肉加烧酒。我们都饿了,也不客气,抓起羊肉就啃,萨仁高娃看我们吃肉她乐得不行,说要喝酒,我们互相看了几眼,就爽快地说行。我们每人干了大半碗,我、跟哥、郭东、树军四个人还行,谢二和朱三不行,不想喝,被我们逼着,也硬着头皮干了。肉不多了,额吉就给我们去厨房里捞,捞出几大块的时候,萨仁高娃又给我们倒满了酒,五十二度的那种草原白。倒完酒,萨仁高娃示意了一下琪琪格,说了几句蒙古语,琪琪格挨着萨仁高娃,一起唱起了歌:“阿萨又拉宏大更大,阿萨又拉宏……”她们俩唱得高兴,老阿爸和额吉也陪着唱,我们听不懂,就都站起来跟着哼哼,直至最后一句“塞落落外东塞……哎……”我们才算跟上了节拍。唱完,萨仁高娃笑着对我们说这是蒙古人的敬酒歌,正好你们来了,你们就是尊贵的客人,把酒喝了。我们只好再端起酒碗,和萨仁高娃、琪琪格、老阿爸老额吉,碰了,一起仰脖子干了。两大半碗烧酒进肚,我觉得我肚里像烧着了火,也壮了胆子,我说我们也给阿爸和额吉唱歌。萨仁高娃把我的话翻给她阿爸和额吉,他们一家子一下子乐呵起来,看着我,我就扯开了嗓子唱道:“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程来眊妹妹你;半个月眊了你十五回,十五回呀,为眊妹妹跑成一个罗圈儿腿。”这叫漫翰调,我就会这两句,但满屋子充满了欢声笑语,大家都举碗喝了一大口,接着,琪琪格继续给大家唱歌,她唱的全是蒙语歌,我们听不懂词,但调儿好听极了,我们都跟着瞎哼哼。再接着,我们几个都胡乱地唱,胡乱地喝……
大概连喝带唱到了三点多,十几瓶白酒干进去了,除了萨仁高娃,几乎都醉了。即使在我后来的闯南走北中,我从来没见过比萨仁高娃酒量大的女人,唔,这么大的酒量,连男人都没见过。后来是怎么睡下的,我都忘记了,那天,的确喝得太大了。
第二天,我们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站满了人。
喝了一夜的狼藉,已经被额吉和萨仁高娃收拾了,我头痛欲裂,突然感觉茫然无措。我以为,我们是被公安局的活捉了,他们没穿警服,肯定是着了便衣,一路打听、跟踪到的。我从小就看过很多公安局破案的电影,什么《黑三角》啦,什么《神女峰的迷雾》啦,这下,我们躺在炕上就被一网打尽,或许,昨夜的酒摊子,额吉、阿爸、萨仁高娃、琪琪格,都是公安局安排的,甚至,他们就是便衣警察。
可能,有可能,跟哥,郭东树军谢二朱三,和我想到一块儿了,索性束手就擒算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二毛眼被打死了,反正,我们也跑不了,反正,法不责众。我们都赖在炕上,假装继续睡,谁也不起来,谁也不想出这个头。结果,睡了半天没动静,只听站在地上的人问:“这些人是谁?”萨仁高娃回答说:“是住店的。”
“噢,我还以为找来的帮手呢!”其中一个人似乎有点泄气,“那事儿怎么样了?对方还不行么?不行就硬干了,他妈的,谁怕谁啊!”然后,这些人就开始用蒙古语交谈,我是彻底听不懂了,但我知道,这些人不是公安局的,估计是萨仁高娃他们家的亲戚朋友,萨仁高娃他们家可能遇上事了。
“哎哟嗬——”我躺在炕上,一脚蹬开被子,伸出双臂,假装刚睡醒的样子,“喝多了喝多了!哎哟嗬——”
跟哥他们见样学样,都纷纷钻出被子,伸出双臂,也假装刚睡醒的样子。
