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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2025年第1期|石舒清:小说二题(节选)
来源:《红岩》2025年第1期 | 石舒清  2025年02月24日07:03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1969年生于宁夏海原县。1989年毕业于宁夏固原师专英语系。当过中学教师。现为宁夏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写作以短篇小说为主。其短篇小说《清水里的刀子》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另著有长篇小说《三岔河》《海原大地震》等。

讨 债

郭汉生去李儒廷家要账时,适逢李儒廷不在家,他上山给队里的羊群看病去了。李儒廷是大队的兽医。山上带信来说,羊群出现了一种传染病,主要的症状就是脱毛,干草上都是脱落的羊毛,羊身上看起来像是得了麻风病的样子。羊毛自行脱落还是被剪掉了,给人的印象和感觉还是不一样的。羊因此一律大变了模样,看起来让人觉得滑稽又惊心。但是看羊们的神情,倒好像它们不知道自己脱毛已经一个个脱成了这个样子。它们该吃吃,该挠痒痒就挠痒痒,该奶小羊羔了就站住不动奶小羊羔,总之脱毛好像并不十分影响到它们什么。但是羊把式就不能不管了,自行脱落的羊毛和剪下来的羊毛几乎就不是同一个羊毛。自行脱落的羊毛几乎就没法用。而且羊脱毛肯定是一种病,羊毛的损失外,也许还有另外的损失。这样子得到信息的兽医李儒廷就背着药包上山去了,致使来寻他要账的郭汉生扑了个空。

郭汉生问李儒廷老婆,李儒廷什么时候能回来?李儒廷老婆说,无论如何,今儿看来是回不来了。李儒廷是骑驴去山上的,一来回不说做别的,光是路上就得大半天。郭汉生说,开春要种庄稼了,我得回去了。回去再来一趟就不太容易了。李儒廷老婆说,你回去了我们也可以把钱给你带回去么,谁把谁的账能该下呢。郭汉生说,最好还是回去之前能拿上,免得后来都麻烦。又问,嫂子,你和李哥给我当的媒咋样了啊,从见面就说要给我当媒牵线,如今两个多月过去了,八字还没有一撇。李儒廷老婆说,这事怨不着我们,我们介绍的你不如意,你看上的又实在没法说。郭汉生说,你就再去帮着我问一下嘛,她那个都上战场打仗了,隔山隔水谁知道在哪里呢,谁知道是死是活呢。麻烦你再去帮我问一下,应该跑的次数跑不够,事情就不得成。我觉得梁家人对我的印象好着呢,就得你这个媒婆子在中间再使些力气。郭汉生在这个事上似乎比要账还显得急切。李儒廷老婆忽然有些忍不住地说,我妹妹要个头有个头,要茶饭有茶饭,哪一点配不上你?你送到跟前的不要,没眉没眼的你偏费心思,我想不通你是咋想的。郭汉生说,嫂子的媒婆子白当了,这婚姻事情,凭的都是个缘分,不是你妹妹不好,你妹妹实话好得很,但是我们之间没缘分,你就没办法了嘛。你妹妹有人家合适的缘分呢。我觉得我对梁家的女子这么上心,主要还是缘分在起作用,我不找梁家的女子由不得我,你说这不是缘分还能是个啥。郭汉生想了想,做出了一个决定一样,说,嫂子,要是这个媒你给我当成了,我也就不要那个账了,账一笔勾销不说,该给媒人的跑腿钱我还要重重给几个的。李儒廷老婆说,这是两码事,你不要往一起搅,该你的账肯定一分不少要还你,但梁家女子这边,我劝你打消了这份妄想。梁家女子人家是有主的人了。我还听人说,要是硬找梁家的女子,公家都要找你的麻烦呢,人家在那边泼命打仗,你在后头抽人家的椽子,听说不管不说,要管就要你吃不了兜着走。郭汉生说,没那么厉害,一家养女百家求,还没有过门入洞房,笼头就还是活的不是死的,不能说谁叫这笼头给拴死了。公家它再厉害它也要讲道理是不是?我虽然不知道梁家女子对我咋看,但她大她妈肯定是对我有好印象,这我能感觉来呢。要不我也不会让嫂子你一遍遍跑腿,我是心里有数才来麻烦你。我今儿来两个事,一是亲兄弟明算账,把我们之间的手续了结一下,再就是麻烦嫂子再去梁家给我问问,你就说不管他们咋想,反正我郭汉生是认定梁家的门门子了。梁家不是三个丫头子嘛,没个顶门立户的,那么来万一不行,做上门女婿我也可以考虑。

