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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大佺:那一束灿灿的金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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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北方文学》2025年第1期 | 罗大佺  2025年02月10日09:06

春节前回乡去给父母上坟,大哥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吃饭。想一想,自从老父老母离开人世后,我已有好几年没有回到牟河坝了,于是调整行程,去了他家。

“老六,你回来了?”

“六娃子,你还记得我吗?”

“这次回来该要多耍几天呀!”

一路上,不断有乡里乡亲和我打着招呼。这些乡亲有的认识,有的有点儿印象,有的感到陌生。也难怪呀,一晃离开牟河坝31年,因在外地工作,平时很少回家,有种“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感觉也就很自然了。

大哥是三伯唯一的儿子,父亲也只有我这个儿子。父辈关系不错,我和堂哥亲如手足,从小他就没叫过我一次名号,我也没叫过他一次“堂哥”。大哥的家是祖辈留下的老宅,珍藏着祖辈的故事和儿时的记忆。几年没回,大哥大嫂把房屋做了一些翻新和扩建。袅袅炊烟中,大嫂做好了饭菜,端上了桌子,我们一边吃着饭,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着。聊着聊着,大嫂忽然问我:“你听说鱼摆摆的事情没有?”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问大嫂道:“什么鱼摆摆?你知道我从小就不喜欢吃鱼的呀。”

大哥微笑了一下,说:“你大嫂说的是你儿时的伙伴,小时候你们可是好得同穿一条裤子的。”

我正在忆想之时,门外忽然涌进来几个乡里乡亲,一进门就七嘴八舌嚷了起来。

“听说那鱼摆摆死了?”

“他父母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我的天,知道了可怎么办哟!”

……

其中一个相亲一边说,一边还用一只手在膝盖上拍了几下。

他们这一嚷嚷,终于让我想起儿时伙伴“鱼摆摆”来……

鱼摆摆姓余,名叫余勾勾,小时候在牟河坝,是个十足的孩子王。牟河坝的人读书不多,但喜欢文化人。鱼摆摆的父亲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成为一个文化人,于是没有按照家族排行来给他取名,为此,鱼摆摆的爷爷还和鱼摆摆的父亲大吵了一架。鱼摆摆的父亲给他取这名字,是希望他长大后上学时好好读书,多得勾勾少得叉叉。不料鱼摆摆到了入学年龄,进入牟河坝乡村小学校读书后,每期半期和期末考试,勾勾没得几个,却到处惹是生非,让父母好生烦恼。余勾勾嫩皮细肉,身材瘦高,一张娃娃脸长得像松叶锦鲤鱼的鱼头一样,五官清晰,棱角分明,说起话来爱摇头晃脑几下,于是大家叫他“鱼摆摆”。

我和鱼摆摆小时候之所以关系不错,原因很简单,鱼摆摆的父亲崇拜文化人,我的父亲是一位乡村文化人。他们关系好,我和鱼摆摆自然耍得拢一堆。用大人们的话来说,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天上都是脚板印。

小时候的一天早上,我背着书包刚要上学,邻居张大婶就来找我的母亲,说昨天大雨过后,鱼摆摆在刚打完稻谷的田里挖了一个泥坑,上面铺一层稻草,要她的儿子去听故事,她的儿子刚坐上去就掉到坑里,摔了一屁股的泥巴。母亲以为张大婶来唠嗑家常,连忙问摔着孩子没有,去医院检查了没有?张大婶没好气地说:“今天没摔着,不代表明天就没事,如果明天有事,我是不会放过鱼摆摆的。”鱼摆摆做了坏事是鱼摆摆家的事,张大婶怎么来找我出气呢?母亲心里正疑惑,张大婶用白眼油瞟了我一眼,接着补充道:“如果出了事,收拾鱼摆摆的同时,我也不会放过他的狗腿子,那个来叫我儿子去听故事的娃娃的。”母亲一下明白过来,抓过一根树枝丫就要来打我。这时我看到鱼摆摆在外面向我悄悄招手,背着书包赶紧一溜烟跑了。出了门,和鱼摆摆一起狂跑起来,确信母亲没有追上来后,这才停下来。鱼摆摆告诉我,张大婶昨晚就去找过他母亲了。

