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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松浦》2025年第1期|张炜:夺园记(节选)
来源:《万松浦》2025年第1期 | 张炜  2025年02月19日08:22

秋光漫过林野,萱草花低垂的露水凝着血色。猫族少女杏兰的孤影正跋涉于两个世界的裂隙——河东故园荒芜于野狸子的撕咬,河西新土蜷缩于人类的斧刃。为复兴家族,她褪去斑纹,化形为人,踏入纸醉金迷的庄园,与贪婪昏聩的“纸人儿老爷”对弈。

张炜以诗性的笔触,将一场夺园之战升华为灵魂的寓言——当家园需以玷污双手的方式夺回,救赎是否注定走向毁灭?萱草花终将凋零,而杏兰的步履仍在林中回响,如一声未落定的叩问……

夺园记

文/张 炜

初秋是最好的季节,比春天好,比夏天和冬天好。猫儿们喜欢在风和日丽时忙碌,准备进入树叶斑斓的深秋,然后就是可怕的冬天了。采摘,嬉耍,爱。春天是热烈的爱,秋天是深沉的爱。

大家在柞树和白杨下,在紫穗槐灌木下走过,或悠闲或匆促。相互看一眼,从对方沾了覆盆子浆汁的胡须上,从额角紊乱的毛发上,就能得知正在度过的一天多么充实惬意。彼此心照不宣的一问就是:“你今天爱过了吗?”

没人问更没人回答,这就是猫儿。

“我们猫儿,比人要雅致一些。”杏兰一直记得父亲这句话。父亲腹富口俭,很少话语滔滔。他说话语气平淡,却有一种深思和凿定感。事实上她很少怀疑父亲的话。

她好奇自己名字的由来,问时,他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赧色:“啊,就这个名字了。”后来她从跛腿老德子那里猜到了。

家里人叫他“德伯”。他的年龄比父亲还大,从爷爷在世时就来到这个家里,对整个家族忠贞不贰。“你的父亲和母亲是在河东一片杏园里相识的,那里有兰花。”德伯回忆往事,这样说。

她知道河东有一片广瀚的林野,有祖传的一座府邸。在与野狸子的连年征战中,府邸被毁,整个家族不得不远逃河西,在偏寂荒凉的地方立足。那是不堪回首的一段日子。残杀,背叛,牺牲,血流成河。她的两个叔叔,还有姑姑,三个哥哥,都在战乱中死去了。

父亲和母亲带着幸存者来到河西,跟随这个望族的,还有另一些猫儿。

先是活下来,然后重建了宅子。这是一座不大的庭院,花园,白沙小径,一道流溪和几棵杏树。有兰花。这儿只有河东莽林的一个边角大,可是仍然有灌木,有柳树与合欢,枫树,特别是高大的橡树。“橡树在呢,一切还会好起来。”父亲说。

她发现溪水里有鱼,有螺蛳,有小蜻蜓咬在莎草上,有一丛丛香蒲。她试着跑得更远,看到了花斑啄木鸟和黑枕黄鹂,野鸡和喜鹊,还有乌鸫。野兔和刺猬对她说:“欢迎。听说了。”

他们听说了什么?她知道在这片不大的林子里,一切消息都传得飞快。

她从不抱怨这片林子太小,只知道河东的林子更大。令她恐惧的是偶尔传来的轰鸣声,那是从林子外边传来的,是人的声音。人做各种事情,有时会砍树。

“他们再砍下去,林子就更小了。”德伯说。

“为什么不去阻拦他们?”她问。

“没法阻拦。人可以干他们想干的任何事。”德伯说。

她皱眉的时间多了。父亲说:“多么漂亮的猫儿,你该高兴起来。”她就高兴起来。她想让父亲高兴。

每天除了随德伯他们去狩猎和采摘,再就是做女红和温习礼仪,这是一个淑女必须掌握的。“不要说我们这样古老的望族,就连林子外边的人,只要不那么粗鄙,还学琴棋书画呢。”教坊先生说。

她读扎成一束的枫叶、青铜叶,听风中的铃兰。除此之外还有搏术,扑剪和攀跃一一精熟。“后代已无男丁,你身上寄托了整个家族的厚望。”德伯说。

母亲对她的走姿与仪态格外留意。“我们猫儿的步履是最有名的。人类中的体面女子,一定要学会这样走路。”母亲在纠正她的走姿时说。用餐、交谈、待客,各有持守,小处尤为严苛。比如长辈落座前不得用餐,整只小鼠和螳螂要端正地摆在桐叶上。说话不得发上腭音,移取东西不得弯肘,而要直臂轻挪。