李儒廷老婆转换话题说,小郭,我们借了你十三块还是十五块?郭汉生说,嫂子好记性,先借了十一块,你们说要买奶山羊,后面又借了四块是给娃看病,加起来不多不少,就是十五块。正说着,李儒廷的儿子李禾禾从外面进来了,一身土,脸也土约约的样子,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已经干了的泪痕。孩子出门玩闹,回来大致上就是这个样子。李儒廷老婆看到儿子脸上的泪痕,说,又叫谁欺负了啊。说着把儿子引出门去,听得到一顿拍拍打打,是拍打身上的浮土,然后又引进来,让儿子喊郭汉生爸爸。爸爸在这地方就是叔叔的意思。郭汉生和李禾禾显然是熟悉的。郭汉生把李禾禾抱上炕,李禾禾就挣脱开郭汉生,自己去被子那里玩闹了。这时候李儒廷老婆就端上饭来。二面疙瘩。所谓二面,指既不是细面也不是粗面,介于两者之间的。不算待客的好饭食。然而有油泼辣子腌韭菜,就还是很让人有食欲的。虽然李儒廷老婆解释说不知道郭汉生来,没准备点好吃的,郭汉生还是开心地吃了起来。郭汉生没少在李儒廷家吃饭,倒也用不着太客气。李禾禾不好好吃饭,吃几口就去玩闹,又是翻跟头又是把枕头顶在头上什么的。当他翻跟头的时候,能看到他的小屁股和小牛牛,小屁股看起来脏兮兮的,小牛牛看起来像短促的壶嘴儿似的。他不吃自己小碗里的饭,却突然站在郭汉生边上,张着嘴让郭汉生喂他,郭汉生就喂了他两口,稀罕地看着他吃了,又一口将要喂到他嘴里时,李禾禾却晃开头,又一个跟头翻向被子那里去了。郭汉生笑着看李禾禾翻跟头,一边吃着自己的饭。等吃完饭时,油灯也点上了,夜影从门槛上爬进来。由于窗台上搁着油灯,窗纸上的夜影看起来更重些。听到李儒廷老婆天荒地老那样洗锅的声音。在大团的焦黑里,看见灶膛里的火星不甘心灭掉似的醒目地亮着。世界忽然间掉入了一个巨大的深坑里似的。真是不能相信,刚刚还在玩闹着的李禾禾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睡着了,就那样睡在饭桌边上。脚趾头做梦似的动着。郭汉生上炕取了一个枕头,轻轻搁在李禾禾的头下面,看着洗锅的李儒廷老婆的背影说,他要走了,要是李哥明天回来,他再过来。

李儒廷老婆抹着碗,回过头来说,禾禾他爹碰巧不在,要在,你们就可以坐着拉一阵闲。

郭汉生说李哥回来了我再来,说着就把悬吊在炕边的脚落实在地上,看样子他是要走了,又不忘敦促李儒廷老婆,作为媒人,再帮他跑上一趟梁家。迈过门槛时,借着夜色的掩护,郭汉生开玩笑那样,声音荡荡地说,嫂子,你要是给我说不来梁家的女子,我就拿你来顶替。

