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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4年第5期|戴小雨:你旁边坐着的是谁
来源:《湘江文艺》2024年第5期 | 戴小雨  2025年02月13日08:29

夏荟在看昨天的电视节目,苏小北觉得无聊,恰巧台灯又坏了,便去叩邻居家的门。听见叩门声,刘鸣起身去开。当时,他正在翻一本电影画刊,翻过来覆过去,看了一遍又一遍。

刘鸣高兴地招呼苏小北坐下,准备去泡茶。苏小北说别忙乎,老邻居了,用不着那么客气,“你屋有没有那种梅花型起子,我屋的台灯底座打不开。”刘鸣正愁没个人说话,没有立即去找起子,东一句西一句地找话题,问他最近在写些什么东西。苏小北说,最近有个婚姻家庭题材方面的小说在谋篇构思,不成熟,还没开始动笔写。

柳叶在一旁始终没搭话,认认真真看她的电视剧,几次用眼神提醒刘鸣说话声小点。于是他们便不好意思再大声说话,把目光投向电视机,看着看着,苏小北被剧情带进去了,认真看起来。被冷落下来的刘鸣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一会儿忙这一会儿忙那,在眼前晃。

柳叶说:“你干脆去他屋看你的译制片去。”

后来,有特别好看的译制片,刘鸣就去苏小北的家里看,有特别好看的国产故事片,苏小北就来刘鸣的家里看,久而久之,成了习惯。那时还没有手机和网络,电视也才刚刚进入百姓家庭,看电视成了人们的习惯与消遣。

柳叶反对刘鸣看那些“节约布料,浪费感情”的电影电视剧。她说,没见说上几句话就那个上了,今天上你的床,隔天又躺在他的床上,真恶心。产生这种观点也许与她的教师职业有关。但刘鸣就不这么看,他说,国产片好看?看了前面,知道后面,啰里啰唆一大堆,最终还是要回到那种老掉牙的剧情上来,不知道谁是导演谁是观众。

刘鸣是比较早的有稳定职业却选择南下淘金的那一批人,别人都选择了大城市,他却带着爱人来到了这个叫凹镇的小镇上。他说,鸡头凤尾,做鸡头才可以想去哪去哪,给个机会我就会飞起来。柳叶说他不过,只好在镇上一家私立学校找了一份教师工作。如今刘鸣已做到了产品销售经理,快要到他说的那种可以飞起来的时候了。

苏小北是与刘鸣同一批南下的,在当地一家报社做编审工作,大多精力都用在写小说上了,已小有名气。夏荟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利用苏小北在报社的人脉关系,兼做些广告业务,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这天,刘鸣去苏小北家里看电视,苏小北不在家,门半掩着,便推门进去,夏荟回头看了一眼刘鸣说:“来得正好,帮我掌稳椅子,晃来晃去的吓死个人。”

夏荟的脚下是一把写字椅,写字椅下面是一张书桌,她正翘首抬臂拿着一个粉红色老唱片往吊灯上套,这个创意是来自在清理箱子时翻出的一大沓旧唱片,红的、绿的、蓝的都有,她偶然无意间发现光线透过唱片投射在地板上的光影是如此浪漫富有情调。

刘鸣说你下来吧,我帮你套上去。夏荟说不用,你帮我掌牢椅子,一会儿就好了。

刘鸣于是就走过去掌椅子,开始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夏荟的手怎样将唱片套上去,双手则用力地握牢椅子的两只腿脚。也许不全是因为他的脖颈仰得发酸的原因,慢慢他的目光开始循着夏荟高抬的手臂不自觉缓缓地向下滑,夏荟穿着一件宽松型粉色丝光汗衫,刚洗完澡,一股名牌香皂好闻的味儿钻入鼻子里。刘鸣当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和陶醉感,他从气味中嗅出那是一种撩人的麝香味儿。

也许是夏荟的汗衫下摆太宽松了,直下而上,刘鸣的目光穿过汗衫的下摆,在那条小溪沟似的乳沟里搁浅了。

夏荟没有穿被刘鸣说成是“武装带”的那种东西,居高临下,那丰腴白皙的乳房就像两座倒立的石乳山,刘鸣仿佛有一种置身于石乳洞的感觉,被眼前这天造地化的景致惊呆了。他不自觉地想起柳叶时常说还不是被你摸瘫下去的乳房,他开始努力追忆起柳叶少女时拥有的那种坚挺的山峰,那种足足让他沉浸了多年的幸福感,在此时脆弱得不堪一击。

