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2期 | 叶迟:晚来台风
叶迟,生于1988年,江苏苏州人。江苏省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第十二届签约作家。曾获“第五届人民文学·紫金之星”短篇小说奖。韩国大邱大学视觉艺术专业,曾先后在时尚杂志、广告、电影公司任职。2016年底开始文学创作,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锺山》《雨花》《青年文学》《西湖》等,先后被《中篇小说选刊》《海外文摘》转载;出版小说集《灰色的岩岸游泳者》,现居苏州。
我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所在的S市经历了一场台风。
先说一桩故事吧。高中时我有一个沉默的男同学,叫李无远。他身材很瘦,眉毛很浓,眼神阴郁,极不引人注意。课堂上他不会举手,班会上也回避发言,也不交朋友,形单影只,像只悬浮在半空中的干瘪的氢气球,稍微愉快一点的气息触碰到他以后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无远和任何人都不亲近,只对我比较友善。我不知道原因,也不介意,世上很多事情是不需要知道原因的。
2007年四月中旬,我通过本地的一所大学的交流项目,确定去首尔念大学。当时虽然还没有高考,但几乎所有人都决定好了今后的方向。我回到教室时看到他正独自坐在座位上——他好似永远粘在位子上。有一阵子,每到周五,他的母亲都会来学校接他回家。他母亲一头白发,身形矮小,脸上经常露出呵斥人的表情,李无远每次看到他母亲,脸上总是一副百般不愿的样子。周围人只看了个莫名其妙,但是内心敏感的班主任张海鸥却发觉事有蹊跷,他逮住李无远逼问出了隐情。原来李无远父母刚办完离婚手续,他父亲为了情人,净身出户,并火速与那个心爱的女人组成了新的家庭。李无远的母亲迫于生计,只能用离婚判给她的钱在城西的商业街上盘了一家日式料理店,经常会在半夜接待一些日本来的男性客人——当时商业街上还有所谓的风月场所。当他母亲夜晚在店里忙碌的时候,李无远却故作倦怠之态,开始频繁地出入网吧包夜,而且他还扬言要离开这个城市。这样的母子对峙持续了数月。
张海鸥找到了李无远的母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终说服了她。具体谈话内容除了当事人,没人知道。班里有个特别八卦的女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谈话内容中包含了譬如“你儿子要重新鼓起人生的风帆”“青少年的心理健康要受到重视”之类的话。八卦不知疲倦地卷啊卷,最后成了李无远患上心理疾病的谣言。李无远在谣言中继续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很少挪动,或许是想以此来对抗。直到两个月后,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强台风过境,大家在教室里对考试答案的时候,外面突然风声大作,窗户发出猛烈的碰撞声,有几个人飞快地站起来把窗关上。顷刻之间台风变成了尖啸声。教室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心照不宣地安静下来。大概就在半分钟后,风声渐渐均匀起来之时,李无远突然在台风声中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这种叫声不同于我们想象中的那样漫长,而是带着某种试探性质的短暂嘶吼。几乎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我也在那一瞬间听到他喊了“啊”!
他是不是在寻求某种痛快?
事后,还有别班的人说:“可吓死我了,谁叫得这么撕心裂肺?”
