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4年第6期|赵德发:海飓(长篇小说 节选)
……
二
清晨,邢昭衍的家中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邢昭衍要陪父亲去前海看自家轮船,到后院为父亲鞴驴,杏花对大船说:“咱俩也去看看。”大船兴奋地手舞足蹈:“去看!去看!”梭子却说:“大船去吧,杏花你不能去。”杏花恼了:“娘,我为啥不能去?”梭子冷冷地说:“你今年多大了?”杏花说:“虚岁十七,怎么了?”梭子说:“大闺女了,不能抛头露面。”杏花涨红着小脸说:“我怎么就不能抛头露面?俺爹好不容易买回了大船,你不叫俺去瞅一眼?俺不上船,就到前海看看。”梭子说:“前海人多眼杂,你甭去招惹是非。”杏花梗着脖子往外走:“我非去不可,我能招惹什么是非?”梭子抱着不满两周岁的小儿子三板阻拦:“你敢?你不能去!”
邢昭衍听见争吵,牵着驴过来,驴背上坐着他的父亲邢泰稔。大船急忙跑上去说:“爹,俺姐要去看船,俺娘不让!”邢昭衍对梭子说:“让他俩都去吧。”梭子却很坚决:“杏花不能去!大户人家的小姐得守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杏花却转身跑到院门之外,边跑边说:“我就要出,就要迈!”邢昭衍急忙推了一下大船:“快跟着你姐!”大船像脱兔一般蹿出院子,邢昭衍也赶着驴急急追赶。
梭子气得浑身哆嗦,奶妈桃子过来,接过她怀中的三板劝道:“少奶奶,让他们去吧,您别气着。”梭子走进堂屋,坐到椅子上急喘不止。
驴老了,脚步也迟缓。当它把邢泰稔驮到前海时,前海却没有杏花和大船的身影,只有接海的一些人向停在远处的“昭衍号”指指点点。一个打鱼回来的老头向邢泰稔奉承道:“您儿的诨名没有白起,邢一杠,一杠邢,太行了!马蹄所没人能比!”一个鱼贩子嘻嘻笑道:“邢老爷,您还要那两条丈八船干啥?赶紧卖了享清福,跟着您儿的火轮船跑遍四海!”邢泰稔在驴背上挺直老腰,故作矜持:“我不去,火轮船跑得太快,那烟味儿我闻不得!”
邢昭衍看见,东边海崖上有一些人,杏花和大船也在其中,就和父亲说了一声,把缰绳交到他手上,往海崖走去。两个孩子一直站在那里看轮船,又说又笑,引得好多人侧脸看他俩。邢昭衍走近了,对杏花说:“闺女,已经看过船了,回家吧,甭叫恁娘惦记。”杏花瞅着轮船说:“爹,我想坐这船,去大连看看俺姨,俺想她。”邢昭衍沉默片刻说:“多年没有音信,谁知道她在大连哪里?我这次去如果能找到她,下次就带你过去。”杏花点点头:“嗯。”便转身扯着大船回家了。
邢昭衍走到龙神庙东边,见父亲正和几个老头坐在石盘上抽烟拉呱儿,便没去打扰他们,径直走向恒记商号,看招揽乘客的事情办得怎样。昨晚他下船就到了这里,连夜和魏总管等人商量,写出告示,在多地广泛张贴,告知人们恒记商号的“昭衍号”轮船,四月初九直航大连,票价五元,有愿坐船者从速买票。
邢昭衍又和魏总管、小周商量,“昭衍号”还缺三个水手,一个煤匠,一个伙夫,需要选人顶上。小周说:“水手可以从老爷的丈八船上选,他们有出海经验。煤匠好找,只要有力气,不怕累,会往锅炉里扔煤就行。”邢昭衍说:“光有力气不行。我在船上观察过,何时加煤,加多加少,有很多讲究,不然会浪费的。”小周说:“那就找个既有力气又长脑子的。至于伙夫,我看在商号做饭的老门就行,手艺好,也勤快。”
第二天上午,邢昭衍坐着父亲的一条丈八船,把补缺的水手、煤匠、伙夫送上“昭衍号”,由船上的人教他们相关技术。水头带着三个新水手,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边走边讲。但他的家乡话难懂,新水手听不明白,水头就不耐烦,骂他们“冻怂”。“冻怂”就是笨蛋,邢昭衍在一边听见,走过去让水头耐心一点,不要无礼,水头这才稍稍收敛,但还是很不耐烦。
见他这样,邢昭衍找到阚船长说:“这个水头不能再用。”阚船长说:“我知道,他脾气不好,动不动就骂人。您说不能用,就把他辞退好了。”邢昭衍说:“咱们先不跟他说这事,去青岛的路上把他辞退,我给他回去的路费。”阚船长沉默片刻说:“好吧。不过,让谁当水头呢?”邢昭衍说:“一直跟着我的小周挺好,让他暂时当水头。找到合适的人,再把他替下来。”
四月初八这天下午,邢昭衍与魏总管在商号里盘点,共卖出二百六十三张船票。邢昭衍说:“回程还是拉粮。现在是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拉高粱回来,既能解饥荒,也能赚钱。”魏总管说:“对。前几年,马蹄所先后有几条大风船往大连送客拉粮,都没赚多少钱。加上路太远,有风险,这几年没有人再去。咱们有了轮船,这生意就好做了。”二人商量好,邢昭衍到大连买上高粱,立马发电报回来,魏总管联系买粮的客户,准备接船。
四月初九一早,“昭衍号”开始上客。丈八船、小舢板用了十来条,很快把全部乘客送到船上。一共三个大舱,两个装男客,一个装女客。还像当年商号里的“义兴号”那样拉客,每个船舱都有人负责,出现各种情况时能马上解决。
起航后走了一段,阚船长把水头叫到船长室,当着邢昭衍的面,宣布了解雇他的决定,并把二十块大洋放在他面前。水头愣了片刻,抓起大洋揣进兜里,撇着嘴说:“很好,我正想辞工。马蹄所是什么鬼地方,连码头都没有,船靠不了岸,弟兄们待在船上都憋死了!”说完,便气鼓鼓地走了。到了青岛港,水头背着包,抢在乘客前面扬长而去。
第二天下午,“昭衍号”顺利驶入大连湾。小周坐舢板先登岸,到大连埠头事务所办理登记,交上费用,拿到了泊位停靠手续。傍晚,“昭衍号”停在第二码头,乘客全部下船。
邢昭衍也下了船。他在船上就看到,货场上有一些粮垛,便想赶紧了解行情。他和小周到了货场,发现那里有高粱、大豆,都用麻袋装着堆在那里。他们想找老客户严老板,但是转了许多地方都没找到。
此时路灯已亮,每一盏灯下面都有小吃摊。邢昭衍和小周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前面一个女人用山东话大声喊:“海凉粉!海凉粉!可好吃啦!”邢昭衍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往前走近一看,那人好像是篣子。他定了定神,仔细端详,发现真的是她,只是脸上有皱纹,腰身也变粗了,像个中年女人。她坐在一张小桌子后面,桌上摆着两碗海凉粉和一些调料瓶。小周问他:“是不是想吃海凉粉?”邢昭衍说:“你没认出来?那是我家孩子他姨。”小周惊讶地瞅着那边道:“啊,还真是她,她怎么在这里卖海凉粉?昭光哥呢?”
“姐夫!姐夫!”篣子在那边叫了起来,邢昭衍急忙走到摊前。篣子站起来半张双臂要扑向他,却又觉得不妥,就往地上一蹲,“呜呜”大哭。邢昭衍蹲到她面前问:“他姨,我这次来大连,就想找你,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昭光呢?他在哪里?”篣子只是哭,把头垂下摇了又摇。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跑过来,抱着篣子的肩膀问:“妈,你怎么哭了?”篣子这才抬起头,擦擦脸上的泪水,指着邢昭衍对孩子说:“大缆,这是你姨父,快叫姨父。”男孩扬起脸,怯怯地叫了一声“姨父”。邢昭衍答应着,发现这个叫大缆的孩子眉清目秀,像他的某个熟人。到底像谁,他一时想不起来。
篣子问他,家里人都怎样,邢昭衍就把岳父一家和梭子母子的情况说了说。篣子眼泪汪汪道:“真想他们呀……”
站在远处的小周走过来,叫了一声“嫂子”。篣子也认出他,带着笑容道:“小周,俺混成这样,叫你看笑话啦。”小周问:“昭光哥呢?他在哪里?”篣子叹了口气:“五年前走了,再也没有音信。”邢昭衍很吃惊:“啊,他为什么走了?”篣子说:“他嫌我跟洪船长好,生了个孩子不像他。”邢昭衍再看一眼那个孩子,便看到了洪船长的影子。
邢昭衍朝海上看一眼,问道:“洪船长又出海了?”篣子也扭头看着海上:“嗯,又出海了,再也不回来了。”邢昭衍心头一颤:“怎么回事?”篣子的泪水滚滚而下,映出路灯的光亮。她哽咽道:“三年前,他运煤去日本,遇上台风,船翻了……”
邢昭衍望着黑咕隆咚、阴云密布的东方,长时间没有说话,耳边又响起了洪船长吹奏口琴的声音。
篣子撩起褂襟擦擦眼泪,用刀去木盆里割一块海凉粉,切成一堆小方块,分装到两个碗里,再倒上蒜泥。“姐夫,小周,咱不说那些倒霉事了,你俩尝尝我做的海凉粉吧。咱们那里的凉粉都是豌豆、绿豆做的,这是牛毛菜做的。”邢昭衍接过篣子递过来的竹签,插起一块海凉粉放到嘴里,尝了尝说:“嗯,真不错,滑溜,清爽。”
又有人过来吃海凉粉,篣子忙着招呼他们,邢昭衍和小周不再作声,默默把海凉粉吃完。见篣子忙完,邢昭衍问道:“他姨,你带着这个孩子,就靠卖海凉粉为生?”篣子凄然一笑:“海凉粉只能卖半年,海水凉了就没法去采牛毛菜了。”邢昭衍问:“是你去采的?”篣子说:“是,只能趁着退潮,采石头上露出来的。去的人多采不到,就买海碰子的。”邢昭衍问:“你现在住在哪里?”篣子说:“原先是租房住,昭光走了,洪船长死了,就交不起房租了。幸亏房东可怜俺孤儿寡母,让俺继续住着,给他家干些零活抵房租。”
邢昭衍听到这里心痛难耐,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他姨,你收拾一下跟我回去,过一两天就开船。”篣子马上摇头:“我不回去。”邢昭衍火了:“你不回去,就在大连受这个罪?”篣子说:“受罪我也认了。”邢昭衍提高了嗓门儿:“你怎么这么犟?听我的行不行?”篣子梗着脖子道:“我不听,就不听!”