夏荟脚下的椅子突然一偏,然后重重地落在书桌上,发出一声惊耳的脆响。

“别走神哩,想把我摔死呀,”夏荟真的被吓坏了。

刘鸣回过神来,机械地使劲牢牢握住椅子,感觉脸上仿佛有一只小小的红蚂蚁在缓缓爬向他的耳根,他仿佛看见了那只红蚂蚁长短不一纤细的腿脚,顶着一对小钳子的嘴巴,以及它无从描述的神态。

成功了,客厅顿时被一种粉色柔和的光晕填满,像温暖的水漫向了每个隐蔽的角落。由于兴奋,夏荟的身子一偏,整个人掉了下来,裙子正好套挂在刘鸣的头上。在这一刹那间,刘鸣的目光被夏荟那款式新颖、黑底绣花的蕾丝三角内裤吸引住了。

当时对于刘鸣来说,那条弹力黑色内裤紧裹丰满的三角区,如同传说中太平洋的那个神秘百慕大三角,将他的目光变成了一根细小的纤绳,怎么也不能把他想象的这叶迷航的小舟拉出那个危险的三角地带。

接下来他们便在这种骚动、难为情与柔和充满梦幻色彩的氛围下看完了电视节目。在这种氛围下,女人远比男人容易感染,夏荟时不时地将目光往刘鸣的身上斜去,而更多的时候,她一直注视着刘鸣手中紧握着的那只被他不停举起的玻璃水杯。

夏荟此时莫名其妙产生一种希望刘鸣多坐一会儿或更长一段时间的想法,她看着刘鸣手中杯子里的水位在慢慢地下降,猛然间想起丈夫苏小北抄写在笔记本上的一首署名诗人杨光的诗来:

你旁边的那位是谁?

只要喝完这杯水

他就会离开

你拼命地和他说话

想使他忘记手中的水杯

他举杯嗓饮时

你体内的一枚水笼头在漏水

黑色从你的头发尖儿不动声色撤退

直到从你的眼睛里看不出水位

他起身拍拍你的肩膀告辞

你身体发出“空空”的声音

……

刘鸣起身告辞,但没有拍她的肩膀。夏荟一直坐在原处,看着刘鸣的背影在梦幻般黏稠的光晕中从门口消失,身体内仿佛有一种诗中所描述的那种“空空”的声音在回荡。

刘鸣回到家里,柳叶也刚好看完电视,在卫生间洗澡。他慢慢在沙发上坐下来,感觉身上还粘着厚厚一层粉色的光,让自己轻松不下来。此时,他觉得自己家客厅的灯光特别的锋利刺眼。不自觉脑海里又浮现起那条黑色的内裤和点缀在内裤上明显是那个最为神秘部位的一朵绣花来,在那极为短暂的猎奇时间里,他已经识辨出那是一朵花瓣,舒展很得体,是每一瓣都恰到妙处的玫瑰花。

虽然在以后的每一次回味中,他曾想过那会不会是一种别的什么花,诸如牡丹、腊梅或者荷花,却又会立即推翻了这种假设:牡丹乃花中之王,那是国花,把它绣在女人的内裤上不雅;腊梅傲立风雪,一身寒骨傲气,显然更不妥;荷花,就更不必说了,出淤泥而不染,岂能点缀这等尤物?他的思绪最终还是回到了玫瑰花,玫瑰娇艳多刺,很形象很有喻意。

从卫生间传来的哗哗水声,使刘鸣想到柳叶正在浴室里脱光衣服淋浴,那时断时续的水声,将他的思绪拉回到雾气蒸腾中柳叶烫热的胴体上。他突然有一种想做爱的欲望,这种欲望一旦萌发便不可遏制,柳叶被刘鸣这一有所反常的激情,搞得欲火燃烧,用力地在刘鸣的身上乱摸。此时刘鸣有一种想在灯光下做爱的冲动,尽管这是柳叶最不习惯也是最不愿意合作的事,以前有过这样的经历,都是以半路收兵结束。

