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5年第1期|田宁:星火
我看了下路对面,斑马线那头站着四五个人,身上套着黄马甲,人手一面小红旗,胸前挂着哨子,正说闲话,家长们全堵在路这边,也正说闲话。时间应该还有一会,我决定把今天的事和马小婷说一遍。我掏出手机,翻到马小婷的号码,拨了出去,铃声响过几声,电话接通,我话还没来得及说,马小婷先问,接着李典没?我说,还没。马小婷说,你这人咋回事啊,我这儿都收到他出校门的信息了。我愣了一下,说,车堵路上了。马小婷说,该说你什么好,这一天天的,也没见你有啥事,接个人能不能上点儿心,都跟你说多少回了,那段路堵,下午接人得赶在晚高峰前。我说,是只骆驼,挡路上了,车堵了一路,动不了,都下车看骆驼了。马小婷那头没吭气,我继续说,是只单峰骆驼,毛色有点偏暗,目测得有两米多高,脖子挺长,要不是有四条腿,看着像鸵鸟,我刚上网查了一下,这种骆驼主要分布在中东和非洲北部,野生的澳大利亚才有,咱们国家骆驼都双峰,我寻思是从哪个动物园里跑出来的,正伸长脖子吃路边的树叶,刚好挡在路中间,也没见有交警来处理,不知得堵到啥时候。马小婷打断我说,你赶紧吧,我今天加班,不定啥时候回。说完挂断了电话。我把手机收进兜里,从路边的树荫下面出来,看见一群低年级小孩儿像平常一样,正背着书包排成长队,一个个从路对面那条窄巷子里出来,李典穿了件红色T恤,在队伍里显眼,隔老远也能认出来。
马小婷在医院上班,之前在妇产科,忙的时候天天加班,不排夜班也八九点才回。去年以来加班次数明显减少,到点基本能下班,等我接李典放学回到家,她骑她那辆电驴差不多也到了。有一回我问,最近咋不加班了?马小婷说,你看不看新闻啊,人都不生了,要生也去公立医院,产科都空了,加个鸡毛班啊,医院不创收,没了奖金,靠咱俩这点死工资,等着喝西北风吧。我俩工资分开管,马小婷不管还房贷,每月工资归自己管,给家里买吃的用的不节制,全挑好的买,从来也没叫过穷,听这话的意思,收入是大幅缩水了。最近这段时间,马小婷又加上班了,经常晚回,还爱上打扮,每天出门,先对着镜子描眉画眼老半天,头发也卷起来,把自己整得挺艳。有一回我妈想李典了,抽空过来看一眼,开门撞见马小婷正提着包往外出,吓得够呛。我妈回头对我说,你媳妇啥情况,把自己捯饬成这样,你也不管?我回复我妈说,管她干啥,女人到了这岁数,都怕显老,爱打扮不挺正常?我看挺好,您就甭操这心,我心里有数。我侧面过问了一下,知道李典刚一上小学,马小婷就换了岗位,去了院办做行政,结果比在科室还忙,经常晚上六七点才到家,所谓加班,主要是应酬,陪领导谈项目,种种迹象看,马小婷除了嫌我赚得少,别的暂时没看出有啥问题,起码现阶段坚决不陪喝酒,酒桌上逼急了,起身拎包就走,谁的面儿也不给,有时到家是晚点儿,十点前准保能回,有底线,至于将来咋样,那不好说。我妈撇了下嘴说,我操啥心,你别把你媳妇儿给整跑了,让我孙子没妈,到时我可不伺候。我说,放心吧,这不能够。其实一琢磨,心里还是没底,主要对自己确实没信心。
李典隔着马路看见我,举起双手挥起来,嘴里喊爸爸,声音从马路对面传过来,哪怕混在急促的哨声里,还是被我听见。我眼睛一热,举起手回应他。我结婚算迟,到三十五岁才考虑成家,结婚时马小婷也不小,快满三十,在我们这儿属于大龄,为啥也拖那么晚,我没去了解,怕万一知道点啥,给自己添堵。我俩是经人介绍认识,介绍人对马小婷说的是,区剧团编剧,李拙,和很多大导演合作过,最近挺火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看过没,就他编的。