我们下了炕,站在地上,有的出去找地方撒尿去了,有的在找洗脸盆,有的从兜里往出摸烟,给地上站的几个彪形大汉递烟、点火,互相拍打着手。马上我们就听明白了,萨仁高娃他们家这个旅店,前两天来住了两个陕西人,羊毛贩子,说是丢了钱,大概五六千块,怀疑是萨仁高娃他们家的人偷了,先是向萨仁高娃他们家讨要了一番,未果,扬言要找黑社会来踏平萨仁高娃他们一家,萨仁高娃怕出什么事,就叫了她的几个亲戚,一早赶来,帮忙的。既然如此,我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个忙,倒不是要打,而是帮个场子,震一震对方也好。跟哥说得好,喝了人家那么多酒,不能白喝,在这儿等着,来了就往死打,打不出屎来绝不罢休。我们英雄般地表态,让萨仁高娃很是感激,连说不用了,不麻烦我们。跟哥又给满屋子人散烟,趁机吹了一番牛:“反正我们也没多大事儿,狗日的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两个,往死了打,打出屎来。”跟哥在跟他们套近乎,郭东树军谢二朱三和我已经到街上抄了家伙,木棒半头砖什么的都有。
等到快中午的时候,烟抽了五包,把屋子都熏蓝了,陕西人还没来,我们就都松懈了,说估计狗日的不敢来了,来了有狗日的好看。萨仁高娃高兴了,说:“不管来不来,咱们做饭。”萨仁高娃说要做饭,额吉和琪琪格就开始张罗,跟哥急忙说我们要走,萨仁高娃竭力挽留,跟哥说我们还有事,到榆林办事,萨仁高娃才不再坚持挽留。
“昨晚连吃带住多少钱?”跟哥作势要掏钱。
“按说是二百块钱,可是——”萨仁高娃说,“我不想要你们钱了,你们这不一上午费了时间帮我们吗,哪能好意思要钱呢?”
跟哥说不行,连整带零递给了萨仁高娃二百块,萨仁高娃又还给了跟哥,他俩争执了半天,萨仁高娃勉强留了六十块,意思是收我们每人十块钱,再多了,她说什么也不要。看萨仁高娃态度这么坚决,跟哥只好说我们后会有期了。
我们一行是步行出了镇子的,这地方没有到榆林的班车,我们只能爬上一辆小四轮拖拉机,让捎我们一截路。然后,我们又拦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又捎了我们一截路。再然后,我们步行,一直到太阳落了山,走到一个山洼里的小镇子。
小镇的名字叫虎鸡沟,四面环山,高低不平,这时我们找了一个小旅店住下来。店老板告诉我们,住店的时候,自己管好自己的财物,丢了他可不管。我们对店老板的说法很奇怪,问他怎么讲,店老板说他这店临着路,往来的车啊人啊特别多,乱七八糟什么人都有,睡的是通铺,搞不好就拿错东西了。“要是丢一件我赔一件,我这店早就关了。”店老板搓着他的两只手说。
我们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噜咕噜叫了,问店老板有什么吃的,店老板说你们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们几个简单商量了一下,说吃面条算了。店老板说那你们等着,总共六个人,一会儿就好了。说是一会儿,差不多过了一个钟头,面条才端上来,一大搪瓷盆,配了一大盘芥菜丝,我们一一盛了碗,呼啦呼啦吃了,那面条做得真难吃,但我们实在是饿了,就不管难吃不难吃了。吃完后一算账,整整六十块。我们一下就炸了,问店老板咋这么贵,店老板说:“一人平均十块钱还贵呢,算算你们一人吃了几碗?”这下我们都无话可说了,乖乖地把钱交了。吃饱后,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各自找了房间去睡。我和郭东、树军安排在一个大通铺上,跟哥、朱三、谢二在另一个三人间里,之所以这么安排,是郭东要求的,我一开始有点不愿意,嫌大通铺人多,加上我们三个就五个人了,还有两个外地侉子,一个河北的,一个河南的。郭东在临睡前,叫了我和树军,说到外面撒泡尿,我明白他有话要说,就和树军一前一后出了房间,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里解开裤带。
