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5年第1期 | 强雯:巨浪不会破碎(中篇小说 节选)
喜悦像一只迷路的鸟,会突然撞向人脸。
在成都东站动车出口,田玉玉看到李季,就是这种感觉。厚实的嘴唇上挑,额头自然缩短,眼线略微弯了一下,这是李季。站台人潮涌动,水波一样旋转、覆盖,但寻找到彼此的意中人,没有费多大工夫。他们朝对方招手,四目相对、情起、短促,双手紧紧握了几秒,欲言又止。
“等了很久吗?”
“没有。”
沉郁的地下空气翻卷,馊糊味乱蹿,想说的话很多,几次都跳在嘴皮上,又落回去。地铁上依然人浪压着人浪。无数小眼睛,是钉死了甜言蜜语的钉子。田玉玉清清喉咙,想还是拣重要的话说吧,脑子里过了一圈,竟然都是不重要的话。她看他,他也即时回应,对视,是啊,想说的都是鸡毛蒜皮。
人挤挤搡搡,趔趔趄趄。有人的行李箱滑动起来,撞到另一些人,口角之争迅速蔓延,像深水里的炸弹,冒了一个巨大的浪花,又被海洋吞噬,伤及鱼苗。有一些不明所以的不悦在车厢中酝酿。
出现了一个空座,李季按了按田玉玉的肩头,示意她坐下。她不愿意,想一直和他并肩而立,这样,他们中间的空气会被压缩到最小。亲密。
但他还是坚持,人太多,他再一次用力,她被按在座位上。
这下两人距离远了,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如坐针毡。刚刚还纯净温情的空气被平白添加了颗粒,硌得人不适,他却如释重负掏出了手机,拇指滑动,专注地看了起来。田玉玉看看周围的人,即使站着的情侣也是依偎在一起。
想说的话都吞咽了下去。像海水。
过去他说,有时在船上颠簸睡着了,都会做吞咽海水的梦。一口接一口。
“你会被咸醒吗?”刚开始那会儿田玉玉还会打趣李季,并为自己的俏皮感到得意。她其实知道那是梦口水,没有点破。
“没有味道,就是给呛醒了。醒来后,还是觉得颠。从头到脚。”
现在她不会这样问了,费力讨好,他无心发现。
李季还在看手机,田玉玉牵了一下他的衣角,他并没有从手机中抬起头来。
她突然感受到被海水呛醒的不适,反胃。看看左右,都是人,那只叫作喜悦的鸟已经飞离他们,奔向正确的地方。
田玉玉也掏出了手机,按亮了屏幕,又关上,胃酸在翻滚,一对情侣若此刻都看手机,那就是造冰山搭沟壑。她是专程来火车站接李季的,想到这里,她又给自己肚肠添把柴火,打起十二分爱意,把手机揣回包里。车窗外滑动的隧道壁晃得人眼烦,还有十七个站,中途要换乘一次。坐着的只能盯着站着的裤裆看,仅有的门窗玻璃也被人挡死了。如果地铁上没有李季,田玉玉可以漫不经心地掏出手机,心安理得,旁若无人地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甚至她还会观察车上的男男女女,领带衣包发型皮鞋,但现在他让她左右不是。
不说话真难受。情感的涓涓细流拥堵在唇齿舌腔,有的泄露出来,成了面相不佳的酽液。
一个小时后,他们才脱离地铁人潮,到达预订的酒店“春山好”。李季收拾好自己的疲倦,带着重振旗鼓的微笑到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春山好”的旁边又新开了三家主题酒店,“真爱”“劳伦斯的情话”“天鹅恋”,看着这些名字都能猜测到里面的春风气象。新酒店为招揽人气,在美团、大众点评、携程、马蜂窝这些APP上都有不同低价的折扣房间,所以价格并不贵。田玉玉上下班时,都会从这些招牌下面经过,厮杀与争夺迎面而来。酒店们三五年就要换一拨,是城市日新月异使然,新的都是好的,新的都是自由的,到处都吹着这股风。朝气蓬勃是有了,但不免急促,强迫,衣食住行、个人生活,快快快,换换换,似乎换是解决一切问题的不二法则。尽管如此,得知李季要来会她,田玉玉也没有提议换一个新酒店试试。
三年前他们就在“春山好”定情。
那时酒店刚落成,一切都很新,床上用品厚实、舒适,散发葡萄味洗衣液的馨香,隐藏在天花板四边角的射灯,让气氛不愠不燥,卫生间用的是箭牌高档洗手台和马桶,整体色彩偏棕蓝色,一进房就有种踏实的睡眠感拥抱你。价格呢,在当时有些贵,580元一晚,加入了会员可以少100元,李季果断办理了会员卡,对田玉玉的推荐表示谢意,“挺好”。
李季是专门从上海来成都相亲的。
钱和事业,是相亲的筹码。李季主动谈起自己的收入。富贵谈不上,但日子可以过得有声有色。单位是上海的一家轮船公司,常年在海上作业,也就是在轮船上工作,虽然大部分时候是靠海作业,但有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只在轮船上工作、作息。虽然不自由,但海上工作的收入尚可观。一个月有二万五,再加上各种补贴、福利、年终奖,一年有小30万。而且他很快就有提升的可能,收入是稳步上升。“工作是一个人的底气。”介绍完自己的状况,他来这么一句。
