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2期|阿当:稻谷里有老舅(节选)
阿当,本名张新祥,傣族。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云南省临沧市作协,从事《临沧文艺》和《天下茶尊》编辑工作。中篇小说《豹子》获第五届青稞文学奖。
一
老舅第一次进拘留室,如同他做过的许多个第一次,满是陌生、委屈、拘谨和不安。他背靠墙角,神情落寞。倔强的脸庞,满是皱褶,演算着庄稼人岁月模糊的命格。
“老舅,”我说,“我来接你回去。”
“唐彪没来?”老舅问。
“他下乡,比较忙。”我说。
“忙!”老舅愤愤地说,“就知道忙!”
李所长拿着一张表格,站在派出所大院中央。那是老舅的保释表。李所长身后,是一棵有些年岁的杧果树。他眼神复杂,看着我和老舅走出拘留室。我们跨上大院水泥台阶,向他走去。早上十点的太阳,温吞吞照在树冠上,树冠影子如潮水般漫过他的身影。勐傣坝的初夏,天气炎热,空气欢快而奔放。我和老舅,脑袋里似乎塞满铅块,萎靡而迟钝,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唐七,签个字就可以回去了。”李所长说。
“我不会写字!”老舅当李所长是空气,不理睬,跟在我身后,边说话边向派出所大门走去。
“你这个人啊!”李所长说,“若不是看在汪小久的分上,非得拘留你十天不可。”
“李所长,我老舅的确不会写字。”我说,“要不我替他签,让他摁个手印?”
“罢了,”李所长说,“也只能如此了。”
李所长没好气地转过身,带我和老舅回到他办公室。我替老舅签字,老舅摁了红手印。我们走出勐傣镇派出所。我驾车,送他回芒等村。
芒等村,地处勐傣城入城口。轿车在街道上七拐八拐,摇摇晃晃。老舅好几次想开口讲话,都被车身摇晃着堵回喉咙里去。回到家,老舅二话不说,先到堂屋神龛下拜了拜,然后烧开水,泡了两包泡面,一罐粗茶,稀里哗啦狼吞虎咽。
我没打扰他,坐在他家走廊下,漫不经心地抽烟。老舅家神龛里只放着一把谷穗子,没记错的话,五六年没换过新谷穗了。穗子上的谷粒,大都脱落了,谷粒和空穗子变成枯黄色,已不是刚收割时的金黄色。
院子里,长着几棵不算高大的杧果树,阳光大半被树冠挡住。一个庭院,除了鸡毛就是鸡屎。一群鸡仔饿坏了,叽叽喳喳乱叫,啄食墙角的花草。
“小久,”老舅嚼着泡面,含含糊糊说,“别傻坐着,鸡仔快把花草吃光了,你给它们投喂点苞谷子。”
“好。”我答应老舅,快步进屋拿了小半盆苞谷子,撒在院落一角。群鸡奔向苞谷子,啄食甚欢。阳光打在水泥地上,热浪席卷而来,毫不客气地钻进我和老舅鼻孔里。庭院里找不到一块干净处,却丝毫不影响老舅食欲。他大口大口咀嚼泡面,大杯大杯喝粗茶。
“这些人怎能这样对我?”老舅气愤地说,“想当年,勐傣坝的饮水库,我带人去挖的!贯通全城的勐傣大沟,也是我带人开通的!现在,说忘就把我们忘了!”
“老舅,”我说,“你不要总翻旧账,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难处!”
“小久,你这话听着扎心。呜呜呜……”老舅一屁股坐在走廊上,碗里的泡面还没吃完,捂着脸哭起来。鸡仔们吃完苞谷子,冲到他身前,跃跃欲试,准备啄食他碗里的泡面。
“去去去,该死的。就连你们也来欺负我老人家!”老舅犹如稚童,边骂边用脚狠狠踹了几下围着泡面碗乱转的鸡仔。鸡仔们识趣地跳到一边观望。
“小久,我家二十几亩水田都被征了。”老舅看着我说,“我是个农民,农民没有土地还叫农民吗?我们勐傣人,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老舅越哭越伤心,整张脸皱成一个苦瓜。眼泪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淌。我仿佛看到当年,他们挖的水库里的水,正沿着沟渠前赴后继浇灌坝子每一垄田畴,金色的稻穗沉甸甸睡在薄薄的晨雾中……
“老舅,政府有政府的难处。”
“我是胡闹的人吗?我没有难处吗?”
