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三记
一
折耳根一路翻山越岭,涉江过河,赶在年来临之前,攀缘上我们的餐桌。
那天,我带儿子下了山,见路边没有野花,却有一些卖瓜果的地摊。这些果实表情丰富,内心鲜美,瓜熟蒂落或走下枝头丝毫没影响它们的饱满与水灵。仅仅惊鸿一瞥,我发现了你,喊你的名字在惊喜中:折耳根。
摊主抬头看我,重复道:折耳根。
她说的竟然是贵州话。在这座北方小城,从千口一律的汪洋大海中辨出曾经熟稔的口音,就像邂逅一朵昨日浪花,是一种惊喜。
折耳根虬髯浓须,像粗犷豪爽的高原汉子,又像一团理不清的线索纠缠到了一起。它们骨节分明,有的梢头顶出了心脏形的绿叶,还开着白色的碎花。
一切和过去一模一样。时光在我们脸上走了走,随心所欲地留下了鱼尾形的足迹,却放过了折耳根,让它在泥土的内心以洁净与鲜活素面朝向黑暗与湿润。
小时候,我在黔南山区。在田垄边,水田壁上,潮湿的泥土里,捉迷藏似的隐匿着折耳根,像遁土藏身的精灵。我循着它的踪迹,觅到它的身影,执着地向土里挖去,一节又一节的茎儿又细又白,泛着紫红,像小儿的手指破土现身。如果一直捋着它深挖下去,可以扯出一条长长的线索。但也会因此破坏田埂,每每招来水田主人骂。
挖出的折耳根很干净,沾着泥土的气息,但有鱼腥气,清清楚楚,不是若有若无。这小小的心脏,究竟藏着多少与鱼有关的气息?像弥天降临的潮水一样淹没了我啊!
折耳根学名鱼腥草,是因为这鱼腥气如影随形,从叶到根,一辈子都抖不掉。
我躺在田垄上,头顶白云像一团清洁的抹布,随风到处流浪,将玻璃一样的天空擦得越来越蓝。身下是密如繁星的苜蓿,椭圆状的绿叶拥挤中,挺拔出一茎茎绰约的花。我口里嚼着折耳根,浓烈清晰的鱼腥气忧伤而深刻,仿佛发散自我的心脏,串起我像云朵一样飘来荡去的少年时光。
折耳根娇嫩如某些花。离了土,渐黄,再也洗不出原来的白,像一些在时间中老掉的书页、变色的珠子、青春不再的女人。
我全部买下了那些折耳根,如获至宝。那日我将淘洗干净的它们,一是撒些许盐,浇以热油干辣椒拌匀;二是以老腊肉烈火炒之,折耳根的鱼腥香混以老腊肉的烟火香,鲜掉了眉毛,让我多扒两碗饭。
那摊主一口贵州话地说着它的来历。不用听我就知道,这些折耳根和她一样,都来自高原的一粒种子,终还归于一粒种子。
我必须赶在它渐黄之前,挽留住它的白。但我清楚自己无能为力,它最终会变老的,是时间让它的伤口裸露无遮。
二
在沙包堡镇,过年了,家家户户,除了煎带鱼的味道,就是红茶菌的气息了。
红茶菌寄身于各种形状的容器中,稳如泰山地冷眼瞧着我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仿佛我们要过的年与它无关。
谁也说不清红茶菌第一次现身在谁家。似乎是一觉醒来,从东方机床厂到物探队,甚至整个沙包堡镇,家家户户都养起了它。这让我错觉这个铁路两旁的小镇,就像一个硕大无比的玻璃缸,里面漂浮着一只略小些的红茶菌。而红茶菌仍在疯狂生长着,很快挤得四壁满满登登的。
这样说,是因为那时在沙包堡镇,弥漫着红茶菌强大而顽固的气息,经久不散。这种气息从家家户户的窗口间与门缝里飘出,汇聚到一起,像云朵笼罩在小镇头顶。它闻上去又酸又甜,像醋与糖勾兑在了一块,时至今天,它留给我的就是这种鸡尾酒似的混合记忆。不仅如此,这气息还被火车一路奔跑着拉到了南与北,远方与远方的人们像寻到知音一样认可和接纳了它。
我家那只透明的玻璃缸其实是金鱼缸。现在它抛弃了华丽而无用的金鱼,满怀希望地种上了一株红茶菌。它站在我高不可及的五斗橱上,我必须踩着凳子,扒着橱沿,才能看见里面。玻璃缸里的菌开始生长了,像一朵含苞的花,渐渐盛开,艳如桃花。酸而甜的气息一天天地浓烈,从卧室开始,一眨眼跑遍了客厅与厨房,我们一家四口每天在这流淌与包围中清醒和沉醉。很快,仅仅三间屋已经不够它活动,它冲出窗与门,到外面寻找同类了。