“怎么啦媳妇?这是谁呀?”有人高声问。
邢昭衍扭头一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粗壮汉子走了过来。他褂襟大敞,露着胸腹上的一块块黑亮肌肉。篣子看了他一眼,换上笑脸指着邢昭衍道:“老鲍,这是我姐夫,来大连做生意。”粗壮汉子也露出笑容:“姐夫?邢老板?我听篣子多次说起你。我是莒县的,叫鲍九,咱们是老乡!”邢昭衍瞬间明白了他和篣子的关系,强忍着反感与他握手:“老乡,你在大连发财?”鲍九用他特别有力的手掌攥了邢昭衍一下:“姐夫别埋汰俺,俺就是码头上的一个苦力,天天扛大包,挣点血汗钱!哎,你还没吃饭吧?咱到那边吃饺子,喝点小酒!”听鲍九这么说,邢昭衍也想从他口中了解篣子的事情和大连的粮食行情,就说:“好,听鲍老弟的。”邢昭衍扯了小男孩一把:“跟我们一块吃饺子去。”小男孩双眼发亮,去看篣子。篣子却说:“老爷们儿喝酒,小孩子不要跟着。”邢昭衍说:“这样吧,我到那边买两盘,让小周送过来。”
前面有一个水饺摊,三张矮桌子,一对夫妻在那里忙活。见他们三个过来,女人操着胶东口音招呼他们。三人坐下,邢昭衍让老板娘先煮两盘饺子。鲍九则看着摊子上摆的几样凉菜,点了四样,要了一瓶白酒。饺子煮好后,邢昭衍让小周送给篣子母子俩,而后与鲍九一边喝酒,一边打听大连的高粱价格。鲍九说:“一吨十二元上下。”邢昭衍说:“哦,比八年前还便宜。”鲍九说:“这个价钱还卖不完呢!这些年闯关东的越来越多,来了就开荒种地。每年的秋冬季节,大连码头上堆得满满当当,有好多船往烟台、青岛、上海运,全靠俺们这些苦力往船上背。姐夫,你开大轮船,多往这边拉人,多往咱那边拉粮食!”邢昭衍点点头:“嗯,如果顺利,我打算长期做下去。”
邢昭衍心里一动,问鲍九识不识字,会不会算账。鲍九说:“会呀,我带了一帮莒县的兄弟在这里干活,每天都把账记得清清楚楚,谁背了多少麻袋,该发多少工钱,从没错过。”邢昭衍问他:“在老家是不是上过学?”鲍九说,上过三年私塾,因为他爹赌钱把地和屋统统输光了,他才来大连的。
邢昭衍又问他:“是怎么认识篣子的?”鲍九说:“吃海凉粉认识的。两年前的一天晚上,我收了工来这边吃东西,见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卖海凉粉,就坐下吃了两碗。听她说,是马蹄所的,就认了这个老乡,便经常来吃。有一回,我刚过来,看见一个坏小子调戏她,让我一皮锤揍倒了。从那以后,码头上都知道卖海凉粉的女人有我老鲍护着,不敢随便欺负她。姐夫,对不起,我跟篣子这样,就是老家人说的‘搿伙’,怪丢人的。我跟篣子说,我养着她,可她不答应。我知道我的身份,早就跟篣子说了,如果邢昭光回来,还认她作老婆,我就立马滚蛋,再不插杠子。人家,毕竟是明媒正娶……”
听到这里,邢昭衍心中五味杂陈。他认定,鲍九是个好人,就和鲍九商量,以后能不能给他帮忙,联系货源,找人装船。鲍九听了满口答应,说:“姐夫你放心,我在这码头上已经混熟了,认识一些粮贩子,手下还有一帮兄弟,一定给你把事情办好!”邢昭衍听了十分高兴,与他碰杯,约定明天一早在码头见面,找粮商谈生意。
而后,三人一起又去了篣子那边。邢昭衍说:“他姨,我回船了,你卖完海凉粉也赶紧回家吧。”篣子瞅着他,双眼在路灯下泛着泪光:“姐夫,你什么时候回马蹄所?帮我捎点东西回去。”邢昭衍说:“我还没买上高粱呢,最快也得后天才走。”篣子说:“知道了,你明天晚上再来一趟,行吧?”邢昭衍说:“好。”
与篣子和鲍九告别后,邢昭衍与小周一起回到船上。船长阚大州正和大副、轮机长等人在甲板上喝酒,邀他们也来上二两。邢昭衍说喝过了,就独自走到船尾坐下。小周则在船上转悠,巡视各处。
邢昭衍坐在船尾,望着岸上,远远看见篣子在路灯下卖海凉粉,孩子在一边跑来跑去。鲍九帮篣子收拾碗筷。他想,这也是一家三口,“搿伙”着过日子的一家三口。
第二天吃过早饭,邢昭衍和小周走到甲板一看,鲍九已经站在码头上向他俩招手。二人登岸,鲍九带他们来到旁边的街上,说这里有个姓尤的老板,粮食生意做得大,人也耿直。
说着三人到了一个门口,门边挂着“大连汇通粮食贸易公司”招牌。鲍九敲了敲门,有人从门板上的小窟窿向外看。鲍九笑着向里面的人说:“我是老鲍,有老乡来买高粱。”那门随即打开,一个壮实青年带他们进了屋。尤老板从另一间屋出来,拿着根牙签边走边剔。邢昭衍向他抱拳问好,递上名片,尤老板看了看说:“欢迎老乡。”
邢昭衍开门见山,就和尤老板说了自己新买了轮船,要往马蹄所拉高粱的打算。尤老板说:“好呀,我这里货源充足,东三省的粮贩子,跟我有联系的有二百多个。咱们商量商量,只要价格合适,可以长期合作。”二人谈了一会儿,又去码头上验了货,最后商定以每吨十三元的价格成交,先交两千元定金,最后按实际装船数量结算。随后,尤老板安排手下一位姓林的经理坐镇码头,负责交货。
当天,鲍九就带领他手下的二十多个兄弟开始装船。来来回回,干到傍晚才收工,说明天再接着干。
邢昭衍没有忘记与篣子的约定,与鲍九一起去了她的摊子。篣子拿出一个包袱,说给她爹娘一人买了一双鞋,给她姐和几个孩子买了衣裳,不知道孩子长得多高,估摸着买的。邢昭衍说:“叫你破费了。”篣子又说:“有了轮船很方便,你叫俺姐带着孩子来大连耍一趟。”邢昭衍说:“你姐不行,三板太小,我可以叫杏花和大船来,他们可想你了。”篣子听了又去擦眼抹泪:“我也想两个孩子,叫他们来吧。”
当着篣子的面,邢昭衍给了鲍九二十块大洋。鲍九接到手问:“这是结苦力的工钱?”邢昭衍说:“不是,工钱明天由小周跟你结算,这是你给我联系生意的酬劳。”鲍九瞪大双眼道:“用得着这么多?”邢昭衍说:“你去租个像样的住处,以后我发电报,能有个投递地址。”鲍九说:“好。”鲍九顺手将钱递给篣子:“媳妇,你收下。”篣子说:“谢谢姐夫。”就接了过去。
第二天中午,“昭衍号”装满高粱,共五百二十六吨。与尤老板结清粮款,邢昭衍去电报局给魏总管发电,告诉他今天起航,明晚能到,可按每吨十九元预售。
回到船上,邢昭衍看见货舱已经盖好,就让阚船长起航。汽笛长鸣,船驶离码头。邢昭衍往岸上望去,看见篣子领着孩子,站在码头向这边挥手。他心中感动,也向母子俩挥手。他又想到,几年前,篣子肯定也在大连港的码头上一次次为洪船长送行。看着那个酷似洪船长的男孩,他心生悲悯,唏嘘不已。
三
“昭衍号”再次去大连,杏花成了船上的一道亮丽风景。杏花上船后不晕不吐,精神头儿十足,穿着小姨篣子给她买的粉红色布拉吉,站在船边迎风而立。她腰细胸鼓,小脸飞红,刘海在额头飞扬,黑油油的大辫子在背后甩动,让船上的乘客看傻了眼。
邢昭衍看着闺女的背影,也觉得赏心悦目,从心底涌出作为父亲的自豪。但他回头向马蹄所的方向望去,心中又泛上担忧。他知道,梭子此时肯定是担惊受怕,坐立不安。三天前的晚上,他把篣子想让两个孩子去大连玩的话说了,梭子吓得小脸焦黄,指着东北方向骂道:“篣子想要我的命呀?叫两个孩子漂洋过海,亏她想得出来!”邢昭衍劝她说:“他姨想你也想孩子,你不能去,叫孩子过去一趟吧。到那里玩两天,马上跟着船回来。”劝了半天,梭子才松口,说杏花可以去,大船不行,老大小舻前年刚出了事,大船可不能再有闪失。邢昭衍想,梭子说得也对,泛海行船,毕竟有风险,还是把大船留在家里为好。第二天早晨吃饭时,杏花再次央求带她去大连时,邢昭衍顺水推舟答应了。大船也嚷嚷着要去,邢昭衍说:“不行,你别耽误了念书。”大船没办法,把碗一放,背着书包走了。
今天早晨临上船,母女俩再起争执。杏花要穿布拉吉,梭子不让,说:“大闺女穿裙子,露着半截腿,风一刮就掀起来了,丢死人了。”杏花跺脚道:“这是小姨买的裙子!我非穿不可,不穿对不起小姨!”梭子阻止不了,只好提出折中方案,让杏花外边穿裙子,里面穿裤子。邢昭衍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就让杏花答应下来。
在船边站了两个多钟头,日头渐高,晒得人受不了,杏花才跑进邢昭衍为她安排的舱室里坐着。
傍晚没有了日头,杏花又到船边站了一会儿,在舱内蹲了一天的乘客也纷纷出来透气,甲板上人头攒动。晚上八点半,海上刮起大风,“昭衍号”摇摇晃晃,有人开始呕吐。邢昭衍怕乘客在外面出事,让小周和水头小鲻鱼把他们全部撵进舱里。
邢昭衍去两个男舱和一个女舱的舱口查看一番,见里面都安顿下来,觉得有小周和小鲻鱼两人轮流值班,不会有事,就去自己的舱室躺了一会儿。蒙眬入睡时,却听见外面有人哭喊:“我不蹲监狱!死也不蹲!”邢昭衍一跃而起跑到外面,只见一个留着半截花白头发的老汉又蹦又跳,像疯了一样。一个中年男人扯着老汉的胳膊说:“二哥,咱这不是蹲监狱!明天咱就到表弟那里了!”老汉还是疯闹,想甩掉他的兄弟,闹着闹着就到了船边。邢昭衍赶紧大喊:“小心,别掉下去!”边喊边往老汉身边跑。然而已经晚了,只见老汉在摆脱他兄弟之后,往栏杆上一扑又一滚,人就不见了。
邢昭衍全身一震,肝胆欲裂,急忙跑向驾驶室,让值班的大副停船救人。大副打了个左满舵,防备螺旋桨把落水之人撕碎。邢昭衍又说:“你赶快回去。”大副说:“回去也找不见。”邢昭衍只好去把阚船长叫来。阚船长听说是有人跳海,这么回答:“按照惯例,旅客在船上自杀,承运人不承担赔偿责任,更不用停船救人。而且现在根本找不着人。”
小周走到邢昭衍身边,小声向他道:“怪我,刚才到舱里睡了。我应该通宵值班的。”邢昭衍说:“咱们都大意了,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你拿二十块大洋给他兄弟,作为咱们的一点心意吧。”小周点点头,回舱拿来大洋。那个中年男人接过去,望着海里大声说:“二哥,船主给咱钱了。也没地方给你买纸烧,给你几块大洋当路费,你自己回家吧!”说罢,一块一块向海里抛,连抛三块。甲板上的乘客纷纷表示惋惜,说:“你给他现大洋,他没法使哇!”
过了一会儿,那个中年男人下到舱里,小周和小鲻鱼也把甲板上的乘客撵了进去。邢昭衍和小周、小鲻鱼一直守在甲板上,唯恐再出事。邢昭衍回头看看,想象那个老汉在水里挣扎、淹死,成为渔民所说的孤魂野鬼,便心痛不已。
片刻后,二号舱口突然有一个老头蹿出来,直扑船边,被小周结结实实抱住。老头一边挣扎一边吆喝:“我也不蹲监狱!我也不蹲监狱!”从舱里追出来的一个人劝他:“爹,咱可不能拿命换钱!”邢昭衍问:“为什么要跳海?”那人说:“我爹看到刚才有人掉到海里,他兄弟得了二十块大洋。就跟我说,咱到了大连还得往吉林走,路费不够。他学那个人,不要这条老命了,免得一路要饭……”
邢昭衍听后,眼泪夺眶而出。他走到无人处,任泪水奔流,被海风吹飞。他想,老乡们本来安土重迁,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背井离乡。一年一年,一船一船,去东北的有多少人了,却还是前赴后继,似乎永远也拉不尽!
邢昭衍也发现了这其中的悖论:他希望老乡们都能在老家安居乐业,可是自己的航运事业却要借他们发展起来。哎,凭我一己之力,不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那就以低廉的船费帮他们跨海北上吧。但是,坐我这船虽然花费少,却不舒适。这是货轮,不是客轮,用货舱装人确实不妥,以后我还是要买客货两用轮船,让“昭衍号”专门运货。
天亮时到了槎山外海,先后遇见在这条主航道上行驶的几艘客轮。邢昭衍盯着它们看,心中有惭愧、有自卑,更有奋起直追的决心与力量。中午进入大连湾,港口与城市尽收眼帘。邢昭衍指给杏花看,杏花兴奋得又蹦又跳:“真好!那么多船,那么多楼!”
进港时,看到两座灯塔,杏花问那是什么,干什么用,邢昭衍就告诉了她。杏花看看南边的红灯塔,再看看北面的白灯塔,突然说:“爹,你在马蹄所也建两座,叫黑夜回来的船有个奔头。”邢昭衍心中一动,说:“这可不是小事。明天如果有空,咱到灯塔那里看看,问问怎么建,得花多少钱。”
进港之后,鲍九正站在第二码头顶端等待,向他们挥手,并引船到一个泊位停下。邢昭衍领着杏花率先下去,鲍九看着杏花说:“这是外甥女吧?篣子天天盼你来呀!”邢昭衍让杏花叫他“鲍叔”,杏花便羞答答地叫了一声。邢昭衍问鲍九:“高粱订好了吗?”鲍九说:“订好了,还是尤老板的货,林经理在那边等着呢。”邢昭衍说:“先不见他,船舱要打扫干净才能装粮食,趁这空当儿,把杏花送到篣子那里。”鲍九说:“中,咱们走。”邢昭衍说:“坐车吧。”说罢就向近处停着的几辆黄包车招手。这一下叫来了五六辆,邢昭衍选了三辆。鲍九在前,说了要去的地方,车夫答应一声立即起步。杏花的车居中,邢昭衍在后,三辆车相互跟着走了。一路上杏花兴奋地向路两边看,还高举一只手,从低垂下来的树枝上拽下一串洋槐花,放到鼻子上闻闻:“真香!”
看着白白的洋槐花,闻着它的清香味儿,穿街走巷,最后到了一排平房小院前。这里没有院墙,只有一圈篱笆加一扇木门。鲍九下车后大喊:“媳妇,姐夫跟外甥女来啦!”
