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2025年第1期|李佩红:拓印在“风城”的故事 ——记中国石油集团公司劳动模范李荣辉
李佩红,在《人民日报》《散文》《中国作家》等报刊杂志累积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150余万字。出版个人散文集《塔克拉玛干的月亮》《行色新疆》《石油花开》。2023年,《行色新疆》获第五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提名奖。
风肆意挥霍着激情,把为数不多的杨树、柳树和沙枣树打得东倒西歪,恨不能撕裂每一片树叶,风拍打着抽油机、弹拨电线,从银色管道上翻滚,试图推倒阻挡它们的列车房,低吼、尖叫、滑音、重击、鬼哭狼嚎,在热烈繁乱的黄褐色的原野上回旋。我的心紧张不安,三四名留守的工人该干什么干什么,根本不把大风当回事,大风包裹着他们,他们的衣裤、身体也成了声音发生器,呼呼啦啦,追着风冲进一路之隔的“魔鬼城”,像哼着流行小曲儿回家。风城油田作业区采油二站采油四班班长李荣辉告诉我,这风算小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里三百天都在刮大风,最大的风力达到十二三级,大风能把小红车吹跑、打碎玻璃、把人掀翻。一只麻雀尖叫着躲进树下的红柳丛,我躲在列车房看风。只有到了这里,才能明白啥叫“风城”。
这里的风永远不老,永远年轻,永远激情四射,而工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与风相伴,御风而舞,他们的工作从这里开始,在这里结束。从年轻到中年,直到退休,精疲力尽后,归于茫茫人海。他们会老,被风吹老,但他们不会说空话、不喊大口号,他们尽职尽责照顾好每一口井,保证产量,用工作所得养活自己和家人,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平凡中的伟大,或伟大中的平凡,都在日月交替中积累,像地下的原油,经历亿万年后迸出的清香。魔鬼城在他们的脚下坍塌,他们的精神在日积月累中增高,这是一群军魂和油魂支撑起的钢铁侠。风被他们感动,日夜不断地传送着他们的故事,在风城,听到最多的是“国防班长”李荣辉的故事。
——题记
北面的加依尔山还沉浸在深蓝色的梦境里,瘦挑的路灯纵横交错,勾勒出克拉玛依城市的轮廓,启明星刚点亮星火,照进万家的窗户。像听习惯了部队的起床号,李荣辉猛然睁开眼,翻身坐起,怕吵着妻儿,摸黑轻手轻脚穿好工服走出房门,一道光照入眼帘,他看到已在准备早餐的母亲和妻子,李荣辉的眼窝一热,没想到母亲和妻子起得这样早。
母亲,今天我要早点去上班。
去吧,好好干。娘这辈子愧对你,没钱供你上大学。你一个农村娃走到今天不易。我知道你当上班长了,当班长可不能给人家甩脸子,要把班里的人当成亲人,团结着一起干,报效国家。记住,你对人好,人才对你好。
嗯,记下了。
吃饭吧。妻子把早餐端上桌。鸡蛋、咸菜、小米粥还有李荣辉爱吃的臊子面。
刚接手这个班,情况不熟,精力得放在工作上,可能一段时间不回家。李荣辉愧疚地望着妻子。
放心,家里有我,你只管按自己的想法干。
“风城”作业区风大,注意防风,有空回来看看我和儿子。
母亲和妻子没去过“风城”作业区。在她们心里“风城”的风很可怕,要不怎么叫它“魔鬼城”。克拉玛依人都知道那里的风是长不大的“疯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在闹腾,犯起脾气来动不动把车掀翻、把人脸打得生疼,要不就是把人吹跑。
