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5年第2期|陈村:从寻根到余华《第七天》
一九八四。
我说的不是那部著名的小说,而是二〇二四年底的新闻,一群人在杭州纪念“寻根会议”四十周年。网上流传的那张合影是由我保存并传播的,照片谁送我的忘记了,送我真是送对了,我将它给过不少学人。此照片用600DPI扫描。原图是黑白的,12cm×9.5cm。平时拍照我都溜边,合影那天我像是知道好时候到了,居然鬼使神差地站得高人一头。这一来,将我删除也难了。
我发送照片时跟一则文字:
这些人头我认不全。左起:
前排:李杭育,韩少功,?,徐俊西,茹志鹃,李子云,吴亮,?
第二排:?,陈建功,宋耀良,季红真,黄子平,鲁枢元,肖元敏(《上海文学》编辑),陈杏芬(《上海文学》编辑),徐孝鱼,?,高松年(《西湖》编辑)
中间:披军大衣抢镜头的是陈村,右程德培,程的右后是蔡翔,程右边半个头的像是阿城。
后排:许子东,曹冠龙,李陀,周介人,南帆被陈村挡住了,蔡翔之右陈思和,郑万隆,?
照片上缺李庆西,黄育海
日前许子东说:“会上我问浙大会议主办方,何以漏请陈村,他们说是怕健康问题,行走不便。同样阿城、吴亮也没来。蔡翔说是病了。我说陈村其实可以行动自由。”
我确实行走不便,久已不出上海。我存在的意义是坐在书房里说三道四,帮人改改笔误。那个新闻说茹志鹃主持会议是误记,茹老师和徐俊西老师会议中特地来杭州看大家,于是拍了张合影。在会上坐镇的是李子云老师。新闻中漏写的是,那个会议的最直接成果是捞起“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马原《冈底斯的诱惑》很早就到了《上海文学》编辑部,迟疑了许久后退稿,但年轻的编辑不甘心,又将稿子要了回来并带到会上。就在这次会议,李陀等人会场外轮番去游说李子云,拨云见日,这小说终于在一九八五年第二期发表,马原立刻被文学界看见了,成为写论文的好对象。
我较早认识马原。他去南京的《青春》编辑部正巧遇到我前妻的同事,辗转将他带到我家。我拍了他,跟他还有张合影。我读过他好几个手稿,喜欢他的《零公里处》,曾为他的《夏娃》跟《上海文学》的肖岗老师谈畅,老肖同意我的说法,但就是不发稿。我说他是将一支好箭拿在手里搓来搓去。那时的年轻人发一篇稿子真难,我说的是有个性的稿子。我读过残雪《黄泥街》手稿,孙甘露手写诗稿簿,还有棉棉等人的小说稿。好稿子顽强地在地下流转,寻找同道,等待出头。有次在华东师大,余华跟格非他们在论谁出道早。他说我算师爷,王安忆是师奶奶,他比格非早发表两个月是他师兄。退稿可将一个作者退得痛不欲生。除个别运气特别好的,或特别知趣的,但凡脸皮薄一点,这个作家是当不成的。那时我转手的稿子运气很差,弄得我想当编辑,我若是主编,有些人可能会早几年出道,我自己的文风也更张狂。当然这也是说说的,冷风飕飕,哪有太便宜的事情。审美的冲突难以调和。我曾辜负老编辑的好心栽培,为《上海文学》编过一期青年作者专号,赵自老师将我看中的两篇小说毙了,我跟他当面起了冲突,并坚决不肯写编后记,要写的话我写原本这期小说更好看。就算有终审权也不行,我们很喜欢的朱伟如愿当上《人民文学》的编辑部主任,结果编了一期就下课了。中国文学的走势跟外国股市一样忽上忽下,大家渐渐服了。
我写于一九九三年的《为孙甘露跋》中有这样一段:
需要说一说的是,孙甘露最初的小说能够变为铅字,实在也是很不简单。如今,他的小说有幸被收入海内外各种比较新潮的集子,然而他的个人专集却迟迟没有出版。上海有非常强大的出版集团,有无数编审、副编审,眼光笼罩全中国,每年亏本出版的著作难以计数。然而,从来就没有孙甘露的书。这使我想起另一个更为有名的“先锋派”马原,他看到自己的书简直是感动极了。我说上海,我说中国,这样真是非常不好啊!
