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12期|王小华:山子的猫
1
五月五,艾虎蒲剑粽飘香。
多久没见着儿子了?大山和秋娘心里各装着只小虫,沿着崎岖的山路一直不停地爬,麻酥酥。半山腰几百岁的红豆杉迎风招展,老屋的铁皮烟囱如故,却没瞄到山子和橘猫麻圆的半点儿影子。
他们进了屋,只见山子像尊石像,白着脸站在窗前愣神。大山摇摇头,卸下肩头的大包小包,担起水桶去井里挑水。秋娘上前,笑着摸摸山子的头:“仔呀,怎么一个人发呆哩?麻圆呢?”山子耳朵像塞了团棉花,半天没吭声。粽子开锅了,奶奶从灶屋出来,冲她使使眼色,秋娘一怔。
山子低着头默默离开。奶奶撩起围裙抹了抹脸,眼圈微微泛红。“麻圆不在了。”
“呀,怎么回事?上次回,还和仔形影不离哩。”
“哎,谁能料到麻圆误吃了毒饵呢。山仔这下没了玩伴,每天不是在屋里发呆,就是在红豆杉树下发呆。他也不理布谷姑姑。凡上门来的、路过的人一概不搭理。”
“啊,这样怎么行呢?”
“哎,孩子在山里太孤单了。这次你们带他出去吧。”
进城,山子丢不下的东西可多着呢。
奶奶疼他。她虽然佝着腰背,几乎要与地面平行,可她整天笑眯眯的。他想吃几碗野葱抻面,奶奶都会做给他吃,直吃得他小嘴油汪汪。
小鸡仔还有三只待在蛋壳里呢。奶奶每天都会打开手电筒,仔细照:“瞧,毛快长全了,过几天就会出来。”
也许里边是丑小鸭呢,那可真要再等等了。听过姑姑讲的故事,他脑海里冒出新奇的念头。
身后跟着几只摇摇摆摆的鸭子去龙溪,自个儿像不像个大王?
龙溪水草里藏着多少虾?鲫瓜子像一把把淡蓝的小刀,在水里迅疾地游来游去,可他的眼里只有长臂虾。
山子对虾子心心念念,大半是因为麻圆。
可惜麻圆不在了,像道伤痕刻在他心里。他吃饭,睡觉,眼前都还晃动着它的影子。
麻圆三岁。它披着橘黄的毛,虽然肚子圆滚滚,但很机灵,不光会捉老鼠,还会爬高高的树顶掏鸟窝。它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上,像个杂耍演员。山子以为,它长着双透明会折叠的翅膀呢。可它却从不祸害奶奶养的小鸡。隔壁的大黄老想冲进鸡群,唬得母鸡张开翅膀,蓬着羽毛,护着小鸡们落荒而逃。这时,麻圆朝大黄拱起背,眼里冒出火花,嘴里发出警告声。大黄夹起尾巴跑走了。就为这事,奶奶对麻圆赞赏有加,奖给它最爱吃的美味:蒸蚂蚁蛋和虾子拌饭。
那时,山子除了对着树上的黄蚂蚁发呆,也常对着龙溪的水草发呆。他在担心,麻圆的胃口这么好,要是有天长臂虾被捉完了怎么办?小米虾还不够它塞牙缝的。
麻圆一直是他的跟屁虫。
从记事起,父母和布谷姑姑在城里忙着挣钱,奶奶更是屋里屋外地忙:地里紫紫绿绿的菜,要浇水施肥;养的大鸡小鸡,见到她就张嘴“咯咯”要吃的。
山子也并不和麻圆说话。一个静静地趴在沟沟坎坎前,研究山蟹和筋斗虫的日常;一个在草丛里扑腾跳跃。二者不远不近,互不打扰。累了,他倒在树荫下打个盹儿,麻圆守在旁边打瞌睡。若是时间长了,它会用粉粉的小舌头来舔他的脸。
有天麻圆突然失踪了。山子寻遍旮旮落落,找到时,它已经变得僵硬,嘴角挂着白沫,怎么唤也不睁眼。山子瘫坐在地上,眼泪如溪水再也止不住。
奶奶闻讯赶来,四下里瞧瞧,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可怜的麻圆哟,这是误吃了老鼠药哩。山仔哟,你不常说它会飞吗,这次它真的飞走了,去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
山里有个风俗,猫死了要挂在树上哩。
山子哭累了,趴在奶奶怀里睡着了,看到麻圆飘起来,像一缕蓝色的烟。它冲着山子微笑,伸出两只爪子道别。
2
山子的心飘飘忽忽,终日浮着一层雾。
秋娘说会送给他一只小猫,像麻圆一样通人性。
雾终于被阳光撕开一条缝。虽然他不想离开奶奶,不想离开龙溪。
大山在很远的工地干活儿,吃住都在工地,下雨开不了工才回公租房一趟。
“仔哟,进城里不容易的。好好念书,爸妈会一直陪着你。”可山子的眼睛像一口井,没泛起一丝波澜。秋娘不禁有些失望。
“猫呢?”山子轻轻地问了句。
秋娘愣住了,对呵,猫呢?在哪儿给他找只像麻圆一样的猫,伶俐且通人性?
