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4年第12期|杨裕旭:暖生笺
未 济
天亮之后,我想把看向牡丹、芍药
白云、山川、大地的光收回来。
让它们看向我的眼睛。
让它们的光
直达我的脚心,使整个身心了无黑暗。
就像自己是一座灯火通明的玻璃楼,
或者
一只,只剩下光的萤火虫。
从此,嘴里安安静静,
甚至可能吐出一艘送人过江的船。
但我绝不能把嘴张开。
等嘴里的渡船闲出裂缝,
我就把船里的水一瓢一瓢还给想渡江的人。
落 梦
梦从我床上走下来。
给我盖上被子。天那么冷,
给街上没回来的人们,
也盖上点儿。
我心想,给我前几天遇见的熟人们
都盖上点儿。
梦是没有记忆的,
梦从床上下来,就把所有事都忘了,
包括它从我梦里逃逸的过程,
也包括某些不踏实的夜晚和不称心的枕头,
还有那些没走下床的同伙
——嘶吼的鼾声。
我翻了个身,踢了一脚,
睡得比以往更沉。
梦中,也许有过什么东西,
就像是曾醒来过。
缝 隙
晨光之中的街市早早开始了热闹,
而我已早早开始了生活的重复,
这种重复,
昨天刚重复过一回。
一切都不会回头,像一匹被弓射出去的马。
早晨,太阳没那么炽烈,
光线越过了下穿隧道上沿口,
这样的生活不会让人感到害怕。
那纷繁之中,
寂静,
像一张不再有销量的地方报纸,
挂在遥远的海面上。
我看不见,所以多么寂静。
路边汽车的鸣笛声,嘟嘟响。
匆匆送别,
刚刚相逢的陌生人。
吃完早点,
我在想要不要翻越围栏,到对面。
起身后,
我还是顺着马路,
绕到更远的斑马线。
我想我还是害怕寂静把我刚醒来的生物钟射出去。
太阳的路是整个天空,
我习惯了很久的事物从身边划过。
仔细辨认了一下,
我的路每个人都在走。
路开始的地方,
它早已开始,今天早晨,
只不过再次洞穿了一个早晨。
但在早晨和中午之间,
我可能见过不被洞穿的东西。
裂 月
你和我,从卧室离开良宵。
早晨是我们房间里生长出来的易碎品,
中午和下午更易碎。
你带来的树,种在楼下,
枝条长满了我的眼睛。
时间一点点,
熄灭。
一整天,我们言语空出来的地方充满了空气。
夜晚来临,
烧焦的天空没有残留的火星子。
我们在小区里散三回步,
寻找裁剪月亮的机会。
在暮色中剪一刀,
不一定能剪出月光,
我们只要一道上弦月的口子。
裂缝,
总以为会有看见自己透出月光的时刻。
忆 去
天色明朗的日子,
我喜欢我的坏习惯。灰暗地穿过冬日,
我把坏习惯排成一列,
检阅它们,
然后又生出更多的坏习惯。
由于一身的缺漏和毛病,
在绝大多数日子里,
我读不到自身的任何力量,
每一个词都在赶往脆弱之地。
在脆弱之地将脆弱淬出,
只留下脆弱中不能淬炼的部分。
我拿不可淬炼之言,
去安慰昨天、今天、明天一直保持脆弱的人。
这个人是我和我,
我和我是朋友。
奋力走过了这个冬天,
我一定回过头安慰刚刚逝去的寒冷。
过了春天,
我一定回过头去安慰那些素昧平生的花朵。
过了夏天,
我已经充满疲惫和厌倦,
不想再走出房门一步。
我一定不会想要在路口种一株笑脸,
而只愿躺在沙发上,
在回忆里,
等着落日分配睡意。
星星粮
炊饮之时,
一个人吃饱,
每个人都不饿。
母、兄仍在劳作。
兄锄空,
母播种。
有了空,就有了粮。
日落之时,
一座山起雾,
每座山都不见。
母、兄仍在路上。
山不见山,
母不见兄。
有了雾,山才会跟人回家。
天黑之时,
一颗星出来,
每颗星都显现。
母、兄刚入院子。
兄放下锄,
母放下种。
入夜之时,
一扇门关闭,
每扇门都关闭。
母、兄已然酣睡。
整个夜晚,
一次鸡鸣一场星落。
山路声
白日已尽,
粮食正在水里,赶往大雪之夜。
月光,
扶着即将摔倒的炭炉。
一只胡蜂,
飞进厢房。口器,
赤红。
金色的和黑色的腰。
胡蜂右绕三匝,
停在床下。
床下排满了旧鞋子。
亲人走过的山路,
都挤在鞋子里,
在胡蜂振翅的掩护下,
山路,
再一次发出嗡嗡的受刑声。
月归娘
太阳按例越过山脊,
母亲,在心里默默清点了遗漏的玉米,
作为鸟群不倦欢唱的答谢,
然后母亲才急忙往家走。
当母亲,从黄昏回到院子里,
月光斜落在母亲灰蓝色的袖套上,留下
有史以来的冷清。
和往常冬日的夜晚一样,
这种往复没有停过。
夜晚的风,踉踉跄跄,
越过土墙和苔藓。
母亲切土豆的声音,
就像月光被风吹断。
先切片再切丝,然后加青椒,
再翻炒。
炭火还在燃烧,
瓷碗渐渐露出自己的饥饿。
月亮还没离开山顶,
哥哥、弟弟和妹妹们就都饱了。
盘子里的月光越积越厚,
岁月中,母亲从未数过,
东山月光的乏少。
散 秋
七月之后,
世界还剩下八月和我。
八月之后,
我和秋天一起收割粮食。
太阳仍未疲厌升起,牛羊更肥,
人们心中的想法仍旧杂乱。
这些和月份无关。
八月之前,
我抱不下的那棵树,
八月之后钻进秋天就不再出来。
而秋天,
分解成种子,盖上落叶,
直到来年春天,
被自己花开的声音惊醒。
挂断电话,让目光将山顶举得更高一些
电话打进来时,天空正晴朗
说完平常说过的话,雾气带着降低的温度
翻过山顶,来到我的城市
这种情况一直在发生
这种情况永远不会改变
我想起曾经我们一起去过那座山顶
山顶的水土流失了一些,灌木长了年轮
说起来,什么都改变了
我们说话的语气也渐渐平和
我们挂断电话
并没有再次相约去开阔之处
在狭窄的电话听筒中
充满了我们曾在山顶寻找的东西
我所在的城市
时而寒冷时而温暖
我们已不再特别关注季节引起的温度变化
随着年岁增长,我想
草木对冷暖的理解比我更深刻也更直接
热则长,冷则伏
没什么好说的
挂断电话,让目光将山顶举得更高一些
就像落日与黄昏的默契
每一个夜晚,都请远离我
就像我与星星的默契
你找不到答案的时候
请离我更远一些
远到你再也不会想起我,而我就是你自己
每一个夜晚,都请融入我
就像我与黑暗的默契
我就是你要的答案
请用我自己回答我所有的问题
直到在你身上找到截然不同的另一个雷同
每一个夜晚,我们都可以一起看一场电影
就像昨晚的我们一样
看着每一道影子过着我们的日子
我们没有开始的,他们都帮我们做完了
想起这些
只需要停留在 1998 年的秋天
就像落日与黄昏的默契
【作者: 杨裕旭,1986 年生,贵州赫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