那天放学后,因怕回家挨打,我和鱼摆摆就在学校门口转悠。鱼摆摆忽然发现学校土墙的一个小洞里,飞进去了一只蜜蜂。鱼摆摆说,看我的。一眨眼工夫,他居然把蜜蜂掏了出来,捏在手上。这是一个较大的蜜蜂,淡黄色的身上长着密密的绒毛,腰部细细的,头上长着一对触角,尾部那根尖尖的蜇刺像一把刀子。我从小胆小,一怕蛇,二怕狗,三怕蜂,之所以愿意跟在鱼摆摆的屁股后面转,就是因为有人欺负我时他要替我出头。见鱼摆摆逮了个蜜蜂,我只能远远地看。这会儿村里的小伙伴刘憨憨走了出来。刘憨憨是邻居刘二娘的儿子,比我们小一个年级,人笨拙老实,学习成绩也不怎么好,这会儿才从学校走出来,一定是被老师留下来补写作业了。只见鱼摆摆径直向他走去。刘憨憨看他一眼,刚要避开,鱼摆摆问他想不想吃蜂蜜?刘憨憨点点头。鱼摆摆将手里的蜜蜂递到他面前说:“蜂蜜就是从蜜蜂的屁股里流出来的,你用舌头舔一下就知道了。”刘憨憨摇摇头。鱼摆摆说,“我们已经尝过了,甜得很呢。”刘憨憨疑惑地看看站在远处的我,我刚想给他摆摆手,但鱼摆摆回头瞪我一眼,我只好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刘憨憨不是很相信地伸手接过蜜蜂,试探着伸出了舌头……只听“妈呀”一声大叫,立即倒在地上满地打滚,瞬间,舌头、脸都被蜇肿,哭都哭不出来了。幸好正在学校里吃饭的老师听到声音跑了出来,立马背起刘憨憨就往乡镇卫生院跑。据说那天鱼摆摆的母亲得知消息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卫生院,一进门就连忙给刘憨憨的母亲刘二娘鞠躬道歉,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接着掏了50元钱塞到刘二娘手上,问憨憨怎么样,要不要赶紧转医院,别出了人命可不得了。刘二娘的娘家在西庙山,是个从小就被家里宠惯的独女,嫁到牟河坝后一直没有怀孕,直到38岁才生下刘憨憨,也算老来得子了。刘二娘平时在牟河坝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会儿忽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一下将钱摔到鱼摆摆母亲的脸上,大声嚷道:“我家憨憨命大,已经没事了,钱不稀罕。如果你真对我家憨憨好,以后就让你家娃儿离我家娃儿远一点,越远越好!”说完三下两下将就鱼摆摆的母亲推搡出去了。

不管大人们怎么交代,牟河坝的娃娃们还是喜欢和鱼摆摆一起玩耍。因为他鬼点子多,又不怕事,和他在一起,既有新鲜感,又有安全感,对这样的娃娃头孩子王,我们谁能不服气喃。秋天里的一个星期天,一群小伙伴正在玩耍,一位小伙伴说大湾山果园的橘子红了,问鱼摆摆敢不敢带大家去偷点来吃。鱼摆摆回答没有问题。但另一位小伙伴说承包果园的向钱看是个人精,去偷了他查得出来,跑不脱的,要挨打。鱼摆摆学着电影《小兵张嘎》里张嘎的样子,把小手一挥说:“看我的!”那天向钱看的老婆在家里做饭迟了一点,没有及时送饭来。向钱看肚子饿得招架不住,不等家里人来接手,就离开了看守棚,回家看看饭整熟了没有。利用这个间隙,鱼摆摆带着我们一群小伙伴去把大湾山果园的橘子偷了个欢。那时候土地责任制刚刚落实到户,水果还不多。我们边摘边吃,正闹得欢腾之间,放哨的小伙伴跑来说向钱看回来了。于是鱼摆摆立即带着我们沿着果园的山路转,想找条小道下山。不料果园里到处悬崖陡坎的,下山只有一条独路,而向钱看拿条棍棒,堵在路上。我们转了几大圈还是转不出去,鱼摆摆要大家停下脚步,将手里的橘子扔了,每人撒泡尿冲冲小手,再从地上抓把细泥在手心手背搓一搓,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下山去。那天向钱看见我们从山上下来,问我们上山干啥?鱼摆摆说:“一只肥肥的白兔从田里跑上山了,我们去撵兔子。”向钱看问:“兔子呢?”鱼摆摆问他:“是兔子跑得快还是人跑得快?”向钱看盯着鱼摆摆的眼睛说:“恐怕不是去追兔子而是去追橘子吧?”鱼摆摆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老师说,诬赖人可是要犯法的。”向钱看狡黠地一笑,开始对每个小孩进行搜身,没有搜出橘子后,要我们伸出手来,想凭借手上的橘子味定个偷窃罪,然后去找大人们赔偿,不料我们的小手上什么味道也没有,只好无可奈何地放我们走了。