隔上几天,母亲会抓一大把花茶,舀一大勺白糖,煮一锅开水,待它凉却,滤掉茶叶,一股脑地倒进缸里。菌快乐地颤抖,似乎在跳桑巴舞,双手承接这从天降临的“甘露”。
菌蛰伏缸中努力地发酵,液体越变越红,味道越来越浓郁醇厚。它被里三层外三层的菌膜层层包裹着,我们洗净手,剥下一片,丢进嘴里,嚼起来咯吱咯吱的,脆生有韧性,酸甜生津液,像吃海蜇皮一样。
菌洁身自好,它讲卫生,怕油污,哪怕是一点一星。有一次,弟弟恶作剧地往缸里滴了几星油,仅仅那么几星,若有若无。开始没咋的,好像过了一夜,菌就变质了,液体混浊不堪,菌迅速烂掉了,发散出酸腐的怪味。只好一倒了事。
红茶菌何时全线溃退出我们生活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仿佛也是一觉醒来的事。它挟着曾经的气息销声匿迹了,像一阵风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仅仅筛下了记忆,从此再也没有现身。
我常常想,那时物质生活匮乏,但人们并不缺少情趣,总是努力将生活喂养和侍弄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比如像风一样席卷沙包堡镇的红茶菌。
三
街上流行棉花糖,就是过年了。
像棉花一样的糖。看见了,想起来,浑身暖洋洋的。在这样的北方的冬天。
我曾经写过,敲着木头梆子走街串巷的叮叮糖(麦芽糖),拥挤着躺在大肚子玻璃瓶里睡觉的地瓜糖,但关于棉花糖,这蓬松的一拳记忆,被彻底格式化掉了,竟无从回收痕迹抑或碎片了。这感觉就像下了一场大雪,覆盖了所有的山野和道路,空空白白,真干净。
是在沿河。说是河,其实是一条泄洪通道。平时养着一汪水,波澜不兴,风过了,吹皱了。两岸是倾斜的堤坝,一半没入水中,一半浮出水面。浮出一半,多了一条高高的羊肠路,可走,可坐,也可躺。
女人站在这岸。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孩子,蝴蝶似的成双结对的少男少女,路过,瞧见她,吵着争着要一支棉花糖。她从围裙间摸出打火机,“啪”地点着炉子,蓝色火舌蹿了出来,脚底有节奏地踩,像在纺布。舀入白糖,一匙,两匙,三匙。横空插入一根竹签,纤细雪白的茸毛破壳涌出,一丝一缕,越来越多,攒成好大好圆的一团。像滚雪球,却轻而柔,吹弹即破。
我替儿子买了一支。他举在手上,仿佛攥着一个洁白的童话,不舍得吃。终抵不住诱惑,探出猩红舌尖,小心地一下一下舔了,收回嘴里一点一点咂摸,有点儿出神。
趁这空儿,我指着斑驳油腻的炉子,问女人:“这是老物件吧?”
“嗯。”
“有多少年了?”
“七八年。”七八年就算老啊?我想象它至少有三十年了,恰好是我童年的那一只。
我对儿子说:“你慢慢地吃,我好好地看看。”
女人开口:“边走边吃吧。”显然,她不欢迎身旁多一双好奇得贪婪的眼睛。她看我像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也许是嫌烦,也许是怕耽误她卖糖。
我只好走了。儿子从甜里醒了,递过糖,要我尝。我舔了一大口,像天狗吃月亮,仿佛被水兜头浇的雪,糖立刻沉陷了下去,留下了黄的痕迹。
对面走来一个女孩子,戴一顶精心织的小红帽,脸颊光洁美丽。她举着一支棉花糖,仿佛擎着一颗初恋的心,不舍得吃。她只是缓缓地摇转棉花糖,棉花一样的糖灵巧地旋舞,像摇一个转经轮。
我在心里默祷:加速,加速。然后,那棉花糖真的越转越快,飞了出去,上天化成了一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