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门坎儿”说手艺
这是一个有些“个色”的题目。天津人把“个色”,也叫“隔色”。先说“骑着门坎儿”,这里之所以要“骑着”,是因为“手艺”这东西看似平常,其实真说起来博大精深。尤其外行人,只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骑着门坎儿”说。
天津人崇尚手艺。所谓手艺,本来是指某一方面的手工技能,在天津也叫“活儿”。一叫“活儿”,范围就广了,不光是手工技能,只要在生活中能从事的事儿,都包括在内了。说谁的“活儿好”,就是对这个人最高的评价。当然,这里所说的好,不仅是技艺高超,还有不可替代的意思,也就是所谓的“绝”。
追求这个“绝”,是天津人性格的一个独特之处。同样一件事,我来得了,你来不了,这就叫“绝”。
曾有一个早晨,我在街上看见一个50多岁的男人遛他的宠物。现在街上的人遛宠物很常见,大都是遛鸟儿、遛狗,但这人不是,遛的是一只龟。很多人以为龟的俗称叫“王八”,其实不是,龟是龟,王八是王八,不是一种东西。这男人在街上遛这龟,已经够奇怪了,还是一只大龟,盖子的直径足有二尺多,看着就像一口成精的生铁锅扣在地上爬。更可乐的是,这男人还给这龟的四个小爪儿穿了小鞋,且做得很精致,还是绣花儿鞋,看着就更萌了。他也是成心,单往人多的地方走,这一下街上的人都围过来看。于是这男人就更神气了,倒不是洋洋自得,反而旁若无人,一边倒背着两手走着,还故意回头跟这龟说话:“快走,跟上!在家怎么跟你说的,别磨磨蹭蹭的!”这龟也像是真听懂了,立刻四个小爪儿紧捯,拼命跟在这男人的身后。
这一下,围在旁边看的人就更乐了。
显然,能把一只龟养这么大,已经令人称奇,还能训得带出来在街上遛,而且好像还听得懂人话,这就更“绝”了。从动物学的角度,龟应该属于冷血动物。后来我曾请教一位动物学家,据他说,龟虽然是冷血动物,但确实能对主人产生依赖的情感,只不过它的情感不像人类这样复杂。我想,在这个早晨,这男人走在街上一边遛他的这只龟,看着周围的人们投来惊羡和佩服的目光,应该是他最享受的时候。
这种享受,也就是“天津式”的享受。
天津人亮这种玩儿的绝活跟别的地方的人还不一样。人家玩儿,是玩给自己,自得其乐;天津人不是,得出来,是玩给别人看的:这东西我有,你没有,这事儿我能来,你不能来,这才叫能耐。当年天津的老茶馆儿,只要不是听戏看玩意儿的园子,玩黑白草虫的、玩鸟儿的、玩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大家凑一块儿,为的就是炫耀。这炫耀用天津话说,也叫“显摆”。在众人面前显摆自己玩儿出的东西,是一种极大的满足。如果自己的东西让人家比下去了,回来真堵心,就是不吃不喝不睡觉,也得琢磨出一个更“绝”的。
但还有一类手艺,是用来谋生的,这就另说了。
当年,这类谋生的手艺之所以也追求“绝”,是为了吃饭。你不“绝”,别人有“绝”的,相比之下你就没饭吃了。很多年前,我家门口的街上有一户人家,专做窗花儿。在中国北方,过年贴窗花儿是一种很普遍的习俗。但在天津有一种独特的窗花儿,是长方形的,很大,中间也有一些吉祥的图案,下面还剪出一排流苏的形状,天津人叫“吊钱儿”。“钱”这个字,在这里发轻声。贴的时候,要贴在门窗玻璃的上沿儿,底下悬着。据说这吊钱儿来源于古时的幡胜,唐代已有雏形,到宋时就出现了,古人也叫“挂千”“过门签”“门吊子”,应该也有招财的意思。