看见篣子从屋里出来,杏花叫了一声“小姨”,下车后立即跑进院里,跟篣子抱在了一起。邢昭衍走进去时,她俩脸贴脸,泪水交融。篣子放开杏花,擦擦眼泪上下打量着她:“俺外甥女成大闺女了,真俊!穿这布拉吉正合适。哎哟,里面怎么穿了裤子?”杏花就说了她娘不让穿的事。篣子说:“现在是什么社会啦?恁娘还是死脑筋!”
篣子让邢昭衍和杏花进屋坐。邢昭衍走进去,见正面是一盘大炕,炕角摞着被子和褥子,眉头就皱了起来。篣子看透了他的心思,说:“杏花来了,叫老鲍跟他的兄弟们睡。”鲍九说:“对,那群兄弟租了房子睡大通铺,我去跟他们挤一挤。”邢昭衍这才放下心来。
邢昭衍对杏花说,他要和鲍九一起去买高粱装船,让她听小姨的话,不要乱跑。篣子和杏花到门口送他俩,回到院里不见大缆。杏花问:“表弟呢?”话音刚落,就听屋里响起一种极其好听的声音。杏花随小姨走进屋里,只见大缆靠在炕沿上,把一个铮亮的玩意儿举到嘴上“呜呜”吹着。杏花坐到大缆旁边,问小姨:“这是什么玩意儿?”篣子说:“是口琴。”杏花说:“真好看,真好听!”这么一夸,大缆更来劲了,一边吹一边摇头晃脑。篣子小声对杏花说:“大缆就是把口琴吹出个响声罢了,没个腔调。他爸吹得好听。”杏花问:“他爸是谁?俺四叔?”篣子鄙夷地一笑:“你四叔会吹个屁。他爸是船长。”杏花惊讶地看看她,又看看大缆。大缆举着口琴送给杏花:“表姐,你吹。”杏花接过来,把口琴举到嘴边。一吹,口琴轻轻震动,让她的嘴唇麻酥酥的,发出的声音让她的心也麻酥酥的。大缆说:“表姐,你再吸气。”杏花吸上一口却停下了,将口琴还给小表弟。篣子问她:“怎么不吹了?”杏花说:“一吹,浑身麻酥酥的受不了。”篣子笑了:“当初我第一回听大缆他爸吹,也是浑身麻酥酥的。”杏花问:“在哪里听的?”篣子说:“在他开的船上呀,从马蹄所到大连,我听了一路。”杏花立即指着她说:“我知道了,大缆他爸是洪船长,我见过他!”篣子说:“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他穿白制服,戴大盖帽,要多俊有多俊。”杏花说:“你给洪船长生下孩子,怎么不嫁给他呢?”篣子叹气道:“唉,他家里有老婆,我这边也有你四叔呀。”“四叔不在大连?他去哪里了?”“我不知道,我一辈子不想见他。”杏花听了这话,沉默不语。
口琴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大缆手举口琴,摇晃着小脑袋在吹,陶然若醉。杏花问小姨:“洪船长的口琴怎么留了下来?”篣子说:“他那次出海,可能是预感到要出事,就没带口琴,说给孩子留做个念想……”篣子抖动着嘴唇说不下去了。
篣子平稳了一下情绪,便起身去做饭。她和面擀面条,杏花给她帮忙,蹲到灶前点火烧水,二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话。篣子问家里人怎么样,杏花一一告诉她。篣子说:“真想他们呀。”杏花说:“你领着大缆回去看看。”篣子却摇头道:“没法回呀,我还算是你四叔的老婆,可他把我撇了;老鲍说我是他媳妇,可我跟他又不是正经夫妻;另外还有大缆,我带回去怎么说?”杏花说:“是怪难办。小姨,你找的男人太多了!”篣子苦笑了一声:“杏花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明白,等你大了再跟你讲。”
二人又说别的,说大连,说马蹄所。等到面条煮好,喊来大缆一起吃,篣子说:“吃了饭,咱娘儿仨逛街去。”杏花眉开眼笑:“中!”
篣子带着两个孩子,走了好大一会儿,才来到繁华市区。一边逛街,一边买各种小吃品尝。炸虾片、烤鱿鱼、海菜包子、炒焖子,尝了一样又一样,两个孩子都吃得饱饱的。
太阳已经落到西边,杏花说想去看看“昭衍号”装满高粱没有。篣子就领着她和大缆去了港上。他们在一片粮垛中间东寻西找,终于看到了远处的邢昭衍和小周。杏花向那边跑过去,辫子与裙摆在身后荡起,煞是好看,引得一些苦力扭头观赏。
邢昭衍看见杏花跑来,指着她说:“跑什么呀?要是叫恁娘看见,又嫌你没家教。”杏花吐了一下舌头:“俺娘不是没在这里嘛。”篣子问:“装得怎么样了?”邢昭衍说:“才装了一个舱,明天中午才能装完。”
杏花向远处的灯塔瞅了瞅:“爹,咱们去看看灯塔呗?”邢昭衍说:“好,现在就去。”他弯下腰去问大缆:“你去不去?”大缆却打着呵欠摇头。篣子说:“大缆今天逛街逛累了,你俩去吧,我带他回家。”说罢扯着儿子走了。
大连港有四道防波堤,留出大、中、小三个出入口,两座灯塔建在最大的出入口两端。邢昭衍发现南边的红灯塔近一些,就和杏花往那边走。走到第一码头末端,就到了水泥防波堤的起点,见堤外浪涛涌来,激起一个个浪头,水花飞溅。邢昭衍问杏花:“敢不敢上。”杏花说:“敢!”
然而,他俩刚要上去,从岗亭里走出一个端着枪的日本兵,声色俱厉说了几句什么,把杏花吓得躲到父亲身后。邢昭衍明白日本兵的意思,转身对杏花说:“他不让上去,咱们回吧。”
第二天中午,“昭衍号”载着一船高粱起航,第三天上午到了青岛港。趁着上煤、上水的空当儿,邢昭衍带杏花上岸,逛了中山路,看了前海栈桥。这天,杏花还穿着布拉吉,里面却没再穿长裤。到了栈桥,穿裙子的女性很多,就显不出她的特别了。走到栈桥末端,杏花指着远处兴奋地大声道:“爹,那里也有灯塔!”邢昭衍说:“不光那里有,青岛的灯塔有好几座。”杏花说:“那你还不打听一下咋建?”邢昭衍说:“我听说灯塔属于海关管理,咱们去那里问问。”他叫了两辆黄包车,说去海关,车夫立即飞跑。
到了新疆路边的一座四层洋楼,邢昭衍向门卫说明来意,门卫便把他带进楼里的一个房间。里面坐着一个洋人、一个中国人,洋人很年轻,皮肤煞白。他用一双大蓝眼看看邢昭衍,再看看杏花,突然向她做了个鬼脸。杏花吓得转身跑到门外,洋人看着她的背影哈哈大笑。
一转眼,洋人突然换上严肃神态。那位中国人向邢昭衍介绍说:“他是杰森科长,英国人。”杰森通过翻译问邢昭衍:“有什么事情?”邢昭衍就把他想要在马蹄所建灯塔的事讲了。翻译把他的话翻译过去,杰森面无表情,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说:“邢先生,你要建灯塔,懂得怎么建吗?知道花多少钱吗?知道灯塔建起之后要有人看守吗?”邢昭衍在翻译口中得知这三问,尴尬地笑着,连连摇头。
躲在门外偷听的杏花开口了:“俺要是知道,还用得着来问你?”
杰森看见她生气的模样,夸张着表情,做出目瞪口呆的样子。邢昭衍见状,急忙解释,说:“我女儿非常渴望在马蹄所建起灯塔,让黑夜里回来的船有奔头。奔头,就是目标。”
翻译把这话翻过去,杰森立即将两手抬起,在胸前有力地一下下顿着,说了一通。翻译转达了他的意思:他身为航标科科长,一定尽力而为,帮助小姑娘实现美好心愿。邢昭衍和杏花脸上现出笑容,一齐向杰森道谢。
杰森与邢昭衍商定,第一步,派人到马蹄所勘察,确定灯塔位置;第二步,让工程师设计,并确定照明方式;第三步,由邢昭衍组织施工;第四步,海关派人过去维护、运营。邢昭衍说:“下一个航次在五天以后,您准备派人吧。”杰森连说了几个“OK”。
杰森又盯着杏花边看边说,还做了个鬼脸。邢昭衍问翻译:“他说了什么?”翻译笑了笑:“杰森先生说,等到马蹄所的灯塔建起来,他想去做一位灯塔看守人,和这位美丽的小姑娘一起玩耍。”邢昭衍知道,洋人爱开玩笑,没有在意。杏花听了,却羞得小脸通红。
回到马蹄所已是傍晚。“昭衍号”下锚时,杏花已经在舱房里脱下裙子换上裤子。她站到船头,望着一里之外的海崖,目光里充满憧憬:“爹,要是那里有一座灯塔,该有多好。”邢昭衍向那边看去,点头道:“闺女等着吧,我一定办成这事。”
四
邢昭衍终生忘不了那个让他痛心且恶心的画面。
第二年春天,他跟着“昭衍号”又去了一次大连,下船回家已是晚上。见女儿杏花还没睡,就叫上她到爷爷奶奶那里坐坐。杏花去年去了一趟大连,邢泰稔一提起这事就生气,说孙女是个野丫头。邢昭衍带着杏花过去,想让祖孙俩少些芥蒂,多点亲热。
来到后院堂屋前,邢昭衍低声让杏花叫门,杏花就喊了一声“爷爷”。邢泰稔在里面应声:“门没闩,进来吧。”进门后,杏花举了举手里的纸包:“奶奶,爷爷,你们尝尝俺爹在大连买的‘开口笑’。”说着就把点心递给奶奶。她跟着奶奶走进里屋,捂起鼻子:“哎哟,这个味儿,熏人!”躺在炕上的邢泰稔说:“是我这老烂腿的臭味。”邢昭衍看到,父亲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子,小腿部位用破布裹着,急忙走过去问:“是不是又犯病了。”母亲说:“恁爹的两条腿都烂了。”
邢昭衍让母亲端灯照着,伸手解开了父亲左腿上的破布,杏花也凑近去看。只见邢泰稔的腿肚子皮下埋着几条弯弯曲曲的蚯蚓,其中有两处拱破皮肤成为紫黑窟窿,渗水流脓,还有几条细小蛆虫在蠕动。“哎哟,长蛆了!”杏花惊叫一声跑到屋外吐了。邢昭衍也觉得恶心,更感到痛心。他埋怨自己这几年光顾着生意,对父亲关心不够,致使他的病越来越重。他决定把父亲拉到青岛,让医生做手术。
月光下,杏花站在那里抹眼泪:“爹,俺爷爷的腿还有办法治吗?”邢昭衍擦擦手说:“有,我带他到青岛医院。”他回到屋里向父母说了这个打算,他们也都同意。
三天后的早晨,“昭衍号”再次起航。邢昭衍天不亮就鞴了驴,把爹背上丈八船,送到轮船上。
父亲要去看船舱是什么样子,邢昭衍便带他到舱口。见里面或蹲或坐挤满了人,邢泰稔说:“这船跟鬼子的比,不沾弦。”邢昭衍知道,“不沾弦”就是比不上的意思,便告诉父亲,他想再买一艘客货两用的,叫这一艘拉货。邢泰稔捻着胡子说:“嗯,那样就好了。”
邢昭衍早已和小周说好,他到青岛带着父亲下船,大连的买卖由他全权负责。小周说:“老板您放心,上次咱们已经跟尤老板谈妥了价钱,还有老鲍在那边帮忙,不会有差错。”邢昭衍听后,也放下心来,船到青岛后,就背着父亲下去了。到了踏板上又跟小周说:“我不知要在青岛住多久,你不用过来接,我俩坐日本人的班轮回去。”
邢昭衍已经打听过了,青岛的大医院有两家,一家是位于江苏路的青岛病院,主要给日本人治病;一家是位于胶州路的普济医院,专给中国人治病。他一出码头就让黄包车把他和父亲送到了普济医院。进去挂上号,等了一会儿,有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子喊父亲名字,邢昭衍答了一声,背着父亲跟着她去了外科。邢昭衍让父亲坐下,向医生讲了父亲病情,医生要看伤处。邢昭衍把父亲腿上的裹布解开,医生略看一眼,就说住院动手术吧。邢昭衍问:“手术哪天可以做?”医生说:“明天上午。”说罢给他开了住院单。邢昭衍拿着单子,与父亲出去,交了押金,办完手续,住进楼后的一间病房。
第二天上午,有护士推着担架车把父亲接走。邢昭衍在手术室外面等了两个多小时,父亲又被推出来,送回病房。邢昭衍看着父亲两条腿上缠着的绷带,问他怎么样,父亲说:“不疼,一点也不疼。”邢昭衍明白,手术时用了麻醉药。
在医院住了一天,医生说可以下床走路了。邢泰稔试了试,果然可以,喜得他合不上嘴,在走廊里来回走了好几趟。后来几天,邢泰稔经常让儿子陪着到处走动。住到第六天,医生说可以出院了。邢昭衍对父亲说:“今天要上街办点事,明天再走。”邢泰稔说:“你去吧。”
邢昭衍要办的第一件事,是去海关请人去马蹄所勘察,设计灯塔。杰森科长还在值班,态度却变了,通过翻译说:“在马蹄所海滨建灯塔,关长没批准。”邢昭衍心中一凉,问:“为什么不批?”杰森说:“成本太高,作用不大。”邢昭衍辩解:“作用怎么不大?那里每天有许多船进出港湾。”杰森笑了一下:“不就三条商船吗?日本人两条,你一条。”邢昭衍说:“商船还有好多,那些大风船,除了每年打一季黄花鱼,平时也是经商搞贩运的。”杰森轻蔑地摇摇头:“依靠风力的船,是古代航运业的遗留,配不上灯塔这种现代文明的标志物。再说,那些风船的驾驶者凭经验操作,用不着灯塔指引。”邢昭衍一时无语,沉默片刻又问:“杰森先生,您说成本太高是什么意思?建设费用我可以出呀。”杰森用指头敲敲桌子:“灯塔可以由你建,但是必须由我们管理。要有三名看守,每人每月发五六十元工资。”邢昭衍说:“我出得起。”杰森将手一摆:“不,你没有资格!航标代表了海关的尊严,灯塔看守者从来都是海关职员,必须由我们派遣,由我们发放工资。”
听杰森这样说,邢昭衍才明白了关于灯塔的一些规定,知道自己不能随意去建。他沉默片刻,对杰森说:“谢谢您,我回去等着。我相信,总有一天,马蹄所会有灯塔亮起来,让黑夜回来的船有奔头!”
