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追、追、追，追、追、追……”作为一个“老鹌鹑油子”，程勉道仅凭声音就判断出这是只公鹌鹑，还是难得一见的丹凤顶。

母鹌鹑的叫声是“嚓、嚓、嚓”，公鹌鹑的叫声才是“追、追、追”。别的公鹌鹑叫得响亮，丹凤顶公鹌鹑叫得傲慢；别的公鹌鹑叫声穿透力强，丹凤顶公鹌鹑叫声铿锵有力；别的公鹌鹑叫声中充满了爱的甜蜜，丹凤顶公鹌鹑叫声中却是王者的气派。

常言说，棉摘净，鹌鹑盛。摘棉花的时候，地里的鹌鹑就多起来，此起彼伏叫个不停。不仅仅棉花地里有鹌鹑，玉米地、大豆地，即使是低矮的花生棵里，也会传出鹌鹑的叫声，“追、追、追”“嚓、嚓、嚓”。昨天，程勉道去小菜园摘黄瓜时，还看到一只土黄色的鹌鹑，顺着黄瓜架下的地垄一溜烟儿跑进了那片野枸杞棵里。

黄昏时分，摘棉花的人都回家了，“追、追、追”“嚓、嚓、嚓”，棉花地里的鹌鹑们就开始叫唤起来。从地头到地尾，好像永远没有个停歇的时候。鹌鹑是鸡形目雉科鹌鹑属动物，是雉科动物中神奇的存在。无论是家养的鸡还是野生的雉，它们一致的特征是雄性比雌性漂亮。雄性雉类大多有着亮丽的羽毛，求偶的方式以展示自己健壮的体格或是漂亮的羽毛为主。雌性雉的羽毛比较单调，多呈现灰褐色，犹如操劳的妇人，给人的印象是纯朴踏实。鹌鹑却不同，雌雄羽毛没有区别，连体格也几乎相同，只有通过它们“嚓、嚓、嚓”或“追、追、追”的叫声来辨别雌雄。程勉道从棉花地头走到地尾，如抽丝剥茧般从众多的鹌鹑叫声中捕捉到了丹凤顶的声音。他非常高兴，自言自语道：“这可是一只好鸟！”

程楼村盛产鹌鹑，关于鹌鹑文化，大人小孩儿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但像程勉道这样听声音就能判断出丹凤顶的人却不多。程勉道是程楼村走出去的第一位大学生，毕业后到上海工作，事业风生水起，后来辞职下海，专职做外贸生意。前些年，年近六十岁的程勉道竟孑然一身回到程楼村，把爹娘留下的老房屋翻新后住了下来，再也没有离开过。如今，程勉道已近七十岁，只要提起鹌鹑来，他能头头是道地讲上大半天。但是，大家稀罕他以往的经历，逗着他讲上海滩的故事，他却守口如瓶，从来不愿意提起，天天琢磨着怎么抓鹌鹑、怎么养鹌鹑。

程楼村处于黄河泛滥时冲积而成的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村庄周围是一道道黄河水冲刷堆积起来的沙梁。肥沃的耕地上可以种植农作物，也种植着桐树、杨树，还有苹果、红枣等果树。在那些如波浪般起伏状的沙梁上，处处都是酸枣树、大叶野海棠、野枸杞、野荆条等低矮的植物，形成了一道道茂密的灌木丛。一条如蚯蚓般曲折蜿蜒的须水河绕程楼村而过，生长着灌木的沙梁就成了须水河的堤岸。丰沛的水源，茂密的植被，为野生动物提供了良好的生存环境，可以经常看到野兔、狐狸、狗獾、刺猬等出没。前段时间，程勉道去沙梁上采摘野枸杞的时候，还看到一只七彩斑斓的野鸡慌里慌张地跑进灌木丛。一只刺猬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只幼小的地老鼠，看到程勉道，立即蜷缩身子，团成圆球，从沙梁上滚落到须水河岸边的柳树下，不见了踪影。

从村里出来，越过两道沙梁就是程勉道发现丹凤顶的棉花地。随着秋意越来越浓，棉花棵上已经没有了绿叶，光秃秃的枝杈梢头只剩下不成熟的棉花骨朵。采摘了三茬棉花，也没有人理睬这些棉花骨朵，它们只能死气沉沉地挂在那儿。这些棉花骨朵内的棉花棉纤维短，没有弹性，品质差，不仅轧花厂不愿意收购，即使用来做棉被也容易起皱成团，更不用说保暖了。索性就放在地里不再管它。如今，经过秋日阳光的长期暴晒，这些棉花骨朵最终还是咧开了嘴，吐出一团团白絮，洇染了棉花地的枯竭与衰败。

