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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5年第2期 | 王天丽:沉默的雪
来源:《山花》2025年第2期 | 王天丽  2025年02月25日08:27

王天丽,中国作协会员。2012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主攻中短篇小说创作,先后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天涯》《作品》《青年作家》《长江文艺》《万松浦》《广州文艺》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小说集《三色玛洛什》《银色月光》,荣获第六届西部文学小说奖。

冬季的天色早早暗了下来。灯火通明的楼体像只巨大的玻璃鱼缸,办公族活动的身影像某种水生物种,显然是快脱水的那种,尽管头顶换风系统“嗡嗡”作响,还是让人觉得氧气稀薄。下午的会议结束后罗昔立在窗前活动着僵硬的脖子和双腿。

“预报说,今天有雪,大雪!”说话男子的身影映在玻璃上,削瘦的面孔配着宽大的黑色眼镜框,一边啜饮着手里的茶水,一边感慨。好像是那个部门新来的,一时记不起名字,罗昔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像遥远世界的投影。

“预报到底准不准呀?都到这时了,还没有下雪。”立在窗前的男子似乎读懂了罗昔的心思,沙哑的语调中有一丝忧虑和不甘心。

整个冬天,雪迟迟不肯光临罗昔生活的城市。小时候林场的大雪从十月底就开始了,一场接一场,隆冬时分会将整个林场掩没,山体和树木披着银装,窝在雪里的房子只露出屋脊,里面传出男人们喝酒猜拳时粗砺的吆喝声。喝了酒的父亲带着罗昔朝山坡上的松林里奔跑,呵出的白气,结了霜的眉毛和胡须,雪花从树枝上飘下来落在炙热的脖颈上,脚下“吱吱”作响的雪,堆雪人,滑雪橇,欢笑……这些都是童年的记忆了。长大后值得回忆的事情真不多,但雪是个例外,每一场雪总会带来与以往不同的体验,天桥上、地下通道入口、车站、窗口,她望着飘飞的雪花会在心里惊叹,伸出手去迎接,仰面去感受,那冰冷的陌生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记忆,像见到阔别多年后不敢相认的亲人。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夹在高楼缝隙中,街灯和霓虹招牌晕化出彩色的光,不一会儿对面山上的白塔便在雾气中失去了僵硬的尖顶和边角,如同正在隐身的巨人,瘦长弯曲的街道河流一样承载着缓缓蠕动的车辆和人群,向左、向右,最终去了不知道的地方……

预报有时很准呢,未来有一场风、一场雨,大小,强弱,什么时间开始,什么时间停止。人类强大到可以预测的事物越来越多,范围也超出想象,前两天微信朋友圈里热议“大数据”可以预测出人什么时间得哪种疾病,什么时间寿命终结……人们没有了秘密……如果真的这样,生活失去了未知,许多事情还会发生吗?恋人会走到未来吗?罗昔在想,生活中还会有如此多的困惑和烦恼吗?

得不到答案的男子沿着走廊离去,一只手端杯子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两条瘦腿,肩膀奇怪地倾斜着,孤单和落寞的姿态像失去了重力牵引的漂浮物。

31日晚8点。收回视线的罗昔看了一下腕表,红色秒针和一只小罗盘在银色的表盘上颤动。旧年的最后一天,意味旧的结束新的开始?或许什么都不是。今天与往日以及未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人们只在想象中,在今天和明天之间安排了一扇门,午夜十二点,那扇门会自动敞开,而你不得不焦头烂额地迎上去。

手机里有人提前发送新年祝福:新年好! 屏幕上伴随了飘洒的礼花。

新年好!罗昔复制粘贴加上三朵玫瑰,一边回复一边从单位走出来,带着些茫然,随意走着,心想,如果预报可信会赶上新年的第一场雪呢。

市中心很热闹。装潢华丽的饭店、影院、游乐场为一切都标注好了精心计算过的价格,健康、平安、友谊、欢乐和爱情都可以放进奶茶、蛋糕、冰激凌和红玫瑰里打折甩卖。立交桥上装扮新潮的男女摩肩接踵,桥下拐角处一个女孩乞讨似的兜售廉价的头饰和珠花,小摊上烤红薯和炒板栗的香气廉价地四处飘散。百货大厦外挂屏幕上播放着新闻,厄尔尼诺、温室效应、碳排放,一只爬在冰层上的北极熊漂泊在汪洋之中……拍摄完画面的人有没有去营救它?无法摆脱的命运的既定感悲哀地袭上罗昔心头。