出门干活儿时,秋娘有些心神不宁,老听到猫叫的声音。可四处瞧瞧,却没有半缕猫毛的影子。
秋娘知道宠物店卖各种乖巧好看的猫,她也打听过了,动辄几百上千元的价格让她咋舌。街上也有形形色色的流浪猫,可若随随便便抱只回去,她不放心。
这天,她给老主顾家做保洁。雇主是个退休的老太太,人和善,女儿女婿都在国外留学。这家是老式洋房,每周清扫一次。
秋娘正在楼下忙着擦玻璃,忽然听到院里花盆“砰”的一声。她手里捏着刮铲好奇地来到院里,老太太也从楼上下来,脸上却荡着笑意:“小东西又来了,这回大概不会走了吧?”只见一只身上绣着两团灰褐色云彩的小白猫,正用雪白的爪子抱着茶花枝打秋千。它见了老太太抬头“喵喵”叫了两声,老太太乐呵呵地从衣兜里掏出根鳕鱼肠剥开:“给你备着呢。”
老太太说:“唉,多好的小猫,也不知猫主人是怎么想的,恁是让它在外流浪。”
秋娘心里不禁一动,瞧它那双杏仁眼睛,透着灵光劲儿,多像外婆送自己的琥珀。山子会喜欢它吗?
老太太告诉她,小猫接连来了四五天,瞧它那乖巧的模样,一看就是从人家家里溜出来的;她也到处问了,附近并没人在寻猫。想想它在外风吹雨淋的着实让人心疼。可老太太对猫毛过敏,和猫一黏糊身上就会起红疹子,一时半会儿倒不知如何安排它了。
“姨,我家山子一直想要只猫,如果没人管它,我想接回去养,怎么样?”秋娘的心欢喜起来,说话的声音有些颤颤的。
“呀,那敢情好。它果然有福分,找到好主子了。”老太太笑了,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嘴角绽放出细密的菊花纹。
老太太的女儿在家时曾经养过猫。秋娘临走时,老太太送了猫窝、猫砂和猫粮。
“以后就叫你云彩,好吗?”她微笑着,俯身看向端坐在窝里的猫,它抬起水灵灵的杏仁眼望着她,当真应了一声“喵”。
云彩和山子自来熟。虽然它长相和麻圆一点儿也不像,但山子一见就喜欢上了。
云彩绕着山子的脚兜圈子,不时“喵呜”叫着,竟是一副很委屈的模样,似乎寻他很久了。山子一伸手,把它搂到怀里,云彩就偎在他的胳膊里,眼睛半眯了起来,不时吸两下鼻子,嗅他胸前的味道。
这两个简直是前世的小冤家。秋娘微笑,又有些心酸。
山子为云彩抱屈,城里没有蚂蚁蛋,没有长臂虾,它只好嚼又干又硬的猫粮了。
云彩很乖。山子睡觉时,它就静静地趴在他的脚边蜷成一团,还轻轻地打起呼噜,睡得很是香甜。
有时早上山子还没醒,云彩就会跳上床,踩在他的枕头上,从上方凝视着他。山子感觉脸上一阵痒,接着听到“呼噜噜”的声音,睁开眼,猛一见猫矗在面前,不禁吓了一跳:“不要吓哥哥好不好,哥哥胆小喔!”