他的谈话和他的长相一样,让田玉玉感到踏实。虽然他没有提到对女方的要求,但田玉玉感觉到,他还是有要求的,像大多数男人一样的要求,长相、工作。在这方面,田玉玉还是很自信的。
第一次见面他们互有好感。吃完饭后,田玉玉带他去附近的湿地公园散步,但刚走十几分钟,李季就推说头晕,想回酒店。他解释,湿地公园很漂亮,但自己在海上太久,见不得水,见水就觉得荡、晃,感觉不到自己是在休假,以为还在工作,工作时间相亲自然就是不对的。他想坐下来,在屋子里,在四周有墙壁,有土木封闭的环境里,比如酒店,才有归属感,才能彻底放松。
话是这么说,但是该来的,都会来。田玉玉陪他回了房间。他们在酒店里继续那个未完的自我介绍。
“不过,我的作息和一般人不一样。”李季说这话的时候郑重地看着田玉玉的眼睛,“工作一个月,休息一个月。”
虽然三十五岁,但李季的形象比实际年龄稳重、老成,身板挺直,穿着衬衣,有一种商务精英人士的时不我待感,这样的男人让田玉玉觉得条理清晰,执着坚定。
“我的前妻是因为不能适应我的作息分手的。”
田玉玉听出了话外之义。她避重就轻道:“连续工作虽然辛苦,但有一个月的休息时间也值,还能方便做长途旅行了。”她尽量用客观回答来表示自己的立场。这回答是正确的,还略微带一点儿浪漫的隐晦的邀请。毕竟刚开始,拒绝和接受都不能说得十分满,让日后关系的进与退有回旋余地。
“春山好”便成了固定约会场所。
大多数在四川高校毕业的学生,就业之地不是成都就是重庆。这是四川盆地上发展机遇最好的两座城市。一个是省会,一个是直辖市。只是两地人互相都不服,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常年交恶,你抢我的口粮,我夺你的城池,谁也不服谁,那时一个是巴国,一个是蜀国,这段老历史,几千年来,演变成为成渝两地民间口舌,直至今天仍旧如此。尤其是成都人瞧不上重庆人的低俗,重庆人瞧不上成都人的矫情,但是从国家一盘棋上讲,成都和重庆是重要的经济战略地,得增进伙伴关系。比如高铁提速后,一个半小时就将400公里的成渝两地拉近,成渝经济共荣圈,战略项目联盟,就坐了火箭般地在进行。成都人那副嗲嗲的口音,精打细算的性格,没阻碍它发展成国际大都市,有好事者在成都春熙路地铁站数人头,统计了高峰期进出的外国友人占比是百分之二十,外地人占比是百分之四十,那么只有百分之四十是本地人。
更多的成都本地人都流去外地了吗?不,他们在家里享受生活。
女孩子更愿意留在成都,那里生活安逸,大张旗鼓地养尊处优,而成都男人顾家,管得住。这都是学姐们的理论。
虽然听上去有些好逸恶劳,但是成都女人的那种优越感,你很容易猜到背后那块土壤。含着金钥匙长大的人没几个,但做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还是能够跳起脚尖试一试的。
成都那块土壤就是生长这种女人和妻子的。
田玉玉大学一毕业,就进了成都的一家合资公司,虽说是行政专员,没想到一干就是八九年,待遇也逐步上升,成了可信赖的中层领导。猎头公司也曾挖过她几次,但都没成功。她说服父母卖了重庆荣昌老家的房子,随她一起在成都二环买了三室一厅。一家人也以成都人自居。闲暇时看戏、泡馆、观展,诗情画意的饭馆多的是,就算什么也不做,溜溜马路,也让人神清气爽。
李季虽然在上海工作,却是四川南充人,他老家仍旧在南充,从上海轮船公司下班后,他每个月都要回南充,和父母待几天。那时,他第一段婚姻也落户在南充。不过和田玉玉有了情侣关系后,他则要在三地奔波了。南充和成都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南充曾经是县制,后来成了地级市。说到底两个人都是一个盆地的。说一样的方言,吃一样的辣椒。李季说女方的城市他并不太挑,因为自己的工作流动性太强,他可以迁就女方,“妻子在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到时候我来买房结婚。上海就是个挣钱的地方。”他说自己还是喜欢四川这种温吞的节奏,有人性,不慌不忙,喝茶散步,都没有压力,即使上街买菜,也不会像大城市人那样争分夺秒,搞得买瓶酱油也要计算时间成本。“生活还是很重要的事情。”他说。
“上海姑娘就没有动心的?”
