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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松浦》2025年第1期|朱文颖:与大师共进午餐
来源:《万松浦》2025年第1期 | 朱文颖  2025年02月24日07:03

蓝猫酒吧的厨师阿豪,背负祖父的传奇汤艺,云游四方习得百家技法,却在面对文学大师托马斯·基尼利时,因往事重提而陷入味觉的迷惘。

小说如一道未放盐的汤,在期待与失落间氤氲出人生的荒诞与诗意——盛宴终了,名流未至,唯有阿豪在记忆的雨夜与味蕾的震颤中,尝尽执念的咸淡冷暖。

与大师共进午餐

文/朱文颖

那天下午阿豪看到我时,脸色发白,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我……我有件事必须……必须……必须告诉你。”

我站定了,相当诧异地看着阿豪。

这不是阿豪的风格,慌慌张张、仓皇失措、胆小如鼠。一般来说,阿豪平时的说话风格是这样的:

“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或者这样:

“昨晚我喝醉了。我仔细想了想——你是我目前活着的唯一理由。”

说完这些,阿豪会牵动一下眼睛、眉毛、耳朵、鼻子……(其中的一个,或者干脆一起)。然后,我,则会心一笑。

阿豪是蓝猫酒吧任职最长的一位厨师。据说他爷爷是当地名盛一时的烹饪大师。关于这位烹饪大师,坊间有诸多趣闻逸事,其中一桩流传甚广。说的是阿豪爷爷的职业高光时刻,曾经掌勺一次重要宴请。席间冷盆、热菜、大菜、点心纷至沓来,精彩纷呈。然而后来,出席宴请的客人们回忆说,最美味的还是最后那道汤。

当年出席宴请的客人里有位作家。他以此为蓝本写了小说,并且揭晓了一个带有哲学意味的秘密:最后那道汤,之所以成为满桌佳肴中的上品,只是因为饕餮盛宴之末、味蕾饱和之时,厨师恰好(或许是故意的)忘了放盐。

阿豪很少提及这桩逸事。原因之一,是他认为这件事难以概括,因此并不具备普遍意义。总体来说,阿豪是一位务实的厨师;推而广之,他也是一个务实的人。

“我是个诚实的人。”第一次和他聊天,阿豪就抛给我这样一句话。当时正逢蓝猫酒吧的老板、法国人克里斯托夫休假回国,作为临时管理者,我在蓝猫酒吧待了小半年的时间。

“我很诚实,说的都是真话。”阿豪瞪大了眼睛,非常认真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伸手拍了拍阿豪的肩膀。因为阿豪神色狐疑,我又把拍肩膀的动作,临时改换成清理掉他衣服肩部的浮尘。最后,我递给阿豪一根烟,给他点上,为自己也点了一根。

“我也很真实。”我停顿了一下,掸掸烟灰,接着说,“我们谈谈吧。”

如果两个男人之间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对话,结局大致会有两个:成为敌人,或者无话不谈。

我想,或多或少,我属于那种具备自知之明的人。

“我铜臭气足吧?”我曾经这样问阿豪。或者,也可以换个说法:与他打趣。

关于人的品性,我相信很大部分来自天性,余下则归于社会性以及自身修为。我比较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他们生长在消费时代,能平和地面对商业合作,不会把理想主义和商业二元对立般地分开。比我年轻整整二十岁的阿豪,因为曾经有过短期游历生活,愈发保留了一种直接而中性的为人、处世以及工作的状态。而另外一个我和阿豪非常谈得来的原因则是:他,确实相当诚实。

当然,我们之间谈得最多的是蓝猫酒吧的菜品。阿豪无疑是个用功而有想法的好厨师。唯一让我忧虑的,仅仅是餐饮部门日渐上涨的成本。

在专业以及与其相关的领域,阿豪倒是常常有意无意提及他的爷爷。

“其实我和爷爷还是蛮相像的。”阿豪说。

“具体讲讲?”

“嗯,我们都率真、简单。”阿豪笑了一下,“但是,我爷爷是相当固执的。”

“固执?”