吃过早餐,李荣辉去卧室亲了亲熟睡中儿子的小脸蛋,之后,一步跨出母亲和妻子的目光,走进六月炙热的戈壁荒原,这一跨就是十年。十年磨一剑。李荣辉秉承“安下心、扎下根、不出油、不死心”的新疆石油精神和“风城”油田“油稠人不愁,我要创一流”的精神,崇尚科技,追求卓越,带领全班人员甩开膀子苦干加巧干,硬是把一个落后班打造成为全油田的优秀班组,成为中国石油集团公司“石油精神教育基地”“自治区干部现场教学点”和克拉玛依党校、行政学院、电视大学现场教学基地。李荣辉本人被评为中国石油集团公司、新疆油田和克拉玛依市“三料”劳动模范,获得自治区最美退役军人等诸多荣誉,创建了新疆油田独一无二、远近闻名的“国防班”。
空降“风城”
从克拉玛依市区的单位班车点出发到“风城”作业区,路程一个半小时。偌大的停车场上,印有“中国石油”的十二辆白色大轿车一字排开,整装待发。几朵白云慢悠悠地在淡蓝的天空里散步,与第一个到达班车点的李荣辉的心情形成极大反差,一种大战前的紧张,使他绷紧的肌肉随着胳膊有力地摆动突起,他肩膀宽阔、方脸轮廓明朗、下颌宽大,透露出独特的魅力,骨子里潜藏着难以言喻的倔强和坚韧,仿佛任何困难都无法打倒他。
大轿车像一艘战舰朝着乌尔禾方向进发。
在准噶尔盆地西北缘的克拉玛依,从地形图上看,全长一百五十公里的狭长区域里,分布着红山油田、玛湖油田
、玛东油田、玛南油田、乌尔禾油田、彩南油田、百口泉油田、白碱滩油田、小拐油田、莫北油田、夏子街油田、车排子油田和风城油田等16个油田,似潜游海底的条条鲸鱼。这里是新疆油田的“百里油区”,密集的红色抽油机一个个、一排排挺立在平坦的戈壁之中,雄赳赳气昂昂,像列队整齐的战士,威武壮观。此刻,李荣辉无心观赏窗外迷人的“井”色,他的心在旧时空间里漫游。
他望着,背着书包走在麦田里的他,在宝鸡棉纺厂扛棉包的他,身穿军装登上宝鸡火车站的他,被军犬撕咬的他,训练军犬“永魂”的他,一帧帧一幕幕,从时间的镜头滑过,那个模糊的召唤,落脚在现实中移动的一点红。如朝雾、如晚霞、如彼岸花。那是身着红色工装的他。一串数字在眼前跳跃,2010年8月1日,建军节。
那一年,三十三岁的李荣辉在克拉玛依安了家,有了个可爱的小儿子。那一天,他从部队转业第一天到风城油田,脱下军装穿工装,正式成为一名石油工人。
开发三年的风城油田只有一个风城采油站,李荣辉分配到风城采油站注气维修班,号称“风城110”。像懵懂的少年,李荣辉还不知道石油对他意味着什么。是无休无止的加班、吃苦耐劳的奉献,是天地为家、荒野求生,有风的野性、有雪的凛冽。
这些是李荣辉后来才体会到的。当时,他的意识还停留在一个叫夏子街的地方。他曾连续七年在夏子街作业区训练石油民兵,每天有人陪着吃饭,房间卫生有人打扫,还配水果,没事去捡石头,生活惬意。
李荣辉在新疆军区军犬训练队两年、乌尔禾武装部七年、克拉玛依武装部三年,结束十二年军旅生涯,满怀期待奔赴油田,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好中。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石油是专业性很强的行业。心情美丽是一回事,现实工作又是另一回事。离开熟悉的军队,一切从头开始,李荣辉两眼一抹黑。
第一天上班,早上班长罗尔塔依扔给他一套红色工服、一顶安全帽。对老工人努尔·保力说,今天你带上他备井。
备井是啥?李荣辉不好意思问。一窍不通的李荣辉顶着烈日、扛着一根大管钳跟在师傅努尔·保力身后,大脑和寸草不生的戈壁一样空寂。
来到井上,努尔·保力指着一个阀门上直径约三四厘米的螺丝对李荣辉说,我拉你备。
拉……备……李荣辉不明所以地傻站着。
这样……这样……
努尔·保力用管钳把螺丝卡紧,示意李荣辉用管钳把底座的螺丝卡住不动,然后努尔·保力朝一个方向拉动管钳,直到把螺丝拧紧。
这就是“一拉一备”啊,太简单了。李荣辉心想。
师傅努尔·保力拉完井口上的116颗螺丝,累得大口喘着粗气。坐在地上打开水壶往嘴里灌水喝。努尔·保力见李荣辉啥也没带,好心地将水壶递给他喝。八月的太阳,伸出带刺的火舌,无情地舔着两人的脸和后背,汗水顺着李荣辉脸颊、后脑的发根、腋窝小溪似的流淌,后背的工服浸湿了一大片。他的嘴很干,但他下意识觉得,别人喝过的水壶不干净,于是拒绝了师傅的好意。