“你俩瞧见那个河北侉子没?”郭东悄声对我俩说,“身上肯定有钱,估计是来收羊皮的贩子,晚上就他了。”
“咋弄他?”树军问。
“等到了半夜,树军你手灵,掏他兜里的钱,赵卡蹲在门口望风,我得揽块砖头,一旦被发觉了,动起手来,咱们先下手为强。”
“好!”我和树军都赞成。
我们三个这边的计划,跟哥那边一点也不知道,郭东说了,等咱们得手后,给他们一个惊喜。炕上睡的那两个侉子一直打着细细的鼾声,很惬意的感觉,兴许是累了,睡得够死,活该我们对他们下手。最后一丁点油灯吹灭了,屋里的空气中弥漫着煤油味儿,差不多半夜的时候,屋里屋外黑黢黢的,睁了眼,睡在炕上的人近在咫尺都看不见。但我们凭感觉能找到彼此的位置,我先摸索到了门口,蹲了下来,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用问,肯定是郭东和树军动手了,我甚至都听见了他们俩粗重不匀的喘息声,夹杂在了河北人那个铺位上的鼾声中。但是,过了足有十分钟,我也没听见他俩给我发来得手的暗号,我正要起身,忽然,不知道是谁划着了一根火柴,屋里瞬间亮了,我吃惊地看到,河北人蜷缩在炕上,睁着眼睛,一边打着呼噜,一边死死地抓着他的上衣兜子;另一个河南人则坐了起来,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一幕:树军的手在河北人的衣兜里,肯定是抓着了什么;郭东的一只手里捏着火柴,另一只手里举着半头砖,随时准备砸下去。火光很快就灭了,屋子里恢复了黑暗,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屋里彻底安静了,我也爬回了我的铺位,睡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完全亮了,那两个侉子就爬起来了,装着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到店老板那儿结了账,走了。
我们三个折腾了半夜,加上白天行路太累,睡意给攒猛了,不管那两个侉子是怎么走的,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来。跟哥他们三个早起了,喊了我们三遍才算喊醒我们,和店老板结了店钱,朝镇里的中心地带走去。直到现在,我们才觉得安全了,按跟哥的话说,就算公安局的人找到天涯海角,也想不到我们会走在这穷山沟里,我们走到了镇子中间,找了一个饭馆,进去点了羊肉汤和白面厚烙饼,呼哧呼哧吃完了,结账的时候,顺便和老板娘打听谢家沟怎么走。
“你们要到谢家沟啊?”老板娘问。
“咋了?”谢二问。
“没事儿啊,”老板娘说,“我就是从谢家沟出来的,你们到谢家沟找谁?”
“找谢文东”谢二对老板娘说。
“谢文东啊。”老板娘很热心地给我们用嘴指路,“我知道这个人,你们出了镇子一直往前走,顶到头,顶死了,往右边的一条路,不好走,但是条近路,走到大路上,搭个顺车,到了张家岭,有个东西方向的岔路口,你们往西走,再搭个顺车,走不到二十里,就到了谢家沟,你一问就知道谢文东住哪了。”
“到了张家岭我就找到路了,小时候我走过好几回。”棉娃说。
按老板娘的说法,我们几个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到了张家岭,搭顺车也不好搭,得给钱。我们朝西边的路走,走了很长一截路,才算勉强搭个顺车,三叉戟那种的手扶拖拉机,每人按一块钱算,才让上车,一直嘟嘟嘟地走到傍晚,才到了谢家沟,一打听,果然,人人知道谢文东,我们就算找到了。