柳叶闭着眼睛,呻吟着,根本没有觉察到刘鸣的一只手正伸向台灯按钮,随着那“叭”的一声脆响,剧烈晃动的席梦思床突然间安静了下来。灯光下,柳叶如骤然触电一般,身体一搐,迅速将手从刘鸣滚烫湿润的背上缩回来,卷起被单翻过身去。

刘鸣在摁亮台灯之前,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一举动多么地大煞情调。当他的手从台灯开关处缩回,准备再次伸向柳叶身体的那一刻,柳叶的那条古朴得只有在乡下晾衣竹竿上才能看到的那种花内裤,使他的手机械地停在了空中。

柳叶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拉回到了现实之中,渐渐地平静下来。刘鸣坐起身子,点燃了一支烟。

苏小北对夏荟把客厅搞得如此极具梦幻色彩,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夏荟对苏小北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心里很不高兴,她总以为苏小北会对此发出赞叹,就算不赞叹也该有个态度,不至于如此漠然,视而不见。苏小北在夏荟不高兴的时候,喜欢哼一句两句歌词活跃气氛,当时他是没有做任何蓄意,随口就唱出了那句“男人的胳膊套不住女人的浪漫……”

晚饭后,苏小北主动洗了碗筷,进书房去了。不一会儿他又走了出来,问夏荟,“那本书呢?”夏荟在电视机前调台,没有理会苏小北,苏小北再次追问,她才回转身,“什么输啊赢的,谁敢动你的那些宝贝书”,说话间蓦地想起昨天柳叶在她手中借走了一本书,便说:

“是不是枕头下那本《废都》?”

这下轮到苏小北有些不高兴了,他最反感别人借书了,而且是夏芸在没有征得他本人同意的前提下擅自借给了别人。夏荟解释说,昨天你不在家,柳叶来向你借书看,我也不知道什么书好看,想起你提起过这本书,以为是好书,便借给她了。

这几天里,柳叶闲下来就捧着从夏荟手里借来的那本厚厚的《废都》看,睡觉前也要看上几页才入睡。刘鸣见柳叶看得投入,就从柳叶的手中夺过书本,“什么好书啊,天天看得这么认真,让我也看看。”

刘鸣开始将书草草地翻了一遍,见书中有不少的张页上印着“口、口、口、口、口”字样的符号,而且这些张页都打有折印,便有些好奇地择了一页看起来。

“……伸头从门缝往里看时,竟是唐宛儿赤条条地睡在床沿……”

刘鸣看着看着心跳就加快了,柳叶见刘鸣还要往下看,就将书抢了回去,“还要看呀,我看完了你再看就是了,”刘鸣一边说着你怎么看这种书,一边将手伸进被子里,往柳叶的双腿间探索着摸去。

“讨厌!”柳叶伸手将刘鸣的手拨开,“你不光是看,还想动手呢……”

柳叶说,记得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种说法,如果有个醉酒的少女裸躺在那里,围观的人走拢来,把目光停留在双腿间的是淫人,留意口袋的是贼人。

刘鸣趴在枕头上低声地笑了起来,“裸尸的口袋,无头鬼的脑袋。”

“无聊。”柳叶将书合上,拉灯睡觉。

凹镇是个古镇,镇子北面还保留着大片明清时的建筑,对比南面如火如荼的改革开放气息,这里显得安静多了,也厚重多了,当初苏小北一眼就看上了这个院子。他们能共同看上这个院子并租住下来还有另一个原因,这里离南面开发区较远,房子破旧自然租金会相对便宜。院子东南面有一堵一人半高的“7”字型砖墙,墙体上长满了薜荔,茎蔓葱茏缠绕,叶片四季翠绿,院子中央靠东墙有一棵大大的法国梧桐树,拉开窗帘就可以看见。这棵梧桐树是他们两家的共同风景,叶绿叶黄给了他们许多共同的话题。

在这棵梧桐树与他们房子的阳台之间拉着一根筷子头粗细的钢缆,他们会将洗好了的衣服或被单晾晒在这根钢缆索上。年月已久,那根围系在梧桐树上的钢缆已经看不见,被慢慢长大的树身裹到里面去了,看起来那根钢缆仿佛是从树心抽出来的,天衣无缝,记载着曾有多少个潮湿的日子在这里风干成美好的记忆。