“你有话可以好好说,非要打人!”
“我、我没打算打他。”他磕巴起来,“我只是想吓唬他,谁知拳头一握紧,脑壳晕乎乎的,控制不住拳头,把他打个正着。”
“上次你就这样吓唬小罗,”我说,“只是小罗闪得快,没打中。这次你还照打,打不中才怪!”
“小久,你要相信老舅。”他极力辩解,“我打是要打他,但我绝不是想要打到他,我就是要吓唬他,让他给我家享受低保政策。”
“老舅,小罗没那个权利。他上次就往上报了,你家条件达不到,批不了。你冤枉人家了!”
“我这土地也没了,你老舅妈患了几年的白血病,人也没了,家产也医没了。这还不算困难户吗?”
“老舅,全镇比你困难的多了去了……”
我耐心安抚老舅,他情绪有所缓和。等他擦干眼角,开始打理庭院,我才驾车驶出芒等村,驶进六十多米宽、两千多米长的入城大道,道路两边的行道树开满凤凰花,两旁小区鳞次栉比。的确美!这样气派的入城大道邻近几个县城都没有,就是因为这条道,勐傣城被评选为“最美县城”。
二
五年前,这条入城道是一条十几米宽的二级柏油路。道路两边,是芒等村五百多亩连片的水田。清明和大暑两个时段,是双季稻和大季稻谷花盛开时节。入城口两边稻田里,稻叶翠绿,谷花灰白,相互簇拥着,一垄连着一垄,一畴接着一畴,连绵向天边延伸开去。风起,空气中满是清甜的稻花香味。等稻子成熟,勐傣城就变成金色海洋中的小岛,粮食的味道,飘满大街小巷。后来,为拓宽道路,芒等村整片水田被征用。
那时老舅是芒等村的村主任。因为征用水田,老舅摊上了大事。他带着村民,一次一次、一级一级上访讨说法,轰动勐傣坝。那会儿,我是勐傣镇党政综合办的秘书。
老舅率众上访,最激烈的一次,是在五年前深秋的一个下午。芒等村一百多口人,来到镇政府。村民们和老舅被请进大会议室,我被叫去做会议记录。镇领导班子齐刷刷坐在主席台上,与村民们面对面。村民们赤裸上身的、卷着裤腿的、撸起衣袖的、抽着烟的……什么架势都有。众人噼里啪啦挪动桌椅板凳,七嘴八舌讨论,一个大会议室,如同早晨的菜市场。老舅满脸怒容,站在人群最前面,与镇领导班子对视。我坐在会议室侧面主席台与会场中间的位置,离老舅不远,离镇领导班子更近。众人或严肃或愤怒的言语,我都得如实记录。那个下午,率先崩溃的是我。
“李书记、杨镇长,”老舅大声质问,“你们说我们勐傣人吃鱼不见河,吃米不见田,以后日子怎么过?”
“唐七,你是村主任,”李书记心平气和地说,“你要为大局着想,我们扩大城道,争创美丽县城,需要你们配合支持。你们的难处我们都看到了,以后不会亏待你们!”
“你们把我们全寨子水田都征用了!”一个老妇人哽咽着说,“以后我们种一颗谷子的田都没了,我们拿什么叫谷魂!”
“你们给我们的征地补偿金那样低,卖给开发商那么高,这是怎么回事?”有村民大声质问,“是要把我们赶上绝路……”
“乡亲们,你们听我说……”
几个情绪失控的村民吵吵嚷嚷,根本不给镇领导解释机会。个别村民“嘭嘭嘭”砸桌摔椅,有妇人“嘤嘤嘤”哭起来。
老舅也撸起袖子,气势汹汹。为安抚大家,李书记强颜欢笑,走下主席台,站在老舅对面,好言好语劝说,试图平息众怒。
“看来,今天和你们讲理是讲不通了。”老舅举起拳头,对着李书记面颊说,“还是先把事闹大了再说!”
“唐七,你冷静一点……”
没等李书记说完话,老舅双臂蓄力,上身夸张地向前俯冲,挥出拳头,稍有偏差,贴着李书记脸颊而过。李书记没有闪躲。瞬间,会议室安静得吓人,我手中的笔滑落到地上。老舅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就不信,打不到你!”