这种吊钱儿有一个特点,由于比一般的窗花儿体型大,中间的花色图案也相对复杂,所以如果用剪刀剪,往往看着就有些蠢,也显得粗糙。但这户人家的吊钱儿不仅精致,看上去也玲珑剔透。这家姓杨,家里孩子很多,只有男人出去上班,女人在街上官称杨娘。可以想象,这杨娘家的经济条件就不是很好。但每到年根,一进腊月二十,来她家买吊钱儿的邻居络绎不绝。她家的价钱也公道,不论张,论户,无论你家有多少窗户多少门,用一张吊钱儿是一毛钱,十张也是一毛钱。那时每到过年,走在我们那条街上,甚至旁边的几条街道,几乎家家户户贴的都是杨娘家的吊钱儿。她家的吊钱儿最大的特点,之所以看着精致,是因为边边角角乃至每个细微的地方都一丝不苟,没有一点毛刺,用行话说也就是没有“嗤模糊”。所以,一个春节下来,她家总能有一笔比较可观的收入。
但问题来了:如果我们这一带的街上家家贴的都是她家的吊钱儿,即使每家有两个窗户一扇门,最少也要用6个,这样算下来就已是相当的数量,而这杨娘的家里再怎么说也是手工作业,产能有限,又是怎么做出来的呢?当时他家的三儿子是我的同学,一次去他家玩,无意中看到,才终于明白了。原来他家的吊钱儿不是剪的,是用刻刀刻的,而且并非出自杨娘之手,是她的大儿子刻的。这大儿子叫大牛,当时20多岁,好像身体不太好,一直待在家里。他是用一把细长的刻刀,把这些吊钱儿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我至今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刻刀,看着好像并不锋利,但几十张红纸摞在一起,看上去将近一寸厚,竟然就可以轻松地刻下去。难怪他家的吊钱儿如此精致,而且没有一丝一毫的“嗤模糊”。
现在每到过年,天津人仍然贴吊钱儿,但再也见不到大牛刻的这种精致的吊钱儿了。
由此可见,这种真正叫“绝”的手艺,当年也是生活所迫,被逼出来的。天津有一位唱鼓曲的老艺术家,一次回忆起当年的事,曾说,她小时候学艺不用打,六七岁时,家里来了父亲的朋友,把她叫到跟前说,来宝贝儿,师大爷教你一段儿。当时别管多大的段儿,只要听一遍就会了,为什么,就一个字儿,饿。这段儿学会了,明天上台一唱,就有饭吃了。
当然,天津当年的很多手艺,之所以出自市井,也是与人们的生活条件和习惯有关。譬如,再早的人们都用木制的容器盛水。于是,也就有了一种专门的手艺,叫“箍筲”的。所谓筲,老天津人叫水筲,即木制的水桶。不过说是箍筲的,其实夏天洗澡的大木盆和夜里起夜的小木桶一类的容器也能箍。这一类容器大同小异,都是用一条一条的木板立着拼起来的,外面打上两道箍,也叫“箹子”,大的水筲一般要打三道箹子。这种木制的容器最怕干燥,要一直用,不用的时候也需用水泡着,否则一干一裂就散了。还有的,用的时间长了,外面的箹子糟了,一烂一断也会散。箍筲的手艺人,就是可以把这个容器再重新箍起来的人。
这门手艺看着很简单,把这些散落的木板先在地上按顺序排好,再一块一块立到事先做好的箹子里,从上面把底板放下去,这样就成形了;然后扣过来,把另外的箹子也勒上,用冲子砸紧,一个木筲或木盆小桶就又箍起来了。这样说着简单,其实箍匠跟箍匠也不一样,别说外行,就是街上的老太太也能看出来。当年由于家家用的是这种木制的容器,尤其到夏天,箍匠的生意也就很好。那时他们推着自行车走在街上,后架上一边挂着一个椭圆形的大木桶,一个桶里装着工具,另一个桶里是箍筲用的箹子。吆喝起来也很好听:
“箍筲——哦!箍筲——哦!”