挤出了人群,到了新华路上的白石街,这儿是罗昔和郭小城刚来北市时的根据地。城区一直建设、南扩,这种边缘像被遗忘的角落,路两边形态各异的出租屋还在,头顶是横七竖八的晾衣竿分割过的天空,生了锈的绿邮筒让人怀疑十几年前的信件还没有寄出。山野理发店门口的三色灯一直在旋转,年末本该是最忙碌的时刻了,店里却没什么生意。罗昔还能认出那个歪在转椅里滑动手机的理发师,他叫杨子,当年也是个瘦削的阳光少年,能说会道,会在手指间杂耍似的转动剪刀,如今他已经发福,衣服下肚腩凸起,油脂旺盛的脸上胡子拉碴,正应了“油腻”二字。隔壁缝纫店小招牌上还写着扦裤边3元,换拉链5元,缝纫机前曾经叫珊珊的俏模样女孩现在有一副生育后松垮的体态。再下来,是桂发包子铺,冒着蒸汽的油乎乎的笼屉一看就是早年的,肉包和素菜包一个价。只有一家蔬菜店变成了奶茶店,一米高的柜台上摆着饮料机和罐装的原料,墙上目录表里日语和韩语夹杂的饮品名称让人叫不上来。

时间过得真快,像歌里唱的“有多少梦想都来不及实现呀”。罗昔记得有一次理发时杨子说他的梦想是在写字楼和商铺集中的“大西门”租个带个阁楼的店,上面做美容,下面理发,理发要有两面墙的落地镜、十人座转椅,可十几年过去了,他的店还是旧模样。缺少变化的街景也会让人心安,罗昔心绪烦乱时会过来看看刚来北市时他们在附近租住的地方。当年郭小城白天跑出租,晚上上电脑培训班,罗昔白天在商场当收银员,晚上自学会计课程。忙碌的一天后,小城带回她喜欢的避风塘香芋奶茶,她从商场带回打折的蔬菜。入睡前俩人计算一天的收入,一周、一月、一年,他们把未来设计成表格贴在墙上,每次完成一个小小的目标都会去庆祝一下,吃牛排、涮火锅、约着朋友唱卡拉OK,偶尔喝点苏打水和雪碧,郭小城守着诺言滴酒不沾。

当年租住的房间在六楼,某单位废旧的员工宿舍,如今楼没了,成了正在建设的工地,四周被蓝色钢板隔离了。罗昔仰面,在空中大概的位置勾画出那房间的轮廓,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捡来的红沙发,一间可以站着冲澡的卫生间,它像一个透明的盒子依然悬在夜空里。

晚饭的光景,小巷虽然残破,也有些节日样子,灯光比平日明亮,饭店进出的人脸上荡漾着喜悦的微醺,讲话的调门也比往日响亮,空气里飘浮着食品的气味。罗昔的肚子发出“咕咕”声,藏了个青蛙似的,她记起午饭时点了套餐,公司会计张惠坐在对面笑说她吃饭像猫一样,还问她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脸色不大好。

罗昔说没胃口。“没胃口?”张惠大块头大嗓门,脸上摆出一副永远都理解不了“没胃口”的表情,她大剌剌地从罗昔盘里夹走肉块,问她例假是否正常,该不是怀孕了?罗昔尴尬地摇头。在公司里张惠视她为同盟军。张惠也一直没孩子,这段时间正在医院做各种治疗。上周她去医院抽取卵子,要做试管婴儿。那么长的针,比这长,张惠一边扒拉饭菜一边用筷子比划着:“简直不是人受的罪!太吓人了,疼得都直不起腰,我家那位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罗昔听了想呕。