说回那个会议,我记忆最深的是阿城的醉酒,以及大家嬉皮笑脸地竖起一根手指说那个“一指禅”。禅进入话语,应是躲避现实的姿势。那时有本热门读物叫《五灯会元》,古老的智慧被重新发现。这个会议七嘴八舌,时而哄笑,很后悔没带个相机去。本次的纪念新闻不周到的地方是竟然没谈及程德培、吴亮的功德,不提他们编的《探索小说集》和《新小说在1985年》。《探索小说集》这样一本书竟有王蒙、严文井、茹志鹃三个前辈作序,可见隆重和严重。当年,一些个来历可疑的诗人和小说作者自说自话地在用新的理念新的手法创作,一小撮眼睛贼亮的评论家在披荆斩棘为他们开道。只要翻开集子,读一遍莫言《透明的红萝卜》《枯河》,史铁生《合欢树》,宗璞《泥沼中的头颅》,何立伟《一夕三逝》《花非花》,残雪《山上的小屋》《公牛》,马原《冈底斯的诱惑》《叠纸鹞的三种方法》,阿城《遍地风流》,陈村《一天》等等(更麻烦的曹冠龙的小说还不在里面),就明明白白知道所谓的“寻根文学”不是只有“民族化”的一个方向。那是在“现代派”被顶住之后,文学界的一个自赎。用阿城的定义更为确切,他要的是“文化小说”。阿城、何立伟和我曾在上海作协的小楼上聊天到天明,一地的烟蒂,话题中心是听阿城谈文化。
我重读《新小说在1985年》吴亮写的《前言》,程德培写的《后记》,那么真诚,锐利。
吴亮说:从一九八五年夏季起,德培和我就着手进行新发表小说的相互推荐、评析、筛选、归类和存档的琐碎工作,并一直牢牢注视着各种文学期刊每一月度推出的新作。
吴亮说:我是在尽力忘却自我的心境中来接触一九八五年的某些小说的,我想用直感来掂量它们。在这个过程中我发觉小说家们要高明得多——往年,几乎没有无法评论的小说,但这种情况在一九八五年不存在了,评论感到了无法言说的困难——他们触及了新的精神层次、提供了新的经验,展示了新的叙述形式。在我试图一一回想起以前记诵在心的规范和尺度时,已经感到恍若隔世,像是一部亟待修改的法典了。小说家们创造了艺术中的新事实,而这些事实以及由此而来的纠纷在旧法则中又无适用的条款。确实,在既定理论规范势力范围之外还有更为宽广的天地。我真对那些小说家心悦诚服:概念把握不了、把握不全的东西,由他们的语言叙述来整个儿呈现了。我渐渐感到了概念转述的徒劳,也就是评论的徒劳。在时而仔细时而仓促的阅读里,我当然不是不考虑这些小说拥有的内涵——不管是语义层次还是意蕴层次——而是感到以往那种热衷概念思维的偏好真是太疲倦、太歪曲文学了。我突然省悟到读小说比评小说愉快得多,也更符合小说的本体功能价值及小说家的初衷。……我终于悟到一个平凡的道理,它几乎像幼儿算术那么简单:小说第一是供人阅读的。
既然会议那么重要,人又那么健忘,我将台历上的记载复制到这里,充作史料。
(1984)12.11 二
杨晓敏来电,明去杭州
去申江饭店,见郑万隆,李陀
12.12 三
7∶02,361次,上海―杭州
下午汽船游湖
晚 杭州文联请客,阿城因加饭酒大吐
12.13 四
讨论一天
12.14 五
上午讨论
下午浙江文艺社(李庆西)谈编写小说辞典事
晚《西湖》座谈会
看足球:中国∶沙特,1∶0(李华筠单刀)
浙江文艺社赠:《世界文学三十年优秀作品选》1、2。《茅盾书简初编》
12.15 六
讨论一天
中午《西湖》请客
晚 《上海文学》请客
联欢会,《西湖》赠笔
校《蓝旗》
12.16 日
312次 9∶35——12∶55
杭州―上海,软席
早归一天,为儿为女
亚洲杯足球赛决赛 大伤
中国∶科威特 0∶2
我在写于一九八八年的《一下子十四个》一文中记了会议中的阿城:
初识阿城在杭州的会上。他穿着合体的中式棉袄,坐我旁边喝酒,喝黄酒。那晚他有点兴奋,频频与人干杯,一杯杯地喝着,非常豪爽。我问他喝没喝过这东西,他说没有,说像汽水一样,好喝。我告诉他黄酒性子慢,也会坑人。阿城还是干杯,和为他“改错别字”的《棋王》责任编辑干杯。酒后,众人纷纷离座,阿城走得更加飘逸。走着走着,双腿半蹲,两手搂着柱子转圈。我以为他又要出什么洋相。后来,果然出了洋相,人事不省地被李陀和郑万隆抬将上楼,抛在床上。第二天见他,已换去中式棉袄,穿着借来的洋装,另有一种派头。他再不喝黄酒。