有多响?你自己想吧。
我能想个什么呢?我既不想改变事态的走向,也无法疏导他的内心。我顶多会想李无远的内心是不是一直在竭力控制着什么,在台风到来的那一天突然无法控制了,炸开来了。谁能救他呢?可能是某个人,也可能是一条狗。
其实在事发前几个月,也就是刚过完春节那会儿,李无远就曾在某次晚自习结束时的回家路上对我说过,他做梦到自己杀了人,那人是被他推进台风里摔死的。这还不是重头戏,在他迷迷糊糊醒过来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他的房间靠窗的位置立着一条黑色的大狗。为此,他特意找了学校里的心理疏导老师,但说来说去,结论都是青少年的情感症结。这些连猜带蒙的东西,这些所谓的“答案”,没有让他感到任何心安。他开始频繁见到那条窗帘后的黑色大狗。后来我通过网络了解到这样的情况或许是忧郁症。网上说这是一个复杂的判断过程,可以理解成是心灵感冒了。我猜这跟他父母的婚姻有关。
无论如何,李无远还是去了韩国,他如愿以偿地离开了S市,离开了家乡和他的母亲。大家觉得他这下子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上面这些内容都是我后来靠着零碎的信息才拼凑起来的。谁能料到呢?李无远跟我去了韩国的同一所大学,大学位于大邱市,那是首尔东南部的一个内陆城市。更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在离开学校,踏上异国求学的旅途之前,给张海鸥的女儿写了一封信。对了,张海鸥的女儿比我们小一届,叫张茜茜。
李无远一离开学校就写了那封信,不早也不晚。
以下是第二桩故事。时间还要往前挪,是2006年冬天的事,距离李无远在台风中那一嗓子还有大半年。我在张海鸥还未装修完的新家里第一次见到了张茜茜。那个时候我函数不好,于是在每周日下午会去张海鸥新家里补习两个小时。同一批的还有好几个人,我基本叫不上他们名字了,但李无远也在其中。张茜茜也时不时地来新家看看,坐在我们边上。我猜测是她母亲派她来监督自己父亲的。
如今我已经记不清楚那个时候张茜茜的容貌了,但我知道她是叛逆小姐。当时她十六岁,总是穿着深色系的衣服。我第三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黑色羽绒服,内衬灰色的毛衣,扎着头发,穿着打扮一如既往的普通。但那天我发现有几个男同学一直在看她,我这才注意到她穿的那件灰色毛衣不是普通毛衣,是那种套头的毛衣,头颈那里有三粒灰色纽扣,她一粒都没扣,也许她是忘了扣。当她在室内脱掉黑色羽绒服的时候,头一低,在她前面的人就能看到她脖子和脖子以下的部分——恰好李无远坐在她对面。我发现了这个秘密,我知道了她是个叛逆小姐。
后来,叛逆小姐悄悄地扣好了三粒扣子——她似乎有所察觉,于是起身坐到另外一张简装木板桌子边,低着头剥着一盘橘子上的橘络,这样,空气就很正常,也很安静。她面孔幼稚,是十六岁女孩应该有的样子。那天是阴天,窗外北风呼啸,可能是因为天寒冷,我有一种错觉,她内心有某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
那时候我刚开始看韩剧,像《天国的阶梯》《不良情侣》等等。补习的时候闲得无聊,我就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情节,有时候会偷偷在笔记本上写一些男女情爱的故事。我没谈过恋爱,也不了解男女之情,但这并不妨碍我乐在其中。
休息的时候,张茜茜让我和她一起剥那一盘橘络,跟我简单聊了几句。大致就是她看到我之前在笔记本上偷偷写一些不是数学公式的东西,我告诉她我在写小说,爱情小说。她问我是什么爱情。我说我没谈过恋爱,我也不清楚,只是单纯想投稿。她说这不好发表吧?我其实也没真想发表,吹个牛而已,但我还是问她为什么不好发表。她说惊天动地的爱情普通人遇不到,简单的爱情又勾不起她阅读的欲望。我反问,那应该怎么办?她扭头看了一眼她父亲,他正在吃她刚剥完橘络的橘子,无暇顾及我们的聊天。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包大小的迷你笔记本,轻声说道:“你傻呀。那就写复杂的爱情,几个人互相爱上彼此的故事。”笔记本上贴着黑色的爱心贴纸,还有枪炮玫瑰。她放慢速度翻了几页,里面有一些圆珠笔画的画,其中有一些人物素描,也有潦草的人体,有燃烧的大桥,还有深海里巨大的坟墓。我知道她想听听我的想法。
“我学过两年画画,这些都是我梦到的场景。”
我定了定神,心里虽说有些不安,但并不想示弱,于是问她:“为什么要画这些?你是不是太孤独了?”
