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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12期|安石榴:艾蒿辫子事件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12期 | 安石榴  2025年03月03日08:28

争吵

争吵终于爆发。

起先还不能叫争吵,算是一问一答吧——父子之间平时几乎不说话。两个人一开腔,全家即刻安静了,都在听、在看。

他问哪儿来的东西。他指的是“子孙椽子”上吊挂着的艾蒿辫子。它有两丈来长,从架在墙上的小原木杆几乎拖到炕面。他觉得十分碍眼,屋里烟熏火燎也不像话。父亲则认为家家必备的东西,碍不碍眼都得这么挂上,也得忍。

他一句父亲一句,一来一往地对应着。炕上坐着母亲、两个中午放学回家吃饭的儿子,媳妇刚摆好了炕桌,就地站住——所有旁观的人不插话,只活动他们的眼珠,在两人之间追随对话转来转去。

父亲说:“这东西驱蚊虫没比得了。我在山里的时候,夏天就指望它,不然根本挺不住。”

“是啊。”他接口道。他挺了挺腰板,昂然而立。“是啊——”他重复了这一句,说,“我还是月子孩儿的时候,你一句话没留就离开家,从此声影全无。等我三十多岁家成了、业也立了,你突然回来,确实没比得了。”

父亲立马闭嘴,停了一下,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做儿子的一字一句:“我没说错吧?你回答这个就妥。”

父亲说:“我离家是实,可我——”

他打断父亲,说:“你出门淘金、挖人参去了?我们可不敢信,我们连小米粒大的金子也没见过,连人参须子都没见过一根。”

父亲从炕上猛地站起,旁观的人一齐仰头看他,包括站在地上的壮年儿子。可他们并未从这样的仰视视角中感受到威慑。于是,父亲后背塌了下来,头和脖子向前伸探,脸上聚集起一堆纵横交错的褶子,仿佛把骨头缝里的力气都抠出来了似的——他丢了后话,单挑出儿子的质问,全力吼道:“我没啥可回答的!”

“今儿个你必须回答!”他的声音轻松盖过了父亲。

父亲把烟袋砸在炕沿上,碰撞与弹起之间有什么东西飞溅而出,穿越飞扬的粉尘。烟袋坠落地砖上。父亲溜下炕,捡起烟袋,摔门而去。屋子里立即静到死寂。他弯下腰去,精准捏起什么,起初旁观的人都没看清。他举起来迎着窗子,这回站在炕沿边的媳妇看清了,玉石烟袋锅儿的一块儿碎渣。

这一天是1945年8月29日。他进家门的时候,刚刚赔偿了大车店老板一匹马钱。有三个人证明他十六岁的大儿子抢了大车店老板的爱马“雪花青”,向哈尔滨方向飞奔。

镜中人

1955年夏天,他被一只奇怪的蚊子叮咬,手肿得像馒头。他估量了一下,觉得还能拿得稳剃头推子,便出门上班去了。几十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即使知道自己在发烧,也没有请假休息的习惯,但这次没能挺住,他昏倒在一地的碎发中。

初秋万木开始衰竭的时候,他终于从炕上爬起来了。当时是正午,清凉的秋风带着亮闪闪的秋阳照进房间,他站在镜子前惊住了,他在镜子中看到了父亲!不是照片上稚嫩的少年父亲,是父子吵架之后离家出走时的父亲。他当然知道那不是真的,那是自己,十年之后接近彼时父亲年龄的儿子。让他震惊的是,他现在的样子和离家时的父亲一模一样!一样蓬乱的须发,一样焦黄的脸,显得过于尖利的鹰钩鼻子,甚至眼神。那是什么眼神啊,衰老、无助、孱弱、恐惧……他盯着镜中人,突然想起自己的儿子,那个十六岁不辞而别的儿子,十年过去,音信全无,而他这个做父亲的却毫无办法!他的眼神中新增添了一缕哀愁、一丝自责,他盯着镜中人,那个像极了父亲的自己,一个上有一个失踪的父亲、下有一个十年没有消息的儿子的男人。

空谷回声

“老爷子,这里是葡萄沟吗?”

“不是。若说它是梨树沟倒还恰当,这条沟里到处都是梨树。我都没听说过葡萄沟,葡萄可不长在沟里。”

“老爷子,我跟您打听个人。”

“嗨,你尽管说吧,兴许我帮不上你的忙。这山太大了,一个孤单的人啥都不算,还不如一只虫子呢。”

“我找一个姓王的老人,他从牡丹江来。

听说,他最早——就是年轻的时候在老爷岭一个叫葡萄沟的地方挖人参、淘金。”

“嘿,我倒是认识几个姓王的人,从山东来的,从牡丹江来的,从鸡西来的,还有从福建来的呢。”

“他叫王荣升,你遇到过没呢?”

“哎哟。在山里混的人,都没名字。要名字有啥用?姓王的就叫个老王,王大个子,王小个子。比如这个房子的主人就是老王,谁知道叫什么名字。”

“那您能不能让我见一下房主老王呢?”

“唉,不是我不让,是阎王不让。”老人哈哈笑了起来,说,“你早来个两三天,他还活着,现在在后园子的土里了。我给他埋的。”

“您觉得我长得和老王像不像呢?”

“嗨,那不中用,没个看了。我是去年走到这儿停下来的,那时候他整个脑袋瓜子都没样儿了,一头一脸的癞皮疮,根本不知道他长啥样儿。他六十多岁,一口坐地炮口音。”

“他没说自己家在哪儿吗?”

“没说。说那些干吗,没用。兴许他说了,我没听。”

“他没留下啥东西吗?”

“哈哈。”老人冷笑了两声,“这种人还能有啥东西,有东西的人能住在山沟子里?”

两人一时无话。老人说:“莫非你是老王的后人?”老人在膝盖上磕了磕烟灰,把一柄烟袋举到他面前,“这是老王的烟袋,我看他用不着了,就捡着用了。若你是他的后人,就还给你吧。”

他没接。

那是一只黄铜锅子的短柄烟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