估摸着郭汉生走出街门去了,李儒廷老婆才走到伙房的门槛前往外看。

郭汉生是邻县西丰县麻石嘴人。冬日农闲时候,跟着队里的一个老木匠出门搞副业,小工一月的工钱是十六块,自己落五块,交给队里十一块,当然队里还给他们记工分的。按壮劳力记,每天十二分。能得到出门搞副业的好机会,一是要有好手艺,如果没什么手艺,就得是壮小伙,能吃苦,还要没脾气,听师傅话,有了这两条,还有重要的一条,就是得跟队里的头头脑脑们关系好。队里的会计是郭汉生亲姑父。这样一来,对木活一直有兴趣的郭汉生就跟上木匠老师傅出来搞副业了。两个人主要是做风匣,也做饭桌、木盘等。两个人在鸦涧生产队两个多月了,忙忙碌碌做了不少东西,但订好的货还没有做完就得回去了。到了种庄稼的时候就得回去种庄稼,不然会有闲话。

两个多月时间,感觉起来也是很漫长的,好像在鸦涧队已经很长时间了,对这里已经很适应了的感觉。人们对客人总是不错的。人们对功夫过硬的手艺人总是不错的。所以郭汉生和他的师傅在鸦涧队应该说度过了充实又暖心的两个多月。还交了朋友。比如郭汉生和李儒廷就成了朋友。郭汉生担水的时候,不小心铁桶砸着了自己左脚的大拇指,李儒廷就给他用了医牲口用的药,反而有奇效。二人也因此亲近了起来。不做活的时候,郭汉生常去李儒廷家里,在李儒廷家里吃了好几顿鸡蛋面片,这是不能不记着的。李儒廷的老婆还主动给郭汉生当媒牵线,要把自己的一个妹妹和郭汉生撮合起来。等见过面后,郭汉生说,嫂子,你妹妹要是长成你的样子就好了。这是什么话?后来给梁支书家里做风匣,就把梁支书的二女子看上了,让李儒廷老婆去给他做媒。李儒廷老婆虽然因为自己妹妹的事搞得不开心,但还是去梁家做牵线传话。梁家的女子却已经有主儿了,男方家在涧沟堡,是个军人,正在广西那边和越南人打仗,这就沾不得了。偏郭汉生还昏了头似的要硬缠,常常给梁家做这个做那个,擀面杖就做了好几个,连铁锹的把儿都给人家换了。梁家的女掌柜口气松动了,对李儒廷老婆说,你去说给那小伙儿,只要是娃娃同意,娃娃的大大同意,我这里没说的。但梁支书几十年的支书白当了么?牵扯到军婚的事他敢胡来?至于梁家的女子,那肯定是爱穿军装的胜过推刨子拉线的。郭汉生气不忿说,那当兵的说穿了,就一身衣裳么,好像谁不会当兵一样。郭汉生的意思是,只要梁家的女子同意,那么他也可以去当兵。但始终没听到梁家女子对郭汉生是什么样的心思。

李儒廷老婆倒觉得,梁家女子比不上自己的妹妹,首先个头就不能比,说敢作敢当,那也是自己的妹妹更胜一筹。李儒廷老婆的妹妹还是大队的女民兵呢,梁家的女子是女民兵么?当然那女子是队里的民办教师,那说穿了还不是沾了她爹梁支书的光。李儒廷老婆断言,郭汉生说是看上了梁家的女子,倒不如说他是看上了梁支书的支书身份。人是很奇怪的,同一个人,同样的长相个性,但生在不同的家里,给人的印象和感觉就不一样。虽然李儒廷两口子和郭汉生都有些不能让对方满意的方面,但双方的关系还是很好的。郭汉生除了给梁家义务做了不少木活外,给李儒廷家也做了一个端饭用的木盘和拉风匣时坐着的小木凳。这都罢了,郭汉生还借钱给李家。李儒廷两口子赶上了“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好”的政策,生了李禾禾。然而李禾禾算早产,早产一个多月,身体就一直不大好,虽然好像很聪明,但体质一直弱,三岁多了,看上去像个没有装够荞皮的小枕头似的。一个很有经验的老兽医建议李儒廷,娃娃吃五谷不如吃奶,最好买上个奶山羊,给娃娃山羊奶吃,这样对于娃娃的体质个头都有好处的。李儒廷一下子就听进耳朵里去了,但是没有买奶山羊的钱。郭汉生知道了,答应借钱给他们,并且在自己手头的钱不够的情况下,还从老木匠那里挪了一些,这才凑够买奶山羊的钱。为了报答郭汉生,虽然李儒廷两口子完全舍不得喝山羊奶,但还是逼迫着郭汉生喝过几次。郭汉生开玩笑说,你们再让我喝奶,就把欠我的钱还我。老百姓们有时候就是开玩笑,也类似这样子开得笨笨的,但双方面都因此充分地体会到对方的心情。后来李禾禾玩耍的时候,又被小伙伴失手推到了一口废弃的水窖里,幸亏里面没有水,但李禾禾还是跌得昏过去了。又是郭汉生设法借钱让他们去公社卫生院让大夫给瞧了瞧。所以有时候李儒廷老婆真想给梁家跪上一膝盖,让梁家把他们的女子给郭汉生当老婆。李儒廷告诫老婆说,这是两码事,你不要胡来。李儒廷老婆说给郭汉生的话,正是从李儒廷这里听来的学来的。自己那风风火火当女民兵的妹妹愿意嫁给郭汉生,郭汉生却把脸扭过去;梁家的女子已经是有主儿的人,而且和自己的妹妹比较,可以说是又矮又瘦,郭汉生却偏偏痴心妄想。李儒廷老婆觉得,这是很让人费解和糊涂的事。