备第二口井时,师傅努尔·保力说,这口井你来拉,我来备。角色一换,李荣辉即刻体会到了拉管钳的累。原来备的人不用动,自然轻松,拉螺丝的人需要动用全身的力气。要命的是,有的阀门很低,必须弯腰弓背半蹲着,或坐在地上用力,以确保每颗螺丝拧到位。
努尔·保力叮嘱他,螺丝稍有松动,注气后会刺漏,影响安全生产。
拉完一口井,李荣辉早已汗流如注、腰酸背痛、嗓子干得直冒烟。开始他还注意怕把新工服弄脏,人累到抽筋,便顾不得衣服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明明看着像土,可坐下起来,屁股位置却像印出了一个黑苹果。李荣辉不懂油井扫线后会残留少量黑油,他刚把管钳卡住,用力一拉,“刺啦”一股黑油喷到他的新工服上,顿时,红色工服上盛开了几朵“黑牡丹”,刺鼻的油味呛得他直咳嗽。
拉完两口井,没等师傅努尔·保力说话,渴得嘴角起白泡、快要脱水的李荣辉也不嫌弃卫不卫生了,大手拿过水壶昂起脖子“咕咚咕咚”半壶水灌下肚,仍觉口渴。
2010年,风城油田进入大开发阶段。中午不休息,饭直接送到井上,一人一份,塑料袋里装一份米饭、一荤一素两份菜、一双筷子。李荣辉学努尔·保力师傅把安全帽翻过来当碗,塑料袋往上一套,坐在地上吃饭。作业区没有一棵树,找不到背阴地。正午,骄阳锻造的铁水一个劲儿向下倾泻,周围盘绕十几公里长、三百多摄氏度高温的注气管道,上下围攻夹击,身体“滋滋”冒烟,李荣辉觉得再干下去,自己马上要变成烤肉了。
那天,李荣辉和师傅把四口井备完,已是下午五点多,五点半班车就来接他们下班了。李荣辉累得胳膊软成了面条,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感觉把一辈子的汗都流净了。环顾四周黄褐色的戈壁,李荣辉心里一阵凄凉,眼泪差点掉落,他把脸扭过去,不让师傅看到他难受的表情。
新工人每天早晨从克拉玛依发车,下午返回克拉玛依。李荣辉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班车前。司机一看他的一身脏工服,说啥不让他上车。此时,他才知道,班里的老工人为何有两套工服,上班一套脏工服,下班换上干净工服。
李荣辉很委屈,直到提出把上衣脱掉翻过来垫在座椅上,司机才让他上了车。
一天的经历彻底击碎了他从前对石油工人的美好印象。李荣辉后悔啊,太苦了,比民工还苦,怪不得人们把采油工叫“黄羊”,其实还不如黄羊呢。
李荣辉回家,门一开,妻子欢天喜地迎上前。
哎呀,石油工人回来了。
别和我说话,烦得很。妻子的热情撞到李荣辉铅板似的脸上。
给你下碗面吃?李荣辉的妈妈问道。
不吃。李荣辉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见儿子脸黑着,李荣辉的爸妈和妻子没再说话。一会儿,李荣辉睡着了,睁开眼已是晚上十点多了。
你们咋不吃饭?
你累了,想让你多睡会儿。妈给你下面去。
李荣辉心情沉重地望着在家帮忙带孩子的父母没再说话。
儿子,我知道你心里憋闷。爸不懂石油,说不出大道理,但是,既然你进了石油门,就是石油人。当年,你在部队养狗,多难的活,你不也干好了。爸了解你,你是从小不怕吃苦,干事有恒心的人,爸也相信你一定会当一名合格的石油人。
李荣辉看到一旁的妻子和母亲鼓励的眼神,不再抱怨。
一个月后,李荣辉开始倒班,上一周休息一周。可是,工资太低,无力养活一家老小五口人,他有导游证,他与班员调班,每年五至十月,出去带团,带一个团少则挣五千、多则挣一万。他瞅准了婚礼缺少司仪的机会,业余时间当起了婚礼司仪,日子在浑浑噩噩中度过。
2013年的某一天,他的战友马浩成找到忙着在外接团挣钱的李荣辉,开门见山地说,老班长,油田要公开竞聘班长,我们去应聘吧?