向钱看后来还是发现了被糟蹋的橘子,怒气冲冲地去找鱼摆摆的母亲告状。不料这次鱼摆摆的母亲忽然袒护起娃儿来,要他拿出证据。向钱看说:“橘子扔得满地都是,被糟蹋了的果树还摆在那里。”鱼摆摆的母亲说:“你家果园的橘子被偷了就是我家娃儿约起人去干的吗?昨晚我家被偷了一只鸡,是不是我也可以怀疑是你干的?”向钱看一下回答不上来,于是撂下一句狠话:“待我下次拿到证据,不说砍掉他一只手,起码打折他一条腿。”说完转身悻悻离去……

向钱看走后,正在地里干活的鱼摆摆母亲已经没有心思干活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叹了一口气,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母亲想,鱼摆摆呀鱼摆摆,你还真就是一个摆摆,整天给我摆不完的摊子闯不完的祸。

那天母亲早早从地里收工回家,想狠狠地揍鱼摆摆一顿。不料早已过了放学时间,找遍旮旮角角也不见人。原来鱼摆摆回家后听说向钱看找他母亲告状去了,嘴里衔着一根小小的竹管,躲到自家池塘的水下面去了。

已是深秋季节,天气早已转凉,在水里泡了一个多小时,母亲心软了,找到鱼摆摆后哪里还敢打他,赶紧烧热水给他擦洗身子。

父亲回家听说后,气得拿起棍子要打他屁股,母亲一把抱住鱼摆摆,对父亲吼道:“小娃娃哪有不淘气的?你要打就连我一起打死吧。”父亲扔了棍子,叹了一口气说:“都是你这当娘惯的,长大了怎么得了?”母亲说:“他长大了就改正了嘛。”父亲说:“他这德性要改得过来,除非牟河坝的河水倒流。”

没等牟河坝的河水倒流,鱼摆摆忽然之间就转变过来,不再调皮捣蛋了。鱼摆摆变成乖孩子、好孩子的时候。我已被父母送到外地上学去了。因怕被鱼摆摆带坏了,小学四年级开始,父亲将我转学到雅州市的西康中心小学校上学去了,父亲的一个朋友在那所小学校当负责人,父亲朋友的夫人则在西康中学校教书,于是我在那里读完小学读初中,读完初中读高中。高中毕业那年部队到学校招兵,于是投笔从戎,到云南当兵去了。10多年的戎马生涯后,转业到了地方工作。这期间,虽然回过几次牟河坝,但来去匆匆,几乎没有见到过儿时的伙伴,其中也包括鱼摆摆。岁月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它可以改变人生的航线,也可以冲刷掉许多童年的记忆。

鱼摆摆的转变,要从他有了个弟弟说起。那个年代国家实行的是独生子女政策,绝大多数家庭都只有一个子女。鱼摆摆的父母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他生个弟弟,则要从一件意外的事情说起。

那天鱼摆摆的父母到县城赶集回家,刚进村就听到悲天恸地的哭声。原来是村委会主任的儿子去外地打工不幸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村主任的老婆边哭边骂村主任:“都是你这个老东西,早喊你别当这个破村长了,你偏要当,儿子的事情一点都不放在心上,这下好了,儿子死了,我也想不活了,留你这个老东西在世上连狗都没有陪你的。”一大群妇女边劝村长老婆边抹眼泪。鱼摆摆的母亲听着听着也抹起了眼泪,鱼摆摆父亲的眼眶也湿润了。回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鱼摆摆,觉得一个孩子风险太大了,何况鱼摆摆还那么不省心,于是就商量着再偷偷生一个。鱼摆摆的母亲怀孕3个月时,村委会主任的老婆去串门就看出来了,只是想起自己失去的儿子回家后没有吱声。待到怀孕5个多月时,村里人都看出来了,村主任也组织了人准备晚上去捉拿鱼摆摆的母亲去医院引产。这时候村主任的老婆去割猪草路过鱼摆摆家外面,仿佛不经意间问了鱼摆摆母亲一句:“还在忙呀?我还以为你走亲戚去了呢。”村主任的老婆走后,鱼摆摆的母亲一想,这村主任的老婆话中有话呀。于是赶紧收拾东西,去大山的亲戚家躲了起来。