“是的,非常固执。”

于是,阿豪开始回忆和叙述。他说爷爷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他对外面的世界几乎没有感觉。他也不想适应外界的变化。阿豪说,他爷爷终生只穿中式的衣服,袜子、鞋子都是奶奶做的。腰带必定是一根布带子,而不会是皮带。

“最有意思的,是爷爷做的那道汤。”

“哦……”听到阿豪竟然主动提起那道著名的汤,我的精神头起来了。

阿豪说,自从那场重要宴请一战成名之后,爷爷每次掌勺,最后一道汤必定不放盐。永远不放盐。这样的结果是,有时效果非常好,有时效果一般,有时甚至有些不尽如人意。

阿豪后来和爷爷讨论。阿豪认为这是不对的。因为饕餮盛宴并非这世界的全部,有些宴席的食材整体是偏于清淡的……然而,爷爷根本就不搭理他。

有一段时间,阿豪彻底离开了烟波浩渺的南方,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坚定地认为,爷爷(或者爷爷代表)的苏帮菜需要改良。在来到蓝猫酒吧工作以前,阿豪先后去了广东、四川、云南。他认真地学习了粤菜、川菜和滇菜的制作方法,与此同时,他也享受着广州的夜市,重庆的辣椒,以及昆明的云彩。

“你也蛮固执的。”听着阿豪讲述这段经历,我开始取笑他。

“是,但又不是。”阿豪笑了,“我这不是固执,只是执念。”

云游回来后,阿豪又在姑苏城内的园林古刹、流水暮色中流连了一段时间。后来,他约爷爷出来相见,吃一餐船菜。

小船停在湖心。

春雨如酒柳如烟。

“爷爷在岸边出现时,我突然想到一句非常不恰当的话。”阿豪抿起了嘴唇。

“什么话?”

“十年修得同船渡。”阿豪哈哈大笑起来。

阿豪没有告诉我他和爷爷的前半段谈话,他说了后半段。

“任何改变都是有功利性的。”阿豪说,“这些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嗯。你说说。”当年船上的爷爷仍然云淡风轻。

阿豪说,川菜进入苏州后很受欢迎,于是大家开始学习;粤菜进入苏州后也很受欢迎,然后大家又开始学习。然而这种学习仍然(也必然)带有某种封闭性。举个例子,黑鱼是苏州本地鱼种,饭店大厨们期望借助川菜的麻辣,烹饪出别具一格的酸菜黑鱼片,以改良传统苏帮菜多多少少带有的寡淡(阿豪没有说得如此直白)……然而,也仅仅是改变一下寡淡而已。

“没有办法,”阿豪耸耸肩膀,无可奈何地说,“任何事情——吃的,用的,思考的,他人的思想与故事,都必须以我们期待的视角来呈现;他人的烹饪方法,也必须配合我们的口味而改变。”

当时,我的内心深处,一定是想问问阿豪的:

“那么,你爷爷是如何回应的呢?”

但迟疑片刻,我终于还是保持了沉默,如同我们常常会对自己的言行进行改良那样。

还有一件事我也始终没有弄清楚:阿豪最终选择来蓝猫酒吧当厨师,是否与他和爷爷的那次谈话有关。一位苏帮菜烹饪大师的后人,一个花了几年时间,系统学习了川菜、粤菜和滇菜……的年轻人,最终却选择了一个大杂烩的职业。是的,你没有听错。蓝猫酒吧的厨师就是一份大杂烩的职业,需要同时应对中餐(以改良苏帮菜和粤菜为主)、泰国菜、简单的法餐……

无论如何,阿豪在蓝猫酒吧安营扎寨了。他的厨艺获得了食客们的广泛好评。总体来说,他用料讲究,制作过程严谨。阿豪认为,他的手艺绝大部分来自师傅、菜谱、阅历、客人的表扬或者批评……不过阿豪也承认:他烧菜感觉最好的时候,如入无人之境,并不记着那些程序。

紧接着,我又发现,蓝猫酒吧这位与美食有着深厚渊源、几乎完美的大杂烩厨师,居然也还保有其他一些颇为不俗的兴趣和见解。

比如说,有一次蓝猫酒吧的深夜小剧场结束后,阿豪和我在一楼院子里坐了会儿。

我们聊起了刚才那场话剧。两个动情的、撕心裂肺的、高声控诉的年轻人,从头到尾,用各种语调和方式重复着这样一个观点和疑问:“生活呵,为什么会是这样?!”