这根钢缆上无意间多了一条像夏荟的那种绣有一朵玫瑰花的内裤,是在两个月以后。刘鸣在买这条内裤时,不是刻意的。那天在一家商场监督工程队施工,商场正在搞展销活动,他是偶尔看到这条内裤后才决定买下来的。当时刘鸣内心有过犹豫,不知道编个什么理由才能不让柳叶有疑心,直到一月后他们的结婚周年,刘鸣才将它拿回家送给她。起初柳叶说什么也不肯穿,还说,绷得紧紧的难受死了,但最后还是抵不过刘鸣的连诱带骗穿上了。

柳叶在镇二中教语文,他们的校刊上有一首学生的小诗被省里的《小作家》杂志选登了,并收到该刊一名编辑的回信,称赞他们的校刊办得好,并要校刊以后多向他们推荐稿件。校语文组非常重视这件事,为进一步把校刊办好,办出特色,提高学生们的文学素养与写作水平,校领导采纳了柳叶的提议,请个作家来校讲讲课。

“同学们,今天我们请来了本镇很有名气的青年作家苏小北老师,苏老师与我是邻居,近水楼台先得月……”柳叶看了一眼苏小北,接着说:“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苏老师为我们讲课。”说完之后,便像个学生在一张空着的课桌上坐下来听课。

苏小北讲授的课题是“关于古诗文的鉴赏与改造”,柳叶与学生们一样听得很认真,以前她只知道苏小北的小说写得棒,今天才知道他对古诗文也很有研究。打那以后,柳叶时不时便拿些较好学生的作文让苏小北看。一天,她将一篇题为“窗前的梧桐”的文章递给苏小北看,上面没有署名。苏小北看完之后,知道是她本人写的,不是学生文章,文中的那棵梧桐树同样是自己窗前的风景。后来苏小北将这篇文章推荐到一家刊物上发表了,还得了200元稿费。

一天,夏荟来找刘鸣拉个广告业务,刘鸣的公司刚推出一款隔热隔音的双层真空玻璃,要做前期市场推广,高楼与大型商场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这种隔热隔音的真空玻璃一定会大有市场,夏荟说,如果你将这个推广业务交给我做,我会让你把它卖到联合国去。刘鸣说,联合国就算了,只要能北上过长江就行,你爱人是作家,又在报社工作,优势摆在这里,加上又是对门对户的邻居,不让你做还真说不过去,你先叫苏小北弄个广告词出来,然后把完整方案给我。

一个星期后,夏荟就将做好的方案交到了刘鸣手上,刘鸣对方案很满意,特别是那两幅大型广告牌的创意设计,让他过目不忘。10米宽7米高的画面里,左边是一幢上部分被广告画面切掉的高档别墅,阳台是一块巨幅明亮的落地玻璃,右边是宽敞的庭院,庭院的前方有一个人工湖,水面静得像一面蓝色的镜子。天正下着雪,庭院与湖岸有薄薄的积雪,一个围着红色围巾的女人面朝湖面走去,蓦然回首朝那面巨幅玻璃嫣然一笑。这一切都被穿着一件白色衬衫悠闲地坐在落地玻璃阳台上的男子看在眼里,画面清新明亮,一种直抵心底的温暖,横穿大半个画面的广告词跃然眼前:

看得见你风姿绰约,听不见我激情澎湃!

另一幅画面创意差不多,只是更换了广告词:

纵使一路向北,依然春暖花开!

刘鸣将这个广告设计方案拿回家,柳叶说方案真不错,好喜欢那句广告词,问是谁写的?刘鸣说,还会有谁?要不是看在苏小北是个作家,又在报社工作有人脉资源,这个设计方案总公司哪会这么容易就同意了下来。

苏小北收到中南地区一家杂志社的邀请,去参加一个“寻找湘江源”的采风创作活动,近几天就要走。柳叶心里十分羡慕苏小北的这种生活状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有事做事,无事就窝在家里写小说。整整一个下午,她觉得无事可干,刘鸣出差未回来,晚饭也懒得去弄,一个人无聊的时候,肚子也就不怎么感觉到饿,这是她第五次走上阳台了,阳台上有几盆花草,她伸手摸了摸其中一盆花草的叶片儿,手心有种痒痒的感觉。这时,她想起应该把那本书还给苏小北了。