一天鱼摆摆放学回家,还在门外就听见婴儿的啼哭声,那啼哭声稚嫩而又动听。进得屋来,只见妈妈身边躺着一个婴儿,红扑扑的脸蛋粉嫩粉嫩的,一双胖胖的小手在不停地乱抓乱动。鱼摆摆刚想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母亲微笑着对婴儿说:“哥哥回来了,别哭了。”

“啊,这是我的弟弟?”鱼摆摆惊愕得张大了嘴巴,随即仿佛看到一道霞光照进屋来,满屋金灿灿的。“我也有弟弟了,我也有弟弟了,今后有人陪我玩了!”鱼摆摆满心欢喜地抱起婴儿,嘴里不停地叨念着。说也奇怪,婴儿睁大眼睛望着他,忽然不哭了。母亲要他赶快把弟弟放到床上,别不小心摔着了……

牟河坝有一句土语,叫“醒事”。说的是犯了迷糊的人一旦开窍起来,就能善解人意,积极向上,明白人情世理,不再调皮捣蛋。有的孩子醒事得早,有的孩子醒事得迟,有的孩子醒事是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有的孩子醒事是犯了错误后被父母的棍棒打转来的。而鱼摆摆的醒事,则是有了个弟弟之后,那根调皮捣蛋的混沌神经仿佛被神灵轻轻一下就敲通了似的,不再淘气起来。每天放学回家就主动帮做家务,空了就自己拿出书本来做作业。有小伙伴约他去玩,他也不去,说要帮母亲照看弟弟。一次母亲回家,给了他一袋威特饼干,鱼摆摆摇摇头,没接。母亲说:“怎么了,你以前不是最爱吃这种饼干吗?”鱼摆摆说:“家里没钱,还是留着给弟弟吃吧。”母亲笑了,说:“弟弟还小呢,不吃饼干呢,你吃吧。”说着把饼干塞到他手里。鱼摆摆接过来放到床头柜里说:“那等弟弟长大了给他吃吧,省得以后再花钱买。”母亲会心地笑了,问他为啥忽然就醒事了?鱼摆摆回答:“我是有弟弟的人了,我要再淘气,弟弟以后也淘气,爸爸妈妈会多么伤心难过呀。”母亲激动得将他抱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脑袋。

一天鱼摆摆放学回家,见父亲的脖子上吊着一条白色的绷带,左手放在绷带上面。原来弟弟出生后,家里被乡政府计生部门罚了超生款四千多元,这在当时的牟河坝,可是一笔巨款。鱼摆摆的父母想,虽然被罚了款,但多生了一个孩子,也值了。只是家里只有几百元人民币的存款,缴纳超生款是有期限的,于是只好四处借钱。那时候大家都穷,钱也不好借。鱼摆摆的父亲从朋友那里借了一辆旧自行车,每天天没亮就骑着出去借钱,晚上很晚才回来。一次去一个亲戚家借钱回来的路上,由于刚下过雨,路太滑,自行车摔倒,左手摔脱臼了,于是只好去马河山的村卫生站,找骨科神医周光光将骨头复位,随便包扎一下就回来了。

看到父亲这个样子,鱼摆摆的眼泪一下流出来了。他想,父母给我生了一个弟弟,给我多留了一份亲情,他们却是遭了罪呀。想起以前调皮捣蛋的种种,真是后悔不已,于是决定从戒掉零食开始,给父母减轻家庭经济负担。要知道,鱼摆摆以前可是非常爱吃零食的呀。

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奇怪在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股强大的韧劲,这股韧劲一旦爆发出来,化为信心和力量,几乎可以逢山劈路,遇水搭桥,所向披靡,无所不能。

鱼摆摆的学习成绩小学四年级以前是不怎样的。醒事之后,专心读书,成绩提升很快。小学毕业后,考进了全市重点中学校犍州实验中学,初中毕业中考时,以2分之差名落中等师范学校。于是复读一年,考上了峨眉师范学校。虽是一所中等师范学校,但按当时的国家政策,转户口,吃“皇粮”,包分配,这在当时的牟河坝,是了不得的事情,通过读书走出山村参加工作,鱼摆摆是第一人……

“兄弟,别讲礼,快吃饭哟,饭都冷了。”大嫂的一句客气话,把我从沉思中拉回到饭桌上,我连忙点点头。

“鱼摆摆出什么事了?”我拈了一块鸡肉到碗里,问大哥道。大哥的一口饭还在嘴里咀嚼,没来得及回答,正在夹菜的大嫂停下手里的筷子回答说:“听说死了,市里都给他开过追悼会了,市长都去了!”犍州市是一个县级市,大嫂说的市长,其实是县长。

“咹,死了?”我有点吃惊,一下子有点回不过神来,但知道大嫂的消息应该是准确的,因为大嫂的侄儿是药王谷镇党委书记,鱼摆摆教书的学校就在那个镇……

“就是嘛,多好一个孩子呀,死得好可惜!”