“到我这个年纪谈不上动心不动心了。”李季说,“倒退十年,可能会。”他没有再做过多阐述,“你懂我的意思吗?”他很会拿捏男女间谈话的分寸。
“上海那地方,也有人给我介绍过。我也可以在那里买房。”李季沉吟了一会儿说,他不想离老家太远,老家有父母,如果能顺带照顾,方便走动下是最好的。所以成都户籍的女人,他是更愿意接触的。
他说得有理有据。田玉玉想,深谋远虑。
“两个人要相处舒适,就包括许多细节,比如饮食习惯、生活习惯,这些都会影响性格相处。很多小细节也能击败婚姻。”
田玉玉舒展眉头,在李季的描述引领下,她想象着两个人去菜市场,其乐融融地挑选白菜、土豆、番茄,那种场景她经历过,短暂、温暖,她也想有个固定的爱人,一起去超市的那种爱人,尤其是超市音乐《步步高》一响起,两个人挑挑拣拣的白菜青葱瞬间就变成了观山看潮的乐趣。那种快乐是浮动在脸庞和肢体上的,是过日子的快乐。只是过日子的男人都很难遇到。
这个世界也不知怎么了,上一代满大街都是过日子的男人,随便拎一个家庭出来,哪个男人不爱过日子?到自己这一代,过日子的男人成了婚姻中的稀罕物了。搞不好,成了最高要求。
态度正确之后,就是行动。
李季因为工作原因,每年来成都只有七八次,待上八九天,除了和田玉玉见面,也会会老朋友,有时也要回老家看看父母。他们也一块儿去看过成都的房子,金牛区、青羊区、武侯区都有不少好的新楼盘在开发,有的靠着博物馆,有的临近体育公园,价格不贵,一万五一平方米,可惜成都颁布了房产限购令,外地人必须有一年社保关系在此的,才有购房资格。李季无法以自己的名义在成都买房。
虽然买房遇阻,但不妨碍一块儿去看房,说不定多看几家就能找到突破口。
对田玉玉来说,一块儿看房,最舒心的是被当成新婚丈夫和新婚妻子的感觉。售楼小姐满脸热情,无微不至,左一个老公右一个老婆唱着,手持小射灯一会儿指向客厅,一会儿指向卧室,给安排这衣柜怎么摆,双人床怎么摆,孩子保姆又怎么安放。之后又殷勤备至地领往样板间,水晶吊灯下,客厅敞亮温暖,大小卧室布置得奢华浪漫,重点是厨房,整体橱柜明明是普通的黑白灰,就是有种莫名其妙的高级感。“这都是铝合金夹瓷砖的整体橱柜,防潮防霉,可以用一辈子。”售楼小姐的口气里都是对新婚生活的歌颂。
说也奇怪,田玉玉打量售楼小姐姐,明明是她在讨生活,可往这厨房一站,就是有种优越感。好像这家是售楼小姐的,或者,谁往这新房里一站,谁就有颐指气使的优越感。这感觉她没有对李季说,她偷偷打量,看见他不露声色的面孔下隐藏着满意。
家庭满满当当的充实感,瞬间就填满了购房者的身心。
再没有比拥有一个家更温暖人心的事情了。
完后两人甜蜜而辛劳地回到酒店,就势一躺。那时李季语气温柔,低缓,跟田玉玉描述未来生活:“买了这房子,你就从家里搬出来,我不在的时候,也可以让妈妈爸爸来住,平时凑个人气,你要是忙,请个钟点工,钟点工的费用我来付。客厅里留一面墙做幕墙电影用。电视机可以买小一点儿,放在饭厅,客厅的朝向要选采光好的,贵是贵点儿,但值得。我若休假回来,要学着给你做菜,炖点儿汤,那厨房不错,我就想一定要买个有大厨房的,瓷砖灶台很好,农家都是水泥砌的灶台,别说一辈子,几辈子都不坏。以前的整体橱柜都是合成板做的,中看不中用,我不想我老婆三天两头跪在那里擦霉斑,霉斑是致癌的。而且用不了多久会被水泡烂。厨房不错。”他又强调了一遍,“我其实是很喜欢家庭生活的,做饭,买菜,打扫卫生,平常的事情。”说到这里,他转头望着田玉玉,深情地说,“我就觉得特别快乐。我需要这种日常。”
田玉玉看见李季的眼神像大海一样轻柔,烟波浩渺,真想跳进去,跳到那潭深不可测的柔情里去和他日常生活。田玉玉的日常生活是和父母一块儿,她也喜欢这样的日子,安静、祥和,早上、晚上,一家人在桌上吃饭,有种坚不可摧的牢固感。不管有多少不高兴,单位上的,恋爱上的,可是坐在家里这张桌子上,就让田玉玉卸下来了。
这就是家。是真实的家,是水中捞月般的家。