罗昔在饭店门前犹豫了片刻,招牌上有她平时爱吃的牛肉米粉,但不知为什么,色泽鲜艳的食物照片并没有激起她的食欲。一只猫儿从她身边溜过,贴着墙根准备挤进一间半开窗子的地下室,罗昔唤它,它晃晃尾巴迟疑地张望。罗昔喜欢小动物,小时家里养的猫经常在夜里钻进被窝咬她的脚趾头,母亲说猫会传染绦虫病,偷着送人了。喜欢归喜欢,罗昔从来不曾想过去宠物店购买一个活物,她心里觉得不管阿猫阿狗,但凡是个生命,来来去去都是缘分,缘分让人最难琢磨,就像她和小城住在出租屋时收留过“皮皮”。那是一只混血拉布拉多小狗,刚来时很瘦小,睡在那只与它一样“捡来”的红沙发上,后来它长大了,沙发也被睡塌了。他们搬新家时将那只红沙发扔了,专门为它买了个“窝”,谁知“皮皮”在新房里寻找了几圈,竟然哀嚎着逃走了。小城骂道:“畜生就是愚蠢,不知道好歹。”罗昔却被“皮皮”的愚蠢感动了许久。

大概是看出罗昔手里没食物,小猫挤进窗缝里不见了。窄巷上空响起琴声,有人练琴,有人在旁边打节奏,重复着某个章节,八小节的主题重复一遍,开始了三次变奏,她听出是《少女的祈祷》

,清脆的琴声水银泻地般泼洒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罗昔曾希望有个女孩,甚至设想过让她学着弹钢琴。刚搬进新居时罗昔去商场看过钢琴,凯撒堡、舒密儿,德国原装的,中国组装的,她还在书店里留意过琴谱。可是一直怀不上,医生说他俩的身体没有大毛病,建议调理调理等等看。虽然医学上有各种手段,但你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还是自然生育的最好。

孩子也会选择父母,罗昔记得以前看过一本书,说孩子还是天使时,经常躲在云层里观察人间,选择他们喜欢的人做父母。

她渴望有一个孩子,一个拯救他们的天使。如果有个孩子,小城大概不会再次酗酒,藏在书架背后的空酒瓶,一共十二个。这件事情让罗昔几近崩溃,让她怀疑起当初的决定,并思考着所谓的爱情。那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因为她相信一个能为自己戒酒的男人值得自己去付出。

她从地下通道穿过马路,阴冷潮湿的通道里有股冰冷的动物尸体的气味,还有尿碱的味道,人们向着另一个方向涌动。

罗昔上高中时遇到了郭小城。林场上没有高中部,罗昔和林场的郭少红一起去了县城的寄宿学校。后来罗昔知道郭少红有个哥哥是县木材厂的司机,在县城有一套小居室。当时少红的哥哥已经离了婚,按少红的说法,是因为她哥经常在外地跑运输,偶然回来也总去别处“鬼混”,染了酗酒的恶习。郭少红谈起这个哥哥多是哀叹和嫌弃的口吻,好像他们家里人对他的状态多半是置之不理。那套小居室经常空着,周末,郭少红约罗昔去住过几回,在那儿可以改善伙食,洗热水澡。有天晚上郭小城半夜回来了,喝得酩酊大醉,在卫生间呕吐,少红贪睡懒得理,罗昔给他打了洗脸水还倒了杯热水。后来他主动邀请罗昔和他妹妹来家里,给她们烧好吃的红烧带鱼、糖醋排骨,从那时起他不喝酒也不外出,收拾得干净整洁,人也有了几分英俊和清爽。

没有人看好他们恋情,罗昔上大学后,罗昔的母亲为了让他们分手,给教导主任写信。信上说,女儿陷入了一场荒唐的恋情,那男的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没有体面的工作,还有过婚史,说白了就是个骗子,是个酒鬼,而罗昔太幼稚,她正在牺牲自己的前程。

教导主任是个负责任的女人,她专门找罗昔到家里谈心。主任介绍自己丈夫为“我家先生”。

“我家先生和我是大学同学,一起考研,一起留校任教。”教导主任的先生,有些秃顶,身体微胖,正在狭小的厨房里烧菜,穿着教授们都喜欢穿的灰白色的开襟毛衫,脸上挂着配和的笑容。接着主任又介绍客厅一角的胖女孩,女孩坐在丝绒罩着的琴凳上,神情有些木讷,厚底眼镜后是一双不安的眼睛,“我女儿芳芳,十三了,钢琴过九级了,”又说——主任转向女儿,口吻像劝说又像命令——“芳芳,听妈妈的话,一会儿给姐姐弹一曲你拿手的《少女的祈祷》,嗯——”