这是进城后,秋娘第一次听到他说心里话,不禁又欢喜又难过。这些年来,她和儿子相处的天数能数得清。对山子,她的心里始终是歉疚的。
3
夏天的傍晚,小区里常有人遛狗,而山子却独自遛猫。说是遛猫,其实云彩是被他抱在臂弯里的。
天边的火烧云被凉风吹散,车棚旁的大石榴树撑开了绿色的伞,明艳艳的石榴花落了,结出了小红灯笼似的果子。云彩喜欢这里,山子把它放下来,它就在草丛里扒来扒去,觅掉落的石榴当小球踢。
几个孩子围了上来,有个小光头说:“呵,它肚子上的毛毛真白哟,眼睛好有神,真招人喜欢!”
“它在学踢球吗?”一个穿着波点背带裙的小姑娘欢喜地拍着手,两颊露出深深的小酒窝。山子觉得她可真好看,只是脸蛋过于苍白。
云彩一唬,地上的红球球也不管了,径自往石榴树上爬,三两下就到了树顶,瞪大了眼睛俯视着树下的孩子们。
孩子们望着树上的猫又笑又闹,人和猫就这样树下树上相互僵持着。山子急了,小脸涨得通红,搓着手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还是那小姑娘解了围:“散了吧,小猫咪怕人的。我们在这儿,它会一直待树上的。”
云彩抱着树干,警惕地盯着树下,果真是一副不肯下来的模样。
孩子们在树下等着无趣,于是一哄而散。
临走前,小姑娘朝着山子浅浅一笑,小酒窝里像盛了花蜜:“嗨,我叫金豆豆,你叫啥?明天这个时候我还会来看它。对了,给它取了名吗?”
山子的脸比天边消退的火烧云还要红,手脚也不知往哪儿放才好,回答的声音就如蚊子哼哼,可小姑娘还是听清了。
“山子?云彩?名字都好特别。对了,我家里有只蓝猫呢,和你的云彩一样可爱,你想不想看它?再见哦。”小姑娘咯咯笑了,就像扔下一串串快乐的音符。
山子点点头,一下子被金豆豆感染了,脸上有了笑意。
他还是头次发现云彩会爬树,这个本事倒和先前的麻圆一样。
山子的心里又是喜又是酸,没提防云彩纵身一跃,轻轻落到他环抱着的胳膊里,把他吓了一跳。
原来云彩也长了双透明的翅膀,会飞呢。
第二天傍晚,金豆豆果真怀里搂着一只灰蓝色的猫,来到石榴树下。那猫耳朵椭圆,支棱着,颜色比身体蓝得多,好似两只深海的扇贝。她把蓝猫放草地上,它见了云彩,先往后退了几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呼声,把正在专心扒拉小石榴的云彩吓了一跳。云彩回过头和蓝猫对峙几分钟后,“哧溜”一声爬上了树。
这一幕让人始料不及,树下的孩子们都乐坏了。山子没笑,他好言安慰树上的云彩,劝它下树。
“蓝贝四岁半了,猫咪中的大哥大。难怪云彩怵它。”她亲昵地抚摩着蓝贝的背。
“多见几次就好了,它们会成为朋友的。”金豆豆说
在山子眼里,蓝贝的眼睛炯炯有神,大如铜铃,有王者气派,真让人心里喜欢。
山子的身边渐渐有了小伙伴儿,他们会偷偷从家里拿火腿肠喂云彩。云彩的胆子也大了些,不再见人多就往石榴树上钻。除了遛猫,山子还会和他们一起滚铁环、玩木头人。
再过几个月,山子将要和他们一样,成为城南小学的学生了。能不能把云彩也带到学校去呢?他想。要是能把云彩带去的话,那么它将是世界上最棒的小学了。
奇怪的是,此后金豆豆再没露面,山子一直惦着她的蓝贝。他想问问其他孩子,可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一直挂在心里。