几年以后,田玉玉回想此刻,虽明白他画饼充饥,却依然动人。那段看房的时间里,两个人都会同时沉浸在规划中,李季描述的成都婚房里的生活,也包括孩子出生后的安排,爷爷奶奶怎么带,旧衣服旧鞋子哪些亲戚有多的,都说得事无巨细。
躺在枕头上,他便拉着她的手,从食指、中指到小指,每一个关节、指头揉捏起来,很享受,田玉玉记得这种爱抚,“这是商阳穴,这是关冲穴,这是合谷穴,”李季会一边说一边教她,“这些穴位要经常按,就像这样,”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工作,轻重缓急,十分周到,“活血,对女人尤其重要。”有时田玉玉会昏昏欲睡,他就会停止对未来的描述,转过脸,轻微的喘息爬藤似的生长过来,那种靠近很奇怪,田玉玉觉得他们两个并不是特别了解,但确实很快乐。
“你的工作性质很好,我们可以做一些旅行计划。”田玉玉提议,她觉得和这个男人可以有一些更浪漫的体验,这样也许能够推进婚姻大事。
但是李季并不响应。“都行,”他回答得无所用心,“我对旅行没有什么特别兴趣。”他一年见她七八次,时间也不长,用来在外面跑跑看看,就消费掉了。他想静下来。他也不是没有旅游过,去开会的时候,主办方也会组织一些景点参观,也有兴奋一刻,但那是什么都安排好的情况下,没有筹备酒店、路线的繁琐,可他和田玉玉要是一块儿出行,这些筹备就会消解快乐。
“我来做攻略。”田玉玉兴致勃勃,她查看了崇州、邛崃、安岳、乐山这些地级市小城旅游的攻略,并提出了建议。
“我们可以先尝试下短途,先适应下,再从长计议。”李季用他一贯的工作态度,“时间拖长了,在外面会水土不服。”
适应什么?田玉玉不解,他俩还有什么需要适应的?都如此和谐了。但是李季那副办事人员的腔调,让人不能反驳,好像一反驳,她就不懂事了。
“那就自驾吧,可长可短,川西行,川南行,京广线也行,我们可以挨着跑一圈。”田玉玉一边说一边想象,她有同事曾夫妻俩从四川开到海南,路途艰辛,但风光无两。“干脆,我们可以租个房车,这样体验感会更好。”她打心眼里觉得李季有这样的假期,实在太美。
“两个人不适合房车。”李季从来没开过房车,不知道会面临什么突发状况。在上海工作多年,让他习惯了做规划,做准备,一切不确定性的事情会让人焦虑。凡事都要有控制感。这是现代生活的规则。
“为什么?”田玉玉再次不解,脱口而出。
“为什么?因为宽敞的空间会让人更孤独。”李季笑着说,“而且驾驶员会有一种货车司机的感觉。”这玩笑成分的话,听上去有几分调情。
田玉玉的表情灰了下。
“你实在想去我可以陪你。”李季做出了让步,一开始吧,男人总是会由着女人。
但取悦很艰难。
三年里,他们的旅行,一次时长最多三天。第一天白日相敬如宾,互相还照顾对方的喜好,带着准备好的零食、饮料,餐食上也极尽浪漫,说着热烈的话,晚上也略微兴奋,但到真正入睡的时候,一切就变了。辗转反侧,无法完全放松。第一晚的睡眠就像引线一样,不停燃烧,始终都到达不了那个炸弹,当然也可能是哑雷,等了整整一夜都没炸响。中途两个人先后下床,互相都知道对方被扰醒,躺在床上那个人还小心翼翼地关切询问,声线清晰,令下床的那个人略微不安。东方既白,如临大敌,因为再无法有时空让人安眠,不得不起床开始第二天的行程。第二天有些精力不济,拖着沉重的身心参观景点,像完成必要的工程。第二夜,睡眠半来不来,两个人也没多少心思说什么浪漫的话,做浪漫的事,等待各自与睡眠完成某种交易,也许其中一个人交易到了,也许两个人都没交易好,总之缺斤短两。到第三天白日,实在无法遮掩,吃过早饭,两人开始互相埋怨,数落对方的生活习惯,比如大便完后要不要洗手,喝水的时候为什么只洗一个杯子,自私、自我……那些琐碎的小事,积压的负面情绪,在第三天通通跑了出来,要算一个总账。他们几乎等不到第三天晚上,就要各自回家,寻找睡眠的抚慰。因为旅行线路都在四川省境内,一个回成都,一个回南充,都还是方便的事。
说来也怪,像中了魔一样,每次旅行的第三天,都是爆发争吵,也算不上争吵,都觉得处处不对,赔小心赔得对方和自己心里都十分委屈。两个人都是三十好几的成年人,所以知道见好就收。他们从来就没有过第四天的旅行。