老舅再次握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咯”作响。他上前一步,上身弯成一把弓,蓄力,准备再出手,眼神却带着一丝犹豫。
“老七,打人解决不了问题……”
就在老舅犹豫的空当,他身后几个中年汉子“噼里啪啦”推倒桌椅,七手八脚上前来拦住,架着他往后退去。
“不要拉我,就是要把事闹大。”老舅用力挣扎,声嘶力竭吼叫,“我就不相信这么大的事,会没人管……”
李书记脸面铁青,站在原地不动。老舅被众人拉拽着,不断往后退去。越是有人拉拽,他挣扎得越厉害,一次次做出俯冲姿势,摆出要狠揍李书记的架势。会议室里叫骂声、啜泣声、惊呼声、嘘声,一波又一波,一浪接一浪。
我捡起笔,看着眼前的场景,无从下手。老舅似乎还要“大发神威”,镇派出所和县公安局民警冲进会议室,吵吵闹闹的局面才得到控制。是杨镇长报了警。
“乡亲们,你们要以大局为重,你们说的征地补偿不公问题,我们会调查清楚,会把政策落实到位……”李书记临危不乱,大声说。村民们虽然愤怒,但已没了先前的过激行为。在公安干警和镇领导班子劝说下,老舅怒火渐消,带着村民们回去了,等待镇上给他们答复。
那场看似来势汹汹的上访事件,没有伤到人,老舅没被“请去”派出所。镇上分成几个工作组,第一批先把我和与芒等村有亲属关系的公职人员派去做安抚工作。
为让失去水田的芒等村村民有一个转型发展平台,政府在征用区域修建入城大道,建盖几个商业小区,还集中建了一个农贸市场。农贸市场经营权交给芒等村。因市场配置问题,农贸市场商铺和摊位数量有限,不是每户人家都能分配到。经县、镇反复做工作,身为村主任的老舅和几个村干部主动把分到手的摊位让给其他村民,自己只领取征地补偿金。水田征用问题基本解决后,老舅主动辞去了村主任职务。
老舅家二十多亩水田,得了不少补偿金。他的独子唐彪,刚好与同在县电力公司的张丽结婚。他拿出大半,在城里给唐彪买了一套婚房。无奈的是,张丽婚后不孕,与急着抱孙子的老舅妈矛盾越来越大,过不到一块儿。更糟糕的是,三年前老舅妈经常头晕,流鼻血不止。到省城医院检查,已经是白血病晚期了。剩余的补偿款,在老舅妈一次次放疗、透析和化疗中消耗殆尽。
一年前,老舅妈走了。老舅家底被掏空了。没了老舅妈,老舅一个人浑浑噩噩,天天买醉。唐彪劝他,他根本不听。他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家,经常无缘无故发火。有事没事就扯到当年征地的事情上。一年来,他一个人数次到镇政府上访。每次上访,谁去劝说都不管用,就连唐彪来了,他也不理睬。只有我去劝,他才勉强听。于是,每次老舅来上访,大家便到综合办公室叫我。次数多了,老舅一来,搞得同事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三
我处理完一篇文稿,又准备了第二天领导开会发言稿。天已完全黑透。下班之时,杨镇长让我接待下乡调研的市领导。等把领导们送走,已是晚上十点钟。想到老舅的事,我又喝了点酒消愁,酒气上头便摇摇晃晃回家。妻子小艾带着女儿小叶在家等着我,还没睡。
“爸爸,你又喝酒了!”小叶跑到我身边,嘟着小嘴,大声嚷嚷。
“嗯。”我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叶的脸蛋,不知要对她说什么才好。我答应过她,不喝酒了。
“爸爸是骗子,说话不算数,鼻子要变长!”小叶气呼呼向我翻白眼,装作一副大人模样训斥我。
“宝贝,乖!”小艾走到女儿身边,抚摸着她小脑袋说,“不吵爸爸!”
“爸爸,我想吃舅公家的泥鳅和黄鳝,还有糯米饭。”小叶仍旧嘟着小嘴巴说,“要不然我就不原谅你!”