她似乎被我的坦率吓住了,点点头,问:“你也是吗?”
我点点头。
她偏过头,说:“我昨天在博客上看到一个游戏。自由、爱、金钱、社会地位,如果需要一个一个放弃,你放弃的顺序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如果非要选择的话,应该是社会地位、金钱、爱,最后是自由。”
“你呢?”我接着问。
张茜茜一笑,说:“我还没想好。”
我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她立马跟上:“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说完,张茜茜眼神跟着恍惚了一下,胳膊松弛地搭在桌子上。或许是因为这意料之外的对话,她语气柔和了不少,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她我叫吴天光。她故意把嘴凑到我耳边,我这才看清楚她左耳上打了一个耳洞。她说:“吴天光,告诉你一个秘密……你鞋带松了。”
然后她就坐回去继续剥橘子了,剥完了又分给大家吃了。
这是补习期间的事。后来我在学校广播室门口遇见过她好几次,都是中午休息的时候,她微微低下头,走得飞快,冷着脸。她应该是去广播室点歌的,点的都是一些小众的摇滚乐,歌词孤独又热烈。有几次放歌的时候,只有李无远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教室里。我站在李无远身后,他身材好瘦,眉毛也很浓。我看到他的腿在课桌下克制不住地抖动。
他突然回过头,脸上带着笑容,问我:“这歌是不是很好听?”
“这样的嘶吼也算歌吗?”我想都没想。
他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酣畅淋漓,像个孩子一样——他其实也可以是一个快乐的人。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我们三个人在生命里的第一次交集。
回到那封信。
他说他看到我在补习班跟张茜茜聊过天,我与他又是朋友,这封信件由我送出就变得合情合理了。我没忍住好奇心,跟他提出了一个小要求,我可以替他送信,但前提是要让我看一眼他写了什么。他问我为什么想看,我骗他说我正在构思一个新的爱情小说。
李无远听我这么说,若有所思地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纸被压得薄薄的,我展开,内容是这样的:
张茜茜:
你好。
我是高三十二班的李无远。我每周都会去你父亲的补习班补习数学,但这几个礼拜我都没再见到过你,不知道你在忙什么呢?我马上也要高考了,课业繁忙,不知为何,我突然又想起了你,想起你剥橘子给我们吃,想起你穿的那件衣服,衬着你脖子很白,很美。像是白天鹅……
吴天光,你们聊过天,他准备去韩国了。其实我也想尽快离开这个城市,但还在考虑中。
不知道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呢?
少年心事被他写得如此郑重,让我觉得有些滑稽。事已至此,我便从同班的朋友那儿要了张茜茜的电话,打电话告诉她有这么一回事。地点约在了市里的一条小吃街路口,见面的时候正好是下班高峰期。我当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把李无远那封信递到了张茜茜的手里,张茜茜似乎有点着急,她侧过身,展开信封看了起来。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么一封普通的信,张茜茜居然低下了头细细地看,眼睛避开我目光的样子使得她显得楚楚动人。她突然抬起头,问我:“这是情书吗?”我明知故问:“那要看你怎么看待了……”张茜茜问:“你怎么想的?”她的问题让我感到意外,我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她——我能怎么想呢?我只是一个局外人。她又问我喜欢不喜欢李无远,我说:“李无远是我的好友,他这个人虽然有点奇怪,但我还是喜欢他的。”张茜茜突然来了一句:“那你喜欢我吗?”我又是一愣,有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她看到我的反应,淡淡一笑,说:“我是问你,你把我当作你的好朋友吗?”她仿佛知道我不会回答,接着说:“在法国,好友之间也是可以接吻的。”
说完这几句话后,我们就分开了。我自认为在这段感情里只是一个旁观者,至于张茜茜对李无远到底算什么意思,我搞不清楚。两个人见过几面,却从没讲过话。李无远这么一个古怪的人,张茜茜不会喜欢他的。