柳叶换了件外套,把书揣在怀里,正准备拉门出去,蓦地想起书中有许多折页,想着是否应该摩平了再还回去。她回到沙发上将书认真地翻看了一遍,找出那些有折印的张页准备摩平它,但转眼一想,还是觉得照借来的原样还给他的好,这个想法却立即被自己否定了,心想如果苏小北记不起这些折印是自己折的,反过来认为是她折的就糟了。这么想着,她就一张一张把书中的那些折印一一摩平,并将折痕深的地方反复重复地做了好几次,好让折痕不那么明显。

柳叶再次拉开门,突然想起自己对刘鸣说过的那个有关围观裸体女人的一席话,又重新将书中原来有折印的张页按原来的印痕折好。折好后,柳叶认真审视了一遍,觉得与原来的样子差不多,才小心地合上书本走出房门。

她没有把书直接递到苏小北的手中,而是随手放在沙发上。

“怎么样?”

柳叶知道苏小北指的是书,“还可以,我们水平低往不了深处去,只能看些枝枝叶叶。”就在苏小北起身沏茶的当儿,那本静躺在沙发上的书,因翻卷过久开始慢慢“回原”,翻卷开来的地方正好有个折页,柳叶随即将书翻扣过来,并顺手将沙发上的电视遥控器压在了上面。

一边喝茶,一边谈风流命薄的唐宛儿与尤三姐,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柳月与晴雯,尘缘未断的慧明与妙玉……他们说着说着就投机起来,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之后,他们就谈起了贾平凹,庄之蝶。

柳叶说:“真的就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他?”

“这也不怪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嘛。”

再之后就谈到了苏小北自己,再再之后,苏小北就谈到了夏荟。谈到夏荟的时候,苏小北的言语中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怨尤情绪,这种情绪隐约、飘忽,但还是被敏感的柳叶细心地捕捉到了。

后来,柳叶就干脆听着,不去搭话,心想着与苏小北做邻居已经好几年了,仅仅知道他是位很有名气的作家,对于他的内心世界,相比一个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她第一次觉得苏小北给她的印象不光是那种“深”,还有更多的她不了解又想了解的东西。

夏荟因为刘鸣的那笔广告业务赚得一笔钱,她与苏小北商量将家里那台星海牌黑白电视机换成了大彩电,还新装了有线电视。新装了有线后电视节目比以前丰富多了,什么欧美的、好莱坞的、香港的都有,当哪天有特别精彩的译制片,夏荟便邀请刘鸣去她的家里看,还戏说这台电视他也是有股份的。

一次刘鸣看完电视回来对柳叶说:“我们也装个光缆电视吧?”

柳叶说:“几百块钱呢,儿子明年就要上学前班了,我想把他接到这里来上学,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刘鸣在夏荟家里看完电视节目回来,柳叶已关掉了电视机,坐在沙发上沉思,手里拿着几张报纸。今晚广播电视报里没有译制片或港台片她是无意间发现的,两集电视剧演完,时间还早,便翻开放在沙发上的一张最近的电视周报,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自己感兴趣的节目,没有,就早点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上早读课。这个偶然发现让她有了一种不安的预感,她从报夹上取下上几周的电视报查看了一番,都未证实她的这个不安发现纯属偶然或者巧合,于是她努力回忆起刘鸣每一次晚归时的细节与行为。

“今晚的片子不错,好莱坞的导演那才叫导演,”刘鸣自言自语,见柳叶一阵未答腔,又说:“看什么伤感节目了,掉在剧情里出不来还是不想出来?那是电视剧,作家写的,国产片都一个套路,赚你几滴不值钱的眼泪水。”

柳叶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一直没有说话,刘鸣无趣,洗完澡便先上床睡去了。并不宽敞的客厅,此时却显得空荡荡的,柳叶一点睡意都没有,她想到了很多事。如果当初不听刘鸣怂恿来这里,在老家县城中学会是哪一种光景,有一点可肯定,现在至少应是中教二级职称了,这里的私立名校,尽管待遇不错,但对于评职称却是一件无比奢侈的事。私立学校职称指标受限只是一方面,学校对教师评职称存在排斥心理,职称高工资高,这是有教育部明文规定的,学校失去了应有的分配权力,在管理上有缺陷。还有儿子的教育问题,现在快四岁了,儿子的幼年成长她作为妈妈已是严重缺位。想着想着,柳叶就有了一种迷茫感,无论是事业还是婚姻,都隐隐地滋长着一种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这个时候,她就不自觉地想到苏小北。