最后的这个“哦”不仅短促有力,落腔儿时还要往上挑一下。后来我才懂,这样吆喝,声音能打远儿。那时都是平房,坐在屋里,一听就知道是箍筲的来了。
当时常来我们这条街的,有两个箍匠。如果只一个,是什么手艺也就只能是什么手艺,但两个一比,高下就分出来了。一个吆喝是粗嗓门儿,另一个是公鸭嗓儿。公鸭嗓儿的这个箍匠用的是铁箹子,而粗嗓门儿用的是竹箹子。如果只从材质的硬度看,外行会觉得,铁的当然比竹子的更结实,竹子毕竟跟木头差不多,用不了多长时间用水一沤一糟,也就烂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用铁箹子箍的水筲或大盆小桶看着很结实,但并不耐用。这些容器毕竟是用来盛水的,而铁最怕水,过不了多久,铁箹子就会生锈,一锈一断也就又散了。相比之下,反倒是竹箹子用的时间更长。而且这粗嗓门儿的箍匠看着五大三粗,不光活儿好,也很细。他做这竹箹子是先用刀把竹片破成一根一根筷子粗细的竹篾,然后再像女人梳头编辫子一样拧成花儿,编成箹子。而且细看,他编的这竹箹也很讲究,一边是圆的,另一边是平的,用的时候平面冲里,圆面冲外,这一来不仅美观,也像是长在了木桶上。人们很快发现,这竹箹箍匠箍的水筲和大盆小桶远比那个铁箹箍匠用的时间长久,也更结实。再后来,街上的女人们也就有了口碑,把这铁箹箍匠叫“铁的”,那个竹箹箍匠就叫“竹子的”。箍匠再来了,彼此先问,来的是竹子的还是铁的,如果是铁的,也就没人出来了。这铁的箍匠来了总没生意,后来就不来了。据说最后一次来时,他歪嘴笑着对街上的一个女人说,我箍结实了不是不行,也行,可箍一个水筲能让你用一辈子,我就得饿死了。
但如果细想,这话也分怎么说。他这么干,也不是不会饿死。
后来,街上一个懂行的人一说,人们才明白,其实竹箹子跟铁箹子比起来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无论水筲还是大盆小桶,因为是木头的,用水泡的时间长了就会胀,铁箹子一胀就绷断了,而竹箹子不怕,木头胀,它也会随着胀,这样越胀越紧,也就越结实。
这样的话,这个竹子的箍匠却从来没说过。
细细想来,在这个竹箹子箍匠的身上,也能看出天津手艺人的另一种性格。说性格好像还不准确,职业道德也好,操守也罢,总之,在追求自己的“活儿好、活儿细”的同时,并不诋毁同行。天津的手艺人都明白一件事,既然大家都是凭手艺吃饭,也就只用手艺说话。换句话说,街上的人谁都不傻,诋毁同行不光没用,也让人瞧不起,明眼人自然一目了然,反倒显得不光心胸狭窄,也对自己的“活儿”心里没底。既然是手艺人,只要把手艺摆出去,好与不好,细与不细,自有公论。当然,这就不光是操守了,正所谓“艺高人自信”。
我曾跟一位老相声艺人聊天,说起当年天津“三不管儿”练玩艺儿的。他说,其实都是手艺,即使歪门邪道儿,也是歪门邪道儿的手艺。在那样的地方就是凭手艺吃饭,手艺硬的能吃肉,软的别说吃肉,连汤也喝不上,再软的就得挨饿,如果还软,挨打的也有。
可见,天津就是这么个地界儿。真正凭手艺吃饭的,不分高低贵贱,都有一种属于自己这一行的职业自豪感,哪怕是剃头修脚的、刨鸡毛掸子吹糖人儿蘸“糖堆儿”的,只要干了这一行,就精益求精。这是饭碗,不能也不敢马虎。用天津话说,你真“糊弄局”,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当然,只要自己的手艺好,摆得出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天津当年还有一种手艺人,叫锔匠。
那时因为经济条件所限,人们在生活中用的一些易碎的容器,小到吃饭的碗碟、和面的瓷盆瓦盆,大到水缸咸菜坛子,一旦摔了破了也舍不得扔。于是有一种职业,就是所谓的“锔盆锔碗锔大缸”,也叫锔匠。这种职业很常见,在我国的大江南北哪儿都有。
但天津的锔匠,也能把这门手艺发挥到极致。