回到家,我给李无远打了个电话,把张茜茜的话原封不动转达了。他听了,说:“她不会喜欢你吧?”我一惊,没让话题继续下去,便挂了电话。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李无远是一个固执的人,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说服了自己的母亲,开始办理出国留学的手续,这期间或许与张茜茜又保持着什么样的藕断丝连,我就不得而知了。
唯一没有遗憾的是,这场从补习班延伸至情书的事件里,李无远第一次成功地向对方表露了自己的真情。
几个月后,我与李无远在韩国相遇。我们通过S市的大学,成为了大邱大学的交换生。升入本科前是长达一年的语言学习,之后,我选择了平面设计专业,而李无远选择了市场贸易专业。
大邱地处内陆,位于釜山和首尔的中间位置,离两边都很近,坐KTX(韩国高速铁道)都很快就能到达。
李无远顺利进入市场贸易专业后,利用课余时间,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兼职,一开始是在租房楼下的小卖部打工,后来开始半夜送外卖,以送炸鸡或者炸酱面居多。到最后,我发现他中午在金融学院的食堂围着围裙收脏盘子,下午在西校门口为手机店发传单,晚上又骑着老破的外卖车在大邱大学隔壁的汉阳小镇上飞驰。
这么忙碌下来,李无远的韩语水平突飞猛进,生活费更是绰绰有余——我之前听说,他母亲只能负担得起他的学费。
李无远不抽烟不喝酒,不玩电脑游戏。在周围人都忙着享受生活,忙着谈恋爱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张茜茜,于是他注册了一个校内网账号,头像是一条黑色的狗。他顺利地找到了张茜茜的页面,从最简单的留言开始,大多数时候是在张茜茜的一些照片下留言,有时候张茜茜会回复一个笑脸,或者一杯咖啡,但大多数留言只进不出,似乎完全没被看到过。这更显得李无远是一厢情愿,但一码归一码,我还是挺佩服李无远的。
这种佩服一方面来自李无远勤工俭学的卖力,一方面则来自他对台风的执着,这种执着来自他高中毕业时在台风中那一瞬间的迸裂。从此往后,他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只要有大风来,他就一定会想办法跑进风里去。有时候半夜突然刮起无名大风,隔壁房间便会传来开门声,接着便是拖鞋啪嗒啪嗒下楼的声音。那声响混杂在风声里带着说不出的孤寂。有几次我被惊醒,打开一条窗户缝向外看,看到他一个人站在路灯下,浑身哆嗦着,风把他手里的烟头吹得通红。
我想起了他那个在台风里杀人的梦,他或许在等待某种契机。
很快,契机。来了。
这个契机包含两重含义:一重是在大一即将升入大二,季节步入夏末之时,张茜茜也来到了韩国,读的是首尔的梨花女子大学的艺术哲学专业;另一重是在两个月后的九月二十八号,特大号强台风蔷薇自西北太平洋由台湾地区自下而上穿过日本以南海域到达韩国,如果预测的路线无误,其中受影响最严重的会是韩国南面的沿海港口城市釜山。
李无远之前的人生一如既往的沉闷,如果没有这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这么告诉你。
至于张茜茜,她抵达韩国的那天是八月的一个周末,李无远通过某个途径知道了这个消息,联系上了张茜茜,他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叫了我作陪。其实早在两个月前张茜茜便在网上把要来韩国的事告诉我了。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我迟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李无远。那个周末,下课后,我和李无远就坐上了开往首尔的KTX特快。李无远因为兼职的原因,面色憔悴,但即使如此,我也能在列车昏暗的灯光下看出他内心透露出的喜悦。
一年多没见,张茜茜把头发剪短了,看起来也苗条了些,一眼望去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安静,光彩照人,像那晚的微风荡漾着的街道。李无远提前作了准备,在梨花女子大学附近的商业街上预订了一家口碑不错的烤肉店。街道上年轻的大学生来来往往,充满生机。吃饭的时候,李无远一直在说话,我与张茜茜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看得出他是真的感到开心,末了,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白色笔记本,递给了张茜茜。笔记本的封面上拼接着一些彩色的碎花瓣图案,看着很少女,大小适中,拿在手里正合适,是女生中最流行的款式。此后,李无远毫不掩饰对张茜茜的好感,他辞掉了一份送外卖的兼职,开始频繁地坐KTX去首尔,有时候会叫上我,有时候则是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去。