发现丹凤顶，让程勉道激动得一夜没有睡安稳。天还没有亮，月亮还没有落山，他就从床上爬起来，离开家。他肩上扛着一架鹌鹑网，有两米高、十多米长，两头捆扎在细细的竹竿上，卷裹起来装在一条长长的编织袋内，扛在肩上就像扛了一支长枪，竟然有了威风凛凛的感觉；两只手分别掂着一只鹌鹑笼子，笼子外面罩着黑条绒布，里面是程勉道精心饲养的母鹌鹑。借着月光翻越沙梁的时候，惊动了正在酣睡的野鸡，它们扑棱棱从灌木丛里飞出来，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须水河里蛙鸣正盛，一阵紧接一阵，好像没有罢休的样子。程勉道恍惚看到一条蛇正吐着信子蜿蜒着向须水河爬去，没过多久，那些蛙鸣就停了下来，陷入寂静。程二狗从后面追赶上来，殷勤地给程勉道递上一支卷烟，程勉道摆手示意拒绝，把手中的两只鹌鹑笼子递给程二狗。程二狗忙接了过来，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论辈分，程二狗要叫程勉道“二爷”。程二狗在程楼村开办了一家养殖场，专门养殖蛋鹌鹑，鹌鹑蛋销售到大城市里的超市，成了餐桌上的美食。鹌鹑养殖场能建起来，离不开程勉道的悉心指导。

其实，程勉道不仅对抓鹌鹑、养鹌鹑研究得非常透彻，对斗鹌鹑也十分有研究，却从不愿意参加斗鹌鹑，尽管他手中养有“格斗实力强”的公鹌鹑。这与那段经历有关，一场豪赌使程勉道倾家荡产，也导致老婆儿子再不相认，年近六十岁的程勉道只好从上海回到故乡程楼村度晚年。斗鹌鹑也是一种赌博方式，对痛定思痛的程勉道来说，赌博已经成为他深恶痛绝的事情。程二狗找程勉道商量开办鹌鹑养殖场，以卖鹌鹑蛋为主要经营方式，消除了程勉道心中“鹌鹑是赌博工具”的阴影。他非常高兴，捉了一公一母两只鹌鹑给程二狗繁育鹌鹑，还倾心传授养殖蛋鹌鹑技术。待程二狗真正掌握了养殖技术后，程勉道利用自己的老关系，帮助程二狗引进资金，联系购买鹌鹑种苗，很快就把鹌鹑养殖场建起来。可以说，如果没有程勉道，就没有程二狗的鹌鹑养殖场。

程勉道为什么对鹌鹑养殖研究得这么透彻？原来，他手里有本专门介绍养殖鹌鹑技术的书。待程二狗的养殖场有了起色后，程勉道的年龄也大了，就把书送给了程二狗。得到书的程二狗养殖蛋鹌鹑的技术越发娴熟，经营养殖场更是得心应手。最近一段时间，程二狗掌握了书中记载的养殖斗鹌鹑的技术。就像养肉鸡和养斗鸡那样，市场上斗鹌鹑价格要比蛋鹌鹑价格贵上几倍。但是，批量生产斗鹌鹑进行销售，就要有一只比较好的公鹌鹑和母鹌鹑交配，才能生产出让客户满意的品种来。程二狗又想到了程勉道。

我国斗鹌鹑的游戏源自唐玄宗李隆基在位时期，西凉国使臣朝觐时献上了两只公鹌鹑。两只公鹌鹑被放进格斗圈中，随着宫廷乐舞的节奏厮杀，深受李隆基喜爱，自此盛行宫中，称“斗鹌鹑”。随着时间的推移，斗鹌鹑逐渐从宫中的娱乐节目演变成了民间的消闲娱乐和博彩活动。用于斗鹌鹑游戏的公鹌鹑有多种，可以通过它们身上的羽毛判断出战斗潜力。书中记载，丹凤顶公鹌鹑战斗力最强，是鹌鹑和云雀交配产下的后代，极为罕见。

昨天晚上，程二狗拎着酒和菜来看望程勉道，请教捕捉公鹌鹑的经验，发现程勉道正坐在院子里补鹌鹑网。程二狗心中窃喜，看来二爷发现“好鸟”了。毕竟年龄大了，程勉道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下地捕捉过鹌鹑，如果没有好鸟，估计他这一辈子也不会下地架网了。一个有心问，一个无心说，程二狗一口一个“二爷”叫着，程勉道就把在棉花地听到丹凤顶公鹌鹑叫的事儿讲了出来。程二狗竖起大拇指，说：“二爷，您那耳朵就是鹌鹑鉴定章！”今儿程二狗也起个大早，看程勉道扛着鹌鹑网出了门，就连忙跟上来。