“话剧不仅仅是高声叫喊出痛苦,它应该有着更深的意义。”阿豪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我大吃一惊,如同凝视神明般,深深地、忧郁地望着夜空下的阿豪。

对了,当时正值春日,那几天阿豪有点花粉过敏。这种美丽而难堪的病症扭曲了他的脸,仿佛完全改变了他。他的嘴唇性感地肿起着,似乎等待着一个甜蜜的亲吻;稍稍换过一个角度,又更像一只过于成熟、快要溃烂的桃子,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开了。

我思考着刚才阿豪脱口而出(也许是深思熟虑)的那句话。

在某种程度上,阿豪是潜藏着戏剧性人格的。有一次他告诉我,在彩云之南云游时,他曾经遇到过一群文艺青年。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有的文艺雅致,有的疯癫狂傲。每逢周末,他们必在阿豪打工学习的餐馆聚会。一餐结束,再转战街头小摊。

几次下来,彼此就熟了。

其中有一位画廊经营者,当地人。有一天,他主动向阿豪做了自我介绍。“你是南方人?”他这样问阿豪。阿豪点点头。“你不像南方人。”画廊经营者接着说。阿豪眨眨眼睛表示疑问。画廊经营者就开了一个玩笑,说阿豪是他认识的南方人中最诚实公开的精神病人……

“因为南方人都藏着情绪,而你随时爆发。”画廊经营者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阿豪也笑了,但紧跟着又辩解,说哪里哪里,只是常常忍不住在菜里多放几把辣椒而已。

阿豪说,那天晚上的夜色特别黑,而星星则特别亮。或许是夜色黑,才显得繁星闪亮,也或许恰恰相反。更有可能的是,“彩云之南方”属于高海拔地区,空气稀薄,能见度高,光污染少……两者这才恰逢其会,同时发生。

“星垂平野阔呵。”那晚阿豪酒足饭饱,坐在路边摊旁的一棵大树底下,长叹一声。

“真是星垂平野阔呵。”阿豪听到旁边也有人这么说。好几个声音,有的沉闷,有的尖细;有的大,有的小。

再后来发生的事阿豪便不记得了,是后来别人转述给他的。说那晚阿豪躺在大树底下看星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大约一个小时后,阿豪醒过来,宣布要借用路边摊的小厨房为大家烧几个菜。

“我要烧一桌独一无二的菜!”阿豪大声说着。

“只有像圣人、疯子或者神秘主义者那样拥有一个整体的视野,才能破译宇宙组织的形式以及……以及美食的形式。”这句话的前半段是德国天文学家卡尔·史瓦西说的,后半段是阿豪说的。

“不会吧,怎么可能呢?”阿豪表示完全记不起来了,“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说出那么深奥的话呢?”

但画廊经营者坚持说他听得一清二楚,并且强调说,那晚阿豪在大树底下一觉醒来,说了很多振聋发聩的话,然后便冲进路边摊的小厨房,三下两下制作完成了几个菜肴,并且亲自端至树下。因为阿豪酒意尚在,所以盘子在搬运途中晃晃悠悠、颠沛流离。“然而,”画廊经营者说,“那天你烧的菜真是极致美味,真是好吃极了,神秘极了。”

画廊经营者最后又补充了一句:“我从没吃过如此具有艺术性的菜肴。”

蓝猫酒吧的老板克里斯托夫从远方带来了消息。

“托马斯要来了。”

阿豪头一个告诉我这事。那天他从二楼(厨房)下一楼,我从一楼上二楼,在楼梯口,我们差点撞在一起。

“你知道……托马斯要来了吗?”阿豪的脸俯向我,有一种轻微的压迫感。

“托马斯?”