第一次见面时,马小婷没咋打扮,从医院脱下白大褂直接就过来了,一方面可能是性格原因,另一方面说明对见面也没抱啥希望。坐下后瞅我半天说,编剧就你这样?我还以为多牛逼,没看出有多能耐啊。介绍人没说明白的是,剧团里编剧多了去,《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编剧也不止我一人,导演是认识不少,要说排面大小,得看是啥标准,如果不较真,听着也像那么回事。结婚第二年,马小婷就生下李典,到这岁数才有孩子,我俩都挺高兴。从李典生下来起,我就感觉自己变得多余,像一件工具被用完,存在的缺点彻底暴露出来,能被使唤干点啥事,几乎是一种恩典。李典上幼儿园之前,我和马小婷白天各自上班,把李典往我妈那儿一放,晚上再接回来。李典上幼儿园后,我俩轮流接送,主要还是我。肯定得是我。我妈住江对面她自己的房子,只有当李典有点啥头疼脑热,我俩都腾不出时间照看,我妈才过来接把手,完事又急忙回去。我妈这人吧,一辈子热爱自由,凡事自有主张,认为谁都不该拖累谁,我爸穷其一生都没能控制我妈,为此两人没少争吵,临了我爸自己先走了,死得心有不甘,遗像上拧着眉头,两眼阴郁,像是心愿未了。我之所以结婚迟,和我妈对我撒手不管不问,多少有点关系。
如果不出意外,往后的日子,一眼可看到头,像站在河岸静观流水。每天被手机闹铃准时吵醒,起来洗漱,催马小婷起床,叫醒李典,问他俩吃啥,捣鼓早餐,送李典上学,上班下班,回头接李典放学,捣鼓晚饭。遇到马小婷加班,就得陪李典做作业,先是语文,拼音识字,然后是数学,二十以内减法破十法咋算,完了让他洗漱先睡,我看会稿子,顺带等会儿马小婷,有时等着就睡着了,稿子还捏在手里,马小婷啥时回来都没察觉。早上醒来发现身后躺着个人,正发出轻微的鼾声,也不觉得诧异,都成习惯了。从啥时候开始这一切成为日常,说不清楚,就这么着吧。这几年,剧团早已无新戏可排,每天上班,有社区演出任务,跟着出去打杂,必要时演一演路人甲或者衙役,就杵在台上,不用吱声,演的也是些老剧目;没演出就穿上红马甲,被安排去街道整顿占道经营,有时也提个塑料袋儿,带上钳子去路上捡纸屑烟头,把一颗颗烟头夹进袋子里,干得特细心,创建卫生城市,永远有我一份儿,反正不闲着。因此马小婷说我一天天的没啥事,并不客观,纯属她的个人偏见。
哨声突然响成一片,交管志愿者们吹着口哨,挥舞着小旗从路两边冲向路中间,两手张开连成警戒线,拦住来往的车辆,也拦住挤着往前的家长。小孩们叫喊着撒腿从路对面猛冲过来,李典混在人群里,也往这边跑过来,书包在他身后左右晃。他跑起来头往前冲,腰弯下去,跨步却大,和平常的样子完全不同,显得着急。李典平常不大吭气,坐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一人能坐小半天,完了关掉电视,自己回房间翻一会绘本,或者坐到窗下台桌前自己画会儿画,不需要谁搭理,让他下楼和小区里其他小孩一块儿玩,几乎都不去。要说不爱动也不算啥毛病,我妈和马小婷就觉得带李典省心,我也没觉得有哪不对。直到有一回,我正和一帮演员说戏,接到李典班主任蒋老师的电话,说李典上数学课时,突然用铅笔尖猛戳自己脑门,把老师同学都吓着了,问我他在家是不是也那样,我这才觉察李典和别的孩子也许真不一样。我感觉这里有东西。那回我把他从学校接回家后,他用掌根一下一下击打自己的头说,我感觉有东西要从里面出来。那以后我对他的举动就多留了点心,观察几次后,发现他一着急,手里抓着啥就往头上戳,这几乎已成习惯,而在这之前,一切都毫无征兆。我对马小婷说,你们医院有懂儿童心理的医生不,要不咱去看看,还是拍个片子?马小婷两手抱着李典的头看了一会,亲了下李典脑门,脸贴上去,啥也没说。