李无远还是很聪明的,也很识趣。张茜茜的细微变化他都看在眼里,譬如说一起吃饭的时候,张茜茜的衣服纽扣永远都是扣得整整齐齐的;又譬如说,张茜茜突然把校内网上有李无远留言的照片都删得一干二净了。李无远基本能猜出点什么,但他就是不愿意捅破这张纸,对张茜茜也始终表现得彬彬有礼,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于是两个人每次在首尔见面就是吃饭。他们可以说是各怀心事,这样的心事让事情毫无进展,直到一个月后的某一天。那日首尔刮大风,风沿着汉江呼啸而过,像是夜晚嚎叫的野兽。我们三个人找了汉江附近的一家轻酒吧,在二楼临窗而坐,聊起了自然气候,甚至宇宙黑洞。酒过三巡,窗外的风逐渐大了起来,呼啸着卷起马路上的碎屑翻涌而过,玻璃也轻微地震动起来。从里面望出去,汉江大桥的光和影极尽奢华。这时我们突然沉默了,我感觉马上会发生点什么,下意识地与张茜茜对望了一眼,苦恼了起来。李无远看在眼里,醉醺醺地拍着我的肩膀,嘴里蹦出一句:“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只有你是我的朋友,我非常感激你……”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偷偷瞥着张茜茜,我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暗示点什么。
张茜茜笑了笑,淡淡地说道:“啊,我也是这么觉得。感觉身边人好像都在谈恋爱哦。”
对于这个繁华的世界而言,有些话来得快,去得也快,无声无息,就像微风一样;但张茜茜这句话似乎是沉重的,像是台风眼,我看得出,两个人的关系有些微妙。
我急忙说:“我在网上谈了一个女孩,但我们还没有见过面。”
李无远哈哈一笑,说:“没见过面就不算开始。”
“已经开始了!有些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张茜茜挪了一下啤酒杯,又挪回来。
李无远忽然转脸对张茜茜说:“这次见你,感觉你变化很大。”
我能感受到李无远呼吸的急促,毕竟在两人这样不明不白的相处模式下,只有一种态度是正确的,那就是双方中得有一个人先把话挑明了。那个人肯定不会是李无远。张茜茜很敏锐,她看了我一眼,这一瞥让我汗毛竖了起来,脑海里浮现出了某种灾难到来前,林中鸟群黑压压一片往天上散去的场景。张茜茜正色说道:“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就是为了他来的韩国。”
李无远一愣,问:“什么喜欢的人?他是谁?”
张茜茜瞄了我一眼,浅笑一声:“一个韩国明星,元彬。”
李无远忽然换了一种严肃的语气,说:“哦!我没听说过,所以你把我给你的留言都删除了?”
张茜茜这次没笑,侧过脸,说:“我把所有人都删除了。”
李无远哼了一声:“我真是不理解,人为什么要喜欢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完,他突然愣住了,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张茜茜听到后也不说话,扭头望着窗外。
我坐在一旁,低下头,偷偷做了一个小口吐气的动作,舒缓了一下神经。
片刻,李无远才缓过神来,继续说:“原来如此。其实我来这儿以后也谈了个在老家的女朋友,虽是异地恋,但我们也算开始了。”
有时候,一些还在青春期的孩子会通过编造一些拙劣的故事来获取他们真正缺少的东西,比如编造自己的感情故事来获得一些魅力,编造离奇的经历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编造某个爱好来增添一些情趣,或者最普通的,编造不幸来获得爱。
这种编造被笼统地贬斥为吹牛。可谁又不吹牛呢?借由身体中一股又一股的冲动,人们把编造的习惯延续终身。只有置身其间,你才知道这些懵懂的男孩在女孩面前有多笨拙。
这种懵懂最终蜕变成了不切实际的爱。
张茜茜从包里掏出一张纸,说:“这是你之前写给我的那封信,既然这样,就还给你吧。”
李无远接过信,愣了一下,他的手往下一沉,随后又缓缓抬了起来,仿佛这封饱含着他年少时期无尽深情的信件无比沉重。他把信塞进了大衣的口袋,片刻后,他划开手机。屏幕上是一则台风预报新闻:
强台风蔷薇或将于九月三十日登陆釜山,韩国各地已作好紧急防备。
李无远有礼貌地躬身说道:“我就一个请求,希望你以朋友的身份跟我一起去看一场台风,就在釜山海云台。”说完他似乎又觉得气势不足,又昂起头补充道:“你敢不敢?”
