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积林：雪越下越大了（组诗）
梁积林，甘肃山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诗歌八骏。甘肃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张掖市首届百名优秀人才。著有多部诗歌、小说作品集。长篇小说《付楼镇》入选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长诗集《河西走廊诗篇》被选入“一带一路”作品百部精品图书，并通过馆配途径到全国中小学图书馆。曾获得 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中华宝石文学奖、首届白居易诗歌奖、首届方志敏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途次倒淌河小镇
水倒流。倒流的水蚀刻进了草地
曲里拐弯，如版图上的
一根银线。抑或就是一根马缰
向西的路上，一步一回头地徜徉
忽一念：愁肠
想到这个词的时候，我就像是在寻找什么
四顾茫茫，更远的茫
落在了日月山上
河边上拴着的那匹马
突然就尥蹶子甩鬃，嘶鸣了一声
好像它有多大的感应
遂想起，拉我们的那个司机叫还以杰
这名字，在唐朝
也一定是个迎亲的使者
驻足日月山
我在日、月两面镜子里来往穿行
似在寻找，似在聆听。凝目的当儿
还还原出了一个大雪隆冬的时辰：
一队驮牛在爬赤岭
两个使臣交换着文书
一只鹰叼着发红的太阳出了云层
我转身回望时，不由自主地念诵：
回望。忽而战栗
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涌向眼眶。继而，又
倒淌进了心里
我双手合十：文成公主
已然成了一句佛语
我还想再造一个适合唐蕃古道的瞻溯
造一句适合我寻找来生的密语
说一次，就像是在我身体的炉膛里
煨了一把柏桑——坡上，
如缕砉砉的经幡
仿佛时间迅疾汤汤
林 芝
黑脸的扎西，竖起大拇指
洁白的牙齿上
刻着六字真言
我也竖起了内心的瞻对
什么都像是初视
又都像是转世
头顶的那只老鹰，也像是
谁身上的一颗旧痣
我在想谁
谁就在身边
且秉着落日的酥油灯
读尼洋河上的波纹
仿佛经卷
仿佛度缘。仿佛
整个黄昏，是
一座巨大的寺院
巴松措
牵手，或者痛苦
许多词，在这儿
巴松措的蓝，已把他们重新洗涤
有了佛的含义
如果把一个人的心，安在
另一个人的心上，那叫流浪
比如福建，比如浙江
比如甘肃，比如西藏
扎西岛上
一棵树在打禅
一只蛇，从一枚桃抱松的树叶里
游了出来
我不诵经，但却心动
我摸了摸不着边际的蓝空，又
跺了跺地心
在这三千多米的高原上
只是喊了一声我的小名
像是把它还给了错宗寺。或者就是
交给了你
拉萨河
一只鸟
还有一个传说
这么原始的漩涡
我感觉，肯定和谁在此一起恩恩爱爱过
结庐，打渔
还组建了一个游牧部族
放排尼洋
射猎山冈
一只鹰，就蹲在我们的天上
看守着那间贮雪的月亮
一炷檀香
点在额上
一河的波纹，晾在了
一卷羊皮经书
我叫你文成公主
你叫我松赞干布
昆仑山顶
站在五千米高的昆仑山顶
怅望远古
一匹马、一顶褐子帐篷，一个
背水的腰身，最适合
此刻的臆境
最适合，几头牦牛打着鼻喷
出了灌丛
与其以心寻心
不如把一朵雪莲，呈给
最近的天空。鹰神啊
与其盘桓不定
何不俯冲进我的眉心
虽然不是空门
但也有一种别样的修行
霞还给人名
夕还给红
垭口上，又有一队