我当年住在天津东部,一个叫“中山门工人新村”的地方。这里多是国营大企业的职工宿舍,大都是平房。但时间长了,搬家的换房的,居住成分也就越来越杂。那时街上常能听到锔匠的吆喝。这种吆喝不像打竹帘子的或卖药糖的那样悠悠荡荡像唱歌一样,而是干板剁字,短促有力,就像一个瓦盆摔到地上,哐的一声,哐的又一声,在屋里不小心能让这街上的声音吓一跳。后来曾有很多专业或业余的演员模仿当年各种吆喝的声音,用行话说,叫“货声”,这种锔匠的吆喝却听不到,应该已经失传了。当年的锔匠走街串巷,也不是随意走的,一般是去熟的地方,因为这样的地方才会有老主顾。街上的女人们眼也很毒,知道常来的锔匠哪个“活儿”好,哪个不好,真有碗碟盆钵摔了,也就专等信得过的锔匠。
锔匠也分粗锔匠和细锔匠。粗锔匠是有什么锔什么,大到水缸水罐瓦坛瓦盆,小到茶壶茶盏饭碗菜碟;细锔匠则只做细活儿,承揽帽瓶、掸瓶和古董一类精细的瓷器。但走街串巷的锔匠一般就不讲究这些了,无论粗细,只要有活儿来者不拒。
锔匠的工具很简单,只有一把手钻、一个小锤和一个砧子,再有几根粗硬的铅丝。手钻并不是电动的,而是手动的,构造也很奇特,是两根食指粗细、一尺多长的木棍,用很结实的皮绳十字交叉拴在一起,用的时候只要横着拉这根木棍,竖着的这根就会随之快速转动起来。我至今也没想明白,这根皮绳究竟是怎样把这两根木棍拴在一起的。但最关键的,还是这手钻的钻头。有句俗话,“没有金刚钻儿,别揽瓷器活儿”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在这手钻的顶端是一个钉子形状的钻头,钻头的尖上镶嵌着这样一个所谓的“金刚钻儿”。直到多年后,我请教一个专门从事这方面研究的朋友,听他一讲才明白,瓷的硬度,如果把制作工艺和具体种类都考虑在内,一般在6.5到9之间,而金刚石的硬度是10,正因如此,你只有拥有了这种无往而不入的“金刚钻儿”,也才有能力揽这样的“瓷器活儿”。
当然,锔匠的手艺再好,也不是万能的。如果一件瓷器摔得过于碎了,已经七零八落,甚至已有了缺失,自然不能无中生有,也就无法再“破镜重圆”了。
所以,这种所谓的锔,其实只是修而不补。
对于一般的锔匠来说,这门手艺似乎并不难。一般是先把有一定硬度的粗铅丝用小锤在砧子上砸扁,做成两头尖的枣核形“锔子”,把破碎的瓷器小心拼合起来,用胶粘上,让它暂且恢复原状,然后在每一条裂缝的两侧钻孔,再钉上锔子,行话叫“把”上锔子。
这样,原本已是一堆碎片的瓷器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当然,这就如同一件衣服有了补丁,真正意义的恢复原状是不可能的。但这话也分怎么说,在某种意义上,残破也有残破的意味,或者说,也是一种另类的美。在那时,流行一种穿着,把“艰苦朴素”再往前推一步就成了一种时尚,甚至也成了一种“俏”,很多年轻人故意把好好的裤子用一种叫“火碱”的东西洗褪色,再在膝盖处弄两个夸张的补丁。这补丁的形状也有讲究,须是椭圆的,还要用缝纫机砸出一圈一圈“年轮”的形状。
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是个春天,我家隔壁搬来一个邻居。这男人看着有50来岁,是个单身汉,平时见人不太说话,也很少出来。听邻居说,他姓陈,是个锔匠,但不接一般的瓷器活儿,只锔紫砂泥壶。显然,如果这样,至少说明两点,其一,他的定位敢这样小众,应该不是一般的手艺。天津人虽也爱喝茶,但习惯喝茉莉花茶。喝这种茶一般不用紫砂泥壶,而是用很大的瓷茶壶,有的人为了保温,还特意在外面套一个草编的“茶壶套”,喝的时候得用大把儿的搪瓷缸子,不是慢啜细品,而是痛饮,这才酣畅。紫砂泥壶也有,但用的人很少。其二,他敢以如此小众的职业为生,价格肯定不菲,也就说明对自己的手艺不是一般的自信。
这一来,就引起了我的兴趣。
后来,机会终于来了。这年夏天出奇热,当时空调还极少见,普通家庭能有一台小电扇就已经很奢侈了。一天,我发现这陈师傅家的门忽然敞开了。这个下午,他送一个人出来,大概是来找他修紫砂泥壶的朋友,一边朝外走着随口说,这几天电扇坏了,太热了,坐着都出汗,没法儿动钻,你先别急,得等等,哪天凉快了再干这活儿。当时我在旁边听了,心里一动。等他回来,就主动对他说,我可以帮他看一看这台电扇,也许能修。