出了海关,邢昭衍去礼贤中学看儿子。去年夏天,大船小学毕业,邢昭衍把他送到青岛礼贤中学,在入学登记表上亲自写下了儿子的大名“邢为海”。他想让邢为海到他的母校读几年书,毕业后做他的助手,成为航海事业的有用之才。
然而,刚走到山东街,就见有大队学生从北面走来。车夫说:“对不起,前面无法走了,您下来吧。”邢昭衍只好下车,站到路边。他问身边一个看热闹的中年男人:“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人讲:“这是学生在对青岛、上海发生的两件大事表示抗议。四月份,青岛日本纱厂的工人要求改善待遇,日本从旅顺调来军舰登岸镇压。二十九日,胶澳督办派军警到纱厂驱逐罢工工人,打死六人,打伤十几人,逮捕七十多人,还将三千人押送回原籍。三十日,上海也发生惨案:工人、学生上街抗议日本资本家枪杀工人,英租界巡捕向他们开枪,打死打伤几十人,逮捕了好多人。这两件事在青岛引起强烈反响,报纸连篇累牍报道,许多团体发表声明,上街游行的工人、市民接连不断。今天,学生们又出动了。”邢昭衍听后震惊不已。
学生们近了,个个挥舞着旗子。有人带领他们高呼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惩办杀人凶手!”……邢昭衍想,我儿子是不是也在学生队伍里?
邢昭衍瞪大眼睛,从人群中寻找儿子的身影。邢为海果然在里面,与他的同学呼喊着口号正大步前行。邢昭衍急忙过去,把他扯了出来。邢为海见到父亲,满脸惊喜,问父亲来干什么。听父亲说是陪爷爷来治病,邢为海说等到游行结束,便去医院看爷爷。
下午,邢为海果然到了医院。他见了爷爷格外亲热,摸他的腿,问:“爷爷您好些没有?”老人的满脸皱纹都流淌着幸福,笑着说:“好了好了!我一见大船,腿就好好的啦!”说罢下床走了走。邢为海一直陪到晚上,才在爷爷的催促之下回了学校。
次日早晨,邢昭衍为父亲办了出院手续,准备去坐船回马蹄所。他扶着父亲走出病房,来到医院门前,见两辆黄包车飞快过来。车停了之后,邢昭衍突然发现,后下车的那个留分头穿西装的年轻人是他的四弟邢昭光。他叫了一声“昭光”,刚付完车钱的昭光也看见了他们,满脸尴尬地叫一声“三哥”,又叫一声“二叔”。邢泰稔惊问:“你怎么在这里?”先下车的那个留着短发、年轻漂亮的女人抱着孩子走进医院门口,回身喊道:“昭光,你快点!孩子都抽筋啦!”昭光便向他俩赔笑:“对不起,我得赶紧给孩子看病。”说罢便跑了进去。
邢泰稔冲着里面骂了起来:“什么东西!离家八九年,不回去看看爹娘,连个信儿都不捎!我进去揍他一顿!”邢昭衍劝阻道:“算了,您别气坏了身子。您在这里等着,我去问他住在哪里,以后好去找他。”
找到儿科,邢昭衍见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医生面前,昭光站在旁边。邢昭衍进去扯了昭光一把,昭光跟着他到了走廊上。邢昭衍盯着他问:“你在青岛干什么?”昭光说:“给大连一家公司坐庄。哎,二叔也来看病?他怎么了?”邢昭衍说:“治他的老烂腿。昭光,你不回去看看我大爷大娘?”昭光说:“我想回去,可是没脸呀。你给我爹娘捎个信儿,就说三筐对不起他们。”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块大洋递给邢昭衍:“我带孩子来看病,身上钱不多,这两块钱你捎回去,算是我的一点心意。”邢昭衍接了过来又看一眼屋里的女人,放低声音问:“你怎么把篣子撇了?”昭光摆摆手:“别提她,她跟别人好,还生了孩子,我凭什么挣给她吃?”邢昭衍无言以对,问他住在哪里,昭光掏出一张名片给他。邢昭衍看看,上面写着“大连跨海贸易公司驻青岛办事处经理”,还附了地址。邢昭衍问他做什么业务,昭光说:“主要是粮食、花生、煤炭。”邢昭衍点点头:“知道了。我再来青岛的时候找你。”他又向昭光要了一张名片,说要捎给大爷,昭光又给了他一张。
回到医院门前,他跟父亲说了解到的情况,邢泰稔吐一口痰骂道:“呸!离家这么近也不回去,狼心狗肺!”邢昭衍看时间不早了,便叫了两辆黄包车,与父亲分别坐上,去了小港。
他们坐的船是“成田丸”,十点开船。上船后,他发现这船的底舱装了许多煤炭,大概是送到海州的,因为马蹄所没有用煤大户。上层的客舱,通铺上稀稀落落坐着几十个人。邢昭衍知道,这是因为在青岛至马蹄所、海州这条航线上,往东北走得多,往西南走得少。他让父亲坐下,父亲问:“一张船票多少钱?”邢昭衍说:“五块。”父亲拍着席子气愤地说:“太贵了!太贵了!”
起航之后,邢昭衍仔细观察着这条船的情况。他觉得这条船的动力较弱,驶出胶州湾后虽然顺风顺水,航速却不快,估计在十节左右。船也破破烂烂,随波浪起伏时,许多地方“咔咔”响。他想,我如果买来新船,提高速度,降低票价,会把它淘汰掉的。
坐在他前面的一个老太太晕船,抻长脖子想吐,她身边一个年轻小伙子急忙扶起她,让她去过道中间的洋铁桶那里。但是晚了一步,老太太吐到了地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乘务员气势汹汹过来,冲着老太太的腚就是一脚。小伙子急忙护住老太太:“你凭什么踢俺娘?”乘务员指着地上骂:“你娘瞎眼啦?”邢昭衍听他说出方言,知道他是个中国人,厉声道:“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老人呢?”乘务员斜他一眼:“想教训我?你算老几?”邢泰稔在旁边说话了:“你知道他是谁?他是马蹄所的邢老板,跑大连的‘昭衍号’就是他的!”那个乘务员换了惊讶的眼神看了看邢昭衍,而后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到邢昭衍跟前鞠了一躬:“邢先生,我们船长想见见您,请。”邢泰稔面露紧张:“船长叫你干啥?他们会不会害你?”邢昭衍安慰父亲:“没事,您在这里坐着不要动。”
驾驶室外面的甲板上,一个穿制服的秃头男人正坐在椅子上,见到邢昭衍起身相迎,说了一声“邢先生您好”。站在他旁边的一个瘦高青年介绍说:“这是佐琦船长。”邢昭衍向他拱拱手:“佐琦船长您好。”佐琦船长让瘦高青年搬来一把椅子,请邢昭衍坐下。
佐琦的中国话说得还算顺溜,他向邢昭衍笑了笑说:“邢先生,没想到能在我的船上见到您。您有一条法国船,大概瞧不上我这船吧?”邢昭衍也笑了:“您这条船确实旧了一些,有没有换新船的计划?”佐琦船长警觉地看着他:“有啊,我已经向社长建议过了,他说会考虑的。这条航线已经遭遇了您的严重挑战。您从我们这里抢去了太多太多的客人,如果不是在货物运输上赚到一些,我们就亏本了!”说到这里,佐琦的眼睛里闪射着仇恨的光芒。
邢昭衍向海上望了片刻,回头说道:“佐琦船长,我在青岛礼贤书院读书时,老师给我们讲,从事商业要遵循公平竞争原则。在同一市场条件下,各个竞争者要共同接受价值规律和优胜劣汰的作用与评判,各自独立承担竞争的结果。”佐琦船长粗暴地将手一挥:“不,那是西方人的经济学。什么公平竞争,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是暗地里下毒手。我们日本人的经济学很直接,就是想要什么,对手必须给我们什么。”邢昭衍冷笑一下:“是的,你们想得到中国的领土,就从德国人手中抢走了青岛。但是,后来为什么又归还给中国呢?”佐琦船长一脸气恼:“这只是我们的一个小小挫折,你等着看,我们会从你们中国人手中拿到更多好东西的,土地、城市、商机,都会为我们所用。凡是与我们作对的,都没有好下场!我今天代我们社长劝告你,请你立即停止‘昭衍号’的载客业务!”
邢昭衍沉默一下想,我正要停止“昭衍号”的载客业务,于是把头一点:“我会认真考虑你们的劝告。”佐琦船长大声笑了起来:“这就对了,够朋友!”说着站起来向他伸手。邢昭衍与对方握手时,发现这位佐琦船长的手掌特别硬,便狠狠攥了一下,攥得他目露凶光:“唔?”邢昭衍不理他,放开手转身回舱。
见儿子回来了,邢泰稔问:“他们叫你过去,都说了啥?”邢昭衍吐出一口闷气:“嫌我抢走了他们的乘客,叫我停止载客业务。”父亲问:“你答应了?”“答应了。”邢泰稔用一双被皱纹包裹着的老眼瞅着他:“你本来是个硬汉,今天怎么成了孬熊?”邢昭衍趴在父亲耳朵上小声道:“我不用‘昭衍号’载客,用‘昭朗号’。”父亲满脸疑惑:“‘昭朗号’?‘昭朗号’在哪里?”邢昭衍说:“我打算再买一条新船,客货两用。名字已经起好了,就叫‘昭朗号’,昭朗是明朗的意思。”父亲兴奋地道:“中!我儿有志气!你买上新船,叫鬼子的船滚得远远的,别再卖高价,欺负人!”
邢泰稔从脖子上取下烟袋,装烟点上,望着窗外的近海与远山一口接一口抽。抽了一会儿,转身叫道:“舵儿。”
邢昭衍心中一动。因为父亲多年来很少叫他的小名,每次叫,都是商量重要事情,以这种方式表达爷儿俩的亲密关系。他扭头看着父亲:“爹有事要说?”父亲将烟袋上系着的烟荷包用指头捻着,捻了一下又一下,里面似乎藏有他的锦囊妙计。他看看四周,小声道:“我寻思好了,你再买新船,我尽全力帮你。”邢昭衍低下头小声回他:“谢谢爹,你要把这几年攒的钱给我用?”父亲说:“当然给你用。可是买新船要花大钱,我攒下的那点帮不了你多少,打算把地卖了,把船也卖了。”“啊,这怎么行?”邢昭衍看着爹,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压根儿没想到,多年来锱铢必较的父亲,今天竟如此大方!
父子俩回到家,发现石榴和两个孩子来了。
邢昭衍见到妹妹和外甥很高兴,在马蹄所最好的饭店望海楼订了一个大桌,让全家中午到那里吃饭。杏花问她爹:“您又去了一趟青岛,建灯塔的事怎么样了?”邢昭衍就把海关的答复向她说了,杏花很失望,眼泪汪汪。邢昭衍对她说:“闺女放心,我总有一天会把马蹄所的灯塔建起来。”杏花擦擦泪水道:“好呀爹,我记着您这话,等着那一天!”
接着,邢昭衍去告诉大爷,在青岛见到了昭光,还捎回两块大洋。邢泰秋接过大洋狠狠往地上一摔:“我就稀罕他的臭钱?离得这么近,也不回来看看我跟他娘!”邢昭衍掏出昭光的名片给了大爷,大爷看了说:“这个杂种羔子,当上经理啦?”邢昭衍不无讽刺地说:“不光当了经理,还娶了二房,给你生了个孙子。”邢泰秋脸上现出笑意:“是吗?我添了个孙子?三筐还算有点出息。”但他不问篣子在哪里,邢昭衍想,估计他是听杏花说了篣子的情况。
邢昭衍从大爷家回来,与家人们一起去饭店。父亲以往去前海都是骑驴,今天他却用脚走路,昂头背手,走得踏踏实实,洋洋自得。一个与父亲同辈的老头问:“二哥,你今天怎么少了四条腿?”邢泰稔指着自己的腿说:“去青岛治好了,还用老驴驮着我?”