当班长有啥好的,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
老班长,和我们一年退伍的王文新,人家已经是正科了,升任风城油田作业区综合服务站站长。
你说啥?
和我们一年退伍的王文新已经是正科了。
不可能。李荣辉愣了三秒钟。这个消息像一股电流点燃了李荣辉潜藏的斗志,一团火焰在内心熊熊燃烧。那个曾为了训练军犬,不怕被军犬撕咬得浑身是伤的李荣辉哪去了?那个连续一个月每天半夜独自一人在墓地走线的李荣辉哪去了?那个一口气追踪四五公里、人犬配合营救失踪小男孩的李荣辉哪去了?到风城油田三年了,光顾着挣钱,对待工作只是应付,没有全身心投入,更谈不上爱。什么才是生命的意义和价值?钱和物质之上,是否还有更崇高的精神追求?有,一定有。
不能再混日子了。
李荣辉收回投在别处的目光,俯瞰脚下的大地,亿万年风蚀雨侵的土丘、密集的油井,不停磕头的抽油机、银龙似的盘绕的管道,那沉重和灰暗,在他眼里突然有了光。
刚转业时,让你当班长你不当,现在为何来应聘?
我是属于“情窦初开”较晚的人。李荣辉调侃的话逗乐了在场领导。
招聘会上,李荣辉一身工装,眼神坚定,领导提出的问题对答如流。
李荣辉全票通过当选十班副班长。
担任副班长不久,班长去克拉玛依大学城培训,副班长李荣辉代管班组,他基本每天不回家,带着大家干活,工作干得很出色。创下注气42口井、焖井42口井,当天完成84口井的历史记录,至今无人打破。
2014年6月14日,李荣辉接任采油二站四班班长。四班有32名工人,管理152口井,一半男一半女,最大的女同志快年过半百,最小的是90后。前任班长齐德龙是个非常能干的人。他在巡井时,发现一口水平井的抽油机皮带卡住了,解卡过程中,尾柱把他从减速箱上打下来,紧急送往克拉玛依医院后又转到乌鲁木齐医学院,一个月后去世。与工人朝夕相处的班长,出事时才四十几岁。四班工人心有余悸,生命的幻灭感像一团稠油包在心上,撕不掉、化不开,致使人心涣散,“五型班组”的荣誉也被摘了,成为站里没人敢接的“烫手山芋”。
李荣辉后来才知道,他接任采油四班班长之前,站领导先后找了二十多个班长谈话,动员他们接任班长,没一个人愿意去。
领导这才想起能干的李荣辉。
我去。行伍出身的李荣辉二话没说,当即表态。
张文军书记愣了一愣,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真愿意去?
我曾是一名军人,我愿意接受挑战,不会惧怕困难,我一定把这个班带好。请领导放心!