张茜茜说:“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李无远说:“你说。”
张茜茜说:“爱情、金钱、社会地位、自由,你按照顺序放弃,会怎么排序?”
李无远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不说,我用行动告诉你。”
张茜茜说:“好,我跟你去。”
我有点担心,怕李无远做出出格的事,便顺着话题找了个台阶,说:“台风的话,很危险吧。你们想清楚了,搞不好会出人命的。”
张茜茜伸展了一下双臂:“我们都是勇敢的人,我们天不怕地不怕。”说完,她哈哈一笑。
她这句话一出我就知道,张茜茜还是那个叛逆小姐,她尊重李无远,这种平等的关系中不夹杂一丝怜悯,她看到了他的内心——善良,天真,有点幼稚,时而木讷,时而敏感。
李无远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喝了一口啤酒,说:“吴天光,你也一起去吧。”
张茜茜带着嘲讽的语气说:“他敢吗?他还要回去写他的爱情小说呢。就我们两个人去吧。”
我一愣,没反应过来。
台风有无数回,但机会只有一次。
李无远说:“九月二十九号,釜山海云台。具体我会发信息给你……”
就在我们结完账,准备分开的时候,张茜茜突然从身后叫住我们,问:“李无远,我听说你高考完在学校对答案的那天,在台风中放声大喊。有人说你是打了一个惊天的喷嚏,我特别好奇,你那天肯定是喊了什么。你喊了什么?”
这一次,李无远露出了我熟悉的那种迷茫的神情,这种表情在高中时期经常出现在他脸上。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说道:“我不记得了。”
他当然记得,只是不愿意说。
我想知道下面会出现什么样的故事。说实话,李无远对张茜茜的感情,和别的年轻人大同小异;但李无远的生命中有更重要的一种东西,这东西依赖着某种外界的力量,或许是低压气旋、温度和湿度,或许是相遇和离别。我现在好奇而平静,仿佛只是他们身边的一阵微风。
我扭过头来,心里七上八下,脑子里转过无数的念头。我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扯了一下李无远,虽然有点不近人情,但我还是结束了这场谈话。“大家都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说。
“再见,吴天光。”张茜茜看着我,嘴唇缓缓地动了几下。
天黑得很彻底,我和李无远赶上了回大邱的最后一班列车。
李无远坐在列车靠窗的位置。列车出发以后,他把信从口袋里掏了出来,打开,里面还夹着一张纸片,上面用红色圆珠笔涂了一条看上去脏兮兮的人影,通红的身形像着了火一般。那个人独自立在纸片中央。我吓了一跳,这又让我想起了李无远高中时期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的模样。
李无远摇着头,把人影夹回信中,又把信塞进透明车窗的夹缝之中。我看得出,他有些后悔听了我的话回来了,他应该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清楚,但张茜茜是个聪明的女孩,已经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
列车外,远处的城市蒙上了一层雾,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水气漫过了远处的黑色山丘,掩没了喧闹的城市,流过了李无远的眼眸。空调里吹出惬意的风,李无远额头的头发微微晃动。此情此景,令人唏嘘。他定定地望着远处,像是身处于风与雾中的无轮廓之人。
回到住处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李无远的那封信不见了。他说:“我该死,怎么把信忘车上了?”他又说:“我回一趟车站,或许还能找到那封信。”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始终在想一个问题——如果那天台风没有来呢?或者张茜茜觉得只是个酒桌上无聊的小玩笑,放了李无远的鸽子(她完全可以不用在意的);或者是李无远没有足够的胆量,临阵脱逃;又或者强台风来得过于猛烈,以至于他们最终没有抵达那个目的地呢?