李典说,爸爸,点点今天没骂我。我说,她没骂你啥?李典说,没骂我神经病啊。前面红灯,我把车缓慢停下来,看着后视镜说,她之前骂你神经病吗?李典说,嗯。我说,这样可不好,是咋回事?李典说,昨天上画画课的时候,我不小心把铅笔屑吹到她头上了,她回过头说,你神经病啊,她说得那么大声,老师都听见了。我说,那你道歉没?李典说,我说了对不起,可她还是说了那样的话,爸爸,她妈妈是不是没有好好教育她?我说,可能她的确很生气,咱们是男孩,原谅女孩儿好不好?李典说,嗯,她今天没说了,我觉得她今天有进步。这时红灯换成绿灯,后面的车连按喇叭,我放开脚刹,把车往前开。车窗外晃过街道两边的楼房,骑车人擦着车身一闪而过,一切都稍纵即逝,无从把握。入秋已有一阵,下过几场雨后天气逐渐转凉,路边的梧桐开始掉叶子,车轮碾在落叶上,发出绵密的声响。李典说,爸爸。我说,还有啥事?李典说,什么时候妈妈来接我放学,我想妈妈接。我说,妈妈要上班,爸爸接不也一样吗?李典说,不一样。我把车往边上挪了一点,让开后面那辆想要超车的帕萨特,说,哪不一样?李典说,妈妈骑车接我,这样我就可以抱一会妈妈了。我想了一下说,那我和妈妈商量一下,明天让妈妈早点儿下班接你,行不?李典没接话,转头看向车窗外面,过了一会说,我想听歌。我点开中控台的车载音乐,《火车开往落日》前奏里的吉他声立刻在车里响起来。
马小婷不爱听歌,这点李典没遗传上,而是随我。装修房子的时候,我想在客厅整个环绕声,用来看电影,听歌,听歌剧,流行与古典,周杰伦与德彪西,都行,这样我能在每天夜里都潜进声音的深海,被海水环绕。想法才一提出,立马被马小婷否决。马小婷说,你能不能想想孩子?孩子不能听太响的声音你不知道啊?那时马小婷已经怀上李典,相信某种听来的说法,胎儿听多了环绕声会导致发育畸形。我拿不准一个产科医生该不该信这个,胎儿不会永远是胎儿,他会出生,然后以出乎所有人预想的方式生长,但既然马小婷反对,我也不能继续坚持,结果家里但凡有点空间,都照马小婷的意思装上橱柜,落地式悬挂式,铰链门推拉门,该有的一样不落。橱柜多的好处不久就体现出来,啥都可归整,再多东西都有地方放,一眼看过去干净整齐,也还行吧。
我打开餐厅的橱柜,取出一盒牛奶,放进蒸锅里加热一会,加上半盒苏打饼,让李典先垫一垫。学校的午餐不对李典胃口,偏油,大锅菜颜色也不耐看,马小婷在家长群里提过一次,没啥效果,毕竟老师不管这块,多说怕招老师嫌,对孩子不利,忍住没再说。李典只好午餐少吃点,晚上这顿给补上,但往往不到半下午就已经扛不住饿了。我从冰箱取出一包黄豆芽,一块冻牛肉。等待牛肉解冻的时候,我听见身体里有个声音在缓慢升腾。
手机响了一声,收到一条信息。我点开屏幕,是陈信发来微信,问我到家没。我回了个表示OK的手势,把今天的经过又捋了一遍。九点多快十点,李典洗完澡,披着浴巾从浴室出来,头发全黏在头上。我给他擦干头发,换上睡衣。马小婷还是没回。我中间打了个电话给她,电话好一会接通,一阵舒缓的音乐声从那头传过来,是萨克斯,声音低回环绕,像要永远吹奏下去,无有尽头。我握着手机,觉得胸口憋着一团气,一下没缓过来。马小婷在电话里喂了几声,见我没吱声,嘀咕一声咋回事,挂了电话。过了一会,手机铃声响起,是马小婷回过来,我掐掉铃声,没接。