一番铿锵有力的话,如精准发射的子弹,命中靶心的死穴。书记张文军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于是才有了开头发生的一幕。
烧向他的三把火
新官上任三把火。李荣辉的三把火一把没烧,工人们反给他烧了三把火。
2014年6月30日。李荣辉上任第一天,就遇上了糟心事。
早会开始,他眼前的景象是这样的,有工人拿着包子往嘴里送的,有接水喝的,有大声聊天的,闹哄哄的像菜市场。部队开早会很严肃,哪见过这种自由散漫的工作状态。李荣辉紧蹙眉头,一言不发。
副班长吴永秀分配完一天的工作,工休回来上班的“刺头”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和副班长吴永秀吵了起来。像两只斗鸡,谁也不让谁,吵得脸红脖子粗。李荣辉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副班长吴永秀说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休假超了三天,给他打电话也不接。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梗着脖颈吼,我哪超休了,我算得好好的,今天才刚到假。副班长吴永秀声音压不过他,气得差点哭出来。
别吵,先开会,下来查考勤。李荣辉说话了。
余怒未消的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冲李荣辉吼,就是她弄错了。
不许吵。李荣辉话短有力,声音不大,却透出力压千斤的力量。善于察言观色的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不说话了。
散会后,李荣辉安排副班长吴永秀去查考勤,他则叫住了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对他说,今天,你跟着我,咱俩聊聊天。
采油站区门口以前全是土,一刮风沙土吹得迷眼睛,高一块低一块。李荣辉对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说,今天不上井了,咱们把站区平整一下。
两人一人一把铁锹动手铲平沙土。
起风了,风扬起沙土打在他们的脸上,依不拉音·努尔买买见班长李荣辉没有停下手里活避风的意思,只得跟着干。李荣辉谦虚地问,我没干过修井,你给我讲讲你在井上干啥活。
一听这话,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来了劲,眉毛高挑,眼睛转成车轱辘,滔滔不绝。
两人边说边干,时间很快到中午一点。班长,饭快来了,有点饿了。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提醒李荣辉。
不是一点半才来吗,不急,再干会儿。李荣辉不急不慌地说。
两人接着干。
班长,两点了,饭来了。
急啥,井上的人还没回来,再干会儿。
两点半了。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开始吼,班长,饿死了,我要吃饭。
这时,李荣辉才放下手中的铁锹,对他说,吃完饭休息半小时,继续干活吆。两人目光相碰,李荣辉被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射出的两束冷光蜇痛了。心想,只要做到有耐心和爱心这两条足够收服你。
中午三点,李荣辉回到值班点,进门一抬头,望见门头上方玻璃被大风裹挟着石头砸了一个大洞。大风呼呼往房里刮,地上一堆沙土。几十名员工挤在里面,有人在吃午饭,有人玩手机,没一个人说话,更没人和他打招呼,人人表情冷漠。李荣辉顾不上吃饭,拿起扫帚把沙土扫干净,风也有意给李荣辉甩脸子,只管往房间里吹沙子。他搬来一个大凳子,又在上面架了一只小板凳,快百公斤重的李荣辉用嘴咬住宽胶带站上去,因重心不稳微微摇晃,稍有不慎有可能会摔下来。此时,他盼望有人扶一下凳子。他回了一下头,发现所有工人昂头看他,目光扫视的刹那,他们全都低下头。
李荣辉像掉入冰窟窿,心拔凉拔凉的。
他在全班人沉默的目光里,粘好玻璃,沉默地下来,沉默地吃饭。那顿饭他吃得味同嚼蜡,大脑却似屋外的大风翻出许多问号。
饭后,李荣辉和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继续干活。干活期间,李荣辉有意提起超假三天的事,考勤上清清楚楚,你别想蒙混过关。在班里没出台新规章制度之前,就不追究了,下次再有类似事情,决不姑息。整个下午,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一句话不说,和上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翻转。
四点半了,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才开口,班长,五点班车要来了。
急啥,再干会儿。李荣辉还是那不紧不慢的话。
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无可奈何,只得接着干,四点五十分。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扔下铁锨说,我肚子痛,要上厕所,说着撒腿跑了。第二天,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得知班长并没走,一个人把站区上千米的地面全部平整完,他脸露愧色,从心里佩服李荣辉对待工作的认真,也惧怕李荣辉干活的狠劲,再也不敢无故不上班。