山子进城一个多月,开始把喜欢猫的小伙伴儿往家里带。大吊扇在头顶呼呼转着,几个孩子头靠着头趴地砖上,拿根线吊着个鸡毛毽子逗云彩。屋子不大,但被秋娘拾掇得干干净净。阳台种了金鱼吊兰,还捡了一个小缸养睡莲,每天晚上都有粉红的花朵坐在水中央。云彩尽管是个好脾气的小公主,不久也还是被逗腻烦了,它纵身一跃,夺过毽子猛啃一阵,随即从孩子们的胯下钻出,躲到床底下再不肯露面。
孩子们像看小猴儿玩把戏似的,见云彩骁勇,先是一阵惊呼;待它钻到床底下,千呼万唤不出来,也只好由着它了。他们开始换个花样玩儿,玩扑克牌“金钩钓鱼”,输的就被人刮鼻子,没多大一会儿,所有人的鼻头都红红的。云彩在床底下打了个盹儿,又钻了出来,蹲在山子身边,悄悄地盯着他们玩。
秋娘回到家时,心里是欢喜的,并不嫌孩子们吵。山子有伴儿了,多好的事啊。布谷姑姑说他“目中无人”,其实他是只小蜗牛,老把自己封闭在壳里呢。因此孩子们来了,她的眉眼都是微笑的,就像天上的弯月亮。她利落地切西瓜给孩子们吃,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孩子们也不客气,叉腿坐在地上,就着大脸盆边啃边吐黑黑的籽。
云彩蹭在山子身边,伸出舌头舔一块带着红瓤的瓜皮,细长雪白的胡须都被染红了,惹来孩子们一阵大笑。
小光头开了口:“阿姨,云彩好可爱哟。我也想养只猫的,可妈妈嫌脏,不让养。你知道吗?金豆豆住我家隔壁,她家也有只猫,叫蓝贝。可惜她去很远的地方看病去了,蓝贝也被送走了。”
山子一怔,哦,原来金豆豆是看病去了,难怪一直没见到她。
秋娘问小光头:“咦,她得了什么病呢,还要去很远的地方看?”
“不晓得哦。她爸妈陪着一起去的,每年都要出去一趟哦。”
秋娘说:“好可怜哦,这么小就要去外地看病。”
山子记起金豆豆笑起来的模样,就像春天的白玉兰绽放,哪里像个病号呢。
他想,下次见到金豆豆,一定要让她多抱抱云彩。云彩会给人带来好运气的。
4
大山的工地终于竣工,在干扫尾的活儿,说是再过两天就可以回家歇一阵儿了。
山子来城里后,好长时间没见到父亲。父亲对他来说,小时候是个模糊的影子,大了依然是个影子。
进城久了,山子想奶奶了。他给奶奶打电话,奶奶乐得声音颤颤的——山子自小长这么大,还一天都没离开过她呢。山子的话从来没这么多过,奶奶也欢喜地一一作答:母鸡肚皮底下慢吞吞的蛋终于破壳了,不是小鸭,而是三只漂亮的金眼圈的小芦花鸡……奶奶还种了红瓤香瓜,等他回来吃呢。
山子忽然想起那棵红豆杉,他叹了口气,算啦,云彩的事,以后再告诉奶奶吧,于是就挂了电话。云彩用白蓬蓬的脑袋轻轻蹭着他的腿,绕着他的脚兜圈子,一圈又一圈。他想,云彩的身体里也有和麻圆一样的心灵吧?他又记起了那缕蓝色的烟和麻圆微笑挥爪道别的模样。
小光头和山子成了最好的朋友。他就像只小麻雀,成天叽叽喳喳,告诉山子各种新鲜事。
山子拖出一只黑色大铁丝笼子,折几根长柳条将它装扮了一番。他告诉小光头,这将是个“绿色军营”。大胡子爸爸回来了,他不得不让云彩在里边待上一阵儿。
“爸爸会很凶吗?”小光头好奇。
山子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把笼子上的柳条缠得更细密了些。
“嗨,你一直念叨蓝猫,这不,金豆豆回了,她让我邀你去她家玩呢。”
呵,去吧。山子挥挥手。
云彩迫不及待地钻进笼里,好奇地耸起鼻子到处嗅,把他们逗乐了。
山子把云彩也带上了,想让金豆豆多抱抱它。
听到小光头和山子的声音,金豆豆把门拉开,脚后跟着蓝贝。她的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了些,山子有些担心地望着她。