谢文东的窑洞很宽敞,窑洞前的院子也又大又平,谢二叫了声谢文东舅舅,谢文东愣了一下,才认出来这是他外甥。谢二指了指我们,给他舅舅介绍,都是一个村的,一起来陕北玩儿几天。谢文东热情地表示了欢迎,进了屋,他一边给我们递烟一边招呼他老婆给我们烧水,我们客气了一番,也给谢文东回敬了烟。谢文东问了问谢二他姐的情况,然后和我们搭起话来,跟哥是我们这里年岁大一点的,当然谈话是以他为主。实话自然不能说了,跟哥说他领着小兄弟们出来闯一闯,看陕北这边有什么机会没有,做点活儿,挣点钱。谢文东说要是以前就不行,连肚子都吃不饱,这边的人都往外跑,他举了谢二一家的例子,但这几年这边发现了煤田和油田,日子估计要好起来了。喝了一气水,谢文东要给我们弄饭,说吃面条甩鸡蛋,这是当地招待贵客的饭,挺上道的。跟哥说我们来打搅你,哪能让你破费呢,最好到外面找个饭馆吃。但谢文东说今天晚了,就在家里吃。谢文东家也不富裕,一下子添了六张嘴,是一大笔开销,于是跟哥麻利地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塞到了地上站的一个小女孩手里,笑着让她买糖去。那小女孩不敢拿,看着谢文东,谢文东嘴里埋怨着小女孩,转身却把钱紧紧捏进了小女孩手里,然后让她找妈妈去。
我觉得窑洞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热烈了。不一会儿,谢文东的老婆端上了一大盆面条,里面窝了七颗鸡蛋,谢文东的老婆给我们每人盛了一碗,碗里都有鸡蛋,唯独她和她闺女没有。这下搞得我们挺尴尬,谢文东的老婆一个劲儿地说没有关系,她和她闺女不爱吃鸡蛋,谢文东适时给打了圆场,说他们娘俩真不爱吃鸡蛋,饭场子才算勉强圆了。数了数,平均每人吸溜了两大碗,我们都捂着肚子说真香。其实,我们每人再吃两碗都恐怕不够,这得给人家留面子,这么多人瞎吃起来,谁知道会不会把谢文东给吃穷了。
当晚无话,谢文东说明天带我们去镇上玩,因为明天镇上有集,晚上早点睡。我们想不早睡也不行,这个村子在山洼里,全村的窑洞东一个,西一孔,高低错落,加之我们初来乍到,根本不熟悉这里,怕半夜出去黑灯瞎火地掉进山沟里摔死了,没法出去。谢文东家里没有电视,想看也看不上,谢文东和他老婆闺女睡一间窑,我们单独挤一间,好在谢文东家里的被褥还有富余,要不就只能和衣而卧了。
谢文东所说的镇子叫武场,说是有个几百年历史了,离谢家沟不到三里地,我们却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陕北的山洼太深太大,隐藏几百个人像玩儿似的,怪不得中央红军当年在陕北积蓄力量,胡宗南的几十万人马都奈何不得,我们这回算是亲眼见了,明明对方离你不到二百步,你要接近他却得绕几里,的确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但武场的地势还是略微平坦开阔了些,人也多,一条主路,两边饭馆铺子什么的林立,有一块好像是专门开辟出来供赶集人用的场面,卖什么的都有,手工艺品和农村土特产居多,也有一些塑料制品和廉价衣饰,人们讨价还价,好不热闹。谢文东带着我们转了一会儿,不时有人见了谢文东点头哈腰,递上一支烟,笑容可掬地叫东哥。直到一个穿着中山服蹬马靴的人碰了谢文东,互相递烟点火,低声说了些什么,谢文东回过头来和我们说:“你们先转着,中午到街上的黄河人家吃饭,我和我们老三有点事要去办。”跟哥问用得着弟兄们不,谢文东说不用。跟哥就不再说什么了,招呼我们几个继续在武场镇上乱转,乱看,遇上新鲜玩意儿会驻留一会儿,问这问那,但啥也没买。一转眼,树军和朱三不见了,跟哥问郭东,他们去哪儿转了,郭东扭头看了看,说不知道,刚才还屁股后跟着来的。跟哥让我们找找,别走丢了。谢二说他们俩朝前走了,屁大的一个镇子,丢不了。