如今阿老已是泰斗级人物,德高望重,人们忘记他也曾是青年,这些高人也曾有过小小的狼狈。他们相见气氛非常好,有许多开心一刻。有个花絮我没写在文章中。第二天见阿城,等饭时比较无聊,我问他:你还记得昨天跟女服务员说什么了吗?他说不记得。我说:人家过来倒茶,你摸一下人家的手,说你的手真白!阿城大惊。我哈哈大笑,那是我杜撰的,可见他真的喝多了。
那时的朋友可以相互开玩笑,相互攻击,相互争当师兄。几十年后,我们仍旧可用当年的文学小伙伴的名义见面谈笑。这些人在乎文学,在乎文本,在乎远去的青春,惺惺相惜臭味相投。那时有点傻,但没关系,那时不算计。那时的书没有腰封,谁要是将“某某奖得主”的名堂印在封面上,那叫自讨没趣。那时,我们都是“良家”。
现在,我等已经不是没地方发表文字的人了。我在网上重新找回没有稿费的写作之快乐,可以将文章写得烂尾,将句子写得半通不通,可以发昏地造词造句。那种彻底放松的快乐,我只在写《F,F,F》时感受过,准备不发表了,那个夜不假思索,手中的笔像是自己会写。天就自己亮了。后来果然没杂志肯发表,只能直接收在自己的集子里。互联网来了,我无耻地赖在网上,手贱,想要做点发表在报刊之外的好玩。我这个曾经的小说家停下小说,放下有稿费的创作,日夜在网上流连,一个个帖子点开阅读,我找那些好看好玩让我好为人师。我在网上乐此不疲地发帖跟帖,处理纠纷,参与纠纷,不依不饶。我为自己不写的网络文学吆喝,看年轻人的写作庆幸他们壮大。不自量力地想做一点点跟艺术相关的事情,整点花活。网络时代了,容我们犯个傻玩一玩。
我在这里追述的是一个难得的范例。人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文学批评吧,有必要留下一个模板。当网络给我们特殊的方便,我们用来创造与之相配的语言形式。按吴亮的定义,形式即内容。文学批评僵硬死板,我们赋予它活泼泼的生命。不为了取代什么,但展示另外的可能与快乐。谁见过作家批评家这么低幼,且让彼此的天性在网上释放。
我说说余华,用他来犒劳看官。余华熊猫似的,大家都喜欢跟他玩。玩着玩着,将他玩成了一艘等待被击沉的靶船。我是一九八四年认识他的,也就是他写小说的次年,马上就喜欢跟他说话了。他元气充沛,说话一冲一冲的,说得激动时有一点不是结巴的停顿。
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买来一九八五年第一期《北京文学》杂志。封二有一张合影,照片上的编辑刘冠军后来改名刘恒,写十分漂亮的小说和剧本,照片下的笔会名单中有铁凝和余华,但照片中有方方没他们。记得铁凝提前离开,余华记忆力好,说他那天正好外出了。我们就算是认识了,聊天到半夜,以后是否还有故事,全看彼此的造化。后来我许多次见到余华,多次拍过他。他有点名气后从浙江搬去北京。他以为自己是鲁迅吗?鲁迅最后还是回到南方来了。
我非常喜欢余华早期的小说,那些小说我都读过。杀人杀得爽快,一刀是一刀。他那时弄死了不少人。到写《活着》,一家人死剩了一个。我后来问过他,近作怎么不死了,他说夜里会做恶梦。他把自己给吓着了。他写《许三观卖血记》,我说他控制得很好。但“控制”也意味着盘整,而不是早年的一泄如注。余华去写散文去听音乐了。我曾在网上开帖说,余华不是被我带坏的。他听古典音乐,是朱伟带的。到他的长篇小说《兄弟》问世,起印二十万册,已是十年之后了。可见写得辛苦。尽管捣乱者多多,就我来说还是捧场的,以吹捧为基调。记得余华发给我小说的开头,就是那个李光头偷看女人屁股的章节,二〇〇五年七月二十二日,我将它贴在菜园,供读者先睹为快。“独家刊登:余华新作《兄弟》上部第一章、第二章”,他们看得津津有味,笑翻,立刻传遍全网。
又过了七八年,二〇一三年发表的《第七天》预订超过七十万册,疯狂的数字。余华站在中国最著名的小说家阵列,地位不可撼动。他的《活着》是极为难得的常销书,浮财变成了不动产。这让我们可以用戏谑的态度来对待他和作品。我一向忌惮坏人家的生意,既然他不可能被我坏了,那就有了幽默的意思了。