“这孩子聪明,从小我就喜欢他。要知道他是哪天安埋的,我也去送他一程了。”

“听说是被人活活打死的,为了什么呀?”

“这社会风气怎么会变成这样呀!”

……

坐在屋里的一众乡亲中,就有当年的张大婶、刘二娘、向钱看。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如果不是大嫂给我介绍,我差点没认出他们来了。牟河坝人好客,随便哪家来了客人,大家都有去串门凑热闹的习惯。刚才大嫂要他们一起吃饭,他们都说吃过了,于是大嫂端了一盘花生一盘水果去让他们剥来吃耍。这会儿听提起鱼摆摆,于是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听着这赞美的口气,也许他们早已忘掉当年鱼摆摆调皮捣蛋的事情了吧,我想。

鱼摆摆考上峨眉师范学校后,他家是办了升学宴的,周围团转的地邻乡亲以及一些老师、同学和亲戚都去参加了,据说升学宴办得热热闹闹的,甚是风光。但我没有去,因为那一年我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心里有股伤感的味道。事后,我把鱼摆摆约到家里吃了一顿饭,饭后陪他到村里转了一圈,也算尽了儿时伙伴的一份情义。

听说鱼摆摆在峨眉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没有花过家里的一分钱。那时候的中专中师生虽然国家减免了学杂费,每月还补助一点生活费,但远远是不够用的。鱼摆摆揣着录取通知书去峨眉师范学校报名时,从家里带了一些费用去,但不久就利用节假日边读书边打工,做到了自食其力。第一年寒假鱼摆摆没回家,第二年寒假回来过春节时,鱼摆摆用自己打工挣的钱给读小学的弟弟买了一套新衣服和一些课外书,把父母感动得泪水涟涟的。至于打的什么工,他从没给人提起过,问他也不说。有人说是去做家教,有人说是去摆地摊卖衣服,有人说是去卖水果,也有人说是去酒吧当服务生,还有人说看见他在建筑工地搬砖。但不管怎么样,鱼摆摆确实没用过家里的钱了。中师毕业后,鱼摆摆去了药王谷镇倒流河小学校教书。倒流河是犍州最偏僻的山村小学校,据说那年分配回犍州教育局的大学生、中专生,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犍州市教育局局长为此感到十分头疼,最后征求鱼摆摆的意见时,鱼摆摆二话没说就点头答应了。为此,教育局长还在全市教育工作会上给予了口头表扬。

鱼摆摆去倒流河小学校教书的时候,我刚好在部队里考上了军校,几乎没有回过牟河坝,和鱼摆摆也再没见过面。刚开始我们还有书信往来,后来因各自忙于工作和生活,书信也不写了。老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正赶上军校毕业论文答辩,没能回家为老父亲尽孝。老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是回家奔了丧的。但鱼摆摆因为工作太忙没能回来,只委托他的父亲前来帮忙,并替他赶了一份厚礼,于是我们错过了见面的机会。没想到这一错过,就错过了一生。

但是他怎么死了呢?怎么又和人贩子扯在一起呢?而犍州市市长为什么去为他送行呢?一连串的疑问在我脑海里百思不得其解。恰在此时,门外响起狗叫声和说话声,随着一声“幺爸”的称呼,为我揭开谜底的人走了进来。

来人是大嫂的侄儿,药王谷镇的党委书记周优。我到大哥家后,大嫂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刚好在家休假,因小时候他曾到我家玩过,也算熟悉,于是赶过来陪我。因爸爸当过村党支部书记,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周优也算 “官二代”了。小伙子个子不高,白白胖胖的,从小就学了一副当官的派头,说起话来有板有眼,走起路来踱着方步,一双手总爱背在身后,做出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小伙子西昌农专毕业后,原在犍州乡镇工作,后调到市级机关,不久当了犍州市教育局副局长,前几年市委调整干部时被任命为药王谷镇党委书记。别看这小伙子其貌不扬,去药王谷镇主政后各项工作可是做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受到了当地老百姓的喜爱。周优进屋坐下来后,给我介绍起了鱼摆摆不幸去世的经过。

