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慢走闲读
从和平门路口到虎坊桥路口,如果步行,大概十几分钟;如果边看边走,半个小时也足够了;如果走走停停,再拐进两边的胡同看一看,就说不定要用多久。去年的一天下午,我从和平门路口出发,慢走闲读,津津有味。
我首先注意到路东的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如今简称“北师大附中”。那里有一段走廊,廊下设“校史陈列展”,我特地拍了老校门和1921年创作的校歌的照片,留作资料。新校舍建成有些时日,扫一眼就过去;至于带着“附属中学校”字样的老校门,与旧照片相比较,门洞没有了,厚度也减了,单摆浮搁,如同牌楼。铁栅栏门自然是不会打开的,所以门外成为临时停车处。再往前走,一栋二层灰砖楼颇具年代感,当是老教学楼,现已成为钱学森纪念馆。校园不能随便出入,好在灰砖楼的尽头是个小巷子,拐进去就可以窥见校园一角。
1930年至1933年,我的外祖父杨联陞从保定志存中学转到国立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高中部就读,刚入学时,曾租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里。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外祖父都在校园度过;他喜欢京戏,和五个有同样爱好的同学拜了把兄弟,每天放学后不唱会儿戏,是决不肯离校的。在这六位好兄弟中,日后真出了一位梨园名家,那就是专工程派的赵荣琛。而外祖父主工余派,也学高派、马派、杨派等,唱戏的乐趣伴随他一生。1974年,外祖父回国探亲,曾来琉璃厂小转,那天是家父和我陪他,他并未去母校看看,不知是何缘故。而今,我重走故地,耳边不禁响起他唱戏的调调儿。外祖父的博士生赵如兰保存了他多个唱段的录音,后来都捐赠给香港中文大学崇基学院。
小巷子的墙上有标牌,介绍此地是厂甸和海王邨。厂甸庙会历史悠久,曾是老北京规模最大的庙会,因妨碍交通,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停办。我生也晚,少年时正逢除旧的十年,待厂甸庙会“重启”后来过一次,还挺热闹,但听老人说,远不如当年了。海王邨是中国书店的地盘,我经常光顾。标牌上还提到了吕祖祠和火神庙,我知之甚少。
折向南行,没走多远便看见一座铺绿琉璃瓦、可称为“殿”的建筑,前后都被低矮的平房包围着。好不容易找到院门,我伸着头往里张望,碰巧有一位老大姐路过,她对我说里面是民居,没什么看头,“以前,这三个院子都属于吕祖祠的地界儿”。我笑说:“看来吕洞宾也不好使了。”
这条巷子的南端,就是东琉璃厂了。以往我来琉璃厂,都“走‘西’不走‘东’”,因为西琉璃厂有大名鼎鼎的荣宝斋。记得那次陪外祖父来琉璃厂时,和他去了东琉璃厂的两三家店,在其中一家店里,我还见到恩师王叔晖先生两幅民国时期的作品,标价三四百元。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店里不见顾客,有些店干脆锁了门,街上的行人也不多。火神庙在东琉璃厂的中部,是新修的仿古建筑,大门紧闭;东西两侧是狭窄的东太平巷和西太平巷,西太平巷口的标牌上说清代著名诗人王士祯(世称王渔洋)曾于此巷居住,并在自家院内手植藤萝一株,将其宅命名为“古藤书屋”。明知这么窄的巷子里不会留下什么旧日痕迹,我还是走进去瞧了一眼……
既然是慢走闲读,便不敢随意进店惊动主人,看看门楣上的匾就好了。靠东头的一家是徐悲鸿先生题的“金涛斋”,金涛姓刘,是京城很有名的裱画师,手艺超群。当年,徐先生曾召集一众画家,每人为刘金涛画一张画,若能集中展出,绝对称得上蔚为壮观。过来一家是黄永玉先生题的“融德画廊”,他不仅题了匾,还写了对联“到此已穷千里目,谁知才上一层楼”,幽默中见境界。再往西走,“鼎琳轩”和“上用坊”的匾都是史树青先生题的,由此我想起外祖父来琉璃厂那年,还专程赴中国历史博物馆,就某件敦煌文书与史先生交谈了一番。史先生是家父的大学兄,我应称伯,并早有请教,可惜那时一点史学基础都不具备,白白错过了拜师学习的好时机。下一家“承雅斋”,是我喜欢且偶有摹仿的伊秉绶题的,但中间那个字,我断不准;我曾见伊秉绶所题“退一步斋”,那个“退”字,也是日后才识得。好友李龙吟学伊秉绶,既然断不准,便请教龙吟兄,告以是“雅”——自成一格及至风雅,伊秉绶要算一个。而后是“宝古斋”,翁同龢题。这几年我常去常熟小住,与翁同龢及翁家有关的几处古迹,看了不止一次。“瑞成斋”,沈鹏先生题,向隶书去,有韵味。“双馨阁”是金运昌题的,金运昌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后留校;编写《中学语文教学》时,我曾陪他到王叔晖先生家、黄苗子先生家拜访。后来,金运昌转入故宫博物院研究古画,所以书法作品上多见“书于紫禁城中”,那敦实的字体,即使不看落款,也能断出书者。
以上都是东琉璃厂北侧店铺的匾,并非全部。南侧我只记住一家“文景阁”,因为落的是八大山人的款,不知这三个字从何而来。
看完这些匾,觉出一点问题:单从字面上看,店名个个赛着雅,却雅而虚。尽管这些店都兼营文房四宝古玩字画,但如果没有荣宝斋那么大的名气,很难在这条街上立足。若都是我这样只看匾、不进店的人来慢走闲读,这生意还怎么做?说到底,生意,是从招牌到品牌的过程。
但愿我的想法,只是咸吃萝卜淡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