说一个背景。作家和作家是松散的关系,或者说,他们本来没什么关系。他们是可以不见面的,我跟多年的同事虽说在一个池子里领饭票,往往也难得一见。作家们自己要见,然后才会见到,才会有关系,才会见了之后相互说上几句。如果他们彼此没兴趣,完全可以永生永世当对方不存在。这点跟高校不同,高校老师的那些关系是派定给你的,当一个人被派定给你的时候,你不认也得认了。高校里有门派,门派中有导师,有师兄弟或师姐妹。你的导师也有他的导师和师兄弟,一串大闸蟹吐着泡泡,一列火车轰隆隆的。不像作家孤零零的,是自行车,不骑就倒下了。车厢很难自行其是。如果攻击了一节车厢,整个列车都有反应。你得罪了一个,很可能得罪了一串。因此,人在高校,自由度要小得多。请记着这个常识,后面还用得到。
余华不是上海人,我跟他如果不见面也就不见了,但我是喜欢看到他的。跟他在一起总是有无数的坏笑,其乐融融。作家之间说话不正经才是放松的状态。攻击余华有很多趣味,他机敏还大度,跟攻击某些说不起的人很不一样。他什么攻击都能接住并弹回去。他给人留余地。
余华的小说往往很热闹,嘉年华似的,他的《第七天》登场之后,万圣节开始,各路神仙高兴起来。文学总该有点动静。我们不能赤裸裸的做成一个广告,所以必须用点儿扫他兴的办法,让大家先看我们的心狠手辣。我引出了一篇外国小说来对照他的小说,指出原创性的问题。余华当然是不认的,他为自己辩护。一个作家为自己辩护,那是上帝赋予的权利,他肯为自己辩护,好极了,这样我们的讨论才可能进行下去。
报纸上杂志上有很多评论,我们的那些鸡零狗碎的闲话不算什么事儿。我说余华的绝招是样板戏中写非血缘的亲情。自己的亲爹,累死累活都是应该的,但像《红灯记》里“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劲头就非常不一样了。善良的叶兆言叫我要当心,别做过头了,不要弄得弟兄们伤了和气,我想应该不会的,余华明白那是我们独有的一种致敬方式。
我在帖子中说:
顺便说起,有朋友担心我开火过猛,兄弟们伤了和气。我想不会吧,主要还是学术讨论。不说得狠点,他装甲很厚怎么有感觉。他变戏法,我拆穿戏法,分解他动作,他下次变得更精细。我跟余华说话,彼此从来没有规矩,说个开心就好。我一见他就会笑。我跟他的关系也开创小说家之间的优秀范例,喝酒归喝酒,谈作品但说无妨。攻击,自辩,反击,均是文章。
我的惯技是开帖。论坛上的标题是可以修改的,被我一次次改,改得很长:
[旧作] 陈村:《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导读 - 余华《第七天》批判 - 吴亮批判 - 余华短信抵赖[99读书人论坛]
接着,我很敬业地将看到的评论导入这个帖子,无论褒贬。当看到这样一篇时眼睛一亮:
郜元宝:余华新作《第七天》为何“轻”和“薄”
郜元宝接受《文汇报》记者吴越专访,他评价《第七天》是一部有新的探索但未能有所超越之作,虽有可读性但总体上显得“轻”和“薄”。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文学评论家郜老师疾风暴雨地派了一串罪名:
副线太多冲淡悲情主题:《第七天》的语言让人感到某种拘束和放不开,不知是否从构思到材料和写作手法没有经过很好的推敲就率尔操觚。与网媒新闻互文未出彩:问题是这种创新不够圆熟,余华让这些冤魂在生死两境之间频繁穿梭,往往不够自然,也为阅读带来一定障碍。引经据典是文化点缀:郜元宝特别指出《第七天》的书名有失当之嫌。余华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兄弟》中他也引用了《圣经》中耶稣的一段教训,同样有断章取义之感。这是作为点缀,用来虚张声势的,也进一步暴露我们的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并没有一个稳定文化传统的依托,带有很大的随意性,缺乏根底。