结婚前我问过我妈对马小婷的看法,我妈说,我觉得还行吧,大毛病没有,心直,有啥说啥,赚得不比你少,配你是够了,你是我儿子,你是啥人我还不清楚?我妈又说,我的意见不重要,你俩结婚后,我也不和你俩住一块儿,带孩子啥的你也别指望我,关键你自己啥想法,不过有一点,好东西人人都抢,凭啥等到这时候让你捡这漏?这话糙了点儿,你可能不爱听,理是这么个理,你自己决定吧,可有一样你得听妈的,决定了,好赖都得受。还得是我妈,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我让李典钻进被子,找着他抱着才能睡的小枕头塞进被子,看他抱紧枕头躺下去,正要关灯,李典说,爸爸,能不能不关灯。我说,不关灯咋睡?李典说,我睡不着。我说,睡不着也得睡,九点了都,明天还得早起上学。李典说,妈妈怎么还没回?我说,妈妈得加班赚钱,咱们先睡,快把眼睛闭上。李典说,爸爸,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我想听故事。我看了下墙上的挂钟,一只公鸡在钟面上不断啄米,十点过几分,想了下说,想听啥故事?李典身体往被子外面探出来一点,说,今天下午活动课的时候,蒋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乌木马的故事,很好听,我还想听一遍。我说,啥故事?李典说,就是乌木马的故事啊,有一匹乌木做的马,身上有个按钮,按下就能飞,再按一下又落下来,王子骑着它飞到一个国家,打败了一个国王,找回一个公主。我说,这个爸爸不会,换一个行不?
在中东,有一片沙漠,一眼望去,只能看见线条锋利的沙丘和巨大的仙人掌。这里白天炎热,气温达到七十度,夜里寒冷,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度。太阳一出,沙粒沸腾,像细小的磁屑跳向空中,沙丘随之缓慢移动;到了夜里,月亮升起,月光照在沙漠上,所有的沙粒又被冻成带尖刺的晶体。有一种大耳朵狐狸就生活在这片沙漠里,它们白天躲进洞穴,夜里才出来。沙漠和咱们这儿不同,所有动物都到夜里才出来。李典说,狐狸?我说,嗯,大耳朵的狐狸。李典从被子里伸出两只手,比成大耳朵的样子,放到两边耳朵说,是这样吗?我点点头说,是这样儿。李典说,爸爸,沙漠里有水吗?我说,不好说,那得看什么时候,也分地方。李典说,哪里才有水?我说,比如绿洲和树叶。李典说,点点就说沙漠里没水,她说话总是很大声,我就是不喜欢她说话很凶的样子。我说,要不还是睡吧。李典说,大耳朵狐狸从哪儿找水喝?我说,只要它想喝,哪都有水。李典说,爸爸,我想喝水。我说,睡觉前喝多了水,晚上想起来咋办?李典伸手比了一个表示少量的手势,说,我只喝这么少,保证晚上不起来,行吗?我说,把手放进去。李典把手缩回被子,抱紧小枕头,我拍拍他身上的被子,隔着被子,也能觉出他小。我吐了口气,说行吧,爸爸给你倒去。
我把手机屏关掉,那片暗红色的沙漠也消失在眼前。客厅还是刚才的样子。餐桌上是晚上的剩菜,窗边的台桌上搁着李典的书包和几本作业,浴巾扔在沙发上。橱柜门紧闭。李典的水杯空了,我晃了下保温壶,里头没水,我从净水器接满一壶水,插上电,听见烧水的声音在客厅慢慢响起,开始细微,逐渐轰响,最后变成尖利的鸣叫。
水温降到能喝,我把水端进小房间,李典已经睡了,闭着嘴呼吸,鼻息有点重,这是鼻炎没好彻底。放暑假时,我和马小婷终于下定决心,给李典切除了腺样体。医生说,鼻孔已经堵了快四分之三,咋现在才想起来做手术?要再不切除,睡觉张嘴呼吸,憋气,时间长了嘴唇上翻,脸得变形,脑部长时间缺氧,也影响智力发育,做还是不做,你们决定。我和马小婷反复权衡,决定还是听从建议,给李典切除了腺样体和扁桃体。为啥两样都切除,当时没闹明白,现在也糊涂。那会李典和马小婷睡一床,我睡小房间,此前的无数个夜里,李典睡着时,呼吸会忽然停止,憋着一口气,马小婷一下清醒过来,翻身坐起,在床头灯下看着李典,直到听见他长呼出一口气,才倒回床上,这样一晚上往复数次,折腾得够呛。
