炆鼎豆腐
花树下的温泉眼“咕噜……”冒起一个热气泡,它绕过一块椭圆形的赭色石头浮上水面,一个转身就隐入更多的雾气里。妇人把水桶摁进温泉湖里,起手拎起一桶水和一团雾气,洗衣衫裤袜,抹桌椅板凳,扫房擦窗,掸尘换新。一堆新碗筷在大木盆里漂浮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村口的老桂花树影子变动着方向,乡关的事物热闹了起来,像腊月里不断蒸腾出来年味。
“炆鼎豆腐,卖豆腐嘞……”阿耕叔的声音由远及近,年味在乡音里升温。记得小时候,阿公(爷爷)唤我端上一个大碗头,买上几块炆鼎豆腐,舀上半碗汤引,撒上一把葱花、辣椒,一大碗炆鼎豆腐端上方桌,日子就丰美了。在村坊里,炆鼎因豆腐而传响在街头巷尾,“鼎”是古时对一种“锅”的叫法。《战国策·楚策四》:“故昼游乎江湖,夕调乎鼎鼐。”清代李渔《玉搔头·分任》:“急递盐梅信,飞传鼎鼐家。”(鼎和鼐,古代两种烹饪器具,也喻指宰相等执政大臣)客家土话保留了许多古语,我们村人管灶上的大锅叫镬头,管深而小的锅叫鼎。我家也有一个炆鼎。过年,阿公也会自己做上一锅炆鼎豆腐。炆鼎是一种底深壁厚的鼎罐,用生铁铸成,鼎身没有图纹,侧有双耳提手,灵活可外带,因常年经受烟熏火燎,外壁黑黢黢的,它将五谷汤汁的精华煨入内壁罐底,收藏着私家至味的密码。阿公常说:“现在的日子好呀!想吃炆鼎豆腐就可以买上一碗吃。”老早以前,祖爷做伐木工、放木排,挑个炆鼎,带点干粮就进山上工,平日里,炆鼎常用来炆粥米,炆番薯、芋仔、豆荚、花生。只有过年与家人团圆时,才能炆上豆腐、炆上扣肉。
家乡土话豆腐与“头富”音相近,为此被村人寄予了新年“富贵”祈望,豆腐也就成了家家户户过年必备的年味。村人都知道,阿耕叔家不仅炆鼎豆腐做得好吃,年豆腐也做得好“喜”。有人问阿耕叔做豆腐有什么秘诀?阿耕叔笑着说:都是祖宗赏饭吃,哪有什么秘诀,如果有就是花树下的水好。
一到年关,村人就排好日子,把杉木柴和豆子送到阿耕叔家磨年豆腐,他家里的锅灶从早到晚都不断火,木蒸盖呼呼冒着热气,连尾锅的水都是沸腾的,火屎出了一灶又一灶。大木房里豆浆在静静地转化成豆腐花,檐下排着一板板豆腐格子,格板上压着大石头,滴了一地的水。木桶里豆渣漫出了桶耳,几只鸡悠闲地在桶脚下觅食。糙桶里装着舀出来的浮沫如云般堆着。
村人把豆腐挑回家,把坛坛罐罐搬进厨房,炸年豆腐、油果、炸花生、炸酥肉,家家户户的灶屋都沸腾着年的味道。
大年三十,村庄里没一个闲人,男人们忙着提头牲敬过祠堂神位后,就到温泉里打上一盆热水,去鸡毛,准备年夜饭的三牲。妇人们在灶台前忙着年夜饭的食材,大灶锅里蒸汽弥漫;孩子们忙着洗热水澡,期待快点穿上新衣服,温泉氤氲的雾气里飘着香皂的味道。
只有阿公气定神闲地在院子一角搭起土灶,架上炆鼎,点火烧柴,让火苗“呼呼”地舔着炆鼎罐底,等水煮开。
大灶膛里火烧得旺,豆腐在滚烫的油锅里沉浮,豆腐的酥香味弥漫开来,引得我们这些馋虫直跳脚,阿公却不急不躁地先把第一碗年豆腐敬灶神,接着才做我们期待的美味炆鼎豆腐。阿公把沥干水的豆腐横向切对开,过一下热油,豆腐由方块慢慢变成方枕状,其色泽便由嫩白色渐渐变成金黄色,色有金黄即可捞起,再把炸好的豆腐块放入土灶上的炆鼎里,倒入酱油、八角等香料,盖上炆鼎盖,小火慢炆。
阿公到菜园里摘上几枝香料草(九层塔),这是一碗炆鼎豆腐的香味担当。香料草洗净,折成束结,投入炆鼎中,香味慢慢从盖隙溢出来,炆至豆腐入味,起入大碗头,撒上一把葱花、辣椒。辣椒的红艳、葱花的翠绿、油豆腐的金黄,一道香喷喷色彩明亮的炆鼎豆腐就做好了。
院门口点上一挂长长的鞭炮,爆竹声中,阿公领着一家大小围桌而坐,年夜饭就开席了。炆鼎豆腐不只是一道年夜菜,那是家的味道。
花树下的温泉年年流淌着热水,像味蕾记忆里的年味,历久弥新。如今,我也在菜园角种开紫色小花的香料草,让它长得精气神十足,也学着阿公的招式,架起那个有年头的炆鼎,烧火,热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