倒流河小学校在药王谷镇倒流河村的瓜儿山下。瓜儿山像个南瓜,绿意盎然,壮丽巍峨,在环绕的群山中鹤立鸡群。这个村之所以叫“倒流河”,是因为村里有一条河流,九拐十八弯流到这里,本应流向低洼的南边,但它却流向了高处的东边。其实这只是一个错觉而已,站在瓜儿山顶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南边还是比东边略微高一些。错觉归错觉,因为千百年来大家已经叫习惯了,也就没有人去纠正这条河流该不该叫“倒流河”,这个村该不该叫“倒流村”的问题了。

鱼摆摆去报到时,倒流河小学校只有120多个学生,6位教师,全是本地人。6位教师中,5位是民办教师,唯有校长是公办教师。校长将近50岁了,穿着一身褪了颜色的中山服,满脸的皱纹酷似罗立中油画里的父亲。校长说,倒流河是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每年分配来的教师工作不到一年,要么找关系调走,要么辞职下海经商,都跑掉了。教育局曾经考虑过把这所乡村小学校撤掉算了,但撤掉后,这120多个学生怎么办呢?这里离犍州县城200多里,离其他乡镇中心小学校多则80多里,少则也有50多里。何况这120多个学生中,还有20多个是唤渔镇的娃娃。唤渔镇是邻市雅州的一个乡镇,紧紧挨着药王谷,唤渔镇的孩子去雅州最近一所乡村小学读书也要走40里的路程,可到倒流河小学校读书不到10里。校长接着说:“你来了就好了,我正愁学校后继无人呢。希望你能在这大山里扎下根来,安心教书,让山区的孩子有个盼头。”鱼摆摆望望陈旧得有点破烂的学校,刚想摇摇头,忽然看到操场上一群满脸阳光、蹦蹦跳跳的娃娃,于是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鱼摆摆从峨眉师范学校毕业那年是到成都一所名牌小学校实习的,加之平时又爱思考,他的到来给倒流河小学校带来了一股山外世界清新的气息。无论是他的教学方法还是教学理念,都让这里的老师们耳目一新。比如他建议开展的“师徒结对”“读书会”“运动会”“重修劳动课”等,不能说全是创新,但至少丰富充实了不少内容。要提高学生成绩,首先要提高教师的教学水平,“师徒结对”就是让每位教师去犍州实验小学校拜一位名师为师,学习他们的先进教学经验和工作方法,提高教学水平;“读书会”则是每周组织师生开展一次课外阅读活动,交流读书心得,补充知识营养;“学生运动会”以前虽然举办过,但内容太过单一,要因地制宜,把体育运动项目丰富起来;“重修劳动课”就是组织学生在农忙季节帮助农户开展生产劳动,让现在的孩子不要忘去本色,在劳动中减少身上的娇气。校长知道鱼摆摆有见识,有经验,他提的这些改革意见几乎都给予了采纳。很快,这个偏僻落后的乡村小学校焕发出了勃勃生机,期末全县统一考试时,学校成绩总名次从原先24名(犍州市倒数第一名)移到了前十五名,一位学生的考试成绩,还在犍州3000多名同年级学生中名列第九名。犍州教研室去倒流河小学校检查课堂教学工作时,专门来聆听了鱼摆摆的语文课,认为鱼摆摆的教学方法独特,学生语文素养很高,不久开来一个大巴车,把鱼摆摆和他的学生拉到教研室大礼堂上了一趟语文课,邀请了全市乡村小学语文教师前来观摩,受到一致好评。为此,倒流河小学受到犍州市教育局和教育厅的表彰,不久,5位民办老师全部转为了公办教师,解决了后顾之忧。犍州市财政局和药王谷镇政府还拨出经费,将倒流河小学校修缮一新,更换了学校陈旧的教学设备。校长不无感慨地说:“这都是因为来了个孩子王鱼摆摆呀!”

刚来倒流河的时候,鱼摆摆还有点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还有点想家。节假日和周末还要回牟河坝看望弟弟,辅导弟弟的功课。后来看到父母把弟弟照顾得好好的,弟弟学习成绩也不错,也就不太操心了。有次课间休息时,一位调皮的学生为了炫耀自己的胆量,去校门口窄窄的田埂上独自行走,不小心摔了下去,恰巧下面的机耕道铺上了水泥,老师和同学去扶起他时,身上没红没肿的,问他痛不痛,他说不痛,还用双脚往地上使劲跳了两下,上课时却不断地打瞌睡。鱼摆摆听说后觉得有可能是内出血,建议赶快送医院。到医院一检查,果然是内出血,医生说晚点可就危险了。这件事把大家都吓出了一身冷汗。鱼摆摆也觉得大山的孩子太需要关爱了,以后周末和节假日如果家里没事,也就和学生娃娃们待在一起,没有回牟河坝了,学生娃娃们也喜欢上了这位年轻帅气,而又非常有亲和力的老师。于是到了周末和节假日,鱼摆摆要么帮学生辅导作业,要么去家访,要么带领学生去野外摘野果,采蘑菇,打笋子,要么组织大家去树林里观察山水和动植物,教他们如何热爱大自然,写出好作文。那些年,倒流河漫山遍野都留下了孩子王鱼摆摆和学生娃娃们的脚步声和欢笑声。