女孩低头摆弄着婴儿般的手指,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在罗昔眼里主任像个推销房产的,她的房间是幸福家庭的样板间,搭配着一个合格的丈夫和一个听话的孩子。

主任问得很仔细,对方多大了?做什么的?发展到哪一步了?一起了吗?罗昔觉得自己被扒光了衣服,主任显然掌握了不少情况。

“爱情不能靠幻想维持的,年轻时的想法”,她摇头,“只有善良和同情心绝对不行……错误的开始不会有正确的结局……你看,我们罗昔长得多好,以后你带的研究生里有合适的,对,那个姓张的男孩,一下想不起叫什么了,年龄大些但是稳重,嗯,是吧?”

“我看也是。”正在摆碗筷的她家先生笑哈哈地应和。

罗昔留下来用了餐。房间整洁温馨,红柚木的地板,厚厚的窗帘,亮闪闪的家电和罩着白色蕾丝的实木家具。铺着碎花布的桌子上饭菜诱人,红烧带鱼,茭白肉丝,一大碗糖水煮的溏心蛋。她需要营养,因为她偷着做了流产手术。

罗昔吃得很多,一言不发地把眼泪流进糖水里,又吃进肚子里。她看到主任与她家先生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摇头、叹息,嘴角上又分明有一丝说教后的愉悦。

“我先替你保密,如果反映到校领导那里,这种事情学校处理得很厉害,毕业会受影响——但你得保证和他分手。”主任给她夹起一块炸得焦黄的带鱼,放进那只已经空了的碗里,罗昔刚吃饱的胃又像被掏空一样难受起来。

出了通道,风吹乱了头发,她系紧围巾掩了掩大衣,刚上脚的新鞋有些磨脚。饥饿袭来,一阵阵,像有什么开始吞食她薄薄的胃壁,咬不烂又吐不出,但她仍想不出去吃什么——包子?馄饨?红豆粥?温热的、糜烂的气味,都不对胃口。她想有一碗蛋黄刚刚凝结的溏心鸡蛋。几颗不起眼的星星被云遮住了,预报越发接近准确,雪在来的路上。她嗅到远处山野的味道,尖利的寒冷中夹杂着一丝新鲜植物的苦涩,西伯利亚红松、樟子松、云杉,罗昔总傻傻分不清树种,父亲说气味不一样,杉树是青草的香,松树有股苦涩的香,越冷味道越浓。

手机“叮”的一声打断了思路,她滑开屏幕,“新年快乐!!!”,接着又是一堆红包和礼花的图案。这种虚来虚往的祝福让她只能苦笑。是张佳玉发来的短信,罗昔有些意外,上次聚会后她们就没有再联系过。

“同乐,同乐。”她回复了两支玫瑰,一杯咖啡,本来还要加一个拥抱,犹豫片刻后省去了。

佳玉算得上是罗昔上大学时最好的朋友了,衣着朴实模样憨厚的女孩。她们一个班,宿舍里睡上下铺。

当年,佳玉也是同学中最早知道罗昔恋爱的。“你一定是恋爱了,不然怎么老在夜里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呢?”佳玉睡在下铺。

她忍不住给佳玉看了夹在书里的照片。佳玉说:“哦哟,挺帅,像个演员。”她又告诉佳玉,其实家里人都在极力反对着。

“家人总是反对我们做的一切,他们觉得自己有权力。”佳玉是个说话很有趣的姑娘。

在学校礼堂看完电影,她俩去小湖边聊天。夏季濡热的风里夹杂着阵阵蝉鸣,跃出水面的鱼儿搅扰着梦境般的湖面,茂密的树木和花丛里总有悉窣的身影和呢喃的低语。罗昔诉说着相思的苦涩,佳玉则倾诉着单恋的苦恼。佳玉说自己喜欢上了校合唱队里的矮个子“自来卷”指挥,可是“自来卷”喜欢队里的高个子领唱,这份苦恼让她魂不守舍茶饭不思。