后来,李荣辉和他结对子,生活上关心他,工作上严要求,最终彻底改变他懒散的作风。李荣辉也成为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最尊重、最敬佩的大哥。
刚当班长的李荣辉猜不到,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和副班长吵架这件事仅仅是考验他意志的开场白。
第二天,F-340177井4L5A4570型皮带断了,一位老师傅带着一位年轻人去换皮带。从前,他们把电机闸一推,拆除护罩,皮带套上,一抽就进去了。遇到新情况,如何按照规章操作,老师傅不会了。前任班长就是换皮带出的事故,老师傅心里怕,也为考验新班长,马上拨通班长手机。
李荣辉,你过来一下。井上皮带断了,我们换的皮带型号不对、套不上,你来看看。
李荣辉心里疑惑,型号明明是对的,为何套不上。
李荣辉赶到井上,三下五除二把皮带套好了。
此时,站在井边观望的老师傅不客气地说,李荣辉,你违章了。规定换皮带不能这么拉,应该把皮带压住向后拉。
这是连体组合皮带,不用劲进不去。李荣辉解释。
你就是违章了。
咱先恢复生产,违不违章下来再讨论。
两人一起到值班点查操作规程,李荣辉是对的。老师傅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沿墙根走了。从此之后,不再张口闭口叫李荣辉,改口称班长。
第三天,F-320107井注气腐蚀、导致管线破裂。
负责这口井的老师傅原是副班长,因为家里有生病母亲需要人照顾。风城油田大干的时候,要求正副班长留守在井上,他辞去了副班长一职,但李荣辉知道他有能力处理。
李荣辉,快来处理一下,这口井管线破了。
又是同样的情况。李荣辉赶去一看,地下正往外冒白烟。管线里二三百摄氏度的蒸汽十分危险,稍有不慎,会烫伤人,甚至危及生命。这是工人最怕出现的情况。
见此情景,李荣辉果断地说,快找一口井提杆,把这口井的气通到另一口井里。一台锅炉供应四口注气井,如果马上焖井,会把锅炉憋停,影响生产。然后扫线放空,挖开管线修补……
听李荣辉一二三四、一条条说到点子上,老师傅默默地点了点头。至此,李荣辉恍然,原来老师傅有意考他,看他这个班长够不够格。
李荣辉漂亮地接住了他们投来的“三把火”,让全班工人对这位“空降”班长刮目相看。
重塑我的班
李荣辉宿舍办公桌下,有一个大纸箱,里面装的全是巴掌大的笔记本,每一个笔记本上记录得密密麻麻。上级的最新要求、强调的事项,须完成的工作、巡井情况、员工关爱事项等等,一条条详细地写在上面。十年时间,消耗了近两百多个小本。如果把这些笔记本上的数据整理出来,就是164口油井的井史、国防班的班史、一个人的生命史、一个班的发展史。
回想十年前,李荣辉刚当班长时给自己和班组定了一个目标。发扬石油战线的优良传统,继承大庆精神和铁人精神,锻造技术水平、创新能力、工作主动、团结和谐的过硬班组,树立一支标杆,不负党和军队多年的培养、不负生命韶华。
担任班长一晃半月余,李荣辉还在绞尽脑汁思考如何重塑班组。接到站里电话,给他们班一个先进名额。这是个了解情况的好机会。李荣辉暗自兴奋,他问副班长以前如何选先进。
从前班长说了算。
李荣辉思考几秒后说,这样吧,我当班长期间,原则上荣誉都让给员工,打破以前的规矩,民主集中选先进。
不行,如果按你的方法,定会乱套。
试试吧,不试咋知道?见李荣辉态度坚定,副班长没再反对。
第二天开班会选先进,无记名投票的结果如副班长所料,一下选出八个人,得票最多的仅五票。
哪有你这么干的?想要这份荣誉的副班长不高兴了。
李荣辉淡定地笑笑,不急,民主之后还有集中。会后,李荣辉留下班委,询问选出的八个人中谁表现好。
大家把八个人都评价了一番,一致说迪力木拉提工作表现积极、踏实肯干,就是太直率。
得到一致同意后,李荣辉私下又给票多的副班长做思想工作,动员她让出优秀,以后有的是机会,你的收入本来就比他们高,不要和工人争荣誉。副班长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李荣辉在早会上宣布,副班长和迪力木拉提得票最多,副班长高风亮节,主动让出优秀。现在我们再投一次票,看迪力木拉提够不够格。最终结果,全票通过。
这次选先进让全班员工眼睛一亮。
新疆油田最早的开发者石油工程第一师就来自军队。1952年,毛泽东主席下令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第19军57师转为石油工程第一师,1954年、1955年、1959年、1978年,相继有大批军人转业到石油,他们和各民族石油人一起,在戈壁滩上忘我奉献,孕育了安下心、扎下根、不出油、不死心的新疆油田精神。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克拉玛依是军人脊梁顶起的一座石油城,一座弥散着军魂的城市。
严明的作风、铁一般的纪律,是人民军队克敌制胜的法宝。军人出身的李荣辉要继承老一辈石油人和军队的优良传统,决定从抓早会纪律入手,整顿班组作风。担任班长一个月后,李荣辉正式召开第一次班会。
会上,他站姿笔直、表情威严地提出了他的约法三章,不许在早会上吃饭、不许开会聊闲天、安排工作时要认真听。
训练一支队伍怎可能只靠几句话?还需要培养他们的爱国意识和集体荣誉感,树立正气。班组的正气树立起来了,歪风邪气自然没市场。
李荣辉重塑班级的第一个决定就让工人们差点惊掉下巴。他在早会上宣布每周一升国旗、每周三军事训练,这一决定,像一颗手榴弹,在全班组立刻炸开花。
原来,你找废旧抽油管,焊接的是旗杆啊。
一个班组升国旗,有那个必要吗?