看到云彩,她的嘴角向上弯起,小酒窝里盛满了花蜜。她伸出双手,把云彩搂在了怀里。云彩很乖,软软地趴着,杏仁眼微微眯了起来。
这时,她的脚旁传来“呜呜”的声音,蓝贝的眼睛圆睁,胡子翘了起来。
“哈,蓝贝吃醋了!”小光头大声说。
山子俯下身,把它抱起来。蓝贝绷紧身子盯着云彩,又缩了回去,安静地蜷在山子的臂弯里。
“好啊,这我就放心了。”金豆豆很是欢喜。
“什么?”山子一头雾水。
“我求你件事。”她苍白的小脸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这次检查后,爸妈想带我去外地疗养一段时间,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时间更久,蓝贝要找人照顾。看上去它很喜欢你,你能不能……”
山子想到了大胡子爸爸,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金豆豆和他拉了勾,说好她和家人动身前山子再来接蓝贝。
三个孩子于是玩飞行棋。
蓝贝围着云彩兜圈子,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比以前温和了许多;云彩摸摸它的尾巴,它拍拍云彩的脸颊。
真好,它俩有伴儿了。
5
太阳像个红气球躲到了高大的梧桐后边,山子搂着云彩回家了。
刚进楼道,他就闻到辣椒爆蛋的香气,这是大山最喜欢的家常菜。
家里的铁门虚掩,云彩从他的怀里跳下,扒开缝隙溜了进去。
餐桌旁坐着个身着粗布蓝衣的男人,胡子就像藤蔓沿着脸颊筑起屏障,黑绒绒的。他端起个酒杯小口地抿,伸筷子夹花生米。原来大胡子爸爸回来了。
云彩不怕生,跳到他旁边的凳子上,这是它日常的座位。
大山打了个喷嚏,夹的一粒花生米掉到了地上。云彩忙用爪子拈起,当小球在地上滚来滚去。
大山以前见了麻圆会打喷嚏,现在见了云彩依然。
大山摇摇头,盯了一会儿:“长出息了,走一只又来一只。”
山子愣了愣,忙抱起云彩,把它关进阳台的“绿色军营”里。云彩委屈地叫唤起来。
山子摸摸它的头,悄悄叹了口气,溜进厨房找秋娘。
秋娘的手里握着锅铲,正在做红烧带鱼,锅里的油滋滋作响。
山子拉着她的衣角,嘴里边嘟嘟囔囔:“告诉我,他什么时候走?”
“你说什么呢?”秋娘一下蒙了。
“他,什么时候走呢?”山子朝客厅努努嘴。
“你这孩子,爸爸才回呢。你就那么盼着他走?”秋娘回过神来,不禁嗔道。
“大胡子不是……不是会过敏吗,金豆豆想让我们帮她养蓝贝……”山子一着急就有些结巴,他将原委道与秋娘听,秋娘深深叹了口气,为小姑娘叹息,再没作声。这在山子看来,就是应允。屋子小,娘儿俩在厨房的对话外边听得一清二楚。
当山子来到客厅时,大山朝他挥挥手:“把那小东西放出来吧。”
“它叫云彩。”山子正色道。
“放出来吧。像我回来之前一样。”
山子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山又挥挥手,重复了一遍。
“那你打喷嚏咋办?”
“在工地上流血流汗惯了,打个喷嚏又算个啥。”
大山的手像山里的松树皮一样粗糙开裂,山子突然想上前好好摸一摸。
云彩从笼子里出来,蹲在一旁暗暗打量了一番大山,不再轻易靠近从前那位子。大山扔了块鱼尾巴给它,它也坐着没动。
云彩的身上真藏着麻圆的影子呢!山子暗想。
6
秋娘说大山的络腮胡子暗藏杀气,想亲自动手帮他修理,可大山不肯,说脸上光溜溜的不习惯。
山子的小伙伴们不再上门,见了大胡子就像见到了土匪。
倒是云彩,不再见着他就躲了。大山要喝两盅,云彩有时会蹲在桌下,等桌上掉下颗花生米当小球玩。