母亲一生都是这样的典范。即便痛失三子伤绝流离,食不果腹初入河西,她都保持了高贵的姿容。无限的悲苦,也不过是低首垂睫,鼻翼轻翕。

最后的日子总要来临。就像接到了一纸知会,家中不再喧哗。母亲不来餐室,仆人将食物端到她的榻前。母亲眼中泛出夕阳的温煦,看着杏兰:“好孩子,浅黄和洁白交织的斑纹,有黑缘的耳尖,圆脸。纯正的血统。记住,不要辱没自己的家族。”

杏兰起身走了几步,又折回。母亲脸上浮出久违的笑容:“好,就是这样的步态。我的孩子。”

母亲在她的搀扶下站起,移到窗前,看一处萱草花。

第二天母亲不见了。她发现父亲、德伯,所有的仆人都伫立不语。她喊着跑向大门,父亲拦住了她。他在耳边悄语:“不要惊扰,她出门找一棵最美的萱草花。”

日后她才知道,这是自己家族的规制和隐秘:在最后的时刻,必须独自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在那里长眠。

记忆中,父亲唯一的一次长谈,是在母亲离去的第三天。他有些气喘,不得不歇一会儿再说。他说得最多的是河东岁月,整个家族与野狸子的征战:“记住,那是最肮脏最无义的一群,坏人怂恿和支使他们。只要有点廉耻,与他们对决就很难取胜。”

“为什么?”

“因为,”父亲抿抿干燥的嘴唇,好像在想一个显见的理由,最后还是勉为其难,“他们可以用各种办法,而我们不能。”

“为什么?”她越发不懂。

“因为我们是一个古老的家族。”

父亲简约的作答,除了让她更加费解,还有深深的委屈。显然,父亲把更多的缘由留给了她,她还有许多时间,而他,没有了。

父亲喘息,沉默,看着她:“孩子,你的眉眼和姑姑多像。她是莽林中最美的。最后的日子,野狸子要凌辱她,她撞死了自己。”

四周静极了。她不敢发出抽泣,只在心里为刚烈的姑姑流泪。

沉寂中,可隐约听到远处的喧声,那是林子外边人的声音。她站起,往前走一步:“我想做人。”

父亲轻叹:“人太粗俗了。贪婪的眼神,还有板牙,都让我受不了。你见了他们剔牙的样子,就会远远躲开。”

“可是,人能干自己想干的任何事。”

父亲不再说话。

“人有枪,林子里的所有生灵都怕人。老虎,狮子,更不要说野狸子,都怕他们。”她一直盯着父亲的脸。

她明白,留给父亲的时间不多了。最后,她要他教自己做人。她知道家族的主人要以这样的面貌与人打交道,处理家族事务。

“我是家族唯一的传人了。”她声音低沉,提醒父亲。

一场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父亲早早出现在庭院中,那个弓着的背影让她一眼看到了。她从香蒲边绕开,站在一脸倦容的父亲面前。父亲点点头,贴紧一棵树,转过树的另一面,就变成了一个瘦削的男人。

反复试练,她终于成为一个圆脸姑娘,站在白杨树下,亭亭玉立。晶莹的泪水滑下脸颊。

“孩子,要扮一个人并不难,林子里的狐狸、黄鼬,还有野狸子精,他们都能。可这只是一时,要一直绷着,就难了。”

她急于去溪边看自己的影子,以至于没有好好听父亲的话。

几天后,父亲不再进入餐室,仆人将汤盅送到榻旁。德伯陪她待在父亲身边,最后留一段时间给父女俩。父亲只能用眼睛说话了,看着她。他让她扶自己起来,去窗前。

凌晨,所有人都站在廊前,眼含泪花。父亲不知何时离开了家。她双手捂紧嘴巴,害怕吐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德伯拍她颤抖的双肩,在耳边低语:

“孩子,他出门找一棵最美的萱草花。”

一些猫儿担了沉甸甸的蓝莓走过,松鼠叼着连理果从橡树上蹿下。刺猬呆住不动,看着她走来。浓旺的胶东卫矛下跑出三只兔子。杜鹃在杉树上跃动。又有几只猫儿走过。

“今天你爱过了吗?”