从格尔木出发的旅人
向神界攀行
此刻的我
默诵了一声内心的强巴
又
喊了一声
雪浴的灵魂
日喀则
日喀则。我跟着她
又念了几遍：溪卡孜；她说：
还有另一个叫法，叫年麦。我确证着
汉字怎么写
坐着火车去日喀则
一路上，车轮辗轧钢轨的声音
多急切：日喀则，日喀则——
像是从我的心里发出的
转瞬，就看到了扎什伦布寺的金顶
我咬咬牙，才让一些东西
流进了内陆
我问那个女子的名字，借以掩饰战栗
她沉默不语，好久了，才说
——曲珍，度母的意思
日冬坡
宿根亚麻才刚刚开花
那样的蓝，真像大地的纽襻
一只憨态可掬的旱獭，一位穿着大氅的
西域大臣
把什么消息，“呱呱呱”地挨山坳传唤
我有一顶褐子帐篷
我有一副镶银的马镫
我有一匹白鼻梁
我有，日冬坡上，那么多
风干了的夕阳
哪怕鹰不盘桓，哪怕大雪封山
草原小镇
一峰反刍的骆驼啊
左眼一场战争右眼一盏晶亮的盐灯
风如果沿水的反方向吹吹
那一定能卷起一匹爱情的丝绸
这是一个多么古老的话题
把一声鹰唳镶嵌在半空，就算刻舟求剑吧
那么，把一串黄金蘑菇挂在胸前呢
仿佛夕阳的钟鸣摸到了我心
瞬间的颤动
一只蝴蝶
不停地扇起
一涌一涌的草波
羊台山断章
1
牧驼人的石头眼镜
是多么的晶莹
清晰的水纹
像是一只鹰，扇起翅膀，停在了蓝空
我还想把它比喻成两口深井
牧驼人不停翕动的嘴唇
像架辘轳
打捞出了多少琐碎的牧事
而他的妻，拿出沙枣
像是给每人发着灯笼
让我们打着
穿越一个又一个的民间故事
2
几峰骆驼迎风长啸
奏箜篌
似迎亲
而另两峰耳鬓厮磨的白骆驼
绝对像是说着
爱情的蜜语
3
我的神
轻轻一拥
拍我的手掌
暗喻
或是一纸天赐
风传给风
传给了人间万物
4
沙纹坡上
几株锁阳
几个古代的士卒
探出头瞭望
一只兔子
噙着一根沙柴
窜上沙梁
立起身子，打着旋儿
仿佛打开了时空的燧洞
忽然就不见了踪迹
5
谁和谁对弈
每颗砾石都是一个棋子
几只蜥蜴
时间打磨出的几枚箭镞
我把它
暂时贮存在了一阕新词
6
马刨泉边
一段历史在俯身饮水
饮进了云影
饮进了我在水中洗手的指纹
7
一匹马
驮的是月氏
还是匈奴
抑或就是汉代的骠骑
平平仄仄的蹄音中
跑遍了河西大地
雪越下越大了
暮色来临，晃动的电线上
还蹲着几只琴键似的乌鸫
这雪，似乎是从坡上溜下来的那匹白马
驮过来的，随着它
又漫向了远处
隐没的月牙，多像那块遗失了的
犁钟。再响一次吧
可以跳跃
也可转换
可以从一把二胡里，牵出
几声晶亮的马嘶
雪越下越大了
板房，养殖大棚
一排贮存洋芋的窑洞
都在一种见与不见的飘忽之中
还有一个人的死亡，是多么的遥远
而又亲近
突然的一道手电光
像是谁偷觑天空
什么年轮
什么擦痕
什么鸟，在世界的那头
“唧”了一声
如果大雪封山
一群牦牛，鼻孔里冒着
炊烟的热气
完全像是一座
覆雪的村庄
偶尔的鼻喷，突然哞了一声
一只老鸫
从一个屋顶飞到了另一个屋顶
分明，太阳的独轮车
深陷进了云层
齐膝深的雪中
找牛的道尔基，一晌午了
才爬上日冬坡顶
他用雪搓着双手，哈了阵寒气
又抬头喘息。分明
他要把那厚厚的云层
哈出个窟窿
春 雪
几只大雁，几位披着大氅的神
查看了阵天空
就隐遁了
唯留那只老鹰
一会儿钻进云层，一会儿又
钻出云层
忙个不停，像是有多大的事在运行
雪落下来的时候
它很响地唳了一声
仿佛放松，更像是庆幸
焉支山下
只有一群羊，和
一个牧人，在簇行
这默契，随同着几声
长长的吆喝
我一直觉得
那只鹰从云层里出出进进
是劳作的间隙，到红日那边
去烤火，还是
时不时地去
给谁安顿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