“好、好、好!”我依着她说,“过两天我让舅公送泥鳅和黄鳝来,我亲自煮豆豉鱼给你吃。让妈妈给你蒸糯米饭。睡觉去了,你明天还要上课。”
“好,我原谅你了,只要爸爸说话算话。”女儿转怒为喜补充着,“我睡觉去了,爸爸不许再骗人。”
小叶说完话,蹦蹦跳跳回房间睡觉去了。我倒在沙发上,小艾给我调了一杯蜂蜜水,为我解酒。捧着热乎乎的杯子,我心里暖烘烘的。早上,老舅哭得像孩子模样的画面,又闪现在我眼前。我心里五味杂陈。
“小久,听说老舅被拘了,真的吗?”小艾半信半疑问我。
“真的,”我说,“不过我把他保释出来了。”
“唐彪他们去哪儿了?”
“唐彪下乡去了,他们电力公司最近比较忙。”
“要不你把老舅接来我们家,和我们一起生活吧!”小艾说,“我爸妈还年轻,你爸妈早年就没了,多一个老舅,我们家也多一份人气。”
“老舅有唐彪,那是他亲生儿子,”我说,“我们把老舅接来了,唐彪他们小两口会怎么想?再说老舅会愿意来我们家住吗?”
“也是,”小艾低头应道,“唉,老舅这是老来遭罪!”
我们都沉默了。我父母过世早,小时候是老舅一家把我抚养长大。我刚工作和成家时,老舅家水田还没被征用,老舅妈还在人世,老舅隔三岔五送糯米来我家。那时,我们家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糯米饭,都是老舅家水田里种出来的。
小叶出生后,老舅经常从他家水田里抓生态泥鳅和黄鳝,送来我家。女儿从小吃惯老舅家的糯米饭,吃惯用老舅抓的泥鳅和黄鳝煮的豆豉鱼,别的水鲜食品她都不爱吃。老舅家水田被征用后,他还经常到外村寨水田里抓泥鳅和黄鳝送来我们家。近一年来,老舅妈不在后,老舅整天烂醉如泥,我们也就尝不到勐傣坝水田生态泥鳅和黄鳝的味道了。
“老舅平时闹得凶,”小艾说,“但他不会真的打人,这次他怎么就打人了?”
“他说他出拳时头晕,控制不住拳头,就打到人了。”我说。
“怎么会这样?莫非老舅病了?”小艾喃喃自语。
“老舅妈不在后,他常常酗酒,可能是把身体喝坏了,真生病了。”
“怎么会这样……”小艾一脸担忧地看着我,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天一早,我打电话给唐彪,让他抽空带老舅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身体。又买了一提牛奶,去看望被老舅打了一拳的小罗。小罗在镇民政办上班,他左脸颊包着一块纱布,半边脸微肿,知道我专程给他赔礼道歉,他没了火气。
“小久哥,”小罗说,“打伤我的人又不是你,你道什么歉。”
“是我老舅打伤了你,他又状态不好,”我惭愧地说,“我不向你道歉,谁向你道歉。”
“嗐,多大点事!”他说,“再说你老舅也被拘了。”
“我昨天早上就把他保释出来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小久哥,我没事,你们别在意。”他冲我笑笑说,“不过也奇怪,半年前你老舅来上访,硬是要我给他加低保。我说他达不到享受低保条件,他就抡过拳头,可把我吓坏了。但他的拳头偏偏没打到我,我知道他是吓唬一下李书记。这次,我以为他也不会打到,谁知他就打中了。唉,只能算我倒霉!”
“老舅他打人就不对,不管他打没打到,总之是他不对!”我说。
“小久哥,我真的没事。”他向我摊开双手说,“你看,我这不是来上班了。不过你老舅还是达不到纳入低保标准,我这里就过不了审,也无法向上边申报……”
小罗的体谅,让我心头一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坚定,老舅身体是出问题了。
没过几天,唐彪愁眉苦脸来找我。
“我爸,”唐彪低着头红着脸说,“血压老高了。”
“多高?”
“高压二百二十,低压一百四十!”
“我的天,这还叫人活吗!”
“小久哥,我要怎么做?”
“把他接进城里,好好照顾他。”
“我和张丽去接他了,他不肯离开芒等村的老宅子。”唐彪带着哭腔,就差没哭出声来。
“你也不要着急,”我说,“让我想想办法。”
“我爸就听你的话……”
能不能劝动老舅,我心里没底。我让唐彪先给老舅办理高血压慢性病补助,解决一部分医疗费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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