我给余华派了一串罪名:感动,恶趣味,强女,学生腔,煽情,潦草,非法行医等等。基本上是拾人牙慧,网民说的比我更凶恶。可以说是起哄,但不是炒作,他这个人自带黑粉,无须启发。这么热闹,买书的人会觉得物有所值。
我的能耐自然更多一点。不让余华看见,就缺少游戏的快乐。那时还没微信,我开始发短信。
陈村:
兄弟在菜园批判余华《第七天》,有空可看着玩玩。14∶30
吴亮:
听说了,有空再看。我在家不用电脑。《上海文化》下一期有两篇评《第七天》,一褒一贬仍由两小家伙操刀。14∶34
陈村:
看过我写的,其他人的就不算文章了。哈哈。我在网上瞎说说,比较放松,成文太麻烦。14∶35
吴亮:
一本小说能如此引起争议,也应叹为观止并载入史册了
陈村:
这兴奋类同伤痕文学。一介入社会,大众参与了
吴亮:
《第七天》将以新闻载入史册,而不会以文学作品载入史册
余华以《兄弟》和《第七天》走进了群氓时代
无论是内容或形式
陈村:
说得好。许多教授在拍手
我去跟在那帖子后面。你干脆多说两句。余华会来看
吴亮:
《第七天》是个开放性作品,它的外延部分远比它的内涵宽广,那种中国式的末世感与在世的群氓狂欢融为一体,它需要民众参与,民众的喧哗是它的续集……
陈村:
在这样的写作中,文学是发酵的酵头,无独立价值。随时间地点融化
吴亮:
余华九十年代写作还是属于印刷时代,他两千年之后的两部长篇就完全属于互联网时代的了。
陈村:
我形容为开殡仪馆,为他人收尸,而不是自己杀人
吴亮:
你这个角度可以写一篇心理分析评论,别浪费
以下是2013.7.19,陈村写完帖子无事生非开始呼叫余华
陈村:
兄弟我在菜园批判了你一通,定格在范冰冰哈哈。有空请观赏指正。夏安。陈村15∶27
余华:
我听说你在新浪微博嘲讽我,我在新浪没微博,看不到。我是了解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15∶31
陈村:
哈哈,我写在小众菜园里,可点看。http://xzcy.99read.com/。这次确实是象牙。15∶32
余华:
没看到批判我的,你说的是另一本书。15∶40
陈村:
哈哈。说得好。我见到北岛时,他看了第一天,说你写得聪明。15∶41
余华:
你小子才聪明,没看书就能评书,评得好像读过几遍了。这也是本领,你精通迂回包围,却从不进攻。15∶45
陈村:
你只要承认孑孓二字用错即可,其他都不妨抵赖。蛮好玩。15∶48
余华:
没用错,当时编辑提出孑孑,我没同意,因为主角的人生如同蚊子的幼虫般卑微。孑孓而行非我首创,前人早就用过了。你这个书呆子。15∶53
陈村:
那你可倒过来,别的都承认,孑孓不承认哈哈。15∶55
人生可称孑孓而行,卑微,他正走路,妈的我走路样子才孑孓而行呢。15∶56
余华:
服了你了,我要去游泳了,孑孓而游15∶58
陈村:
呵呵。游泳快乐15∶59
谁见过这样的操作,还附上时间。七月二十一日陈村余华的短信,陈村帮吴亮和余华来回转信:
陈村:
你大哥吴亮介入批判,哈哈。见跟帖。13∶44
余华:
吴亮和你一个德性,不读书就评书。懒得看。13∶51
陈村:
嘿嘿。他很厉害的,鼻子一闻就知道。13∶52
如你同意,我将你自辩发上去。显得英武。13∶55
余华:
发吧,和自辩无关,和英武无关,只是和老友互动而已,二十多年来你我之间一直是这样的方式互动。13∶59
陈村:
我是唯恐天下不乱。吴亮说:你回余华:大家懒得看。14∶00
余华:
他用鼻子读书,你用耳朵读书。14∶01
陈村:
吴亮的《上海文化》下期发两篇评《第七天》,一正一反。14∶02
余华:
回吴亮,他和报纸总编一样庸俗了,搞什么一正一反。14∶05
陈村:
哈哈。这点确实不如我,我是一口咬定。14∶07
余华:
你从来不正,一反到底。14∶09
陈村:
唉唉,我一直孑孓而行。14∶10
吴亮说:回余华:对付简单的东西,一正一反的辩证法最有效。14∶11
余华:
你是彳亍、孑孑和孑孓三位一体。14∶12
陈村:
哈哈,这下你才气出来了。赞!14∶13
余华:
回吴亮,自由主义者总是简单理解辩证法。14∶14
陈村:
一一原样收转。概念多起来了,深入哼唱好。14∶17
反正你写小说玩大家,我们玩你。你一直很好玩。日前还提了吴亮1988对你的评论。14∶19
吴亮说:回余华:正相反,自由主义者最喜欢戏仿左派擅用的所谓辩证法。14∶20
余华:
我要出门去了,你们在家里玩吧。14∶23
陈村:
好。14∶23
吴亮:
哈哈。14∶25
余华走后,陈村吴亮兴犹未尽的短信;
吴亮:
乱写,他行,辩论,他不行。14∶26
陈村:
他蛮可爱的哈哈。14∶27
吴亮:
五十多了,还是一张娃娃脸。14∶28
陈村:
激情尤在,不容易。真是有意思。14∶29
吴亮:
结巴都有激情,余华、李劼,刘□。14∶31
陈村:
呵呵,你很会总结。14∶31
吴亮:
我状态好的时候,脑子飞快,你也一样飞快只是风格不同。14∶34
陈村:
余华顽强抵抗的话,反应就更快。我提议他将自辩发上去,他不响。14∶36
吴亮:
回顾自己,对自己五十岁以后的写作状态评价最好,那是从小众菜园开始的。14∶37
陈村:
那是从纯激情中走出,不停在发现表象的快乐里,想得宽阔。14∶39
吴亮:
老兄也应写长篇啊,用最自由的形式。14∶41
陈村:
你的基本能力是将人一棍子打死。14∶41
吴亮:
我还是表扬多吧。14∶42
陈村:
你表扬画家多,作家少,批评家尤其少。递减。14∶43
吴亮:
倒也是
机不可失,陈村写了一串帖子谈《第七天》:
余华老兄是有很好玩的人,七年之痒出了本书,要稍微玩玩他。
哈哈,很美妙,在米说网看到《第七天》的txt文本。引用的方便让评说成为可能(谁愿意输入那些无趣的文字呢)。
余华说有人称《第七天》是他最烂的小说,这很客气。我也觉得很客气,并且不客观。应该说,是一部不成功的散文集,或者成功的活报剧。
《第七天》一开始的叙事,以数来宝的节律,就透露出不祥的气氛:
浓雾弥漫之时,大大
我走出了出租屋,大大
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大大大大大
我要去的地方 大大
名叫殡仪馆,大大
这是它现在的名字,大大
它过去的名字叫火葬场。大大大大大大
我得到一个通知,大大
让我早晨九点之前 大大
赶到殡仪馆,大大
我的火化时间预约在九点半。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
有人谈《第七天》的诗意。那么就谈谈诗意,小说好不好是小说自己的事情,别将诗拉下水。走出家门的诗意是什么样的?下面的文字应该读过吧,狠!
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寻找狠命的一剂,
天使般圣洁的西卜斯特渴望与黑夜机械中那星光闪烁的发电机沟通古朴的美妙关系,
他们贫穷衣衫破旧双眼深陷昏昏然在冷水公寓那超越自然的黑暗中吸着烟飘浮过城市上空冥思爵士乐章彻夜不眠,
(金斯伯格《嚎叫》)
要说一说的是,余华这部作品的结构并无创意。现代小说的创意属于洋人,从来与中国人极少缘分。我们要承认并致敬。
仿照《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将《第七天》改作《我在阴间里遇到的七个人》,是不是更贴切?
那本书的作者写过《相约星期二》,是写畅销书的老手了。被他想出来的东西,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从煽情分寸看,余华显得幼稚。当然,对中国读者这样的幼稚群体,余华的煽情恰到火候。
造物主让《第七天》和《小时代》同时面世,是有深意的。
不可以两边通吃。
什么叫前卫,什么叫先锋,什么叫新锐?一本书报个书名就印七十万册,那连后卫都不是了。用余华家乡话,可戏称“娘格冬菜”。
马原诚实得多,追求大仲马《基督山伯爵》一样的通俗作品。想吃一边。
先锋作家群体已整体塌陷、转场。谁是后来者?
(引文略)
读到上面这些文字,真是令我羞愧。一个先锋作家居然可以堕落到写这种奶声奶气的文字。还要唱歌,还要“哼唱起了婴儿们的歌声”,我的天哪!