初秋的好天气,总有这隐隐的一问。她不想回答,步履匆匆,一直向南。那是林子的边缘,离喧声越来越近了,她知道要做什么。

心跳怦怦,从未如此慌张。她已经尽了全力安定自己。林子越来越稀,看到了一幢幢房舍,看到了人影。她闪到一棵树后面,转身就是一个圆脸姑娘了。

她迎着那些人影走去。

村边的场院堆了草垛,晾晒了金黄的玉米。几个老太太在剥玉米皮,一见她立刻喊叫:“天哪!谁家圆脸闺女?俊煞!”

几只猫儿从草垛后面蹿出,三个黑不溜秋的男孩投出泥块。一只猫发出惨叫。她心上一紧,怒目盯向男孩。他们朝她扮个鬼脸,继续追赶猫儿。

前边不时传来惨叫。她追过去。几个男孩被吓住,散开了。她随他们走入街巷,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心头一惊。这里是人的世界。

街头站了男人和女人,她不敢对视他们。临街小窗上有一双男人的眼睛,她看清了,赶紧转身跑开。一口气跑出街巷。身后传来口哨和呼叫:“呀,好大的圆脸闺女!”

她捂住耳朵,一直跑入林中,才放开双手。

她在一棵合欢树前大口喘着。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她明白,世上最累的事情就是扮成人形。

德伯站在胶东卫矛前,等她走近。“我第一次见到了人,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她说。

“我想你一定害怕了。”德伯吐出一口长气。

这个夜晚月亮好大。她无法入睡,沿着卵石小径走着,绕过香蒲和萱草花,又回到门前。门楣上镶了六枚橡实做成的族徽,在月色下泛光。

门旁放了一只木桶,里边是剩下的一点石灰水和一把刷子,是仆人干活时留下的。她想起了什么,提起木桶。

一口气跑出林子,全身汗湿。又来到了那个场院,这里没有一个人,只有草垛和猫儿。她在场边高墙下端详了一会儿,将刷子伸进桶中饱蘸,奋力书写起来。墙上有了八个大字,个个都比木桶大:

“爱护猫咪,人人有责!”

“初秋是最好的季节,那就让我远游去吧!”杏兰对德伯说。她其实已经在准备行囊。“女孩子独自出门,使不得啊!”德伯急得喊起来。

“我记住了父亲说过的园子,以前的府邸。我要亲眼看一看。”

德伯的腿突然跛得厉害了,在屋内走了一个来回,拍打膝盖:“那里早就毁了,如今全是人和野狸子。凶险啊!使不得!”

“德伯啊,河西有您打理就好。我会一路小心。”她说着,泪水涌出,最后一句憋在心里,“我们终有一别的。”

有明晃晃的月亮,白天和夜晚都是行路时光。杏兰未敢道别,在午夜上路了。

离开前,她倚住门扉站了一会儿,又去香蒲下看月晖下的房子。一个灵巧的身影在旁边一闪,是黄鼬。一只毛茸茸的小手伸过来,她们紧紧一握。

远行向东,穿林而去。白杨,柳树和大叶枫,橡树,一丛丛灌木。无数的生灵或安睡,或踮脚走路。她不想打扰他们,不想彼此难过。

日出前来到林子尽头。河水潺潺,桥是一根独木。这条河分开了东西两个世界。

坐在一块石头上,翻出背囊中的一张图,上面标记了林野方位:由此向东再向东,二十里后向北,会遇到一条汪汪的渠水,它的左侧就是那片茂密的园林。啊,那里曾经有一座古老的府邸。

好密的林野。这是她看到的最大一片莽林。黑松,笔直向上的杉树,白杨和栗树。她最想看到橡树,苍老的橡树啊。

树荫太重,阴森森的。这里静得可怕,没有一声鸟鸣。连四处奔走的野兔和黄鼬也没有,更看不到一只猫儿。这就是河东,野狸子的世界。

林子里有一股腥臭气,地上不时出现一摊粪便,她不得不小心绕开。突然,头顶传来一声怪笑:树上悬着一只死鸟,旁边是一双乌幽幽的眼。“野狸子!”她心口一阵狂跳。

怪笑化为尖声,传得很远。几只野狸子出现了,脏毛斑秃,露出下体,散发出阵阵恶臭。他们盯着她,口中流下黏液。她步步后退,抵紧了粗粝的树干。口中泛起一股铁锈味儿,这是恐惧的气味。

五六只野狸子在逼近,狞笑,皱鼻,一副哀伤的模样。这是他们特有的表情。

她更加抵紧大树,差不多与树化为一体的时刻,变成了一个人。她站在树下,伸手将一绺乌发抚上额头。

几只野狸子浑身战栗,萎缩,匍匐在地。她离开了。

整个下半程她都紧紧绷住,不敢走神。累极了。她记得父亲曾经说过:那些狐狸精去村子里喝酒,一忘形儿,就露出了尾巴。

林子里出现了采蘑菇的老太太,她们大气不出看着她,惊叹:“好俊的闺女!”