“是的,托马斯!托马斯·基尼利!”因为激动,阿豪变形的五官微微泛红。他大声叫喊着一个我仍然感觉陌生的名字。

我努力保持着克制。我是阿豪的主管,在信息面以及常识领域,不能处于劣势状态。

“托马斯……哦,托马斯呵。”我的语气平静而威严。

当然,我很快就弄明白了关于这个托马斯的前因后果。托马斯·基尼利,澳大利亚国宝级作家。这位托马斯近期将去上海参加一个重要活动,其间计划辗转来蓝猫酒吧做客。我们知道,这些都是老板克里斯托夫的关系。在蓝猫酒吧,确实隔三岔五能见到一些闪闪发光的人:当地热心文化交流的公益人士、好莱坞的三流影星、欧洲重要文学奖项的新晋得主……但像托马斯这个级别的好像还是头一次。

“托马斯要来了。”每个人都在说。

“那可是个大人物。”阿豪尤为兴奋。

接下来的事很快分成了几个层面,其中一个涉及那天午餐的物资部分。这部分主要由阿豪和几个吧台小哥负责。

阿豪召集吧台小哥们开了个小会,结论是需要马上更换一批桌布,原先的那些时间长了,旧了,黯淡了。阿豪建议买一种向日葵颜色的。

“秋天,那种晴天的太阳照在向日葵上的感觉……”

两个吧台小哥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个把这句话记在了小本本上。

接下来是周边和店内的环境。阿豪有些忧愁地看了看年代久远的烤箱,运行时吱吱作响的空调,店门口晃晃悠悠散步的几只流浪猫……他认真地沉吟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

“你们去花鸟市场,买一盆最大最漂亮的海棠花吧。”阿豪说。

“它会照亮这里的。”说这句话时,阿豪嘴角边呈现出时而清晰、时而混沌的括弧状。

“它会照亮这里的!”仿佛为了让自己相信此事必定发生,阿豪加重语气,把这句话重复说了一遍。仿佛时空流转,所有事物进入平行空间:烤箱翻新;空调丝滑运行;流浪猫们装扮整齐,露出雪白而甜蜜的笑容。

有件事情让阿豪稍稍费心烧脑。

“派出所你有熟人吗?”他跑过来和我商量。

阿豪的意思是,托马斯的商务车有一个停放问题。托马斯在上海的重要活动结束后,据说将乘坐一辆黑色高级商务车,辗转京沪高速、沪宁高速……进入这里的古城区后,特别是在蓝猫酒吧附近,街巷阡陌纵横……

“这边车子能停吗?”阿豪看了看院子里不大不小的一块空地。那里树影摇曳,繁花似锦(阿豪意念中那盆最大最漂亮的海棠花已经成为具象),但同时也门窗陈旧,嘎嘎作响。所有事物都呈现出细腻但又矛盾的状态。

“有时让停,有时又不让停。”我说的是实话。但也是让我莫名其妙感到尴尬的实话。说不清,不确定。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递给阿豪一根,给他点上,为我自己也点了一根。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埋下头,默默地吐出一些烟圈。

这是我和阿豪之间遇到类似情境时惯有的默契。

至于被邀请参加托马斯私人午餐的名单,基本是蓝猫酒吧的老板克里斯托夫定的。那个阶段,我几乎每天中午都会收到克里斯托夫的一封电子邮件,用以确认出席午餐名单的数字、人员、职业构成以及各种细节变动。

“各界人士,包括作家、画家、电影导演、大学教授、翻译家、著名教育家。”在电子邮件里,克里斯托夫给了我基本的界定。

我的回复简单明确:“收到,已确认。”

或者:“好的,老板。”

很多人都想见著名的托马斯,更何况还能与他共进午餐。那几天我的电话一个连着一个,经常被打爆。在眩晕与虚荣的间歇,我下楼去小院透气抽烟,在那盆漂亮得出奇的巨型海棠花边徘徊。有那么好几次,我发现阿豪也在那里。他围绕着那盆海棠花,梦游般地踱步,嘴里还念念有词。

在托马斯确认要来蓝猫酒吧的隔天下午,我再次发现了那个梦游般的身影。

“阿豪阿豪,你没事吧?”我好奇地和他搭话。“大战”前夕,他应该在厨房研究菜谱,确定菜品和摆盘,而不是在这里像幽灵般漂移。

阿豪使劲地摇头,然后又点头。

“阿豪,你确定没事吧?”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事。”阿豪抬头望着我,显现出一种少见的紧张和迷茫,“但是……但是……但是我怎样才能做出让托马斯满意的菜呢?”