到了望海楼,他不要儿孙搀扶,扶着栏杆自己上去。老少十口到雅间坐下,邢泰稔挥手道:“拿酒来!我今天跟舵儿喝个痛快!”石榴笑道:“爹,俺哥已经是大老板了,你还叫他小名!”邢泰稔也笑了:“我错了我错了,邢老板,快拿酒来!”在老老少少的哄笑声中,邢昭衍去楼下拿来一瓶高粱大曲。
倒上酒,邢昭衍开始说话,他庆贺父亲治好了腿,欢迎妹妹过来住,还祝福老少平安,人人都好。说完敬父亲一碗酒,与父亲同时喝干。
门外走过几个人,邢泰稔看到了立即叫喊:“王大笔杆!王大笔杆!”一个端着水烟袋、脖子上挂眼镜的中年人退回来,看着邢泰稔问道:“邢老爷,您叫我有事?”邢泰稔说:“你给我打听一下,有没有买地的,我要卖地,二十亩都卖!”邢昭衍急忙制止:“爹,咱先不说这事好吧?”邢泰稔却把手一挥:“他就是个地经纪,为什么不跟他说?”王大笔杆问:“您老人家要卖地,真是天下奇闻。卖地干啥?”邢泰稔说:“俺儿要买新船,买大火轮,我卖地帮他!”王大笔杆看看邢昭衍,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立马给您打听!”说罢走了。
家宴结束后,邢泰稔回家将里屋的墙上砸开一个洞,从中掏出几张变黄了的地契,一张一张看了又看。老太太说:“不舍得了吧?后悔了吧?”邢泰稔却说:“不后悔!帮儿买船,我舍得!”
过了一会儿,王大笔杆就带着两个买地的来了,一个姓苏,一个姓高。经过一番商谈,邢泰稔卖给姓苏的十一亩四,每亩四十一元;卖给姓高的八亩六,每亩四十三元,约定明天上午到这里写文书。
当天晚上,邢泰稔去他大哥家里,说了卖地帮儿子买船的事,让他明天上午过去当证人。邢泰秋听了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我早就想买地,就是没等到茬儿,你看你!”邢泰稔说:“晚了,晚了。我没想到你会买。不过,我还想卖船,两条丈八船都卖,你买不买?” 邢泰秋不解地看着他:“地也卖,船也卖,你为了舵儿真是豁上了?”邢泰稔说:“豁上啦!只要能帮他,我什么都舍得!”邢泰秋无言,只是抽烟。
邢泰稔也坐着抽烟,抽一会儿问大哥,到底买不买那两条船。邢泰秋将烟袋从嘴里拔出,在板凳腿上叩了叩说:“他二叔,我买。我比你大两岁,来年七十二,不能再操心了。我买下你这两条船就分家,加上原来的两条,大筐、二筐兄弟俩一人分两条,也说得过去。三筐在外头,南门外的宅子给他留着,别的就不给了。”他问二弟,两条船要多少钱。邢泰稔说:“船都是旧的,再说是你当哥的买,你看着给吧。”邢泰秋说:“按咱马蹄所的行市,这样的丈八船,一条一百来块,我给你一百二,中不中?”邢泰稔说:“大哥,你不用给这么多。”邢泰秋说:“多就多,算我给侄子帮点忙。就这么定了,明天上午我去给你当证人,一块把钱捎去。”
邢泰稔又说:“大哥,你买了我的船,使船的人能不能接着用?特别是两个船老大,都给我干了多年,打鱼是好手,人也厚道。”邢泰秋说:“我想用,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邢泰稔说:“我问问他们。如果想干,就到你家;不想干,你就另找别人。”
第二天上午,邢泰秋到了弟弟家里,手里提了个沉甸甸的布袋子说:“他二叔,这是二百四,你数数。”邢泰稔说:“不用数。”说罢接过来走进里屋。
一会儿,王大笔杆带着两个买地的和证人来了。六个人坐在一起,写了两份卖地文书,该签名的签名。两个老板交上银票,邢泰稔收起来也送进里屋。而后,苏老板叫来几辆黄包车,几个人坐上,车轮滚滚去了县城。办妥土地过户手续,又一起吃了午饭,再坐着黄包车回来。
这天晚上,邢泰稔等到邢昭衍从恒记商号回来,把他叫到后院,说地钱、船钱,再加上这几年攒的,一共是九千二百元,让他全都拿走。邢昭衍进屋看看,见地上放着两个麻袋,一袋银元、一袋铜元,父亲还给了他几张银票。他感动得眼窝变湿:“爹,这些钱能排好几条黄花船,您都给我?”邢泰稔挥着手道:“都给你,快拿走!”邢昭衍突然跪下,给邢泰稔磕了一个头,揣起银票,一手提起一个麻袋,迈着异常沉重的步伐去了前院。
第二天凌晨,冯嬷嬷照常早早起来做饭,做好了端上桌,两条丈八船上的十二个人也全部聚齐。等到他们吃完,邢泰稔提着一个布袋子走进厨房:“你们稍等一下再走,我要说一件事。”他把布袋子放到窗台上,面向饭桌,把卖船的事说了。众人听了都很吃惊,史老大说:“没想到您为了少爷,破这么大的本!”宋老大说:“俺在您家干了这么多年,真没想到船主会换。”那些伙计们也都叽里呱啦,发表自己的感想,但没有一个人说自己不跟着船走。邢泰稔明白,现在整个马蹄所的丈八船就那么百十条,哪条船也不缺人手,如果离开,很难再找到地方上工。
他拎过布袋子,摸出几块大洋攥在手里说:“今天早晨,是你们在我家吃的最后一顿饭,上午出海回来,我也不跟你们分渔获钱了,你们自己分,由船老大做主。不过,为了感谢这些年你们给我出力,我给每个人一个块洋,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说罢,给每个人递去一块大洋。他嘱咐史老大,上午起网回来后,连人带船留在前海,他有事儿。史老大答应着,招呼众人起身,扛着大橹、竹篙等家什去了前海。
邢泰稔吃了早饭,去西江边排船工地上找到邢大斧头,让他中午把当年排“菠菜汤”的匠人招呼到前海。邢大斧头问邢泰稔要干啥,邢泰稔说,请他们吃喝一顿,因为他把船卖给大哥了。邢大斧头不明白,说:“那条船都这么多年了,你卖就卖,跟俺们这些匠人有什么关系?”邢泰稔面露愧色,说:“当年我光想着省钱,待你们这些匠人太孬了,整天叫你们喝菠菜汤,结果人家给起了个孬船名‘菠菜汤’,实在丢人。现在这船要出手,我无论如何要跟大伙当面道个歉。”邢大斧头明白了:“是这个意思呀,好吧,我找找他们。”
邢泰稔又去了所城西门,那里有一个长年开业的汤锅摊子,他让摊主张大碗煮一锅猪肉汤,中午用桶装着送到前海,再带两坛子好酒,配上十八副碗筷。长着满脸大胡子的张大碗说:“您给我三块大洋,我给您办好。”邢泰稔就掏给了他。
将近中午时分邢泰稔去了前海,看见“菠菜汤”停在浅水里。邢大斧头带着一帮匠人来了,张大碗也派人送来了两桶猪肉汤。匠人们抽动着鼻子说:“真香!真香!”邢泰稔指着其中一桶对史老大说:“这是你们的。”到另一桶旁边说:“这是师傅们的。”他给匠人们每人盛上一碗,都装满肥肉,碗里的猪油有一指多深。邢大斧头指指酒坛子:“泰稔老侄,俺就不客气了,这酒得喝!”邢泰稔说:“喝,喝,您跟老史自己倒吧。”邢大斧头倒一碗,老史倒一碗,与伙计们传来传去轮着喝。
这个场面,引来许多人看热闹。邢泰稔拿两个空碗,盛上猪肉汤,让他们也尝尝。围观者起初不好意思,但是一个苦力经不住诱惑,垂涎欲滴,就端起了碗。其他人也行动起来,用另一个碗喝汤吃肉,有的还抄起大木勺子去桶里舀。邢泰稔夺过勺子,说要犒劳犒劳船,舀了满满一勺,下水向“菠菜汤”走去。
邢泰稔已经走到船边,水淹到了他的大腿。他抖动着胡子对船说:“老伙计,来,你喝一口,香一香!”说着将勺子一挥,猪肉汤全都泼到船上。接着,他把勺子放到船板上,两手扳住船帮,纵身一跃。虽然有些吃力,还是上去了。邢大斧头喊:“泰稔老侄,你上船干啥?”邢泰稔说:“我再看看!”他从船头走到船尾,再从船尾往船头走,低着头这瞅那瞅,眼里满是眷恋。后来他踩到了几块猪肉,脚下一滑,人就栽到水里去了。史老大和几个伙计急忙放下碗,往船那边猛蹿,船岸之间水花高溅。他们过去找到邢泰稔,他正趴在水里全身抽搐。
邢大斧头也过来了,指挥几个人把邢泰稔抬到船上,让他趴到船帮上控水,但他只往外吐水,再不往肺里吸气。
邢大斧头摸摸他的手腕,感觉到脉搏消失,哭了一声“泰稔老侄”。
五
为父亲办完丧事,邢昭衍接到佟盛的电报:若买船可去日本,您来后我们一起请总理写信给日本朋友可得帮助。邢昭衍想,我想买船却找不到门路,如果能得到张謇这位贵人的帮助,岂不是一帆风顺?但他考虑到,去日本要花费不少时间,怕回来晚了,耽误给父亲上“五七坟”。他决定,上完坟再去买船,就给佟盛发电报,说父亲刚刚辞世,一个半月之后再去上海。
脱下孝服,衣裳还要有守孝标志。梭子用白布给全家人的衣裳和帽子上镶了白边,鞋面上也绷了白布。邢昭衍穿上,天天到恒记商号里忙活。和他一样穿戴的还有姐夫于嘉年。为老人办丧事时,邢昭衍与于嘉年商量,让他接替小周,到“昭衍号”当管事,因为他去日本买船,想带上小周做保镖。姐夫于嘉年和大姐柿子商量一下就同意了,决定把家中开了多年的粉坊关掉,来帮弟弟做生意。
这天,邢昭衍和魏总管商量今后的运营计划。邢昭衍说:“过完夏天,东北的新粮还没收下,港上的粮食少了,闯关东的也少了,就让‘昭衍号’停航,到青岛上坞检修……”正说着话,梭子的弟弟碌碡忽然跑来报告:“又有拉客的轮船来了,汽笛响个不停,跟死了人吹大号似的。船上还派人上岸发传单,在所城里到处贴。”说着把手中的一张粉红纸递了过来。邢昭衍拿到手看看,果然是一张传单:
乡亲们,你们好!我是陈务铖,海暾陈家湾人,在青岛从业多年。因陇海铁路修到海州,海陆交通需求大旺,我购得客轮“洪源号”“荣盛号”,成立丰记轮船行,开通青岛至海州航线,挂口马蹄所,双船对开,两天一班。请乡亲们相互转告,有出行者请坐我行轮船,享受低廉票价与优质服务。陈务铖敬上。
邢昭衍看罢传单,额头出汗。他想,坏了,陈务铖抢在我前头了。这个陈务铖,这两年在青岛取引所买卖股票,赚得盆满钵满。现在他抓住陇海铁路修到海州这个商机,买了轮船,要在航运界一显身手了。
邢昭衍估计,陈务铖的两条船,会分流一部分乘客,让日本船的生意变得清淡,这是好事。以后我再买一条,跟陈务铖联手,把日本船挤出这条航线!想到这里,他再打量这份传单,竟然觉得亲切起来。他算了算,现有资金十二万,决定再借四万,过几天就去买船。他跑了五家钱庄,有两家答应借钱。
给父亲上完“五七坟”,恒记商号的“义兴号”要去上海送货,邢昭衍就带着银票,和小周坐着“义兴号”前往上海。
使风的船慢一些,第十天上午才到达上海十六铺码头。下船后,邢昭衍与小周提着两坛子乌鱼蛋去了大达轮船公司。见到佟盛,把乌鱼蛋给他,佟盛高兴地道:“正好下午有船去南通,我也有空。”他拨通售票处的电话,让人送三张票过来。船票送到,小周付了钱,邢昭衍便请佟盛去吃饭。
到一家饭店坐下,邢昭衍点了几个菜,又要了一瓶酒,三人一起喝酒说话。邢昭衍问佟盛,为什么让他到日本买船。佟盛喝一口酒,把嘴一抿说:“去那里买便宜呀。人家的造船业这些年可厉害了,军舰、商船,每年有好多下水的,就跟下饺子一样。”邢昭衍听了这话很不舒服:“他们造军舰,还不是要收拾中国?”佟盛点点头:“当然有这意思,但是咱们造不出来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越来越强悍。”邢昭衍说:“那您说,我去买日本船,是不是帮了他们?”佟盛说:“邢老板,我不这样认为,其实这是帮咱们自己。您看,现在咱们中国的航运公司,大多是外国人开的。咱们买日本船,把自己的航运业搞起来,与外国公司竞争,难道不是爱国行为?”邢昭衍让他说服了:“对,我正想买条新船,把日本人的一条航线争过来呢!”佟盛再喝一口酒,点着指头说:“师夷长技以制夷!”