李季的假期一结束便回到上海。他们一个在海上,一个在内陆,靠着微信、微博保持联系。
这第四个年头,“春山好”的设施没有更新,毛巾、浴巾磨出了线头,泛黄,变硬,带茬。茶杯也缺了口。但是价格比三年前还便宜一半,若是在美团APP上团购的话。
射灯照出来的温暖有些凌乱,大概是某个灯泡坏了,反正不用看书,不用太在意,他们将就着,过去轻盈的气氛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聊天,谈各自近况。
海上的日子乏善可陈。“就那个样,每天枯燥地工作。月底的伙食费涨价了,收20元一天。野外作业补助每天100元,其实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李季说完这些,随口一问,“你呢?”
田玉玉不知如何作答。行政工作的那一套按部就班,可仔细想每天其实是有故事的。因为每天回家,她都会和妈妈唠叨几句办公室的人事,比如某某又穿金戴银了,某某报账几次都填错了单子,某人又在会议上哗众取宠。都很琐碎,放在饭桌上讲,就是下饭菜。可现在,两个人攒了好长的时间凑在一块儿,就讲这些鸡零狗碎吗?他们欠缺一段日常生活的土壤,不讲点儿至关性命的话,似乎太不珍惜时间。那他们一开始都在讲些什么呢?互相介绍背景,热切地,集中注意力地,他们应当如初见般,说些能让彼此关系迅速升温的话,但又不是情话那样缥缈,还是要有些实际意义的,比如田玉玉觉得,他们能不能一块儿商量着给家里买点儿什么大物件,这些是一种情感空缺的补偿,又或是一种定情的筹码。
田玉玉身边也不乏这样的例子。身处两地聚少离多的夫妻、情侣,靠节日治病。各种法定、非法定的,官方的、民间的节日,男方就会给女方买礼物治疗。有的直接发金额不等的红包,520元、1314元是例行公事,若多加一个零,如5200元、13140元,可将数月里沉积的冰山溶解。
打开微信朋友圈,隔三岔五就能看见这些截图的红包数字或礼物美图。
田玉玉知道高额红包背后的补偿意义,但还是忍不住会去看,看别人炫爱,并且持续关注,是否别人的爱情真的地久天长,亘古不变。要是在某个重要节日里,发现某个女性朋友没有再发红包或炫耀礼物,她会有猜中谜语般的舒坦,“人性都差不多”。
以钱补情,这方面,女人不需要直说,只是稍微抱怨下,撒娇下,就可奏效。李季不是个吝啬的人,并且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强调他作为丈夫的担当。而且在成都买房的挫折不是很快就过去了吗?如果真要结婚,买房只是个技术问题,可以李季付款,房子先划在田玉玉名下,按揭共同承担,婚后再加个丈夫的名字也行啊。但是他得出这个首付,虽然不少,也要一百万,但是个态度,先讨个女方欢心,吃下定心丸,这一百万元买个百年好合并不贵。但这最近几次见面李季似乎都显得无动于衷,心灰意冷。
田玉玉在昏暗的房间中,觉得李季的脸色深不可测。大海是诡异的,也可能是阴暗的。热情是相互的,冷淡也是。最近,他没有升职,她也没有加薪,这样看来,能够聊的,乏善可陈。两个人,一个靠近写字台边蔫葡萄色玻璃下,一个仰卧在昏黄睡前灯里,互相并不发出亲近的邀请。白天明亮的利光偶尔会嗖地钻进房屋,如果去外面走走,一切也许会明朗轻快,但是,田玉玉知道,他需要待在四面是土木结构的地方,不能勉强。
酒店光线更觉昏暗。
“都三年了,这酒店旧得好快。”
“酒店都是这样,来来往往,磨损大。”
“那说明生意好。”
对话像丝线缠绕着双方,不觉得亲密,反倒腻烦。李季一点儿都没有主动的意思,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发出命令式求欢,说,“你过来吧。”田玉玉觉得他好像被什么事情缠住了,并且他不想从中脱身。
“现在还有在海上的感觉吗?”