说起郭汉生和自己家里有关的这两桩事,一件账债事,肯定是暂时还不上。除非把奶山羊再卖了,然而卖了奶山羊,儿子怎么办呢?以前不喝山羊奶时不觉得什么,现在喝上山羊奶了,就觉得一旦停下来就不可想象,就有些担心忧怕。还有当媒的事,那决定权完全在别人手里,自己好像没有一点儿好办法的。除非像郭汉生说的,由自己去顶替——这不是等于胡说了么?所以在有关郭汉生的这两桩事情上,不想则已,想起来李儒廷老婆就觉得十分地对郭汉生不起。要是郭汉生明儿再来,该怎么办啊。李禾禾睡了一觉醒来,喝了几口山羊奶,又睡去了,还打着均匀的鼾声。夜是有些深了,李儒廷老婆就是睡不着。

第二天上午,大概十点多些,郭汉生来到了李儒廷家。郭汉生想着,这时候来,那么李儒廷要是从山上返回,这时间应该是回来了,但李儒廷没有回来。郭汉生有一种李儒廷在成心躲自己的感觉,并因此隐隐地有些不快。

李禾禾在外面耍了一会儿,回来又躺在炕上睡着了。郭汉生问,嫂子我李哥今儿回来不。李儒廷老婆说她也说不准。出门人是根据自己的情况做决定的,不在一起的人是没办法知道的。郭汉生说,嫂子对不起,我逼斥你们了,我就要回去了,最好是把该了的手续都了了,不然以后专门再跑一趟,又是请假又是一路花销,受不了,再说,我师傅的钱我也得还人家对不对?李儒廷老婆说,你的话都对着呢,我一个妇道人家没办法接你的话,等娃他大回来你们商量。说着话,就端了馍馍茶水给郭汉生吃喝。郭汉生吃喝的时候,李儒廷老婆到李禾禾跟前看了一会儿他,见他睡得正熟,就对郭汉生说,他爸你先吃着等着,说不定禾禾大也就回来了,我去自留地里把粪往开撒撒。说着就给郭汉生又添了水,就走出去了。郭汉生斜着身子,在窗上的小块玻璃上看到李儒廷老婆肩着铁锹,一路出街门去了。当李儒廷老婆的身影消失不见后,郭汉生还对着街门那里白亮的空洞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来边吃馍馍边看着睡在一边的李禾禾。

虽然是吃着喝着,但郭汉生觉得不开心,日头都这样高了,哪里是去撒粪,分明是在躲我,而且当媒的事一个字不提,明摆着昨儿自己那些话都算是白磨嘴皮子了。这样子思谋着,郭汉生觉得不开心,吃馍馍吃得噎住了,他也想不起喝一口水,就那样直着眼睛被噎得打着嗝。