树军和朱三原来在打台球,如谢二所说,武场就是屁大的一个镇子,就一条主街,来回用不了半个小时就能打四个来回。我们走到跟前的时候,树军已经和一个不认识的光头打了两盘了,树军和光头各胜一把,他们是三盘两胜,赌一包红塔山烟,也就是十来块钱的赌注。台球案子边儿围了很多人,包括我们,两个打球的一旦打出一颗好球,围观的人就会叫好声连连。他俩互不相让,打到了最后一颗黑8,黑8的位置非常不好,紧贴着桌边,离白球的距离很远,不管谁打,位置都是最差的,光头很聪明,用球杆很轻地捅了一下白球,白球几乎没动,轮到树军了,树军如法炮制,这样,你来我往,桌上的白球和黑8还是基本保持原样。台主不干了,说你们这样打下去,我还摆不摆这个案子了?光头和树军都没吭声,继续明着较劲儿,台主就又嚷嚷上了,让他俩快打,别没完没了。光头不吭声,树军回头用球杆捅了他一下,叫他闭嘴。台主给噎了一下,马上回过神儿来,大声问树军:“你他妈哪儿来的人呀?敢跑这儿撒野?”树军扬起球杆,没往台球上捅,而是直接抡到了台主头上。这是台主没有料到的,愣了,光头看来和台主是一伙的,抡起球杆往树军头上砸,被跟哥从后面拽住了胳膊,没抡起来,我顺手从案子上捡起两颗台球,朝光头砸了过去,一颗飞了,一颗砸到了他脖子上,光头“哎哟”一声倒地上了。紧跟着,台球案子边儿上围观的人混战起来,我们六个人不知道在和什么人打,反正,不是我们的人,我们就狠狠反击,直到掀翻了台球案子,折断了球杆,台球四处乱飞。但对方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明显处于下风,身上脸上都挂了彩,对方也被我们打得够呛,眼看都不好脱身了,谢文东及时到场了,后面跟着那个蹬马靴的,呵斥住了场子。
“他妈的,都不想活了,是吧?”谢文东骂骂咧咧,不知道在骂哪一方的。
台主和光头那边的人都凑到谢文东身边喘着气。
谢二也凑到谢文东身边,喘着粗气叫了声:“舅舅!”
大水冲了龙王庙,梁山好汉,不打不相识,很快我们双方就坐了下来,互相问候,递烟、点火,互报了姓名。
“都是自家人,有话好说。”谢文东哈哈大笑,“我现在手里另有个事,有个工程欠我一个弟兄的钱,要了半年没要上,我刚才和他去要了——”他指了指穿马靴的人说,“对方一点面子也不给,看来不给点颜色看看,都不知道咱马王爷长几只眼……”
谢文东话音未落,跟哥就立马表态:“那行了,走,去闹狗日的!”
台主和光头那边一看我们这边的人这么仗义,他们也不甘落后,一起嚷嚷要去帮谢文东去讨债。很快,谢文东就确定了人手,加上我们六个和对方的七八个,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出发,朝镇子的后面走去,走了不到一里地,就看到一座四合院式的三层小楼,没有大门,我们直接闯了进去,院子里站着几个人指指点点。
我们人多势众,谢文东的嗓门儿就分外大了。“你就说,给不给钱吧?”他指着其中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问。
那人看到我们这么多人,明显有点胆怯,但回答的时候,口气却不软:“甚钱?”
“还装是吧?”谢文东骂道,“甚钱?工程款,你以为是嫖钱?”
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后面也跟着马仔,人少但不惧,一个板寸头马上过来给干部模样的人出头。“妈的敢骂我们局长,是不是不想在这个地方混了?”他也用手指着谢文东的鼻子。
谢文东抬手就把对方马仔的手给拍了。“狗东西你算什么东西?”