快退学那阵,佳玉说罗昔晚上总在做噩梦。高烧引发的惊厥让罗昔喊出了许多可怕的梦话,滚烫的梦呓和哭泣沿着上下铺的铁管传来。有一次半夜时佳玉推醒罗昔,递过一只暖水袋,让她暖在肚子上。罗昔事后推测过,应该是佳玉说出了她怀孕去地下诊所流产的事情。

手机里闪出的信息还是佳玉的,“代问你家那位好!”罗昔愣住了,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回复。

街道又重新喧闹起来。百货大厦在灯光的装饰下变成橙红色,不知从何处升起的节日焰火,在夜空中梦幻般地绽放。街上人流依然熙攘,他们像是奔赴同一场约会。可是除了圣水湾,罗昔再想不出自己该往哪里去?

三年前他们从出租屋搬出来,住进圣水湾的大房子,还买了车。刚搬到新居,傍晚时他们一起散步,像一对生活安稳富足的夫妻,穿着情侣装,环步小区里精心修建的亭榭、花坛、人工湖,小城紧紧握着她的手,好像一辈子都不会放开。罗昔大着胆子联系母亲,请她过来住了几天,这是她到北市来之后第一次联系母亲,她们母女通过这次见面冰释前嫌了。有了房子、车子,母亲觉得女儿当初放弃学业、众叛亲离的代价总算有了回报。罗昔也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除了和母亲恢复关系,还和几个大学同学有了联系,甚至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聚会上她才知道这些年来北市工作成家的同学有好几个,其中就包括张佳玉。聚会时有人说起当年罗昔退学创业的事,有同学夸张地说,比尔·盖茨、乔布斯也是大学没毕业就创业了。虽然她听出话里夹杂着嘲讽,但她还是有几分高兴。张佳玉也来了,在同学中她算是变化大的,胖了,也显老,更让人吃惊的是她一直没结婚。罗昔觉得过去的事也许是个误会,有那么片刻,她俩像回到了上学时的亲密状态。佳玉主动说起了李杰,罗昔才知道合唱队的矮个子卷毛指挥叫李杰,李杰一毕业就与高个子领唱结婚了,没两年又离了。佳玉又说她对那个叫李杰的男孩一点感觉都没了,那是一时冲动。

“这么看来只有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感情才是爱情。”佳玉由衷地说,“像你这样,勇敢地爱了一把。知道你现在的情况,真心替你高兴,你那位还好吗?”罗昔没有回答,只是握了握佳玉有些湿潮的手,佳玉激动得面色潮红,又接着说,“我没告诉过你,是教导主任让我看了你妈写的信。我当时认为我那样做是真的在帮你,没想到你会退学。”

“……没事,现在,这不,挺好嘛。”罗昔深吸了一口气,有一刻她从内心深处体味到原谅某些人和某些事的快乐。

接着又有同学说起了教导主任。退休没几年,她家先生就得重病走了,她女儿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精神上出了些问题,高中都没有读完就辍学了,长期吃治疗精神方面的药物,胖到不成样子。罗昔心情复杂,她想起了那餐味道可口的饭菜,那碗火候正好的溏心蛋。她甚至记起那次去主任家,她起身离开时,一直在餐桌边安静羞怯的女孩,应该叫芳芳吧,好像是突然攒足了勇气,跑过去坐上琴凳弹响了《少女的祈祷》。罗昔还是离开了,推开房门,推开单元门,绕过一个小花坛,叮咚、叮咚,音乐重复的节奏长了脚似的追赶着她。罗昔回到宿舍,整理了不多的几件衣物,连书本都没有带,也没有同张佳玉告辞,就退学了。

夜风寒气逼人,罗昔感觉到了冷,冷得牙关发紧,太阳穴跳着痛,还好,她发现自己已经原路返回了,带着迫不及待的慌张,好像空荡荡的家中有什么要紧的人和事在等她。

单元门上人脸识别器闪亮,一尘不染的玻璃门滑开又闭合,它们伪装得像并不存在的样子。邮箱里只有几张银行和税务的对账单,上面还写着郭小城的名字。小城是上月离开的,他说出趟远门,刚好借此机会两个人都冷静一段时间,等到年底好做个了断。