云彩过于好奇,屋里每一处它都要嗅嗅、踩踩。有天中午,大山杯里的酒没喝完,就被人叫出去谈事了。它跳上桌,伸出粉红的舌头舔尽剩酒,似乎还挺喜欢,之后躺了一下午,就是爬不起来。
这事被山子的小伙伴们知道了,都笑话云彩是个小酒鬼。
屋里有个酒缸,可装五十多斤米酒,有一米多深,秋娘每回拿长竹舀取好酒后,都要把盖子捂得紧紧的。她也一再嘱咐大山。
大胡子每天都要打喷嚏,虽然他并没嫌弃云彩,但山子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小伙伴们不上家里玩,就随他们去吧。只要云彩能在家待下去,以后还有蓝贝,他已经很知足了。
山子家住二楼。大山回来后,小光头不再上门,总是站在楼下草地喊他下来玩。逢秋娘在家时,她会说:“去吧,去吧,小伙伴们在一起该多有意思。”大山则瓮声瓮气地说:“别把魂儿玩丢了,记得把垃圾提下去!”其实无须他提醒,山子每天都会给猫添水、添食、铲屎、扔垃圾。
山子从山里带来一个绝活儿——用蜘蛛网粘蝉。别的孩子用网兜、塑料袋,他用蜘蛛网。那种身体青碧、鸣叫动人的“青衣”很精明,见了那些张扬的物件就会噤声,迅即飞走。但孩子们最眼馋的就是“青衣”。他的这手活儿让小光头很是佩服。
云彩一惊一乍不好带下楼,只能待在屋里了。好在它乖巧,山子不在时它常趴窝里睡觉,只在吃饭的点儿露脸。大胡子有时丢块鱼给它。它盯着他的酒杯,似乎有点儿流口水。“来呀,要不要上来喝点儿?”大胡子心情好时笑着邀请它,云彩摇摇尾巴,蹲到暗处。对于大胡子,它有一种天然的防范。
小光头跟在山子背后,也学到不少门道。比如首先要找个偏僻的旮旯,寻那种绣着“字母”的蛛网。小光头以前从未仔细观察过一张蜘蛛网,当看到那些妙手天成的“英文字母”时,他惊奇地叫出了声。会绣“字母”的蜘蛛个头儿很大,织出的网也很坚韧,甚至能粘住蜂鸟。这是山子在山里就懂的。
临近中午,是“青衣”鸣叫最热闹的时候。他们举着长竹竿,顶梢绕成圈,层层蛛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吸引了好几个孩子跟在身后。路上还遇到了金豆豆,她抱着蓝贝站在阴凉处,好像是特意来等他们的。
“嗨,山子,好羡慕你和光头哦。我后天走,记得来接蓝贝哟。”她的脸色苍白,绽开的小酒窝里依然盛着蜜。
山子点点头,和蓝贝对视了一眼。蓝贝挥着爪,似乎想跳到他的怀里来。
金豆豆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点心送给他们。“我要回家吃饭了。”她转身抱着蓝贝上楼了。
小区位于城南郊,里边绿树成荫。除了石榴,还有毛桃、水梨、黄杏等。山子和小光头一棵棵寻,粘到“青衣”就放到矿泉水瓶里;遇到树上还有漏网之果,就摘下用衣服擦擦放嘴里。他们不放过每一个角落,一圈下来,身上的衣服都能拧出水。眼看悬在头顶的太阳悄悄移到了楼房的西边,两人的肚里也装满了酸的甜的果子。
谁家这时还在炒菜?辣椒爆蛋的香气,这是大胡子青睐的下饭菜呢。山子突然记起临出门前他的警告,连忙把装“青衣”的瓶子往小光头手里一塞,拔腿就往家里跑。
山子悄悄开了门,客厅没见人,屋里传来浓浓的酒香。饭桌还没来得及收拾,摆着四五个菜盘子、几个塑料杯。原来大胡子中午来了朋友,一起喝了酒。
山子侧耳听了听,屋里传来一阵急一阵缓的鼾声,不消说,大山喝多了。
奇怪的是,酒杯里的剩酒依然在,难道这次云彩不馋了?
山子从阳台转到卫生间,都没见到云彩的影子。云彩不在窝里,也不在房间,还能上哪儿?