和马小婷的争吵就发生在那会儿。当时正赶一个剧本,近代历史题材,剧团指定我和另两人编剧,我统筹把握,为卡某个纪念时间节点,也为赶申报某个文艺奖,一个月之内必须拿出初稿。剧团这几年没排新戏,作为编剧老不动笔,都忙“创卫”去了,满心都是荒凉,突然来这一出,时间还紧,一时毫无头绪,连着几个晚上睡不好觉,半夜起来在客厅溜达。另外一层原因,在团里待这么些年,之前完全没考虑职称,主要还是性格原因,不愿争抢,觉得没啥意思,结果留下后遗症,工资上不去不说,职数眼看越来越少,申报越来越难,往往十来个人抢有限的一两个名额,打分排序,我除了年龄占优,别的都落后,心里是真急。马小婷为此挤兑过我好几次,说这会知道苦了,早干吗去了,你见谁快四十了还是初级职称?这次编剧不易,可也是个机会,把握得好加个考核分,排序铁定靠前,没准就评上了。因为李典的鼻子,我俩对手术摘除看法不一样,我妈也反对,怕李典受不了,手术一拖再拖,马小婷压着一口怨气,本来就缺觉,这一来睡眠更不好,我不但不搭把手,还整出别的动静,完全不顾她的感受。马小婷憋了几天,终于有天晚上拉开卧室门冲到客厅,把桌面上能摔的都给摔了,李典被吵醒,光着脚从房间哭着出来。
周围一下变得安静。对面楼有些灯亮着突然熄灭,像一颗星突然坍缩,成为黑洞。小区靠江,江边有条步道,平常晚上往来都是人,这会人已经不多,路灯透过树丛照上来,绿莹莹的。步道每隔一段有个平台,平台伸进江面,都装上护栏,形成亲水区,每晚都有人在那夜钓,有时夜里一两点还有说话声传上来。我把自己捯饬干净,躺到床上,拿起手机。发现陈信之前发过来一张照片,是我背着包正上台阶,台阶上是一片竹林。是张背影照,看不见正面表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见大门钥匙转动的声音。我看了下时间,将近十一点。比平常晚点儿,可也不算太晚,凡事总有例外,也没准往后都得到这个点。门咣当一声开了,门边墙上开关响了一下,立马有光从卧室的门缝透进来。马小婷在门口摸索换鞋,拖鞋声在客厅响起来,来来回回,到了小卧室门口,声音一下停住,小卧室门锁响了一下,停了一会,又响一下。过了一会,卫生间的玻璃门砰一声响,显得着急,接着有流水声隔着门传过来,淅淅沥沥,之后是马桶冲水声,哗啦一声,一抽到底。再过一会,卫生间响起淋浴的水声,同时厨房热水器响起点火声。十几分钟后,淋浴声和燃气声同时停了,一会卫生间门开了,拖鞋声在客厅里一会响一会停,一会近一会远,最后到了主卧室门口。马小婷推开卧室门,应该是愣了一下,说,你还没睡?我说,今天咋那么晚?马小婷说,没睡咋不吱声?我说,刷手机呢,不咋想动。马小婷说,李典的作业做完没?我说,你哪回加班他作业没做完?马小婷说,我就问一句咋了?我没作声,马小婷径直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背对我躺下。
我说,李典放学那会儿打你电话,原本是有事想和你说。马小婷眼睛盯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拉,说,啥事要说?我说,我今天没上班。没上班,马小婷嘴里嘟囔一下,手指继续在手机屏幕上划拉,过了一会,忽然扭过头,脖子上拧出几道褶子。看我一眼说,你没上班?我说,嗯。马小婷说,剧团放假?我说,没放假。马小婷又说,你病了?我说,我好着呢。马小婷眼睛上下扫视我一遍,忽然一挺身坐了起来,说,你犯事儿了?我说,你能不能想我点儿好,犯事这会还能躺床上,能和你说上话?马小婷说,也是,就你那胆儿,能犯啥事。说着身体软下去,说,那你啥意思。我说,想听不,想听我就说。马小婷说,瞅你那磨叽的样儿,你说我就听,不爱说就算了,谁稀罕。说完躺下,继续划拉手机。我说,之前和你提过的我那朋友,陈信,在县城学校当老师,还有印象不?年初协会开会时认识,互相能聊,一直有联系。马小婷这回没动,盯着手机说,你没去上班,跟他有啥关系?我于是开始讲述,感觉时间重新裂出一道缝隙。