邢昭衍又问:“请张状元写信,让日本朋友帮忙,这事有没有把握?”佟盛将筷子一放:“毫无问题!他的日本朋友可多了,这几年,大生纱厂出现巨亏,难以为继,他就派人去日本见老朋友涩泽先生,想跟他借钱。前年冬天,涩泽先生委托外务省官员驹井先生来洽谈。张状元热情接待,还让手下人陪他去海边盐垦地区考察。驹井先生回去后,来信说已经向涩泽先生报告,涩泽先生有借款意愿,让这边等结果。如果请状元写一封信,你拿着去日本找到驹井先生,甚至直接找到涩泽先生,买一条船还不是很简单的事情?”邢昭衍兴奋地道:“您说得很有道理。感谢佟经理帮我大忙,我敬您一杯!”
佟盛嘱咐邢昭衍:“见了张謇先生不要当面叫状元,他不喜欢人们这样叫他,自从他办起了大生纱厂,自任总理,大家就叫他总理。”邢昭衍点点头:“明白了。”
吃完饭,佟盛说要回公司拿点东西。邢昭衍想起,“义兴号”上还有他给总理带的两坛子乌鱼蛋,便让小周回船上拿,之后再到大达轮船公司的码头。
晚上到了南通,邢昭衍想在下船后再请佟盛吃饭,佟盛却不答应,说要回家吃。下船时,佟盛让邢昭衍明天上午九点到濠南别业,与他一起去见总理。邢昭衍问:“濠南别业在哪里?”佟盛说:“你告诉车夫,他们都知道的。”说罢坐车走了。
第二天上午,邢昭衍和小周九点前到了濠南别业。
等了一会儿,佟盛坐着黄包车也来了,车上还放着一捆书。小周过去抱着,三人一起进门。进入一楼大厅,中间挂着一幅山水画,两边挂着对联:入水不濡,入火不热;与子言孝,与父言慈。这是总理亲笔写的。
佟盛亲自把书抱上,邢昭衍让小周在大厅等他,自己提着乌鱼蛋跟着佟盛上楼。来到二楼最东头,佟盛敲敲门,里面传出洪亮的一声“请进”。佟盛推门进去,邢昭衍看到一位高个子老人从书桌后面缓缓站起,他的头发和胡须都已苍白,只有两道眉毛还黑着,像两座山一样架在他的眉骨之上。佟盛弯下腰说一声“总理早安”,将那捆书放到了书桌上。总理摸着书道:“买到了?好。”在这一刻,邢昭衍觉得自己手中的两坛子乌鱼蛋实在有伤大雅,就悄悄放在了墙根。总理向他一指:“这位朋友,你提的是什么?”邢昭衍额头冒汗,羞笑道:“是我们那里的特产乌鱼蛋,捎来一点让总理尝尝。”总理说:“乌鱼蛋?好呀!我在京城那些年,多次尝过乌鱼蛋汤,说是山东产的,味道不错。”听他这么说,邢昭衍才稍稍安心。
总理指了指面前的一组牛皮沙发,让他俩坐下,自己则坐到他俩对面。
一位年轻女子端上茶来,总理抬手示意他俩用茶。佟盛向总理介绍了邢昭衍的身份和来意,总理摸着他的两撇白胡子沉吟片刻,瞅着邢昭衍说:“邢老板,你要是两年前来找我,我一定给你写推荐信。但是,我现在恨日本人,不想再求他们。”邢昭衍听了这话有些发愣,心中也觉惭愧,心想,我也正恨日本人,却来求他帮忙去买日本船,岂不是荒谬?
佟盛似乎懂得总理的心理,插言道:“总理,向他们借款的事还没有着落?”总理一拍沙发:“没有!他们骗我!一群小人!我不写信,派一个人帮你吧。”邢昭衍喜出望外:“那太好了!”总理说:“我这里有个日语翻译,在那边留学多年,算是个日本通,让他跟着你去。”邢昭衍立即起身鞠躬:“谢谢总理!”
总理起身走到书桌那里,拨通电话说:“石梁,你过来一下。”很快,一个留分头的年轻人走进来。总理指着邢昭衍,向他交代了一番。石梁听了说:“请总理放心,我一定陪好邢老板,帮他顺顺利利办成事情。”总理将手一挥:“好了,何时去,怎么走,你们商量去。”邢昭衍再次致谢。
两天后,几人在黄浦江日邮码头等着上船,石梁乐不可支。他对邢昭衍和小周说,从日本留学回来,对东京魂牵梦萦。他想念那里的樱花、老街、古寺,还有漂亮的日本姑娘,但是一直没能再去,七年后终于有了这个机会,感谢邢老板。邢昭衍说:“应该感谢总理,他不派你来,能有这机会?”石梁说:“对对对,感谢总理!”
三人一起登上“长崎丸”,邢昭衍为这艘船的庞大而惊叹。他对石梁说:“我估计,这船至少是五千吨的。”石梁说:“让您猜对了。现在日本政府大力发展到中国的航线,去年与日本邮船株式会社签订协议,补贴三条上海航线,每年补助四十五万日元。他们规定,长崎到上海的航线是主打航线,必须用五千吨以上的,航速不低于十七节。”邢昭衍说:“还有政府补贴?怪不得人家发展快。”
第二天傍晚,舷窗里的太阳将要落海,石梁敲着门喊:“邢老板,长崎到了!”二人急忙收拾行李出舱。到甲板上,只见海湾的三面都是山,城市则建在山坡上,好似一个观看水上表演的大剧场。近处的港与船,远处的楼与屋,此时都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
下船后,石梁用熟练的日语问路,顺利入住一家旅店。邢昭衍与小周合住一间,石梁单独住一间。
第二天上午,他们沿海边步行半小时,来到长崎造船所。负责接待的一个日本人见到他们深深鞠了一躬,说自己叫柏原柜一,欢迎中国朋友。
柏原向他们指点道:“那边的军舰已经造好,很快下水。那边的几艘商船,有货轮,有客货轮;有六千吨的,有八千吨的;有的今年下水,有的明年下水。”邢昭衍知道自己根本买不起这样的大船,所以不问价钱。
邢昭衍注意到,一架吊车正吊起一个很大的机器往船上送,但不是蒸汽机,就问柏原那是什么。柏原脸上洋溢着自豪:“柴油发动机,从英国买的。”邢昭衍从没听说过柴油发动机,满脸疑惑。柏原便通过石梁向他讲解:“西方人发明了蒸汽机,后来又发明了柴油机,柴油机比蒸汽机效率高,而且不必用很多空间装煤。像这艘货轮,装上两台,每台一千七百马力,两台就是三千四百马力。你想象一下,用三千四百匹马拉着一艘船跑,那有多大的威力!”邢昭衍听了深感震撼。他万万没想到,蒸汽船在中国还没有多少,人家外国又造这种柴油船了。
柏原问:“邢先生要买哪一种商船。”邢昭衍只好向他讲,买不起大船,只能买几百吨的小船。柏原听了脸上现出鄙夷与恼怒:“什么?买那么小的船,竟然到我们长崎造船所?这是对我们的严重侮辱!”石梁急忙向他敬烟,并赔礼道歉。往回走时,见他消了点气,石梁又小心翼翼问他:“买小船到哪里?”柏原向远处一指:“二手船交易所。”三人向他道谢一番,灰溜溜地走了。
到了港湾深处的二手船交易所,果然有一些小船、旧船泊在那里。就近看看,从几百吨到几千吨的都有。转来转去,邢昭衍选中了一艘三百吨的客货两用轮船,船龄九年。问了代理商,得知售价为十三万。石梁问:“买这么小的?”邢昭衍说:“我目前只能买得起这个吨位的,只要能把青岛跑马蹄所的日本船比下去就好,他们的两条船更小更破。”
接下来是验船。邢昭衍上去察看,见上层除了船员住室,有两间头等舱、六间二等舱以及可容纳一百多人的统舱,下层有货舱、煤舱、水舱以及锅炉室、轮机室等等。交易所送船课的人把锅炉点燃,让机器发动,开着船去海上转了一圈。邢昭衍发现这船虽然旧,但没有大毛病,最高航速能到十五节,就决定买下。回到交易所讨价还价,谈到十二万三千元。代理商表示,要先付定金两万,他们负责送到上海。于是双方拟定合同,签了字,邢昭衍给了他们两万元。邢昭衍问代理商:“何时派人送船?”代理商说:“后天上午十点。”
起航回上海时,海上风平浪静。送船课的中村课长让他手下的十几个人分成两班,轮换上岗,各司其职。邢昭衍与小周在甲板上时走时坐,观察着他们的各种操作,如有问题需要问询,就通过石梁与他们交流。中村课长沉默寡言,但目光犀利,多数时间坐在甲板上,叼着一个欧美风格的大烟斗东张西望,看天看海。
傍晚,中村课长看海时皱起了眉头,抽烟吐烟的频率大大加快。邢昭衍让石梁问他,发现了什么情况,中村课长语气沉重地说:“南方有台风。”邢昭衍问他怎么知道的。中村课长说:“海浪告诉我的。”
邢昭衍看看南方,天上有灰云,海上有大浪,果然不似平常。他问中村课长:“该怎么办?”中村课长说:“据判断,这个台风大概在西南方向,就目前这个样子,对我们的航行没有太大妨碍。但是台风是神风,让人捉摸不透,有时候会突然拐弯,我们要小心防备。”
夜间,船晃得越来越厉害。后来,屋里出现船员们说的“鬼穿鞋”现象:邢昭衍和小周的两双鞋,在床前像被四只无形的脚穿着来回滑动。舷窗外,灯光中,忽而浪花飞溅,忽而一片漆黑。邢昭衍看看表是凌晨一点,再看看表上的指南针,航向是正西偏南,就说:“风浪这么大,船应该调转方向。”小周说:“冲着风才对。咱们去和中村课长说说。”二人穿鞋出舱。此时他们已经无法走稳,扶墙走到石梁门口叫他,石梁开门后满脸惊恐,抖着声音说:“看来台风真拐弯了……”
登上甲板,大风挟带着雨点扑面而来。一个抱紧旗杆值班的水手冲他们大吼,做着手势让他们回去。邢昭衍说要找中村课长,但是刚一张嘴,大风把他的话堵在嗓子眼儿里,只好用手向驾驶室指了指。好在甲板上已经扯起一道救生绳,他与小周和石梁拽着绳子艰难地走过去,隔着玻璃看到了中村课长与大副的背影。大副手操舵轮叉腿站立,课长坐在一边眺望前方。
邢昭衍敲敲门,中村课长扭头看见了他们,起身开门,端着烟斗冷冷地问道:“邢先生,你来干什么?”邢昭衍向他点点头:“中村课长辛苦了,我来看望你。”石梁把这话翻译过去,中村课长盯着他道:“谢谢,请放心,我跟台风打过多次交道了,知道如何对付。”说着他向大副发出一句指令,大副立即回应一声,用力转动舵轮。
船在慢慢调转方向。水花先是在驾驶室前面的玻璃上横扫,后来变成直扑。船头高翘起来,再俯冲下去,一次又一次。中村课长挥着烟斗让他们回去,邢昭衍向他深鞠一躬,中村课长回鞠一躬。
三人出了驾驶室,只见风雨合成一条白龙,发出刺耳的呼啸声。石梁刚刚迈腿,被风猛一推,整个人滑出几步远,多亏小周蹿上去将他拽住。石梁说他害怕,不敢自己住一屋,也去了邢昭衍和小周的舱房。
他们到床边坐下,床却成了跷跷板,摇晃不止。可怕的是,船身竟然“咔咔”作响,似要断掉。船一仰一俯,幅度更大,“咔咔”声也越来越响。船再一次低头时,将小周和石梁摔了个仰八叉,撞向后墙。石梁抱着床腿大哭:“完了完了!咱们回不去了!”小周虽然没哭,但是瞪眼咬牙,双眉倒竖,下巴两边现出一道道肌骨垄沟。
熬到天明,风雨依旧,隔窗望见浪山巍峨,邢昭衍说:“四五个小时过去都没事,咱们的船能扛过去。”石梁合掌道:“有盼头了,有盼头了。”
过了两个小时,船平稳了许多,窗外的浪也小了许多。小周说:“台风快过去了。”邢昭衍向窗外看看,发现右边比左边的天空明亮,便知道船已向西行驶。他看看指南针,果然是这样,便举着表盘给他俩看。他俩看了,欢喜不已,石梁眼含热泪喃喃地道:“绝处逢生,绝处逢生……”
溯江而上,天色渐亮,邢昭衍一直站在甲板上。进入黄浦江,看见两岸一片狼藉,有些树横卧在马路上,有的货场被揭掉盖顶,还有一些小木船挤压在一起。他想,上海刚刚经历的这场台风,不知遭受了多少损失?