“还好。”
还好就是不好。田玉玉想,但她也没有主动过去,她知道,此刻主动过去,那就是拒绝和受辱。他的拒绝像利剑,会刺痛肌肤,血流不止。他们越来越默契,在保持距离的理念上。
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她突然想起这句话,她能适应他的冷淡、疏离。
突然间,田玉玉很想逃离那个酒店,正好电话适时响起,这救了她。
“我十分钟后到。”她对着电话说了最后一句话,转头对李季说:“我要下楼去取个包裹。快递马上就到。”
酒店外的空气凛冽、清透,田玉玉如释重负。大街上奔波着快递员,他们掐着时间赶往客户,奔赴一个个项目,城市生活的规则就是确定性。这种确定性高效,促使生活越来越好,但却让人对不确定性——一切不确定性更加难耐。感情、婚事。
这是进化的代价吗?
田玉玉看了好几个快递员,没有一个是属于她的。很好,她可以整理头绪。五百米开外,就是她的家,支马路两旁挺立的榕树刚刚吐出嫩芽,这是雨水和雨水的间歇,浅绿和深绿色互为叠加,增进了这座城市的清新气息。
田玉玉一直和父母同住,即使李季专程来看望她,也不便留宿,尤其是他在成都买房无果以后,更不愿意和田玉玉的家人共处一室。
这样也好,大家都有了可供呼吸的空间。
李季有过一次婚姻,但无子女。经人牵线搭桥,两人相识。中间人说,你们条件般配,更重要的是,你们都是以结婚为目的来恋爱,所以价值观一致。
别耽误时间了,速战速决。
在第一个年头里,两人谈及过婚姻,那是他们最相爱的时间,也提到了要孩子,双方条件都不错,不过婚前先试探下二孩三孩的承担能力,也是有必要的。
“三胎是要把知识女性拖垮。”她觉得有必要先表态。
对国家刚刚放开的三孩政策,田玉玉本能地抵触,自己连一个孩子都还没生育过,现在要填鸭似地让年轻人重塑传统大家庭观,消化不了。
“是啊,养一个孩子的成本都很高,精英幼儿园、课外补课、小升初、高考、公招,哪一样不得父母们操心,”李季拨珠算盘般罗列,“不过在成都,比在上海养孩子成本要低。”
这出乎田玉玉意外,不过也赢得了加分。这意味着他们如果有了孩子,他会努力承担养家之责。
“你们是因为没有孩子离婚吗?”
“那只是一部分原因。”李季在斟酌怎么说才刚刚好,“当然了,也可能是我的工作作息,让大家无法好好生个孩子。但是两人离婚,原因是很复杂的。”
“怎么复杂?”田玉玉并不真心打听,但是他已经把话递到嘴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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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全文刊载于《广州文艺》2025年第01期
【强雯,中国作协会员,重庆市渝中区作协主席。有小说,散文,诗歌见诸各刊。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北京文学 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 好小说》等转载。著有图书《访古记》《岭上一号》《石燕》《养羞人》《吃鲸鱼的骡子》《重庆人绝不拉稀摆带》《母城之光》等。曾获中国新闻奖 、重庆文学奖、红岩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