眨眼间双方的人马都炸了,噼里啪啦混战起来,混战的结果是,我们这边不知道是谁把他们那边的局长给打破了头,局长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喊马仔们打110,我们这边才算住了手。这个局面估计是谢文东和他那个要钱的弟兄没有料到的,本来是要诈唬一番的,结果动了真,还打坏了那个所谓的局长。
“麻烦了,你们先走!”谢文东低声对谢二说。
“哎呦——”跟哥明白了谢文东的意思,立即捂着脑袋倒在了地上,我们几个七手八脚地把跟哥连扶带扛,嘴里嚷嚷着脑袋烂了马上要去医院急救,趁机溜了。
谢文东是傍晚才回家的。我们问情况怎样,谢文东垂头丧气地说,恐怕几十万的工程款要泡汤了,我们把甲方的法人代表给打坏了。
“你们谁下的手?打谁不行,非朝人家掌柜的下手?”跟哥真生气了。
我说不是我,树军说不是他,郭东说不是他,朱三说他根本没上手,谢二说他看见是光头下的手。
“不管是谁下的手,这事麻烦了,对方报了警,派出所的那几个我认得,算是给我留了面子,带走了五个人,把我放了。可是——”谢文东犯起了难,“对方一口咬定还有人,说的是你们,要我交出来,看来你们是不能留在这儿了,明天就得走。”
看来,谢家沟是不能待了,石拉滩的糊糊事儿还没利索了,这边又惹上了烂摊子,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谢文东的意思我们心里都明白,不是他不留我们,此地的确不宜再留了。跟哥代表我们向谢文东再三表示了歉意,谢文东说无所谓,一会儿他去买酒,为弟兄们压惊顺带饯行。跟哥为了表示更真诚一些,又拿出一百块钱给谢文东,让他去镇子上多买些酒菜,谢文东推脱了一气,没拗过跟哥,只好接了。
谢文东的老婆说要给我们做她拿手的饭,炸绿豆丸子。她说这道菜他们是给神仙上供的必备品,香着呢。果然,不一会儿,窑洞的厨房里传来了好闻的香气,谢文东老婆的油锅炸绿豆丸子马上要大功告成了。我们每个人都没事,偶尔到厨房里溜达一下,看看油锅,又看看油锅里的炸绿豆丸子,都啧啧称赞她的好手艺。谢文东的闺女也进进出出的,肯定也是闻到了丸子的香味,小孩儿不懂事,闹着要吃,她妈不让,说等等,但小闺女不管那一套,围着盛放丸子瓦盆,哭闹着要吃,她妈气得骂那个小闺女,说等你爸爸回来再吃,正骂着呢,谢文东买酒回来了,问怎么回事,他老婆正握着笊篱在油锅里捞丸子,只听啪的一声,一颗刚出锅的丸子,从瓦盆里跳了出来,腾空而起,爆裂了,其中一瓣不偏不正,落在哭闹得的小闺女左眼皮上。这下,小孩哭闹的得更厉害了,谢文东和他老婆也着了慌,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施救,但是蚕豆大的水泡赫然鼓起。
“哎呀,眼睛!”谢文东老婆惊慌失措喊叫起来。
“快送医院吧!”跟哥在旁边说。
“不行,太远了,怕来不及保不住眼睛啊!”谢文东老婆哭得更厉害了。
正在这时,谢文东的邻居,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来了,她说她老远就听见这一家子鬼哭狼嚎的,过来看看怎么啦。谢文东和他老婆给老太太看了小闺女的状况,老太太抱住小闺女的左眼,说:“这样啊,哎哟,你们赶快用芦苇樱子和白鸡毛,烧了灰,拿香油调和了涂抹在烫伤处;记住,一天涂抹三四次,我老头子留下来的偏方,可以治疗烧烫伤,不留疤。”
这事儿就算安顿住了,我们都长出了一口气,自然,谢文东给我们的送行酒也没喝成,再说了,人家小孩儿都那样了,我们也不好意思喝了。
我们像一群野马,三天后才回到薛家坡的,一路上免不了步行加搭顺车,各回各家。我被我老子按住一顿暴打,我自知理亏,没敢反抗,不知道那几位的情况怎样,估计和我差不多。至于在石拉滩打死张文化的事儿,纯属虚惊一场,张文化当时摔倒后,就地睡着了,那天,这家伙的确喝得多了,等醒来后竟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真是断片儿了。那天,还有一件事,那才是真闹大了,二毛眼聚赌,玩儿得太大,一个赌徒输急了眼,跟放高利贷的打起来了,结果被挑了脚筋,惊动了公安局,除了动手的人被抓,二毛眼也被抓了,他是赌头,据说赔了大几万。
“咳,这顿折腾!”我们几个又碰在一起后,跟哥点了一根烟,吐出来的烟雾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哥儿几个还想再去一趟陕北不,也不知道谢二他舅那头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