让我吃惊的是,阿豪突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更让我吃惊的是,阿豪抓住我的手的那双手无法控制地在颤抖。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有些支离破碎、乱七八糟。我把阿豪拉到小院的角落里,那里放着几张桌椅,桌子上铺着向日葵颜色的桌布。太阳香喷喷的,桌布也是香喷喷的。但阿豪的忧伤如同阳光般倾泻而下。

在一杯咖啡、很多很多根香烟和三四杯啤酒以后,阿豪给我讲述了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糅杂着美食和情感。

“很久以前的事了。”阿豪说。

“很久很久以前。”他的语言像液体饮料般流淌。

阿豪说,在很多年前,在外云游的那段时间里,他交了一个女朋友。阿豪红着眼睛恶狠狠地告诉我,他无法表达他对这个女孩子的感情究竟有多深以及有多真。我连忙接话道:“我理解,我理解。”阿豪又说,这种感情延续了半年还是一年、两年,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有一天下午,那个女孩子约他去看电影。电影很长也很沉重。他们走出电影院时,外面已经暮色四起、霞落云归。女孩子提出他们一起去吃一餐晚饭。就在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女孩子平静地说:“我们分手吧。”她说完以后,他们把剩下的一半饭吃完,离开时发现下雨了,两个人都淋了雨,然后……他们就真的分手了。

阿豪说,那天以后,他大病一场,高烧一个星期,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而且,在这一个月里,他完全失去了味觉。

“哦,是吗?”我试图宽慰他,但心里则想着,对一个厨师来说,失去味觉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阿豪通红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他完全没有体面地用手去揉。阿豪说,他爱那个女孩子,刚刚开始;但她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如同一个设定的神秘程序。

我使劲点头表示同意。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一个设定的神秘程序,只能体会,无法解释。我说话的同时偷偷看了一眼手表,明天,托马斯就要来了,还有十六个小时。

就在这时,阿豪再次紧紧抓住了我的手:“你知道吗,很多年前,我和她分手那天,我们去看的电影叫《辛德勒名单》,原著作者叫托马斯·基尼利……托马斯,就是这个托马斯。我想着他很快要来了,就在明天,但是我怎样才能做出让他满意的菜呢?因为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的感觉又回来了,电影、托马斯、美食、雨水和眼泪,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我觉得我再次失去了味觉。”

现在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那个场景。

那天下午阿豪结结巴巴地对我说:“我……我有件事必须……必须……必须告诉你。”

我微笑着示意他往下说。

“昨天……昨天中午最后那道菜,我可能多放了一小勺盐。”

“好的,好的。”我拉住了他的手。

我没有告诉阿豪,其实那天中午托马斯根本就没有来到蓝猫酒吧。他的车刚上高速就抛锚了,后来又出了一系列的故障。

那天托马斯没有来。他的一部分随行人员来了。那些各界人士——作家、画家、导演、教授、翻译家、教育家,他们都来了,就像一道已经设定的、神秘的程序。

而阿豪为了防止自己的味蕾出现严重失误,整个中午都把自己关闭在厨房里,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

“昨天院子里能停车吗?”他突然想起了这个细节,这样问道。

“可以停,一切都很顺利。”我回答说。

“托马斯就是在那里下车的吧?”阿豪用手指向一个空间。

我说是的,昨天托马斯刚一下车,就站在那里向我们挥手。

“他站在那里,一笑。就像太阳。”我说。

2024年7月15日星期一

【作者简介:朱文颖,1970年生于上海,现居苏州。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小说《深海夜航》《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戴女士与蓝》、中短篇小说《繁华》《浮生》《凝视玛丽娜》《分夜钟》《春风沉醉的夜晚》、散文集《我们的爱到哪里去了》《必须原谅南方》等。曾获国内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日、俄、韩、德、意等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