等李儒廷老婆从自留地里回来时,发现街门扣着,伙房的门也紧关着。她把铁锹搁在墙根里,看见铁锹很小的一部分伸在阳光里,发出晃眼的光。她去后院里解了个手,从茅厕里出来听到有什么鸟在远处叫着,她向鸟声传来的方向看了看,这才慢腾腾地向前院去。等她推开伙房门,见炕上空空的,饭桌拾下来了,禾禾也不在。禾禾哪里去了?她并没有太慌张。但是她出门开始找禾禾,嘴里喊着禾禾的名字,看见墙影好像在水里那样微微地摇晃着似的,而奶山羊应和她似的也叫着了。奶山羊这是饿了。李儒廷老婆就准备先给奶山羊一点吃的,让它吃着不要再叫,然后她就去找禾禾。她想禾禾一定把自己弄得土老鼠一样了。

她当然想不到,这一时刻,禾禾和郭汉生坐在去往西丰县的班车上,班车正用尽了全力在爬坡,太阳把一边的窗玻璃照得像是着火了似的。

车到西丰县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在城里看到不多的一点夕照余光,都是在一些高处和远处,近处没有的,近处显得暗沉沉的。两人在一家小饭馆吃了点什么,然后去到一家车马店,在一间大屋子里睡了下来。屋子里有很多人,都睡在大通铺上。李禾禾挨墙睡着,墙又硬又凉,李禾禾旁边就是郭汉生,半搂着李禾禾的样子。以往这个时候,李禾禾已经喝过山羊奶了,李儒廷老婆把山羊奶炝得很香,不要说喝到嘴里,就是闻一闻,也是很好闻的。山羊奶里还有葱花,又好喝又好看。这么好喝的东西李禾禾竟然故意使坏,不好好喝,李儒廷老婆一直要监督着鼓励着他喝完。郭汉生附着李禾禾的耳朵轻轻说,把眼睛闭上,睡,明儿还要赶路呢。李禾禾就把眼睛闭上。他嘴里是一粒水果糖,含在嘴里,好像他的眼睛可以看见似的。手里是糖纸,舍不得扔。水果糖是郭汉生给他的。郭汉生剥了糖纸,把糖喂入李禾禾嘴里,看李禾禾吃着糖,又在看他手里的糖纸,郭汉生就把糖纸也给了李禾禾。李禾禾从来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睡过。他小心地呼吸着,感觉着嘴里的糖越来越少,而舌头好像很大的感觉。慢慢地舌头好像变得比脸还大,脑门重起来,睡意袭来,他像一片树叶那样在水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漂远了,好像妈妈端着山羊奶给他喝,他也努力去喝,却是怎么着也到不了嘴边。

第二天,他们又去昨天吃过的小饭馆里吃了点什么。

在饭桌上,郭汉生问李禾禾这里好不好。李禾禾向周围看了看,忽然做出要哭的样子,他说他要妈妈。

郭汉生又给了他一颗水果糖。李禾禾把水果糖捏在手里,并没有吃。

郭汉生就给李禾禾笑一笑,伸出手去牵他,说,走,爸带你去找你妈。李禾禾就从凳子上下来,伸出小手给郭汉生牵了,两个人就出门去了。饭馆里的老板娘一边抹桌子一边看着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好像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人与人之间有着如此的比例和反差。

早春的太阳是很容易斜过西边去的。当太阳猛地一荡,落在西边的天空里死过去一样一动不动了时,在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树林里,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水果糖捏在手里还没有吃。两个人的身影在林地上看不清楚,只有先看到动了时,才能通过那动看到人投在林地上的身影,薄薄的虚虚的,像是无法落实在地上。林子里好像什么声音也没有,但好像又有着一种满满的厚厚的声音,围堵着人的耳朵。两个人在一棵根部出来不少的树下面坐下来。身上晃荡着枝影光斑。看见郭汉生仰头看着,李禾禾就也仰了头看,看见树斜着高高的身子像要倒下来似的。从李禾禾仰着的小脸上看到干了的泪痕。显然他哭过。这张才存在了三年多的小脸上,已说不清多少次有过泪痕。