早上送完李典,刚把车开进剧团,收到陈信发来的一条微信,问我有空没,去不去他那儿喝茶,他刚入手一盒九龙窠肉桂,也叫肉桂,总共五十一克,花了快九百。为啥是五十一克而不是五十,我没细问,总之错过再也没有。他已经约好我俩都认识的另一个朋友,准备今天啥也不干,就找个地方喝一泡。我回复他说让我想想,其实心里突然犹豫,这感觉从没有过,上班将近二十年,除了出差,我爸去世请了丧假,咱俩结婚请了婚假,李典出生请了陪护假,此外没请过一天假,没旷一天班。陈信接着发来一张图片,是张广告配图,泡好的茶倒在一只白色的瓷杯里,汤色亮黄,茶面上晃动一片白光。他发过来导航地址,说想去就赶紧,地址是他上班的学校。我点开手机导航,一百多公里,去一趟将近两小时。开车出剧团大门时,我把车窗关上,怕被人看见,其实谁也不知道我去干啥,但这次不一样,关上车窗纯粹是因为,第一次干这个,心里特没底。开车出到外面,街上和平常一样,车辆来来往往,各忙各的事。上了高架桥,我把车窗全打开,风呼呼灌进车里,顿时觉得舒爽。等车出城上了高速,我就啥也不想了,人都已经出来,不可能再折回去。
开了一个半小时多一点,到了陈信定位的学校。学校在城郊,周围是一片厂房,还有大片菜地,种着青菜南瓜之类。到了却不见他人,我把车停到路边,打他电话,过一会见他从校门口出来,手里提个袋子,和上次见他时相比变化挺大,光着头,穿一件牛仔夹克,嘴上留了撮胡子。我看着他走近,发现夹克上破着几个洞。他钻进我车后座,坐下后给了我一个定位,说是个好地方,去了就知道,另外那朋友随后会到。我调转车头,一边听导航,一边问他是啥状况,为啥今天啥也不想干。他没说为啥,而是和我说起他这学校的食堂承包方饭菜定价明显高出周边学校,老师学生意见挺大,部分老师向校方提意见,和学校董事会起了冲突,结果老师被停课,他也在其中,没准因此降薪,也可能被开除。他今天一早起来,本打算去教室,想起正停课反思,寻思一番拐进食堂,在厨房寻见承包方,对方正闷头吃一盘饺子,他趁其不备,掏出备好的扳手拍向对方后脑,啪一声响,人当时就倒地上了,扳手就在袋子里,他说完摇一摇袋子,里面果然有铁器碰撞的声音。他接着说,完事在房间转了几圈,觉得没意思,就想找人喝上一泡,刚好入手了一盒九龙窠肉桂,就随口约了我和另一朋友,因为是工作日,正常都得上班,也没抱啥希望,没想到我居然能来,算是个意外。我开车跟着导航,离他那学校越来越远,看出来车往山里开。路边开始还有三两户人家,后来就只剩山上的树木和芦苇,芦苇挺密,老刮着车窗,是一条挺长的山坑。等车开过半个多小时,上过几道坡,终于到了地方,原来是个被山四面包围的小村庄,新开发出来的一个地儿,地方整得挺干净,漂亮,究竟有多漂亮就不细说了,找个时间我带你和李典去一趟。