一天鱼摆摆从省教育厅组织的骨干教师培训班学习回来,得知班上有个叫“豌豆眼”的学生连续两天没有来上课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可是个好不容易才转变过来的学生呀。中午休息时鱼摆摆给校长请了假,心急火燎地赶去家访。“豌豆眼”因眼角长了一个豌豆一样的胎记,于是大家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鱼摆摆没来到流河小学校时,豌豆眼是个问题学生。调皮,打架,逃学,不与人交流,偶尔还偷东西,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鱼摆摆接手这个班后,经常找他谈心谈话,搞组织活动时也把他带上,有时还给他钱去买零食和作业本。慢慢地,豌豆眼的心结开始慢慢融化,也给鱼摆摆讲家里的事情,对学习也产生了兴趣,放学时还主动帮助老师收作业本,并喜欢上了课外阅读,成绩有了明显的提高。鱼摆摆这次培训回来的路上就想着要去家访一下呢,怎么忽然就两天不来上学了呢,莫非老毛病又犯了?

带着满腹的疑问,鱼摆摆翻过几座山,跨过几条沟,爬过几道坡,来到了“豌豆眼”家门外。漏雨的屋顶,破旧的墙壁,一张木桌子上摆着几个瓷碗,散发出残余食物的馊味。他觉得以前对这位学生关心得太少了,一股内疚的心情立即涌上心头。进得屋来,鱼摆摆忽然发现豌豆眼被绑在柱子上,嘴里塞着一条破毛巾。一见老师,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不断地挣扎着。鱼摆摆大吃一惊,赶紧拿掉豌豆眼嘴里的破毛巾,给他解开了绳子。豌豆眼一下扑进老师的怀里,正要倾诉什么,忽然从里屋走出一男一女两个凶神恶煞的人来。

豌豆眼的奶奶去世多年,家里只剩下爸爸、妈妈和爷爷。妈妈既有智障,又有轻微的间歇性精神病。爸爸几年前和村里青壮男子一起外出打工去了,刚出去时还能往家里寄点钱回来,后来既不寄钱,也没了消息。豌豆眼的饮食起居由70岁的爷爷一人照顾着。妈妈不发病时也能做些家务劳动,间歇性精神病发作时就打豌豆眼,不发作病了又抱着豌豆眼哭。前两天豌豆眼的妈妈走失了。爷爷带着豌豆眼去找妈妈,妈妈没找到,却被两个陌生男女跟踪尾随到家。女的进屋后,先是夸豌豆眼长得乖,后又感叹这家里太穷,接着说自己没有孩子,想抱养豌豆眼去享福,并可以给爷爷一笔钱安度晚年。豌豆眼吓得躲在爷爷身后。爷爷一口拒绝了那女人的要求,警觉地问他们是什么人?赶快滚出去,家里不欢迎他们。那位牛高马大,满脸横肉的男子这时露出了凶狠的目光,说:“今天你让我们带走这孩子也得带走,不让我们带走也得带走,实话给你说吧,你儿子欠了我们的钱,不带走孩子也行,马上拿20万出来。”原来豌豆眼的爸爸在外面打工时刚开始还挣了些钱,后来被包工头卷钱跑路了,不得已给工友借钱生活,准备挣到钱后就回家。不料这工友好赌,拉他去赌博,赌债欠多后,指使豌豆眼的爸爸去借高利贷来还他。高利贷背多了,豌豆眼的爸爸工钱也不敢要,只好悄悄跑了出来。想到出去打工不但没挣到钱,还背了一屁股赌债,愧对家人,也不敢回家,只好四处流浪,至今下落不明。放高利贷的人曾因贩卖人口坐过牢,出来承包一些小工程来做,赚了些钱后,开始放高利贷。见豌豆眼的爸爸玩起失踪,打听到他老家的地址,寻上门来。见家里太穷,就起了绑架豆角眼去贩卖的歹心。男子说完从爷爷背后强行拖走豌豆眼,交到女子手里。爷爷这才知道儿子在外面犯了事,但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保住孙子要紧。于是从门角里拿根木棒出来,要他们把孙子放下,要钱去找他儿子要,不要伤害他的孙子。不料那男子冷不防一脚将爷爷踹倒在地。毕竟年纪大了,爷爷一下就昏厥过去。豌豆眼哭喊着从女子手里挣脱出来,扑到爷爷身上。那对男女怕爷爷醒来报警,将豌豆眼绑在柱子上,抓一条破毛巾塞在嘴里。再将爷爷绑了,嘴里也塞上条破毛巾,怕有人看见,两人将爷爷拖到里屋,扔在地上。这时候鱼摆摆赶到了。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什么?”