李禾禾一只手里捏着那块水果糖,一只手里是一个纸做的简易的风转儿,那是郭汉生为了让他不要哭,给他做的玩具。但是李禾禾好像没了玩玩具的心思,风转儿拿在手里,倒好像是分给他的一个任务,他非得拿着不可。也没有风,纸片儿僵僵地无法动起来,和李禾禾带着泪痕的小脸似乎保持着某种相一致的东西。

妈妈。李禾禾带哭音嗫喏说。

郭汉生让他不要着急,再缓一缓,出了树林,再走几步,就可以看到他的妈妈。

你先把糖吃了。郭汉生说。

李禾禾把小手展开来,看到那块比他的手小不了多少的水果糖,它已经被捏得糖纸都有些变形了。但李禾禾显然也没有吃糖的心思。他重新把水果糖捏在手里,期待地看着郭汉生,表示他觉得可以走了,可以离开这里了,可以去找妈妈了。他几乎是热切地看着郭汉生。

郭汉生眼神凉凉地看看他,又看向一边,看了好一会儿,好像他在想什么。忽然转过脸来,正碰到李禾禾看着他的眼神。看来李禾禾一直在看着他。那小眼神里是那么多的东西,那么多的探究、揣测、困惑、绝望和希望,正像被鼠夹夹着了爪子的小老鼠的眼神。想不到小孩子竟有这样的眼神。连大人也未必会有的眼神。郭汉生竟然感到一些说不清的怕和慌乱。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还得赶路呢。他想好了,就这么办,只能这么办。他咳嗽了一声,给自己打气似的,纾解着一个压力似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来,这是从李儒廷家离开时,在伙房的窗台上随手拿到的。当时为什么拿这个说不清了,现在却觉得可以派上用场,镜子辟邪,就给小家伙留下,给他做个伴儿吧。上苍保佑,愿一切都好好的。起心动念一瞬间,老实说,原本他是想把这娃娃带回自己家的,当然有着吓唬甚至惩戒李儒廷两口子的想法,但是他确实也喜欢这小家伙,他因为喜欢要把他带走,要把他带回老家去,就像带一只喜欢的小猫小狗回家一样。但是现在他想法变了,他发现人毕竟不是小猫小狗,带他回去怎么交代?怎么给家人说?家人又怎么给街坊邻里说?又怎么给头头脑脑们说?一系列的问题,都是原本没想到的,幸而很快就想到了,而且送回去——也不能送回去了。郭汉生觉得不好送回去了,带走容易送回难,费多少口舌好像也讲不清楚。就只能这样子了。就看娃的造化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了,没办法了。

胡乱想着,郭汉生就把小镜子有些仪式化地立在李禾禾的小脚旁。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自己的母亲就常常把小镜子搁在自己头边,算是儿时留给他最深的记忆之一了。立好了小镜子,郭汉生就说,禾禾,你先坐着等会儿,爸去尿一个,尿过了就来领你。说着有些仓促地摸了一下李禾禾的头,就猫着腰走开了,好像他内急到忍不住了似的。然而走出不远他又返回来,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李禾禾身上,然后就又走掉了。看他的样子,好像他是真的去尿尿,真的在寻找着一个方便尿尿的地方。李禾禾一直看着郭汉生走远,一直看着他走到远处的树那里不见了,然后好像给切换了一下那样,树的模样由虚而实,忽然间显得真切了起来,树也似乎一时间多起来,层层叠叠无边无际的样子,像是一个个要躲开去,又像是从四面八方要围拢过来。

掠过了一丝方向不明的风,使得李禾禾手里的风转儿像一个坏了的钟表那样动着。李禾禾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好像这样子就可以看到什么。即使李禾禾是站起来看,郭汉生披在他身上的衣服也长长地累赘地拖在地上。

……

(节选自《红岩》2025年第1期,全文见“红岩文学”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