靠上上海的日邮码头,中村课长一反常态,在甲板上举着双拳兴奋地大喊,船员们也走到他身边快乐地大叫。邢昭衍走上去,紧紧握着中村课长的手说:“感谢中村课长,感谢大家!”
办好船只交接手续,补齐船款,邢昭衍又另外付费,让中村课长他们把船送到外滩南边的江南造船所,让厂家彻底检修一番,并写上船号。在这空当儿,他找佟盛帮忙,聘请了船长。此人叫秦温良,也从吴淞商船学校毕业,在一条外国船上当了几年三副。邢昭衍与秦温良洽谈一番,又委托他组建驾驶团队。
半个月后,邢昭衍带着“昭朗号”去往北洋。
六
去青岛的前一天晚上,邢昭衍在望海楼设宴,宴请马蹄所盖区长、海防队程队长、警察分所倪所长、税务所金所长以及马蹄所的四个闾长,说了他要去青岛开轮船行的决定。这些马蹄所的头面人物听了都很惊讶,说:“邢老板你为什么要到青岛去?咱马蹄所的前海那么大,盛不下你的两条船?”邢昭衍没说县公署交通科长向他索贿的事,只把原因推给了船长和水手,说他们嫌马蹄所没有码头,都不愿干。盖区长说:“那就修个码头得了!”邢昭衍笑道:“盖区长您高看我了,我哪能修得起码头?当年德国人在青岛建港修码头,花了三千五百万马克,折合中国银元一千七百五十万呢。”盖区长把嘴张得比碗口还大:“哎哟,把咱这马蹄所卖了,也不值那么多钱!”
宴会结束,邢昭衍回到家里,见母亲坐在堂屋正面的太师椅上,梭子坐在一边,两个孩子也在这里。他说:“娘,这么晚了,您还不睡?”母亲的老脸端放在比脖子还粗的瘿团之上,严肃地开口道:“大船他爹,你到青岛安下摊子,甭忘了恁娘,甭忘了媳妇孩子。”邢昭衍听了,往娘面前一跪:“娘,您放心,我怎敢忘了您,忘了梭子跟孩子?我会经常回家的。”娘俯身将他一扯:“中,你起来吧。”
杏花站在一边,用热切的眼神瞅着他:“爹,俺也跟您去青岛。”没等邢昭衍开口,梭子呵斥道:“胡说八道!你不识字,去青岛能干啥?”杏花针锋相对:“不识字怪俺吗?是你们不叫俺上学!”邢昭衍带着歉疚对杏花说:“杏花,对不起,因为前些年私塾不收女孩子,你没能上学念书。这几年有了学堂,你的年龄又大了。你奶奶老了,你娘身体不好,你在家陪陪她们。等我在青岛安顿好了,再带你去玩。”两岁半的三板刚才还是呵欠连连,这会儿来了精神:“俺也去!”邢昭衍把他抱起来亲了一口:“中,咱们都去,你等着哈。”杏花又说:“爹,你叫俺在家陪俺奶奶,陪俺娘,可你得答应俺一件事。”邢昭衍问:“什么事?”“把马蹄所的灯塔建起来。”邢昭衍爽快地答应:“行,现在来马蹄所的轮船多了,建灯塔更有必要,估计海关会批准的。”杏花笑道:“那俺等着。”
又说了一会儿话,众人便各回各屋。梭子把已经睡熟了的三板放到床上,盖上被子,回头看着邢昭衍说:“他爹,今晚上大船他奶奶说的,不是俺的意思。”邢昭衍觉得诧异:“那你是什么意思?”梭子坐到床边低头道:“俺的意思是,你到了青岛,事业大了,事情多了,不用整天惦记着家里,忘了也就忘了。”邢昭衍走近她,两手抚摸着她的两腮:“忘不了,忘不了。”梭子伸出胳膊搂在他的腰上,瞅着他笑。“我只看清你发际的杏花浅埋”,邢昭衍又想起了当年卫礼贤先生抄给他的诗句,心中感动,遂将梭子紧紧抱住,低下头去热烈地亲吻她。亲着亲着,感觉到嘴里流进一些咸咸的液体,那是梭子的眼泪。
第二天凌晨,邢昭衍到了恒记商号,于嘉年和小周也很快来到。他们与魏总管等人告别,邢昭衍和于嘉年上了“昭衍号”,其他人上了“昭朗号”。两条船一先一后奔向青岛。
进入胶州湾,“昭朗号”按照邢昭衍先前的安排抛锚停下,让“昭衍号”先进入小港。昭光早已接到邢昭衍的电报,在码头上等着,他让这船绕开一些小火轮、大风船,到预订的泊位停下,又拿着办好的手续坐上舢板,去引导“昭朗号”进港停泊。两个船长征得邢昭衍同意,各自向手下人宣布放假一天,让他们下船去玩。在船上待了多日的船员们大呼小叫,兴奋地跑走。
邢昭衍让于嘉年、小周和两个船长一起守船,他带着两艘船的资料,和昭光去办手续。昭光告诉邢昭衍,他到港政局问过,注册轮船行要有地址,他已经物色了一处,在宁波路上,现在就可以去看。
出了小港,一路上坡。在繁华的馆陶路上走了一段,邢昭衍看见前面路西是一座西方风格的大楼,楼门前有六根高大精致的柱子,便问昭光:“这是什么地方?”昭光说:“是新建的取引所,在这里可以搞股票和期货交易。”到了取引所前面,昭光带他右拐,说这就是宁波路。往东走了一段,他指着左边一座三层小楼说:“就是那里,一楼是百货商店,二楼是办公室和住处,三楼闲着,咱们可以租下。”到楼后登上外置楼梯,找到二楼经理室,昭光向里面坐着的黄面皮男人说:“贺老板,我哥来了,跟您亲自面谈租房事宜。”贺老板起身,笑着与邢昭衍握手:“欢迎邢老板!您弟弟已经告诉我了,说您要来青岛开轮船行,我也愿意把楼上租给您。这里离港口近,离馆陶路近,馆陶路是‘洋行一条街’,办事非常方便。”邢昭衍说:“好,咱们上去看看吧。”
三楼十多间屋全部朝阳。邢昭衍跟着贺老板走进一间,午后的阳光射进来,让人觉得十分温暖。贺老板说:“这是最大的一间,您可以当经理办公室兼休息室。”邢昭衍看到东墙上有扇门,推开看看,里面可以住人。又去看别的单间,可用于办公或住宿。贺老板还领他看了走廊最西头的洗漱间和厕所。邢昭衍问:“厨房安在哪里?”贺老板说:“后面的平房有四间闲着,您可以一起租下来,做仓库,做厨房。”邢昭衍到走廊后窗看看,北边果然是一排平房,有十来间。
邢昭衍心中满意,决定将轮船行安在这里,便问租金怎么算。贺老板说:“只算三楼整层,下面四间平房无偿奉送,一年两千四百元。”邢昭衍说:“太贵了!”贺老板说:“一点也不贵,您到馆陶路上打听一下,那里是不是寸土寸金?再说了,我这边还要给政府交地租呢。”邢昭衍与他讨价还价,最后谈定,一年两千二百元,先交半年租金。他们到二楼签了租房合同,邢昭衍交上一千一百元。
兄弟俩接着去大港外面的港政局。值班官员查看了邢昭衍提交的材料,又开车带他们到小港,登船看了看,说没有问题。回到港政局,就给他们发了恒记轮船行的营业执照、两艘船的运输许可证和号牌。拿着这几份盖着大印的证件走出港政局大楼,邢昭衍感叹:“到底是大城市,当官的公事公办,叫咱们省心省钱。”
昭光说:“按这里的惯例,咱们要举办开业庆典,请一些官员和朋友捧场,设宴招待,也算是三哥到青岛拜码头。”邢昭衍说:“好,借这个机会拉拉近乎,请他们多多关照。”昭光又说:“轮船行开业后,两条船应该马上运营,‘昭衍号’可以在这里拉花生去大连。现在一些商人收了很多胶县、平度一带的花生,都存在大港、小港的货场,我已经问过几家,有一家出的运费高,可以拉他们的。”邢昭衍说:“好呀,你带咱姐夫跟他们接上头,办完开业庆典就装船。”
昭光又说:“三哥,你看到了吗?港上闯关东的人黑压压的,都是坐火车过来的。‘昭朗号’可以装一船人去大连,再从大连拉人拉货回马蹄所。”邢昭衍说:“好,你带小周在小港租个地方作售票点。”
邢昭衍发现,面前这个堂弟已经老成多了,而且熟悉青岛港,熟悉运输业务。他问:“昭光,你愿不愿当恒记轮船行的副经理,做我的助手?”昭光喜出望外,爽快地说:“中!三哥不嫌弃我,这么重用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有四个字:肝脑涂地!”邢昭衍皱眉道:“甭说这种吓人的话好不好?你原来的工作怎么办?能辞吗?”昭光说:“能,那家公司眼看要开不下去了,工资也经常拖欠,早就有人辞职了。”
邢昭衍给昭光二百元,让他抓紧买一些桌椅橱柜,买几张床,把办公室与宿舍安排好,同时筹备开业庆典。并向他交代,如果人手不够,可以招人,合适的就留下当会计,当买办,去港上理货。昭光说:“先招三个吧,不够再说。”
二人又商量,开业庆典要请哪些人,昭光说:“应该请港政局、海关的几个科长、股长,请老乡陈务铖,再让他招呼一些商界、航运界的朋友。另外,还要请在港口搞装卸的海暾帮头头。这些年来,好多海暾人到青岛建筑工地做工,到港口当苦力搞装卸,形成了一个个海暾帮,大港小港都有,咱们要跟他们搞好关系。”邢昭衍点点头:“明白。还要请我的老同学、礼贤中学副校长翟良。我现在就去找他,让他看看这里,出出主意。”昭光说:“不用去,前面邮政局有公用电话,打个电话给礼贤中学,在电话里找他。”说罢,带他去了竖着“中华邮政”四个大字的一座小楼。进去后,在柜台上摆着的电话号码簿上查到礼贤中学,拨通礼贤中学的电话后,那边却说翟校长已经到胶澳商埠督办公署当秘书去了。昭光在旁边听了喜滋滋道:“哎哟,你同学高升了,以后咱们有事可以找他帮忙!”邢昭衍一笑,又拨通胶澳商埠督办公署的电话,那边转接到秘书科,果然找到了翟良。邢昭衍说:“翟大秘书,你的老同学来青岛开轮船行了,你快过来视察指导呗!”翟良听出是邢昭衍,先向他祝贺,又问他在什么地方,邢昭衍就说了轮船行地址。翟良说:“我下了班就过去。”
邢昭衍放下话筒,交上话费,对昭光说:“电话太方便了!咱们赶紧装上!”说罢就把装电话的手续办了。
走出邮政局,邢昭衍问昭光:“今晚请翟良吃饭,让两个船长作陪,你看到哪里好?”昭光说:“到馆陶路的欧陆酒店吧,那里排场。”邢昭衍看看表,是下午五点十五,就让昭光去小港叫两个船长。他自己回到宁波路25号,又将三楼各个房间看了一遍,确定了经理室、副经理室、会计室、货运室、客运室以及三间宿舍,打算让昭光明天去买床和办公用具,再把各个门牌和公司的大牌子找人做出来。
他站到窗口,看着外面的街景,看着西南方向从楼缝里露出来的小港码头,踌躇满志。他想,从今天起,我邢昭衍成了青岛的一个轮船行老板,要以这里为起点,让我的航运事业开新局!站了一会儿,天光黯淡,海湾变黑,窗外却突然一片光明,原来是路灯亮了。他找到门后的开关线,也把房间里的电灯拉亮。只听楼下有人喊:“昭衍!昭衍!”邢昭衍急忙跑出去,向着楼梯下面喊:“翟良,我在三楼!”等到翟良上来,邢昭衍用拳头捣了一下他的胸脯:“你这家伙,飞黄腾达啦!”翟良说:“什么飞黄腾达,一个小秘书算什么?只是小喽啰而已。”
翟良随邢昭衍在三楼看了看,点头道:“这地方挺好。你把轮船行开到青岛,是明智之举。”邢昭衍说:“你觉得好,我就放心啦。走,咱们上街吃饭,我的两个船长在饭店里等着。”翟良说:“先别走,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什么事儿?”“你在青岛开轮船行,人手不够吧?叫我堂妹过来帮你。”邢昭衍笑了:“你堂妹?一个女的能过来干啥?恐怕不行。”翟良笑了:“她可不是一般的妇女,是咱们的学妹。”
翟良向邢昭衍介绍,他堂妹叫翟蕙,今年二十八岁,曾经在礼贤书院女子班“美懿书院”读书,毕业后嫁给一个当海军的,在大鲍岛那边租房安家,生下一个男孩。本来日子过得还行,可是这几年海军发饷很不及时,他堂妹经常拖欠房租,所以想到外面找份工作,有个稳定的收入。邢昭衍有些不悦:“你是说,让我帮你妹夫养家?”翟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老同学,你想错了。翟蕙过来,绝对是你的好助手,她头脑灵活,字写得好,会外语,会应酬,让她当文书,绝对让你省心。”邢昭衍想,不能驳了老同学的面子,就答应道:“让翟蕙过来试试吧。这几天准备开业庆典,正好缺人。可是,她来上班,孩子怎么办?”翟良说:“孩子已经上小学了,我的三叔三婶也住在她家,没问题。我让她明天就来。”
邢昭衍这时提出,让翟良出席开业庆典,翟良沉吟一下:“我是愿意给你捧场的,但是星期天才有空。”邢昭衍说:“那就放在星期天。”邢昭衍又让他招呼一些礼贤书院的老同学,翟良说:“毕业这么多年了,同学风流云散,保持联系的已经不多了。”邢昭衍说:“能招呼几个算几个。”
二人下楼,到馆陶路欧陆酒店。昭光和两个船长在大堂一角坐着,邢昭衍向他们介绍了翟良,又让翟良认识了他们。五个人一起上楼,去昭光订的包间。这场晚宴,宾主尽欢。散席后,送走翟良,邢昭衍让昭光回家,自己与两个船长回到小港,上船住下。
第二天一早,邢昭衍让小周把他带来的大柳条箱提上,一起到码头上吃了早饭,便去宁波路25号。到三楼看看,房间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安上了桌椅。经理室里,有一大一小两张办公桌,分放两边,背后都有一架橱子,中间放了一组沙发和茶几。里屋,则安了一张床,连铺盖都有。听见走廊西头有说话声,邢昭衍过去看看,昭光正和两个人在一间屋里安桌子。他说:“昭光,连夜布置好啦?”昭光笑道:“事不宜迟呀。”
昭光向他介绍另外两个人:年纪大的姓郁,懂财务;年纪小的姓张,会理货。邢昭衍与他们握手,说感谢你俩来帮忙。见这屋里的桌椅已经安好,便让他们一起去经理室。
几个人坐下,昭光从包里取出一张纸,念出上面列着的庆典事项,大家逐条商量该怎么办。正商量着,只听楼梯“咯噔、咯噔”响,一个年轻漂亮且烫了头发的女子出现在门口,看着屋里几个人说:“请问,哪位是邢昭衍先生?”邢昭衍向她点点头:“我是。”翟蕙笑盈盈向他伸出手:“学兄你好!”邢昭衍与她握握手:“学妹你好。”接着,他向昭光几个人介绍翟蕙。介绍完了,昭光笑嘻嘻问:“翟小姐,刚才经理说您先生是当海军的,请问是什么长官?”翟蕙说:“炮舰舰长。”昭光吐一吐舌头:“厉害厉害!”