干好本职工作就够累的,升啥国旗,没事找事。
…………
班上的一名退伍军人霍地站起身,很不高兴地说,升国旗行。军训,不干,我在部队天天军训,好不容易退役了,现在又要搞这一套,你脑子有病吧?
退伍不褪色,退役不退志。一日入伍,永远是军人。必须军训,既然我是班长,那我说了算。服也得做,不服也得做。
李荣辉相信坚持就是胜利。日月交替,时间转速后退。如期进行的升国旗仪式和军训中,李荣辉注意观察,一段时间后,工人们精气神悄然变化。升国旗时不再眼神无光、身体涣散,而是昂首挺胸,高唱国歌,注视鲜艳的国旗冉冉升起。李荣辉采用谁本周工作表现好就让谁做国旗手的办法,激发员工的荣誉感。为争当国旗手,大家的工作主动性增强,就连班里从前的“刺头”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也卖力干活,最终做上了国旗手。那位极不情愿军训的退伍军人不但不抵触了,反而积极指导没当过兵的工人训练,一招一式,英姿勃发。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对李荣辉说,军训让我找回了青春的自己。
从2014年李荣辉担任班长,十年来,始终坚持每周一升国旗,每周三军训,雷打不动。
此后,分配到风城油田的复转军人听说李荣辉后,都主动申请到四班工作,班里的军人越来越多了,大伙改口叫四班为“国防班”。
在采油站领导的支持下,李荣辉有意识将班组“大换装”,外表和样式用国防绿和石油红代替,内容和细节用军队作风和石油精神锻造。国防绿和石油红,两种一脉相承的精神之魂,深深嵌入班组的每一名工人心中,使之形成了一种持久的力量,人人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李荣辉说管理是一门科学,更是一门艺术、一颗真心。干活累不死人,不公平的待遇能气死人。要调动每个人的主观能动性,明确职责、落实责任、奖罚分明、打破一言堂,让大家充分发表自己的言论。班组的事儿,大家一起操心,出了问题,他一人承担。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能像从前打乱仗。为此,李荣辉选出工作能力强、积极性高的四名工人当小组长,把152口油井分成四大区块,一个小组负责一个区块,明确工作职责。紧接着,成立由班长、副班长、资料工、小组长构成的班委,共同讨论完善各项规章制度,制定班组奖金分配方案,再经全班工人逐条讨论,直到统一思想,每名工人在上面签名。
十二年军旅生涯,练就了李荣辉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的良好作风。面对困难和挑战,沉着冷静、无所畏惧,大刀阔斧整顿班组。管理制度有了,如何实施,效果如何,这些不确定因素环环相扣,任何一个环节断裂,整个制度即刻坍塌。
推行考核制度很难,将制度运行下去,必须先立信。
李荣辉灵光一闪,从秦腔唱的春秋战国时商鞅“立木为信”的故事,想到一个好办法。
2008年,风城油田引入SAGD开发技术。其机理是在注气井中注入蒸汽,蒸汽向上超覆在地层中形成蒸汽腔,蒸汽腔向上及侧面扩展,与油层中的原油发生热交换,加热后的原油和蒸汽冷凝水靠重力作用泄到下面的水平生产井中产出。为此,每口油井在注气之后要求放套气。工人们放完套气后要关紧闸门,若不关严就会跑油漏油。
李荣辉利用F320098井放套气的机会,故意把闸门螺丝松了一扣。上午放完气,下午他有意安排班上最不听话的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上井检查。
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像发现了新大陆急匆匆地跑回来,打开手机拍的照片,对李荣辉说,班长、班长,出事儿了,有人没把阀门关严,跑油了。
李荣辉假装不知道问,跑了多少?