那么,为什么他们最终还是都去了呢?我之前说过,世上很多事情是不需要知道原因的。
九月二十九号下午两点多,没有课,我躺在床上,听到了隔壁锁门的声音。是李无远吧?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缝,看到他的背影。窗外大风呼啸,天穹中蓝变成紫,紫变成黑灰,天际线也模糊了下来,只剩那个孤零零的身影。李无远,他的身形还似高中那会那样瘦弱,眼神忧郁而清澈,但脚步却十分决绝。
剩下的故事是这样的:
在进入海云台的沙滩前,一个套着黄色雨衣的韩国人拦住了李无远。黄雨衣看起来有四十多岁,他不客气地问李无远去什么地方。
李无远心中焦躁,不愿解释,只说了五个字:“我见一个人。”
“什么人?”黄雨衣又问。
“从此要告别的人。”李无远望向蓝灰色的海平面,远处,一只白色的垃圾袋在空中打转。他故意编了一句很拗口的话。
黄雨衣回头望向远处,一只手微微抬起指向沙滩上的一个黑色的点,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然后他放下手,让李无远走了进去。
张茜茜来了。
说到这里,李无远顿了顿,他的原话是:“我没有任何贬低她的意思,但那一瞬间,她看起来就像我高中时候梦到的那条黑狗。”
台风没有来。想必是在一路上消耗了太多,只剩下残余的一些力量,四级或者五级,但即使如此,仍旧对人类有着足够的威慑力。那天沙滩上除了张茜茜和李无远,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他们抵达海云台的时候天空还有一丝亮光,海平面一览无余。大风吹得张茜茜黑色厚外套的帽子上下摇摆,黑色外套里面穿着那件熟悉的灰色羊毛衫,羊毛衫上面的扣子没有扣紧,风一吹,扣子就松开来,露出了雪白的脖子。
李无远说:“你来啦……”话音刚落,海上的光线猛地消退成凝重的灰色。他接着说:“我要叫了。”张茜茜问:“你要叫什么?你女朋友的名字吗,还是别的什么?”
这时候一阵浪打来,空气在两个人身边流动起来。潮湿的水气溅向两个人,海水的咸味刺激着鼻孔。李无远扭过头,用手背抹了抹眼,水和空气一样湿冷。他含糊地说道:“我骗了你,我没有女朋友……”
张茜茜笑了笑说:“我也骗了你,我不喜欢元彬,我喜欢的是吴天光……但这都是之前的事了。”
李无远挠了挠头说:“我大概有点知道,我只是想证明……证明……”
张茜茜打断他,问:“李无远,你爱我吗?”