听出丹凤顶公鹌鹑不容易，捕捉到手更不容易。说来在棉花地里捕捉鹌鹑的方法非常简单，就是用母鹌鹑的叫声诱惑公鹌鹑进入鹌鹑网。怎么让母鹌鹑的叫声更响亮，更卖力，更具诱惑力，却是一个技术活儿。程勉道养有两只母鹌鹑，装在笼中，白天总是用黑条绒布遮盖起来，不透一丝儿光亮，母鹌鹑认为是夜晚，总是呼呼大睡；晚上则撤去黑条绒布，点上灯照着，还时不时用鸡翅膀羽毛逗弄一下，一刻也不让它们睡觉。程勉道常喂一些掺了鸡蛋黄的小米，把母鹌鹑养得身强体壮，叫声自然就变得响亮了。时间久了，母鹌鹑黑白颠倒，把白天当成黑夜，把黑夜认成白天，每晚“嚓、嚓、嚓”叫个不停。人们称这种颠倒母鹌鹑生物钟的方法为“熬老嚓”。“熬老嚓”是一件非常辛苦的活儿，既熬鹌鹑也熬人。

走到棉花地头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天边泛起鱼肚白。在程二狗的帮助下，程勉道很快就在棉花地头撑起鹌鹑网。这是一张网眼小、网绳细的捕鸟网，叫粘网，凡是鸟儿撞到网上，尖锐而弯曲的趾甲就会被网眼套住，就像粘在网上，再也无法挣开。程勉道把鹌鹑笼放在网下，掀开黑条绒布，笼里的母鹌鹑突然感受到光明，一下子就兴奋起来，立即发出“嚓、嚓、嚓”“嚓、嚓、嚓”的欢叫声，没多久，棉花地里响起更多鹌鹑叫声，“追、追、追”“嚓、嚓、嚓”，公鹌鹑叫，母鹌鹑也叫，一起上演一场令人兴奋的演唱会。程勉道和程二狗两个人当然不是这场演唱会的听众，他们要捕捉演唱会上唱得最洪亮的那只丹凤顶公鹌鹑。俩人从架鹌鹑网对过的地头进入棉花地，边挥舞着棉花秆把棉花棵搅得哗啦啦响，边向架鹌鹑网的方向走去。被掠扰的鹌鹑停止歌唱，被驱赶着向前飞去，浑然不知前面张网以待。

天大亮了，晶莹剔透的露珠正在等待着阳光的降临。地头的老柳树上落了一群乌鸦，发出“哑、哑、哑”“呱、呱、呱”的叫声。几只游隼飞过来，在棉花地上空盘旋。在程勉道和程二狗的折腾下，鹌鹑们慌乱地四下乱飞，不少被粘到网上。程勉道一眼看到那只丹凤顶公鹌鹑，忙从网上摘下来，温柔地握在右掌心，无名指和小拇指轻轻夹住它的两条腿，左手轻轻抚摩着它从大拇指和食指中露出的脑袋，翻看着它头顶的羽毛。程二狗把鹌鹑网收拾好，在程勉道面前蹲下来，伸过头去看那只丹凤顶。程勉道把丹凤顶递给程二狗，掏出一支烟放进嘴中，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呛得咳起来。

一般鹌鹑大小如雏鸡，背部多黑褐色，间杂浅黄色羽干纹，腹下是灰白色，颏、喉是赤褐色，乍一看就是一只褐色的鸟儿。这只丹凤顶公鹌鹑的体格略大，通体褐色，只有脖颈处有金钱羽毛，头顶是五彩的梅花羽毛，散散地立着，随着头颅摆动不停颤动。程二狗高兴地叫起来：“二爷，这可是丹凤顶呀！”

程勉道也是生平头一次见到丹凤顶，但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咋这么喜欢丹凤顶？它可不会下蛋！”程勉道问。

程二狗右手把着鹌鹑，左手一一指点着丹凤顶脖颈上的羽毛让程勉道看：“二爷，你看这羽毛，金色的。”又拨着它的头，“这哪里是鹌鹑头，分明是一只凤凰头！这和书中记载的一模一样，就是丹凤顶！”

程二狗有些得意忘形：“二爷，现在流行斗鹌鹑。这只丹凤顶可谓是千金难买。它和母鹌鹑交配生出的小鹌鹑一定战斗力爆棚。将来，我的养殖场不仅卖鹌鹑蛋，还要卖斗鹌鹑，定会日进斗金，财源滚滚！”

程勉道心口一阵绞痛。他从程二狗手中接过丹凤顶，恋恋不舍地抚摩了一下它头顶的羽毛，突然一扬手。

丹凤顶拍了两下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