马小婷动了一下,调整一下姿势,把枕头垫高了一点,接着躺下。我说,在听没?马小婷说,在听,说到哪了?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那儿有片竹林,里面有座茶楼,全是竹子盖的,我俩上了茶楼,地板上放着蒲团,我俩挑了个靠边的位置,在蒲团上坐下,陈信向女店员要了开水,付了茶位费,从袋里一样样掏出茶叶、茶杯、茶壶,在桌上摆开,接着掏出茶匙和茶夹,都是纯铜打制,闪着红光,看出来是真讲究。我看着他从袋里一样样往外掏那些物件,挺担心他真掏出只扳手。马小婷问,不是扳手?我说,反正没看见,也可能他没拿出来。开水倒进壶里,他两手不停倒腾。在他泡茶的当儿,我坐着看楼下那整片稻田。快要秋收,稻田里的稻穗谷粒金黄,大太阳底下看着挺扎眼。田埂上有个人,背着双肩包,捧着遥控器在飞无人机,飞机一会高一会低,高飞时蹿到半空,低飞时发出嗡嗡的声响,螺旋桨叶片鼓起的风吹在稻田里,那一圈谷穗就倒伏下去。茶楼边上的竹林被山风摇动,发出嘎嘎的声响,我上楼那会儿看见竹林的空地上有几只孔雀,长得都挺丑,尾巴上的羽毛稀稀拉拉拖在地上,没见它们飞,都在啄食地上的碎玉米。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眼下的一切都不真实。这是在哪儿?我问自己。不大一会茶已经泡好,陈信把茶倒进茶杯,推到我面前,和拍给我的图片一个样,汤色亮黄,我端起尝了一口,差点烫了一嘴。
那朋友还没来,打他电话半天才接,说单位领导临时给了份材料,立马要完成,叫我俩先聚,他得看情况,不一定来得了。陈信喝了口茶,突然笑了一下,我问他笑啥,他说真他妈逗啊今天。我刚要接话,楼下忽然有人喊起来,我寻声看下去,是飞无人机的那人,接着一团火从天上掉下来,看模样是那只无人机,从半空掉进田里,瞬间被稻穗淹没。那人跑向飞机掉落的地方,三两下脱掉鞋踩进田里,弯腰分开稻穗,反复来回几次,过后直起身呆立在田里,看来是啥也没找着。你说奇怪吧,那么大一团火掉进田里,非但没烧起来,还一点痕迹都没落下,像啥事也没发生,这么说吧,就像一滴水掉进海里。听见动静,茶楼店员和另外一人也都到楼边往下看。我看那人挺着急,捧着遥控器不停捣鼓,来回确定无人机掉落的位置。陈信说下去看看。我俩下了楼,走近那人问他啥情况,他也说不上来,只说无人机正飞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接着就着火从天上掉下来。
没过一会,对面大树下房子里出来个人,一边朝这边叫喊,一边挥手戳戳点点,这人上身光着,肚子有点凸,裤头上绑着根带子,将肚子勒住,看模样六十岁上下,听意思是叫田里那人赶紧起开。那人说,大爷,我飞机掉你田里了。老头反问,我让你在这飞,我让你掉我田里,少啰嗦,赶紧滚。语气十分不善。那人杵在田里,脸上汗一绺绺往下流,扭头眼巴巴看着陈信。陈信对老头说,人家找飞机,没弄坏你家稻子,要是弄坏了,一会儿赔你,上万块钱的东西,得让人找到才行。老头见那人不动,说一声,看我还治不了你们,转身从屋边捞起一把锄头扛到肩上,抬腿就往稻田上方走。我们愣在那儿,都不明白老头要干啥。这时茶楼上有人喊,他是要放水进田。陈信说,飞机进水就废了,这老头是真懂,这事他应该没少干。那人说,大哥,我该咋办啊?陈信说,这人大概率是要钱,你赶紧拦下他,他要多少你给多少,千万别让水灌进田里。这人赶紧上到田埂,往老头身后追过去。
马小婷说,说完没?说着打了个哈欠,我看都是闲的,睡了啊,这一天给我累的,你等会看下李典,看他踢被子没,这天气白天热,夜里冷,别让他冻着了。说完摁灭手机,搁到床头柜上,把被子拉上来一点,盖到肩膀,还是背对我,看来是要睡了。我说,不是,你啥意思啊?马小婷说,没啥意思,就是累了,睡吧。说完肩动了下,没再吭气,过一会,渐渐呼吸平缓,发出轻微的鼾声,看来是真睡了。我看着床头灯昏暗光下的这堵后背,沉静绵延如山丘,随着呼吸平缓起伏,触手可及,同时也遥不可及。我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个剧本里的几句台词:时间缓慢而汹涌,以无尽之沙塑造雪山与深谷,丛林与河流,城市与荒漠,新生与衰老,塑造单独的渺小的个体,也塑造人世短暂的相通与恒久的阻绝。