邢昭衍见人已到齐,就宣布了轮船行的人事安排:邢昭衍任经理,昭光、小周任副经理,昭光负责航运业务,小周负责安全事宜。另外几人,老郁任会计科长,小张任运输科长,翟蕙任文书兼出纳。他请各位按照分工,努力做事。大家也各自表态,要跟着经理齐心协力,把轮船行办好。
大家讲完,翟蕙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宣纸,赧然一笑:“恒记轮船行开业,我斗胆写了一幅字,表达祝福之意。”她让昭光帮忙扯开,原来上面用行书写了两行字:
长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
邢昭衍看了由衷赞叹:“写得真好!这是李白的诗,我特别喜欢。”老郁说:“嗯,翟小姐是想让咱们有雄心壮志,济沧海,创大业!”昭光说:“这字应该裱起来,挂在这墙上。”邢昭衍指着与门正对着的墙壁:“就挂在那里。学妹,麻烦你把这幅字送到装裱店,再买一些红纸回来写请柬,好吗?”翟蕙愉快地答应着:“好的。不过,我看这墙上,还要再加一项内容。”邢昭衍问:“什么内容?”翟蕙说:“咱们既然是轮船行,要有船照挂出去。有现成的吗?”邢昭衍说:“有,我带来了,办执照用的,不过有点儿小。”说罢他打开箱子,找出两张四英寸照片,一张是“昭衍号”,一张是“昭朗号”,都是在上海拍的。翟蕙看了说:“挺好,我去照相馆,叫他们翻拍放大,装上相框。”她很利索地将相片装进她带来的大信封,抱在怀里下楼,小皮鞋踩出的清脆声音由近而远。
把事情商量完,两个装电话的人来了。邢昭衍让他们安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装电话的说,还可以装一台分机,只要十六元。邢昭衍想,装上分机也好,由翟蕙接电话,是谁的喊谁过去接。等他们走后,邢昭衍拿起话筒,让总机话务员转接礼贤中学,让那边的人告诉初二(三)班的邢为海,下课后回拨电话1665。过一会儿,电话响了,果然是儿子的声音:“爹,您来青岛啦?”邢昭衍说:“对,我来啦,把轮船行安下啦,在宁波路25号,星期天上午开业,你过来给我放鞭炮。”
翟蕙回来了,抱来一卷大红纸,还从包里掏出毛笔、墨块和一块小砚台。邢昭衍把她领到隔壁,说这是文书科,你先休息一会儿再写请柬。翟蕙看看桌上,满脸惊喜:“哎呀,装了电话?太好了!”她立即拿起话筒,让接线员接1067。接通后说:“王婶,麻烦您告诉我妈,我中午不回去了。”放下话筒,她转身向邢昭衍笑吟吟道:“学兄,太棒了。”翟蕙脸色红润,眼里闪波光,让邢昭衍怦然心动,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倒是翟蕙大方,又说:“1067,你记住了吗?以后我在家的时候,你可以打这个电话喊我。王婶是我邻居,和我妈处得很好,她儿子是个老板。”邢昭衍点点头:“好,记住了。”说完这话,他心生疑惑:翟蕙的先生在海军当舰长,难道就装不起电话?
他到经理室拿来嘉宾名单,让翟蕙写请柬。翟蕙端着碟子去取来一点水,开始研墨。邢昭衍见过女人织网,见过女人绣花,却没见过女人研墨。只见她一手扶砚台,一手捏墨碇,转了一圈又一圈,露出一段雪白的腕子,垂下一绺乌黑的发丝。邢昭衍念私塾时整天研墨,知道这事费力,就想替她。却又觉得唐突,有献殷勤之嫌,遂又打消念头,回经理室考虑别的事情。
很快,翟蕙过来,拿一张写给陈务铖先生的请柬让他看。他见那些楷体字个个清秀,内容也不错,连连夸好。他让翟蕙继续写,自己去给陈务铖送请柬。
昭光跟邢昭衍讲,陈务铖名下有好几家商号,总部在馆陶路北头。下楼后右拐再右拐,找到丰记轮船行的招牌,陈务铖的办公室就在那里。见到陈务铖后,邢昭衍自我介绍说是马蹄所的邢昭衍,接着恭恭敬敬把请柬递上。陈务铖让他坐下,看看请柬,吊起左嘴角笑一下:“哦,你也来开轮船行了。”邢昭衍说:“小弟斗胆,冒昧过来,还请您多多赐教。”他给陈务铖敬上一支烟,划火给他点上。陈务铖眯缝着眼抽了两口,睁眼看着他问:“有几条船,各是什么吨位?”听邢昭衍说完,他又将嘴角一吊:“后生可畏,你的总吨位已经超过我了。你新买的船,打算跑什么航线?”邢昭衍说:“马蹄所至大连,经停青岛。”陈务铖点点头:“嗯,你撇开海州,我还好一点。”邢昭衍说:“我知道,从海州那边去东北的很多,有您的两条船,日本人的两条船,运力已经饱和。”陈务铖拿指头点着桌面:“嗯,够意思。咱们海暾人就得相互帮衬。”邢昭衍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咱们相互帮衬。但是,我有一件事搞不明白,日本船都很大,跑远洋航线,为什么要弄两条小船跑海州呢?”陈务铖说:“日本人也有富有穷,那两条船是一个来闯青岛的日本人的,他没有钱,就买了两条二手船过来。我见过那个老板,就知道吃喝嫖赌。”邢昭衍说:“原来是这样呀,咱们齐心合力,把他的船挤走!”陈务铖摇摇头:“慢慢来吧。”
邢昭衍问:“陈老板,在青岛的海暾人我大多不熟,您看还需要请谁?”陈务铖说:“有好几位应该到场,他们在青岛都算是成功人士。”邢昭衍说:“麻烦您开个单子,我回去写了请柬当面去请。”陈务铖就取过笔,在便笺上写了六个人的名字和地址、电话,“哧”的一声撕给他。邢昭衍接到手连声道谢,接着告辞。
回到轮船行,见翟蕙已将原定的请柬写完,又让她按照名单再写六份。他与翟蕙做了分工,午后分别去送。他还与翟蕙商量,由她主持开业典礼,翟蕙很干脆地答应了。
星期天到了,恒记轮船行所有的人早早上班,把楼前打扫干净,把牌子挂起来,搭上红绸,并摆上了一对花篮。通往楼后的廊道口还摆了一张桌子,旁边放了礼品袋,小周和老郁负责让来宾签名,分发礼品。邢为海和他的几个同学也来了,都穿着校服,个个是青葱模样。他们从楼上搬下一盘盘鞭炮,挂到街边的几棵树上。
十点后,邢昭衍穿着崭新的西装,站在楼前迎接来客,迎来后送到楼上,由翟蕙给他们戴上胸花,倒茶伺候。邢昭衍礼贤书院的几个老同学来了,他们与邢昭衍执手相认,感慨多多。两位船长带着二十多个船员过来,海暾帮头头也来了几个,邢昭衍让他们就地等候。他们叼着烟卷说笑,南方口音和海暾口音混杂,楼前变得热热闹闹。
离十一点还有五分钟,邢昭衍到楼上说时间到了,请各位下楼。下去后,他请几位尊贵的来宾到台阶上站着,其他人在楼前站成一片。翟蕙穿着深红色旗袍,落落大方走上去,介绍了重要嘉宾之后,宣布恒记轮船行开业庆典正式开始,请邢经理的老同学、胶澳商埠督办公署秘书翟良先生和港政局码头运输事务所王所长揭牌。二人走到轮船行标牌两侧,扯下了红绸。这时,邢为海和他的同学点燃鞭炮,几棵树下蓝烟腾起,响声巨大。
按照事先商定的议程,翟蕙请港政局码头运输事务所的刘股长讲话。这位穿着港政局制服的高个子男人讲:“欢迎恒记轮船行来青岛港注册,让这里又多了两条华船。这几年,青岛港的华船数量持续增加,去年,进出青岛港的华船有三百三十五只,总吨数是二十八万九千吨。但我们要知道,去年进出青岛港的外船却多达近两千只,而且吨位也大,光是日轮就有一千四百多只,总吨位达到二百一十万吨!振兴中国航运业任重道远,老板们努力呀!”
邢昭衍听到刘股长这样说,心潮澎湃,感慨良多。他只知道中国航运业落后,没想到落后到这个地步。这个刘股长是个人物,他真敢讲!
翟蕙又请丰记轮船行经理陈务铖讲话。陈务铖扯了扯吊裤的两条系带,红光满面走上去,慷慨激昂道:“我坚决响应刘股长号召,为中国航运业尽绵薄之力!很惭愧,我现在只有两条小船,没有资格进大港,只能在小港进进出出。但是,我不甘心,做梦也想买上大船,堂而皇之地开进大港,跟那些外轮并排停泊!”听他这样说,众人热烈鼓掌。
最后是邢昭衍致谢。他说:“感谢大家前来捧场,昭衍初来乍到,请大家多多关照。也希望两条船的船长、船员和船行的全体职员,团结一心,让恒记轮船行顺风顺水。”
翟蕙宣布,恒记轮船行开业庆典圆满结束,邢经理在馆陶路欧陆酒店略备薄酒,请各位赏光。船员们兴奋地喊:“好,喝酒去!”
不料,一个正处在变声期的嗓音响起:“等等!”大家驻足观看,只见一个嘴上刚长了绒毛的男孩跃上台阶,向全场鞠了一躬,然后挺直身板涨红着脸说:“各位长辈,我是恒记轮船行老板的儿子、礼贤中学学生邢为海,我有话要讲!”在场的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个男孩。
邢为海扫视一下听众,大声道:“我希望各位不要光想着自己发财,还要想着民生!你们买轮船,搞运输,生意红红火火,可是你们都拉了些什么人?大多是闯关东的穷人。他们为什么要背井离乡闯关东?是他们在老家活不下去!为什么活不下去?根本原因在哪里?你们想过没有?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这到底是谁造成的?中国还有没有希望?中国人还有没有出路?你们想一想,想一想呀!”说到这里,邢为海声泪俱下。翟蕙和在场的许多人泪湿眼窝,有些船员和海暾帮苦力大声叫好。
邢昭衍看着儿子深感震撼。儿子讲的这些,他也想过,但他想的更多的是让中国航运业发展起来,像张謇那样实业救国。没想到儿子这么勇敢,竟然在今天这个场合公开演说,大讲民生。但是,今天是轮船行开业,他讲这些太唐突,于是急忙呵斥:“住口!这些大道理就你想过?就你懂?一个毛头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各位,抱歉了,请多多原谅。走,咱们吃饭去!”说罢,他带头走向欧陆酒店,大伙乱哄哄跟上了他。
邢为海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眼含泪水喃喃道:“启蒙,启蒙!革命,革命!……”
……
原载《清明》202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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