李无远低下头,说:“我也不知道。”
张茜茜说:“你说出来。说出来就知道了。”
不远处的海平面突然响起了震耳的浪声,李无远想都没想,一把拉住张茜茜的手。她的手很温暖,像是冬夜里围坐在暖炉旁的毛绒公仔,这让李无远的神经猛地松懈下来。至少在此时此刻,他的心是柔软的。
张茜茜没有挣脱,反而使劲扣住了李无远的手。她说:“这样吧,我和你一起叫,我们想到什么就叫什么吧。”
李无远感到浑身的血都在朝脸上涌,张茜茜的提议令他感动。李无远点点头说:“好,张茜茜,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孩儿,我欣赏你,也……爱……”
张茜茜顶着风,她的脸被风吹得红彤彤的。她大声喊道:“李无远,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远比你我要真实。你看到的,听到的;这猛烈的风,这宽广的大海,世界万物欣欣向荣。”说完,她松开手,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从里侧的口袋里摸出那本白色碎花封面的笔记本。她对李无远说:“你看。”她随手翻开一页,纸面上露出一只全身漆黑的巨型鸟类,撕下来,然后是一扇红色的诡异大门,接着撕下,又是一条搁浅的濒死鲸鱼。张茜茜重复着这一动作,一口气连着撕下了好几页,最终,张茜茜手腕使劲,乱撕了一大把下来,借着风,就往天上抛去。纸很薄,风很急,吹得这些纸四处乱窜,还没彻底飞起来便纷纷栽进海水里。
“你抽烟吗?”张茜茜抬起头问。还没等李无远回答,她又伸出手:“给我。”
李无远似乎预料到了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打火机,打火机是他在炸鸡店送外卖的时候拿的,上面画着一只牵着红色气球的卡通公鸡。此时此刻,那只红色气球仿佛也在台风里飘摇晃动。
张茜茜接过打火机,啪嗒一下,没点着,又是一下,火焰蹿了出来,李无远莫名感到一丝热意。张茜茜把火苗对准笔记本的一角,空气出奇的安静,仿佛海浪消失了,风也停了。十几秒后,火舌猛地爬了上来,风起来了,白色的碎花图案瞬间被红色的火焰吞噬了。张茜茜见状欣喜地喊出了声,她拎住笔记本的一角,往远处抛去,一小团火焰随之掉落在李无远的身前。
她笑着摇摇晃晃后退了几步,火光把两个人隔开了。
燃烧的火团随着海风来回晃动,吹起了张茜茜的头发,发丝里透出远处城市中的点点灯火,两人的身形也随之清晰起来。
张茜茜擦了擦脸颊上的水珠,问:“你说台风到底有没有来?”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李无远,给了他勇气,他走上前,轻轻吻了一下张茜茜的额头。这一吻代表了很多意思:朋友以上,恋人未满;有激情,也有不甘心。此时此刻,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了一个吻。
“谢谢你。”他说话的声音和那团小小火焰的燃烧声混在一起,听起来充满希望。
张茜茜微微笑着,往后退了半步,说道:“李无远,对不起,我做了对你很不公平的事情。请你原谅我。”
李无远抬起头,望向远处黑色的海面,若有所思地说:“与我预想的一样,台风没有来。”
张茜茜回道:“未必。”她吐出一口气,酝酿片刻,昂起头,声音响亮,朝着远处飘去:“台风来啦!”
李无远一听张茜茜这么喊,就哭了,不是伤心,是激动。又是一阵凶猛的海风,沙子一层一层裹着向天上卷去,地上的火焰消失了。李无远揉了揉眼睛,感觉自己眼花了,这些沙子在空中不断变幻着形态,从鸟群转变成星空,又从星空过渡到海浪,最后变成一大团火焰,像是一场绚烂的烟花。台风是来了吗?无所谓了,他心里想着,放下了拉着张茜茜的手,望向海平面,用力眨了眨眼。片刻,他又扭过头望着张茜茜,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他聚精会神,仿佛每吐出一口气,张茜茜在他心里的分量就会少一些。他又吸了一口更足的气,还不够,再缓缓吐出,最终,那口气从自己的腹部一直顶到了嗓子眼。万事俱备,一道响亮的声音穿过大风,直冲云霄。
人生而为爱,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在混杂着大风与这无与伦比的吼叫的和声中,李无远与张茜茜产生了足够的交集。在这一场风中的交集里,李无远终于探寻到一丝爱的气味,冥冥之中,这一切都只与自己有关。虽然有点晚,但内心深处的那阵台风终于呼啸而来了。
第二天晚上,李无远独自回来了。
黎明时分,我和李无远盘腿坐在地上。房间没有开灯,黑漆漆一片。窗外的月亮短暂地出现了一会儿,它消逝的那一瞬间,我望着李无远,内心猛地翻涌出某种夹杂着名为嫉妒的莫名悲伤。
故事也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