这陈师傅的眼睛本来很小,这时一听,立刻睁大了。我当时只有十几岁,显然,他不太相信。
他当然不知道,我这时虽还在上中学,但经常玩半导体和电子管收音机,不仅会修,也能组装,对一些电器早都烂熟于心。平时家里亲友的各种电器坏了,都搬来让我给修。
当然,我这也是“手艺”。
我又笑笑说,都是邻居,不叫事儿,再说也不敢保证一定能修好。
他这才连连点头,向我道谢。
电扇坏了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电源线松了,再有就是电机烧了。当然,电机一烧就麻烦了。我这次很幸运。陈师傅的这台电扇电机没问题,拆开一看,只是里边的电源线脱落了,所以几下就修好了。这以后,我跟他成了朋友,平时经常过来看他锔紫砂泥壶。
我这时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锔匠高手。这陈师傅的工具果然比一般的锔匠更讲究,用的手钻是两根很精致的花梨木棍,拴的也是细牛筋,拉动起来会有一种锋利的嗖嗖声。紫砂泥壶有个特点,因为质地相对疏松,硬度也就不高,所以不像密度很大的瓷器摔得很碎。但这样的锔修,对工艺的要求反而更高,也更讲究。陈师傅并不用普通的铅丝做锔子,而是用一种特殊的铜丝,先在火上烧一下,再迅速放到水里一蘸,这样淬过之后就变成了暗红色。他做的锔子也很精致,要用锉刀把边缘锉平滑,还要用砂纸细细打磨,最后钉到泥壶上,位置和摆布也相当考究。看上去就已不再是锔子,更像几片浸泡开的龙井茶叶贴在泥壶上。
一天晚上,我又过来。陈师傅好像心情很好,刚喝了酒,有些微醺。他告诉我,他当年入这行时只有十几岁,第一把壶就锔坏了,被师父用锤子在头上使劲敲了一下。当时也是敲得太狠了,已经过去快40年,师父早已过身,现在一阴天还疼。不过,也就是这个疼,能受用一辈子。这些年,一摸脑袋,他就想起师父说过的话,手艺手艺,手是手,艺是艺,先得说是人手,人手才能做出人的艺。陈师傅笑笑,又说,这话值金子,现在算起来,经手的紫砂泥壶已经不计其数,多跷蹊的物件儿都见过了,再回想师父当年这话,才真正明白:这人手是长在人身上,手连着心,是人手,也是人心,有了人心,才能有真正的手艺。
我当时听了,仔细看了看他这双手。
这是一双真正的手艺人的手,看上去很粗糙。很难让人相信,一双这样的糙手竟然能有如此精湛的技艺。这个晚上,他说起自己手艺的独特之处有些自得,用天津话说,也就是有点儿显摆。他告诉我,锔紫砂泥壶真正看手艺的,还不是怎么锔,而是怎么拼。锔容易,拼就难了。后来我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泥壶跟瓷器不一样,再精细的古董,锔上也就锔上了,只要看着没毛病,也就是摆着。但紫砂泥壶不行,还得喝茶,一样的锔上了,看着好像也严丝合缝儿,但一喝茶就看出来了,手艺稍差一点儿的,一倒上茶就漏,所以这“拼”最看手艺。真正的好手艺,讲的是裂缝虽还清晰可见,但用起来已经天衣无缝。
这个晚上,陈师傅自豪地对我说,就因为他这绝活儿,有的人故意把自己好好儿的紫砂泥壶敲破,拿来让他给锔,就为要他的手艺。外面有内行的人说,这紫砂泥壶只要经了他的手,再打上他的锔子,价值反而比原来更高。当然,他又一笑说,有句老话,“学会文武艺,货卖与识家”。干这行虽是凭手艺吃饭,也得分人,真懂行的,能看出好儿的,不敢说钱不钱的无所谓,至少钱多钱少,都能担待;可不懂装懂的就另说了,给多少钱,不伺候。
今天想想他这话,应该也是天津手艺人的一种性格。
天津人性子冲,喝海河水长大的,都有脾气。但这脾气也分怎么说。虽然俗话说“钱是人的胆”,其实手艺更如是。手艺就是手艺人的胆,自己手艺不光好,还“绝”,说话心里才有根;有根,才有底气。正所谓艺高,胆才大。
老天津卫有句话,“是龙就有性”,这话搁在天津手艺人的身上,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