云彩喜欢玩球。以前只要山子随便往地上扔个球,“嗵”的一声就能把它从床底下招出来,百试不爽。于是,山子往地上扔了个跳跳球,五颜六色的光立即炫了起来——这是过生日时,大胡子送给他的。可这回屋里除了鼾声和时针的嘀嗒声,再没响动。
莫不是大胡子的朋友出门时,云彩乘机从门缝溜了出去?云彩恋家,按理不会跑远。山子又急又恼,还是先麻着胆把大胡子叫醒:“猫呢?”大胡子睡眼惺忪,眼里长出了红血丝:“什么猫?你还晓得回,没把魂儿弄丢。”
“我说云彩呢?”山子急了眼。
大山的酒也醒了。秋娘曾说麻圆和云彩都是儿子的心头宝,比爹妈都亲,于是“噌”地坐起。
山子带着哭腔下了楼,可他从东头寻到西头,从南头找到北头,连月亮也开始白着脸爬上屋顶了,也没见着云彩的影子。也许它并没出屋,只是待在哪个角落睡得正香?山子又急匆匆往家赶。
打开屋门,山子一下呆住了:云彩趴在地垫上,眼睛闭着,嘴巴微张,浑身湿漉漉地带着酒香。大胡子抱着头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舀酒,没捂上盖。它,掉进去了……”他有些吃力地说。
山子抱起云彩,希望它只是醉酒,可它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他的眼圈一红,声音哽咽了起来。
“为什么不捂盖?你,是你,故意杀死了它……”他盯着大山的眼睛,一步步后退,搂着云彩出了门。
他要把云彩的身体挂在它最喜欢的石榴树上:云彩,你张开翅膀,飞到你想去的地方吧。
麻圆走了,云彩也走了,他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有铅样的东西涌来堵上,他反而哭不出声了。
儿子仇视的目光让大山心里一凛。他偷偷跟在山子身后,来到石榴树下。
秋娘这次忙活了整个白天,马不停蹄地从这一家赶到下一家。虽然几乎连踩自行车的力气都没了,但她的心里无疑是欢喜的。山子就要在城里上学了,自从有了云彩和小伙伴们的陪伴,他不再是那个“目中无人”的小男孩儿了。
当她推开家门,屋子里的沉闷和一种奇怪的味道让她不安起来。以前云彩会蹲在门边,轻轻拍她的脚,然后迅速逃走。可现在只见大山坐在椅子上,埋头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山子躺在客户送的旧沙发上,侧脸朝里,肩头一耸一耸。
秋娘顾不得桌上的碗筷凌乱,她轻轻搂着山子,着急地问大山:“怎么啦?儿子怎么啦?”
大山把手里的烟头一碾,锁着眉头望向秋娘:“猫,没了……”
秋娘搂着山子的头,一遍遍抚他的背:
“儿子,心里不痛快就哭出来,千万别憋着。”
山子小声啜泣。
“早上都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她心里也很难受,于是转头问大山。
山子终于“哇”的一声痛哭起来,浑身颤抖:“他……是凶手!不捂盖,让云彩……淹死的……”他的泪就像龙溪的水,怎么也止不住。
闻见大山身上的酒气,秋娘明白了,大山忘记了自己平日的叮嘱。她的脸变得煞白。
山子哭着哭着,忽然,门外传来“喵喵”的叫声。山子一愣,忙从沙发上滚下来,开门一看,哈,原来是云彩呢!他上前把它紧紧搂在怀里,眼泪禁不住又流了出来。你只是醉了是不是?我们不在这儿待了,回山里找奶奶去……奶奶……
早晨的阳光隔着毛玻璃照到了脸上,山子睁开了眼睛。他的双手环抱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原来秋娘依偎着他,默默地陪了他一晚上。
7
离开学还有段日子。
山子虽然伤心,但没忘记先前答应的事。他从金豆豆家接来蓝贝。他要带着它,回到山里。
山子不敢把云彩的噩耗告诉金豆豆。
云彩走的那天晚上,他一直讲梦话,不停地喊奶奶,秋娘的心就像被荆棘刺了又刺。
大山进进出出,变得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什么。每天不离嘴的酒杯也被他收进箱子里。
山子不想见到大山,秋娘坐老乡的车送他回山里:“仔啊,希望龙溪能让你快活起来。”
蓝贝表现不俗,到的当天就抓到了一只老鼠。它衔起老鼠放在山子脚边,胡子翘起,一副立了大功的模样。山子眼睛一红,似乎见到了从前的麻圆。