一大片。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表情夸张地说。
快看一下监控,谁放的罚谁。
按照规定,闸门套气放完之后没关严扣10分或1000元钱。
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查完监控回来,悄悄贴着李荣辉的耳朵小声说,班长你放的。
李荣辉表情夸张地高声说,啊,是我放的吗?
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马上压低声音对班长说,好了,别说了,悄悄处理掉。
那怎么行?古代还讲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犯的错,我必须担责。
哪有自己考核自己的,算了。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看着班长李荣辉,眼里写着疑惑。
第二天开早会时,李荣辉把1000元往桌子上一拍,向全班员工真诚地检讨了自己的过失。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他,像几十盏探照灯。李荣辉感觉脸上的每个毛孔都纤毫毕现。依不拉音·努尔买买提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他万万没想到,班长真会考核自己。这一下,打心眼里敬佩李荣辉。
班里的一位老工人曾指着鼻子对李荣辉说,我就不相信你真能做到干得多,拿得多。
李荣辉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你好好干,我一定会做到。
当时,李建新在井上值班,按规定他每天早上要把所有的井巡查一遍,下午下班前再巡查一遍。
早会开始后,李荣辉突然问李建新,你早上转井了没有?
转了。李建新语气肯定地回答。
好,320057井现在是啥情况?
一周前,李荣辉就在巡井中发现这井里泵卡了,停了一周了。
井在正常抽油。李建新言之凿凿。
李荣辉又问,李师傅,你今天早上转井了吗?
转了。李建新嘴硬。
你真转了?李荣辉第三次发问。
李建新上眼皮一翻,很不耐烦地说,转了,咋了?
李师傅,你要是早上转井了,这井啥情况你没看到吗?
李建新问,咋了,井破了?
没破。但是,这口井停着呢。
不可能,李建新额头的青筋突暴,眼珠子瞪得溜圆。
这样吧,你现在坐上皮卡车去井上再看看。
李建新极不情愿地摔门而出。李荣辉从他恨不能把地跺出坑的脚步声中,感觉到强烈的怒气。
过一会儿,李建新回来了。李荣辉问,那口井啥情况?
井停着呢。
知不知道为啥停?
我咋知道为啥停。李建新瞪了一眼班长李荣辉。
李荣辉生气地说,作为一名老师傅,这口井停了一周了,你都不知道,你是咋转井的?
随即,李荣辉让资料员查报表。资料员查完资料说,泵卡了一个星期,拔不动了。
泵卡拔不动了,去紧内盘了没有?
没有。
停一周要影响多少产量?
李荣辉并没有过多批评李建新,他话锋一转说,咱们班从前没制度,从现在起制度定出来了。油井情况不清楚,对不起,考核一次扣一分。为了给大家一个适应过程,这次就不考核了,希望下次别让我抓住。当然,大家也可以随时考我,我要答不出来,同样扣我100元,我说到做到。
油井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对自己的衣食父母都不上心,还对啥上心。这是我们要干一辈子的工作,你们必须认真对待。大家听着,我不管谁资历老不老,谁也别想敷衍我、糊弄我。
李建新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又是一年早春,春风吹彻大地,萧瑟的城市涂上淡淡的烟柳妆,李荣辉的心情也明媚如春。触底后的工作走上一段最陡峭台阶,前景逐渐宽阔,信心不断抬升。风城作业区实施“开发精细化、资源节约化、属地责任化”的“三化”管理。采油四班选为试点班组之一,“三化”管理中的很多理念和李荣辉的想法不谋而合。好风凭借力。李荣辉抓住机会,借三化管理的东风,带领四班扶摇直上,斩获了“三化”管理先进班组、安全与环境先进班组和五型班组三项风城油田作业区荣誉,实现了一次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