我靠在床头,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终于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关掉床头灯,掀开被子下了床,开了卧室门出去。推开小卧室房门,看见被子早被李典踢到一边,小枕头掉到床下。我把被子盖回他身上,把小枕头塞回他胸前,让他抱住后掖紧被子的四只角。他肯定不知道,一只小枕头去而复回,中间发生了什么。他的手细腻柔软如婴孩。我想起他刚出生那会,护士把他从产房推出来,说是个男孩。他闭着眼睛,脸挣得通红,四肢乱动,正在哭泣。我把他抱进怀里,看见他红色的皮肤下隐约的血管,那里正流着我的血脉。窗户外边有光透进来,我把窗帘拉上。
已是夜里十二点,我站在客厅落地窗前,看外面的城市。这会整座城市都已睡去,楼群静默,楼下的路上车行无声,江水穿城而过,同样寂静无声。白天的拥堵和喧嚣,好像从没有过。手机里的图片还在,一个人背着包,留给世界一个背影。这不能证明什么。层叠的高楼之外还是高楼,群山在城市的边缘,远处的天空暗沉,隐隐有闪烁的星火。
我下了楼,从小区侧门出去,穿过马路,从路边绿化带被人踩出的便道下到江边。步道上没人,风从江面吹过来,已经有了凉意,江水漫涌,不断拍打江岸,头顶树叶发出窸窣细密的声响。亲水台真有人,看模样是在夜钓,弓腰坐在一张马扎上,朝向江面,能看见一边侧脸。这人戴一顶宽边遮阳帽,嘴里叼着烟,烟头一亮一亮,钓竿搭在水边栏杆上,边上是只桶。地上手机屏亮着,有声音从手机传出来,嗓门嘶哑,大呼小叫,混在夜风里,是有人在说评书。我听了一会,听出说的是《水浒传》里宋江打方腊那段,武松和鲁智深,一人手持戒刀,一人挥动禅杖,一路杀进南军,南军纷纷后撤,互相踩踏。我走近看,借着江边的路灯,见桶里装有半桶水,水里两条挺长的青鱼,正用尾巴拍打桶壁。江里靠近亲水台有个地方忽然红光闪烁,那人起身,提起钓竿,一串红光跟着离开水面,才看出是浮标。
我说,刚才是鱼咬钩?那人收起鱼钩,看了下鱼钩上的饵料,手指夹住烟,说,又被它跑了。我说,啥鱼啊这是?那人说,是条鲤鱼,今晚已经碰钩好几次,一次都没咬。说完把钩投进江里。红光一下消失。江面暗沉,除了江浪一阵接一阵,啥也看不见。我说,这鱼很难上钩?他说,这分人,有人一会能钓好几条,有人一晚上也钓不上来一条。我说,看来人和鱼也讲缘分。说完忽然后悔,觉得这话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说,挺没意思。那人把烟叼回嘴里,手在裤口袋里一阵掏摸,掏出一包烟,盒有点瘪,朝我一抖手,跳出来一根烟,说来一口?我取出烟,伸到鼻子下闻了一闻,说,好烟,又说,怎么大半夜还来钓鱼?他看了我一眼,说,你不也大半夜出来?我愣了一下,说,也是。
栏杆外有几级水泥台阶,台阶伸进江里,被江浪拍打,不确定入水多深。看来亲水台之前没栏杆,后来考虑安全因素,才装上栏杆。江风忽然大起来,江面颠簸摇晃。我伸腿跨过栏杆,脱下鞋袜,挽起裤腿,沿台阶一级一级往下走。江水很凉,先漫过脚踝,接着是卷起的裤腿,后到腰身,再到胸口。我举起双手,波浪一层层涌过来,我感觉自己被波浪挤压,也被波浪推动。
【田宁,江西上犹人。作品见于《星火》《湖南文学》《滇池》等刊,获第六届谷雨文学奖、“东丽杯”梁斌小说奖、“天勤杯”江西年度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