苏小北自从那天与柳叶长谈了一个下午,看了她的那篇《窗前的梧桐》后,老是不自觉地将柳叶往一本小说中的某一个人物上套。那天柳叶还书离开后,他拿起那本放在沙发上的《废都》,突然想起书中那些折印是自己折上的,感觉有一根又黑又腻的蚯蚓直钻他的灵魂深处。在往后的日子里,每当他面对柳叶那双黑黑亮亮的大眼睛时,那根蚯蚓就会被叫醒,一个劲地直往里钻。

苏小北不自觉地开始留意起柳叶的言谈举止与一些生活细节,当他留意到她衣服上或正在晾晒的床单上有那些隐隐约约的印痕时,会不自觉地联想到是不是她与刘鸣做爱时留下的印记,心里就会有一种怪怪的滋味。苏小北在采风的期间还旁牵侧引地同另一位写婚姻家庭题材见长的女作家谈起过,他说,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沼泽地,当事人正不知不觉一步一步在慢慢地陷入。

日子不论你在意它还是不在意它,数着过还是不数着过,它都会默默地流逝,过去只是说给自己的故事,未来的日子才是我们需要考量的生活。就像过去了的某一个不经意消失的日子,刘鸣家里的那台结婚时购买的电视机莫明其妙不见了,家里这么一件有纪念意义的大件物品,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显然是有原因的。刘鸣问过几次,柳叶总是一言不发,像没有听到一样,问急了,眼角还会有泪水溢出来。

二十几天的会期很快就过去了,苏小北回到家里已是夜里十点多钟,门锁着,夏荟不在家,他只好去敲邻居刘鸣的门。

开门的是柳叶。

“你知不知道夏荟去哪儿了?”苏小北站在门口问。

柳叶摇头。

“她有没有将钥匙留在你这儿?”

柳叶仍摇了摇头,“站在门口干什么,外面冷,进屋坐坐,等等再说吧。”柳叶从苏小北肩上接过旅行挎包,将他让进屋来。

“你一个人在家,刘鸣呢?”苏小北在沙发上坐下来问道。

柳叶沏上一杯茶,递到苏小北面前,说“这是我表弟从碣滩茶场弄来的,据说唐朝时是贡茶”。

“哦,谢谢。你们家的电视机呢,一个人在家怎么不开电视?”

“文艺生活前提是填饱肚子,你当即要解决的是温饱问题吧。”柳叶将话题引开,“还没有吃饭吧,你先喝茶,我帮你弄点吃的来。”

“不用,在火车上吃过了。”

空着的电视墙上贴了许多不规则排列的梧桐树叶,只要进入秋天,无论起风还是不起风,柳叶清早起来或是下班回家,都会在阳台上发现几枚泛黄、颜色深浅不同的梧桐树叶安静地睡在那儿,她将每一片落在阳台上的树叶都潜意识地当成了一封信,是过去的那些日子寄给她的,是家乡寄给她的,是儿子寄给她的。她用图钉一枚一枚地摁贴在那面空空荡荡的白墙上。

“这些树叶装饰有创意,蛮漂亮呢。”苏小北说。

“是吗?我只是觉得好玩。”

今夜他们的话很少,突然间变得惜字若金了,每一句话都像是酝酿了好久,又犹豫了好久,隐隐感觉到此时每一句话的不确定份量,以及对每一句话所要付出的不确定代价和承担的不确定后果。在以后的日子里,苏小北对这一夜的谈话印象最深的是柳叶说过的这样一句话:

作家的眼泪是借读者的眼睛流出来的,而读者的眼泪却是她自我救赎的药水。

由于长时间旅途带来的疲倦,苏小北仰靠在沙发上渐渐地睡着了,柳叶不忍心叫醒他,将一条毛巾被盖在他身上,自己回卧室看书去了。

上一次广告策划案的成功,让夏荟的业务扩展到了总公司其他部门,为了巩固关系,她请刘鸣把总经理及其他部门的负责人都约了出来,在凹镇最豪华的酒店吃了一顿大餐,饭后还一起在一家音乐吧唱歌。他们带着几分醉意回到家,第一次发现夜幕下的这个院子会安静得让人害怕,平常无比熟悉的窗户与阳台都深藏在夜的某个深处,无从辨别更无法触及。