没什么恶俗比先锋的恶俗更可怕。
这只余华倒退得比王安忆初作《雨,沙沙沙》中的叙事还远。要提醒各位的是,王安忆是女性,有权妩媚。
俗气是什么?就是臃肿,是花哨,是滥情,是做嫩,是老狼留童花头摇曳得花枝招展。
没有靠得住的根,才要生出无数须根。
余华的饶舌,在《兄弟》中即很猖狂。那时他如大病初愈,还以鼓励为主,以不评论为好。现在的余华很牛,不怕挨打,也不会弄得坏他生意,说说无妨。要是再不狙击,还不知他会弄出什么东西来。这人很聪明,鉴貌辨色,会在作品中加几滴花露水,那些不知深浅或不学无术的批评家会涌上来叫好,叫人闻那香气,来来来看哪!殊不知,香水的发明是为了遮掩狐臭。清清净净的身体,哪里要它来调味?
余华已全然没有当年的狠劲。当年,写死就是死,哪有那么鹊噪。现在是进进退退,跷跷板似的。那句“死无葬身之地”便是我说的花露水。
这句话在作品中没根。死无葬身之地不是这样写法。那么多的抒情,那么多的给出路,那么美的景致,跟“死无葬身之地”的决绝毫无关系。花露水罢了,它让程永新这等老奸巨猾的编辑也泪下,我实在很吃惊。
我贴了两张网上找到的孑孓的图片,还有一张苏童范冰冰余华的三明星合影提高收视率,女性读者看得尤其开心,八卦心起发问:
比较好奇的是范小姐背后,两位作家手的相互关系,是错开,相叠,抑或交握?浮想联翩中……
陈村引出余华好友的言论来扩大战果:
在上文看到苏童说:
作家不要急吼吼投进现实的怀抱
反对让一个作家声嘶力竭地去跑码头做宣传,就为了多卖几本书。
对一个作品的评判,其他人说的都是合理的,唯有作家自己说了不算。
我写了30年,依然还在学习。
写作是一场马拉松,你不知何时会缺氧和窒息,你永远在试探自己,你的能量也好,你的天才也好,能用多少年?这也是一个作家,除了文本之外的一个微妙心态。每个长篇都体现了这种微妙的心态。
那几天,我在猛烈转帖,让看官一次看个够。
严锋谈余华《第七天》
马原、余华对谈:临死时,我们在文学上是干净的
王安忆给作家“画像” 苏童聪明余华像孩子
《第七天》:一个时代的药渣(赵瑜)
第七天,上帝无言(图)(康烨)
评余华《第七天》:距离现实最近的写作(杜浩)
喧嚣的《第七天》:被关注和被批评成正比(刘科)
《第七天》:余华的停滞与疲沓(遆存磊)
书评《第七天》:请余华先耐下性子(瘦猪)
此外,历年谈到余华的作家评论家的文字:
吴亮,残雪,叶炜,毛丹青,木叶,陈茶,雷立刚,黄惟群,郜元宝,宁肯,李敬泽,颜桥,黄孝阳,小饭,老摇,盛可以,钟健夫。
微博上的网友评论:
@里程:假如说把现实比作精子,把幻想比作卵子,余华的《第七天》是极少数存活的婴儿。一部作品对批评来说就像一栋建筑,外行人站在路边指手画脚说:东方主义,古典主义,有意义吗?你要真是内行,进入建筑内部你才知道才懂小说是什么。你要理解作品的奇思异想,你要听得到作家的心跳!我对批评真的很失望!