屋里盛满了寂静和埋伏在寂静中的阴影,钟摆停了,暖风也忘记开了。母亲也不在,母亲来了,一周前又走了,本来说好这次要多住些日子的。

罗昔借口太忙,总留母亲一人在家,她撒谎说小城到外省出差去了,又说公司有太多事情要处理,其实她是不知道如何与母亲独处。母亲老了后更加絮叨,更加世故,这次是来催生的,带着几大包滋补的药,在一起时不出三句话就会谈到生育和孩子。“该要孩子了,趁现在还不算晚,女人生育期过了生出的孩子你是知道的……你知道郭小城和前妻有个男孩吗?我见过一次,有十七八了,人高马大,和小城长得那叫一个像!”她把事先煎好的药热好,逼着罗昔喝:“如果身体没有问题,就是体质的问题,要调理。男人稍有点钱就想有后代,你还记得你爸吧?一直嫌弃我没生儿子,”罗昔还是第一次听母亲说起这件事,“你爸家的男人有遗传,你爷爷喝酒得了肝癌,你大伯也是酒精中毒,你爸也有遗传,幸亏你是姑娘。”

白天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借故布置婴儿房,查看房子的角角落落,包括罗昔的衣柜,床头柜里隐秘的抽屉,阁楼上贮存杂物的箱子。有一天她一把拉住正准备上班的罗昔:“我知道你们没有住在一起,是不是离了?哼,郭小城的东西都收拾了。”

第二天,母亲说要走了,老高——她这两年才找的老伴,打电话说腿疼病犯了,需要人照顾。罗昔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屋子安静得可怕,她的手机鬼火似的在黑暗中闪烁。几条祝福的信息是她经常光顾的美容所和商场发送的。

指针重合在十二点上,手机屏幕再次闪烁,又有几个祝福的短信涌入,都不是小城的,罗昔突然明白没有音讯就是最明确的答复了。

失望过后她内心又有了片刻安静,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随后身体再次被饥饿叫醒了。虽然饿到要吐,人却有几分振奋,必须吃到什么,食物,甚至窗帘和床单也可以。她跳起来冲进厨房拉开冰箱,有一袋味道像尸体一样的速冻饺子,厨房里还有卫生纸一样的方便面,没有热水。她拿出一块全麦饼干,咀嚼在嘴里无法下咽,又吐了出来,酸腐的胃液和胆汁……她又冲进书房,从几本书后面找出藏好的威士忌,瓶子里金色的液体像一块沉睡的宝石,无比诱人,无比温柔,无比安静,那种安静其实是一种等待。她折回到卧室瑟缩在宽大柔软的床上用颤动的手使劲扭动瓶盖,酒洒了出来,倒在衣襟上,刺激的味道诱惑着她,她猛地把酒灌入喉咙,苦涩的滋味如此真切、充实。针刺一般,液体就像她渴望的那样穿过喉头,迅速在身体里燃烧起来,一阵温暖的睡意从脚底泛起,像把冰冷的身躯泡入热水,头疼也消失了……很快她又苏醒了,液体再次流入口腔,片刻后身体像下过雨的云,轻飘飘,双腿融化了,身体融化了……屋子,包括沙发、衣柜都在身边旋转。她飞到天花板上,险些磕破脑袋。她从天花板上望向下方,看见母亲因为抢夺父亲的酒瓶被父亲推倒坐在地上哭泣,父亲像疯马一样拉开房门向山坡上奔跑,黑色森林倾倒,冰层塌陷,白色的熊在笨拙地游泳……

窗外下雪了。她飘动着挪向窗边,雪,像个害羞敏感的小姑娘,不愿意惊扰人间,却如此浩大、迷乱、温柔……雪从童年下到现在,一年四季,白天黑夜,一直下,银白色的后山,没过膝盖的雪地里,母亲歇斯底里地喊,快把罗昔带走,别让她看见了。罗昔还是看见了,父亲冻硬的躯体,像一只四脚朝上的马,怀里还有一只亮闪闪的瓶子。

罗昔抚摸冰凉的玻璃,把炙热的面孔贴上去。窗外的雪正在将整个世界掩没,花园、街道、楼宇都蜷起身体藏在雪下,雪地里有只“皮皮”正在寻找的红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