“把娃儿给我,你走你的阳关道。”

“这是我的学生,我不可能不管!”

于是鱼摆摆拿出手机,打110报警。不料大山里信号不好,拨了两下都没有打通。这时候那男子冲过来一把抢过手机扔到门外,那女子立即扑过来抢人。鱼摆摆顾不得去找手机,一把将那扑过来的女子掀翻在地。趁那男子去拖躺在地上的女子的时候,鱼摆摆拉起豌豆眼就朝门外跑去。那一对男女随从后面凶狠地追来。鱼摆摆拉着豌豆眼跑到一座山坡前,正要爬坡时,豌豆眼一下滑倒了。鱼摆摆俯下身刚把豌豆眼扶起来时,那一男一女已经赶到了。男子狠狠一脚踹在鱼摆摆的屁股上,鱼摆摆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爬起来看到他们拖着豌豆眼要跑,豌豆眼使劲地挣扎着。这时候鱼摆摆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冲过去使劲一推,把那女的推翻到一条地坎下面,哼哼唧唧地叫唤着,一时没有爬得起来。鱼摆摆转身再用头使劲往男子胸口一撞,趁男子痛得注意力分散时,双手拼命把豌豆眼从男子手里抢出来,往前推了一下,对他大吼一声:“快跑,去学校找校长!”见豌豆眼已经向山坡上跑去,转身扑向男子。男子一拳头打在他脸上,他眼里直冒金星,摇晃了两下身子,但随即双手使劲抓住男子的衣领,一起倒在地上。男子很快爬了起来,使劲踹他一脚后,正要去追赶豌豆眼时,鱼摆摆一下翻过身子,死死抱住男子的一条大腿,并在大腿上咬了他一口,那男子挣脱不掉,转过身来,用另一条大腿发疯似的踢他,但无论怎样踢,鱼摆摆始终没有松手……大嫂的侄儿周优讲到这里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大嫂的眼泪流了出来,一众乡亲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张大婶、刘二娘更是用双手捂着脸庞,叫了一声:“我的孩子呀!”屋里一下弥漫起一层悲伤的氛围。

“那豌豆眼得救了吗?”过了好一阵,我擦去眼泪,轻轻地问道。

“得救了”。周优揉了揉湿润的眼眶,吁出一口气,慢慢地回答道。

“那鱼摆摆呢?”我又轻轻地问道。

当豌豆眼带着校长和老师们赶来时,鱼摆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英俊白皙的脸庞被踢得变了形状,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角流着血,鼻子流着血,耳朵流着血,一双眼睛还大睁着。校医检查后,含着泪水向校长摇摇头,说已经停止了呼吸。校长蹲下身子,轻轻地替鱼摆摆抚上了双眼,随即忽然站起来对校医和其他老师吼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赶快送医院!”接着又暴躁地对学校安全办主任吼道,“赶紧报案,赶紧报案,一定要抓住凶手!”

“凶手抓到了吗?那女子是那男子的什么人?”我再次小声地问道。

“抓到了,那女子是和那男子一起鬼混的社会渣滓。”周优回答说,“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犍州市公安局就将他们从外县抓了回来,目前此案正在审理之中。”周优擦去眼角的泪水,轻轻地回答。

第二天返程时,大嫂的侄儿周优陪着我去了犍州公墓园。我把一束带着露珠的金鱼花静静地放在鱼摆摆的墓碑前,那是早晨刚从牟河坝的山林里采摘来的,也是儿时我们最喜欢的花朵。在鱼摆摆的坟墓前,我默默地向他鞠了三个躬,并站立了许久、许久,心里想好的许多话语,却一句也没有说出口。

离开时回头望去,冬天的阳光下,那一束由红色白色黄色橙色组成的金鱼花,仿佛一条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在青枝绿叶间灿灿地绽放着,开得好美,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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