@洛之秋:坦白讲,《第七天》失败的根源并不是余华在小说中容纳了太多社会新闻版的荒诞桥段,而纯粹是技术层面的——词语的失败,细节的失败,人物对白的失败,叙事风格的失败……如此糟糕的一本小说,如果是无名的小作者,绝无任何发表的可能,甚至可能立刻招来编辑恶毒的讽刺。
@韩寒:“现在觉得好的小说应更加纯粹,描述每一种世界之广大,探寻每一枚人心之复杂,要贴着现实,但不能黏着现实,要控制自己的叙述而不是一味控诉,小说里的人物是你穿透世界的面具,而不是批判制度的道具,更不是承载段子的玩具。不能把大量时事评论和社会热点放置其中,那些都是杂文新闻和微博论坛要做的事。在写《1988》时开始意识到这些,反思和进化中,没想透之前不会随手将就一本,朋友们就不用催促新的长篇小说了,后会无期。”
@晓松遐:
整个故事都是那么的荒诞,多读几次才能够明白点作者想表达的意思。
我请余华重温吴亮在一个凌晨的教诲。一起追思那个消逝的海盐青年。
以下是引用吴亮在2007-6-4 4∶36∶00的发言:
关于余华
余华小说那种惊人的冷观态度为我们展示了另一种看待事物的立场
《河边的错误》和《一九八六年》都把对人的杀戮或自残放到了外科手术台上
使它们脱离了情感背景,孤立地显示了一种生命解体的纯物化过程
这样一种反文化的意向和超善恶,引出的结果当然就只能是“无动于衷”的
有可能它象征了文化价值的假定性以及由此而来的无效性
在余华小说的场面呈现和过程描写中,我们似乎目击了一次冷漠的解剖实验
不断被激起的厌恶感、惊悸和神经抽搐,在那个几乎是抽空了一般人性反应的陈述者面前变得十分的脆弱
贯穿在余华小说中的视角,仿佛不是来自某个人,而是来自一架摄像机
不清楚这些小说是否有着政治倾向或道德倾向
比如程序化的绞杀和缓慢的虐毙
我们可能还会联想到个人或历史的恶梦,以及躲藏在四周的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险
余华的语言一般是不深奥的,他的叙述平平常常从容不迫
他的小说画面清晰,这就加深了刺激和恐怖
余华的叙述显示了锯齿的力量
它缓慢地锯着我们的文化神经,撕破我们的日常视界,使之开裂
从那个可怖的缝隙中窥见另一个世界,那里是非人的
可是只要想到人性中存在的大量非人因素
我们就会承认余华的小说是十足人性的
把真实的人性中的非人性面不可思议地予以夸大
把它置于虚构情境,随后又将之遣送到一个文字世界里
那种惨烈和震撼今后又会提供什么新故事?
无论如何,余华小说已经使我们这些心中锁藏着人性幽暗(即非人性)的人有所自觉
并不至于被眼前乐观的文化和道德估价所蒙蔽
(完)
我用“八○后”作家小饭一篇文字的节录来结束这个章节。
第一次见余华的时候我比现在更加青涩,当那个因为穿着老土而差点被服务员赶出会场的余华被我认出来后,我为他解了围。学生在外一般不会巧言令色,服务员最后也相信了我。只是,我该跟余华说点什么呢?虽然当时我在《萌芽》杂志社实习,而余华也是杂志社请来的作文比赛评委,但这点关系并不能给我提供方便。余华只是因为我的“帮忙”而说了一句谢谢,此时忽然出现一大批因为觉得余华眼熟而前来找余华签名的参赛学生,等余华给第一个递上本子的女孩写下自己名字后那些孩子一齐发出感叹:“啊?原来你是余华啊!”当时余华愣了半天,最后转头看了看我,也许就因为前面那件事,感觉他都把我当自己人了。
“惨啊!”余华笑嘻嘻地对我说。
千岛湖那次来了很多作家,陈村不算,这个老家伙跟我太熟了,我分不清到底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混得太熟就是这点不好。不过要感谢陈村的是,他为我和余华留下了一张合影。那张我站在余华的身后而余华坐在我前面的照片拍得挺好的,称得上是艺术品,我经常这么夸夸陈村,以便于下次见到什么我喜欢的人再劳他大驾。照片上我表情严肃,余华则显得很放松。那天我们没说什么,说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陈村看着镜头里的数码照片就说:“小饭啊,你在余华上面啦。”我心想,这么下流这么不敬的话,我怎么接你啊老陈村?余华马上接过去说:“哎,我在人家上面待的时间也长了,也该待在下面了吧!”
乐颠颠的,余华用粗枝大叶般的形象遮蔽自己柔软和敏感的内心,但也不失表达的决心。多年来我一直追求的“让别人看不懂自己”,其实也是余华教给我的。尽管他对人性残酷与暴力的深刻揭露让我惊讶和佩服,但我更喜欢这种对自己的修饰。有时候他过于追求那些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属性,如婉转、深刻。但始终他就是一个暴力美学的携带者,这是他最成功的身份。
最后,借用醉汉的口吻,我想说的是,我喜欢余华,我喜欢余华,我绝对喜欢余华。简单、粗粝的余华——《兄弟》是不错的作品,我不知道那些评论家要余华写出什么不适合他写出来的作品。强人所难嘛。没有一部作品,也没有一个作者能拥有令人叹服的自相矛盾的属性,或者说把自相矛盾的属性表现得淋漓尽致——狂乱和天才不是同义词,甚至不是近义词。天才必有内在的统一,所以就让孙甘露去写优美的句子,让王小波去善意而有趣地反讽,让余华去写那些暴力狂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