随着往前,嘈杂声越来越大。那是人的声音。她出于好奇,往那里走去。好多的人在忙碌。他们在砍树。

她害怕走近,折路向北,隐入了林子。她不止一次看那张图,急于找到那条水渠:沿渠往前,就能抵达那个地方了。

中午时分,她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啊,看到了莎草和蒲苇,还有梢头发红的柽柳。她饮用了渠水,有一股甜味。

接下去的一段路程改用四蹄驰走。渠边的蟾蜍发出惊叹:“嚯咦!”老鲇鱼拨开水草,吐出一个个气泡,传来啪啪的碎裂声。

大柳树、杨树和橡树出现了。洁白的沙土上有雏菊和节节草。一道小叶女贞做起的树墙剪成半人高,横在跟前。墙内是一座座房屋,中间由长廊连接。一个高高耸起的海草塔楼特别惹眼。

好不容易找到庭院入口:弧形拱顶的白色栅门。这就是那座古老的祖上府邸?不,这里只是它的原址。眼前的一切都是簇新的,属于另一个主人。

她不让自己畏惧,告诉自己必要进入。可这需要十二分勇气。推动和拍打沉重的橡木门。她做到了。

橘黄色的霞光铺满卵石小径。又看到了萱草花。香蒲就在渠边。一段渠水归属这座庭院,岸上生满了蒲苇和莎草。

一个打了裹腿的女人走来,露出一口黑色的牙齿:“你找谁?”杏兰垂下眼睫,想着怎样作答。女人拍打腰部,那儿悬了一把短刀。

两人相距一米。杏兰不敢看她的眼睛。一阵脚步声传来,走来两人:一个是稍前一点的黑衣青年,一个是落在后面的干瘦老者。青年定睛看过来一眼,发出若有若无的一声,眯眼侧身,等老者走近。

老者走路像踏在棉花上,无声无息。杏兰觉得他像一个纸人那样轻。

青年对杏兰吆喝:“这是老爷!”

杏兰明白,既有府邸,就有老爷。她要全力躲避老者的目光:掠过脸庞时有一股灼痛。

老者大口喘息,挥挥手:“我梦见了,今天要来一个美妙的‘人儿’!”

所有人都退后。老者趋前,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胸部。“老爷。”她垂睫低呼,不敢看干瘦的长脸和鹰钩鼻子,更要避开那双眼睛。老者发出拉动风箱似的喘声:“你这‘人儿’,哪里来的?”

“我在林子里迷路了,看见了府邸。”

“啊呀,天上掉下来的‘人儿’!”他挥手,转身,走路悄无声息。

女子和青年走近,左右相拥,进入长廊。这里刚刚还是一片幽暗,霎时华灯齐放。地毯,壁画,扑鼻的熏香。拐入一个镶木厅堂,内置长案,七叉青铜烛台散发柔和的光。

从厅堂出来,不见了青年和女子。老者带她看了几处精舍。最后是铺了花色马赛克的小浴池,幽蓝的泳池,还有一间芬兰浴室。

所到之处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我讨厌走路声。”他说着,指指窗外高高矗起的海草顶塔楼,“太晚了,明天吧,那是我喜欢的地方。”

返回一个厅堂,案上摆放一溜圆盖镏花铜钵,发出诱人的香气。她这才记起一路没吃东西。老者为她打开铜钵,端起晶莹的高脚杯。

用餐时间不长。老者多用汤盅,少不了饮酒。他脸色红了,话多起来,伸手向远处画个半圆:“这里,什么都是我的!”