奶奶在地里摘来红瓤香瓜,吊在井里浸上半上午,切开时香味儿扑鼻,吃进嘴里冰冰的,甜甜的,就像冰雪滋润全身每一处细胞。
三只金眼圈的小芦花鸡长大了,羽毛如同抹了亮漆,一点儿不怯人。它们围在山子脚下啄着香瓜籽儿,一边“咯咯”地叫唤着。
山子这回不再稀罕黄蚁窝了。黄蚂蚁在他脚下排着队,似乎在欢迎他的回归,他一抬脚,就轻轻跨过去。他急着带蓝贝去龙溪边。
坡上的那棵红豆杉迎风唱着歌,枝条在阳光下光彩照人。他指给蓝贝看,告诉它,麻圆曾经来过。
奶奶放下了手里做不完的活儿,陪在山子身边,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欢喜的。山子要听多少故事,她都奉上。蓝贝在草地上追蚱蜢,山子手里握着一根竹竿,上边吊着几根饭团草。他坐在溪边,用它来钓长臂虾。
蓝贝矫健的身姿,让他有一刹那的恍惚,但他马上清醒了。麻圆走了,它在自己心里,云彩也在自己心里。
龙溪的水清凌凌的,倒映着雪团一样的云彩。长臂虾依然举着胳臂在青石板边巡逻,它们瞧见长长的饭团草,好奇地扒拉着,山子轻轻一带,几只长臂虾就被拉出了水面。
山子叹了一口气,又把它们放回水里。蓝贝只认猫粮哦。
老远望去,龙溪弯弯曲曲,像是伸着虬爪的巨龙。
“这条溪,真的是龙变的吗?”山子问奶奶。
“傻孩子,那只是个传说哟。以前龙溪又窄又浅的。”奶奶的话匣子打开了,“那时河床上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大石头,还有沙子和淤泥。山里尽是石头,当时村里能打井的人家很少。人们自觉形成了约定:上游吃水,中游淘米洗菜、饮牛饮马,下游洗衣。人丁和牲畜越来越多,于是村委会主任提议把龙溪淘阔,淘深。那时有个十岁男孩儿加入做工的队伍。当时石头捞起可以卖钱,淘好的沙子有工地上的车子来收。男孩儿像大人一样卖力。苦熬了半年后,一条宽阔清碧的龙溪出现了,也就是它现在的模样。”
“他不用上学吗?后来呢?”山子好奇地问。
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他就是你爸呀。你爷爷生病走得早,我那时身体一直不好,哪有钱供他念书哟?你爸从小就是个有情义的孩子。你爷爷走后,他主动挑起了家里的担子。那时整日泡在水里挖沙搬石,手脚上的血口子让人实在心疼。他知道我生完你姑姑后,患上了风湿病,于是只让我在岸上搭把手。你姑姑从小一直到读大学,都是他打工供的哩。”奶奶的声音哽咽了起来。
啊,这些事山子头一回听说。以前奶奶太忙了,或是觉得他太小,从没听她开口讲过呢。
自从云彩掉进酒缸走后,大胡子对他有些诚惶诚恐。山子觉得,大胡子也许真不是故意的。
“上次云彩的事我也知道了。他很后悔,总说对不住那么好的小猫,对不住你,要把喝了十几年的酒戒掉。他说想请你和秋娘监督呢。”奶奶真神奇,住在山里,城里发生的事她都知道。
山子的眼睛一红,想起大胡子像松树皮一样皴裂的手,好像他的络腮胡子也没那么可憎了。
“奶奶,麻圆和云彩都会飞的呢。它们去了哪里呢?”
“善良的灵魂都会去天上呀。当你想它们时,它们会在你的头顶停留,因为它们也在想你。”
山子抬起头,果真,有两团雪莲一样的云彩飘荡在半空,他好像看到麻圆和云彩在微笑。
“哦,我该不该原谅大胡子呢?”
“世上每天都有许多意外。在一起时好好相伴,就是彼此最好的爱。”奶奶说。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似乎胸间有冰块在消融,心里柔软了起来。大胡子像松树皮一样皴裂的手又闪现在眼前。
“云彩,你说,我该不该原谅……”他朝着大山高处的天空大声喊道。龙溪传来回声:“原谅,原谅……”
奶奶偷偷撩起围裙擦擦眼。
山子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蓝贝走来用前爪拍拍他,他揉揉它毛茸茸的耳朵。
他记挂起城里的小伙伴。
龙溪的水甜丝丝的,山里的空气甜丝丝的。如果金豆豆来了,该有多好。她的小酒窝将整日盛着蜜,病也会很快好起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