刘鸣家里还亮着一盏灯。

柳叶制止了苏小北起身去开门,她收起盖在他身上的毛巾被又进卧室里去了,过了小会儿,慢慢地重新换上了一条睡裙走出来。

她在有意演一场误会。

三个月后的一天,刘鸣在当街架起的体育彩票台前遇到夏荟,自从那次那个误会后,他们有意回避着对方,好让日子一个一个尘封起来。立冬后南方还未见有寒意,气温与家乡的秋天差不多,气爽天高,风清云淡。

“今天的阳光好明亮啊,怎么不借借这个天时试试运气呢?”刘鸣朝着夏荟径直走过去,大声说道。

“早试啦,这个月的奖金全变成一个个在空中乱飞的足球哒,”夏荟回头对刘鸣粲然一笑,“这些足球飞出场外回不来我不会伤心,就担心他们给你来个乌龙球,踢进自己的那张网里却还在那儿瞎欢呼,”在刘鸣眼里,夏荟一向是那种为人做事大大咧咧,说话直来直去的人,今天怎么总觉得她的话里有内容,是自己多心呢还是夏荟确实在传达一种隐晦情绪。

“天不帮你,那就到我这里借点运气,再摸几张。”

“没钱啦。”

“借你,你尽管摸就是。”

夏荟犹豫一下,看了一眼刘鸣,“那我真摸了啊,算我借你十块钱”,她说着走向彩票台前摸了五张,“邪门了,真邪门了!”夏荟兴奋地大声嚷嚷起来。

“真中了?”

“中了,画王彩电!”

办完手续后,他们一路兴奋地将彩电往家的方向抬,抬到小院那蔸梧桐树下时,夏荟突然说:“还是抬到你家去吧。”

“这怎么行,这是你摸得的呢。”

“是我摸的,却是你的钱呀。”

见刘鸣坚决不同意,夏荟说:“我家才买了新彩电,暂时也用不着……就算我赔你的了。”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只是柳叶很少看电视了,不论国产片还是译制片都不看,无聊便将儿子提前从爷爷奶奶家接了过来。一天,柳叶去院子里往拉在梧桐树上的那根钢缆索上晾晒衣服的时候,夏荟也正好在晾晒衣服,她们一边晾衣服,一边搭着讪,除了“今年这梧桐树叶子比往年落得早……今天不上班吗,今天我没有课”之外,话题大都是围着刘鸣的儿子转。当柳叶发现手中的这条绣花内裤同夏荟的那条一模一样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没有将它晾上铁丝,而是悄悄带回家扔进卫生间下水道去了。

再往后一段时间,有线台迁往镇南开发区,暂时停播。无线电视台也不知什么原因,很少有译制片或港台片上映了,他们便心安理得地看国产片,也很少听见夏荟说起“国产片是怎么教育你做个好女人却不教育男人怎样做个好丈夫”的话了。

一阵风过后,窗外梧桐树上残留下的树叶又开始落了,一片片金黄金黄的梧桐叶,就像从身边悄悄飘失的日子,谁也不曾去细数过它。从他们两家的阳台上可以看到那两块高高耸立在街对面的巨型广告牌,华灯初上,广告牌上的霓虹灯每天都会准时亮起,成了凹镇北面最醒目的标志物,特别是那句如流水律动跳跃的广告语“看得见你风姿绰约,听不见我激情澎湃!”让人过目难忘。

为争创文明社区做好前期迎检工作,大家都在楼道及院子里打扫卫生,刘鸣冷不丁地说:“如今的国产片水平强多了。”

大家都没吭声,一阵风吹过,几片金黄的梧桐叶被风卷起,晃晃悠悠地在他们不远的地方落下来……

【作者简介:戴小雨,湖南沅陵人,苗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怀化市作协副主席,沅陵县作协主席。散文见刊《散文》《散文海外版》;中篇小说《一辆车的公路》选入《小说选刊》佳作栏目,并担任编剧改编成同名电影;小说《狃花女》被潇湘电影集团改编成同名电影,并获澳大利亚电影节最佳外语片等三项大奖;出版小说集《一辆车的公路》《农历才是历》,散文集《大雪是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