他站起时有些踉跄。因为嫌热,他敞开衣怀,干瘪的胸部滚下豆大的汗粒,扶住案角大口喘气,发出“哈、哈”声。他击掌,打裹腿的女人进入。“送‘人儿’歇息去吧!”他眯着眼。

长廊拐角有个小门,推开,是一处小小院落。屋子的门窗由木格落地拉扇做成,贴了和纸。室内烛光昏黄,卧具整洁,熏香清淡。洗漱间,是象牙白陶瓷浴具。

“‘人儿’歇息罢。”打裹腿的女人微微躬身,退下。

杏兰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锁门,发现所有推拉隔扇都无法锁住,只有浴室得以反锁。啊,累极了。

她蜷在浴缸里睡着了。

醒来已是凌晨。她搓搓眼,环顾四周。“啊,德伯,你一切还好吧?”她面向河西念一句,泪水盈眶。拉开木格门,吸一口清新的风,仰看一天星辰。

小院由黑色方砖铺设。她要找沙土和草地。跳上院墙,轻轻落地,马上触到了露湿的草叶。抬头望着花坛和草坪,踏过卵石小径,一直向东,那里有水声。跳蛙从苇叶中弹出,小蜻蜓咬在莎草上。

响起一阵脚步声,她隐入香蒲。是两个女子,穿了开衩很高的旗袍,边走边说:“刚来那个‘人儿’俊煞!我估计老爷明儿就会让她陪浴。”“嗯嗯,有福的‘人儿’!”

她们走远了。她额上缀满汗粒。天上的月亮好凉,好洁净。这轮明月悬在河西。

随身物品还在原处,她只好去取。掮上背囊又在犹豫:就此离去?伫立月色清辉,觉得遇到了今生最大的难题。

重回屋内,锁好浴室,蜷进浴缸。睡前发出一句低语:“我不是一个胆小鬼。”她在说给父亲,他隐在一团夜汽中。

敲门声由轻到重。她惊醒了,听到木格门被拉开。搓脸,站立,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按住怦怦心跳。

打裹腿的女人端详她:“到底是‘人儿’,和老爷一样,晌午起床!”

她惊讶自己睡这么久。太累了,长途跋涉;还有,从未如此长久地扮成一个人。

“老爷有两场夜酒,然后洗浴打牌,捉一会儿迷藏。他一睁眼就想起‘人儿’。”女人咕哝着。

一间不大的餐室,老者身着宽大的睡袍坐在暗影里,半睡半醒。她进来后,灯光一丝丝变亮。终于看清了对面的脸。她避开那双眼睛,看一只惨白的手伸向杯子。又响起拉风箱似的喘息声。

“我的‘人儿’!昨夜匆促,今儿该好好火(说)话了。”他站起,逐一打开铜钵。她叫着“老爷”,欠身时两手一抖。她发现对方虚掩的睡袍下未着内衣,下身赤裸。

老者低头饮用,咕咕哝哝:“日后只让‘人儿’陪我。”下面的话无法听清。他埋头吞吃时,她想到的是一只臭鼬。她从他的吃相、走姿和含混的口齿上,判定这人已经昏聩。

餐后老者两眼尖亮,精神了许多。击掌,打裹腿的女人进来,将一件碎花绸衣穿到睡袍上面,又披一件镶了毛皮边的长衣。女人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呵气:“高处寒凉,北海有风。”

他们从廊中出来,几个黑衣男子簇拥着。老者仰看头顶的太阳,哼着:“咱去高处。”

要登塔楼,有人驮上老者。楼好高啊。抵达塔顶后,几个人退下。

她用力忍住了惊叹。这儿远比下边看去大得多:茶屋和居室,还有镀金水嘴的洗漱间,四面都有围栏看台,周边景致尽收眼底,无际林野、远河远山。北边是碧蓝的大海,是船影和岛屿。海风徐来,她嗅到了微微腥咸。

“‘人儿’啊!好大姑牛(娘)!我怎么会让你走?”他拍打她的手,“说吧,你要什么?”

杏兰望向林野,说:“我要鸟儿、各种动物,我要自由自在的猫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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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炜,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栖霞市人,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1975年发表作品。2020年出版《张炜文集》50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罗、意、越、波、印地、葡、泰等四十余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河湾》《去老万玉家》等23部;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苏东坡七讲》《唐代五诗人》等多部;诗集《皈依之路》《夜宿湾园》《家住万松浦》《归旅记》《挚友口信》《我与沉默的橡树》等10部;长诗《不践约书》《铁与绸》《爱琴海日落》等。作品获“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南方传媒杰出作家奖、京东文学奖、中国长诗特别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