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5年第2期|残雪:自由训练场
我的朋友老矿十几年前在边境盖了一栋房,此后就一直住在那里。老矿今年七十二了,他说也许在那里住到死。边界是以一条马路为界,马路的那边是境外。这条马路紧挨一座大的荒山,名叫魁山,山里尽是形状古怪的石头,只有少数古树长在那些石头周围。老矿的房子就盖在山里的一块少见的平地上,被怪石环绕着。我问过老矿在边界的山里盖房的动机,他说是为了钻研一些人生的问题。到底是些什么问题?他没说出来。
老矿住的地方经常有境外的居民冒险“冲关”。他们有的是来国内做生意的,有的是来打零工的,还有些是贩毒者。这些人一般骑着很旧的摩托车来,一过了马路就扔掉摩托往老矿所在的山里跑。他们全是些爬山能手,一进山就不见踪影了。待边防军赶到时,往往只看见几辆破烂的摩托扔在路边。如果进山去搜索,基本上不会有收获——这座山太陡,太怪异了,如果不是老手,一进去就会被吞没。更奇怪的是境外总有一些山民一点也不害怕这座荒山,反而一进去就如鱼得水。老矿说魁山的特点就是人一进去就失踪,包括他自己。他已经有过两次九死一生的经历。
“失踪了,就应该入乡随俗,不要反抗,因为反抗是没有用的。”老矿对我说。
我们是坐在他屋后的韭菜地边上说话。离我们五六米远之处有一块形状像恶龙般的巨石,那巨石悬在半空,造成一种恐怖的氛围。但这氛围只对我有影响。
“您在山里遇到什么了吗?”说话间我喝了一口茶压惊。
“那是不可能的。在这种荒山中你不可能遇到什么。因为你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赶路。石头连着石头,有陡峭的绝壁,也有竹笋般的石林,你根本就看不到尽头。有时候,我用完了全身之力,最后跳到了一块空地上,可定睛一看,这哪里是空地?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他陷入回忆,两眼闪闪发光。
“那么,境外的山民进山之后表现如何?您有他们的消息吗?”我问。
“很少有。但我感到他们乐此不疲。”
“他们很喜欢被惊吓?”
“对他们来说,也许并不是惊吓。”
“那是什么呢?”
“可能是自愿的训练吧。他们比猴子还灵活。”
我们都沉默了。一阵怪风刮来,像要将桌上的茶杯吹走似的。我分明听见老矿在冷笑。他笑谁?当然不是我。
此刻我感到,这个国家还是有吸引力的,要不冲关的人怎么这么多?毕竟这种事是有风险的,即使你像猴子般灵活,有时也会掉下深渊。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罢了,人心叵测啊。也可能不是国家有吸引力,而是他们也像老矿一样,一直将这座荒山当作他们的故乡?
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叫,叫声竟然像空谷回音。它叫了几声就不叫了。在我的记忆中,那声音既不凄凉也不威胁,而是,怎么说呢,有点像远古的渴望。我们虽不是鸟儿,也沉浸在那种渴望中。我想,魁山真是一般人难以停留的地方,老矿是如何做到在此安家的呢?
那一天,我是在老矿家的楼上过的夜。
我刚睡着就被吵醒了。似乎是有人在门外要闹事。一开始反复哀求什么事,后来口气越来越硬,居然威胁要烧房子了。老矿始终用沉默应对那几个人。
我轻手轻脚地下楼,摸索着来到老矿房里。房间很大,我燃起打火机照亮,看见墙上挂满了各种兽骨。我轻声唤他,唤了几声后发现他根本不在房里。他到哪里去了?厨房里和卫生间里都没人。外面那几个人叫得更凶了,好像要破门而入一样。不过老矿家的大门是很结实的,门上的木栓也很大。
“你们是谁?”我鼓起勇气喊道。喊完全身发抖。
我听见他们都在骂脏话,一边骂一边离开,渐渐地走远了。
我回到楼上去睡觉。房里有个黑影,是老矿。他点亮了煤油灯,在翻看一本摄影书。我凑近去看,看见一些奇怪的照片,没有形象,只有光和影。
“这就是他们,他们夜里常来,我从不开门。”老矿说。
“他们是什么人?”
“就是境外过来的那些人嘛。这些照片是我的一个朋友偷拍的,然后拿到内地去出版了。你觉得它们怎样?”
“不好说,我不懂。”我踌躇地说。
“是你不愿意懂。好多年以前,我也同你一样。境外的这些山民很野,可是他们在照片中显得这么纯洁——莫非是魁山在他们体内置入了什么东西?”
我再次凑近去看那些摄影,看了一会儿就感到不安了。这时老矿收起书下楼去了。他一走我就吹灭了油灯睡觉。
我张着眼,一点睡意都没有。那本摄影集将我的魂勾了去。我在那些照片里总是看见同一张丑陋的脸,满脸都是血。老矿一定早就看见了,他是故意让我看的。隐藏在阴影中的那张脸很像我的一个熟人,他的表情是在挣扎。他是挣扎着要从阴影里面显现出来吗?为什么山民们一来敲门,老矿就忙着研究那些照片?
在我思来想去时,楼下又有一轮敲打和咒骂。老矿没有回应,看来他早就习惯了。我没想到山里的夜晚这么难熬,老矿也没提前警告我。要想再入睡是不可能了,那么,就来猜一猜这个谜吧。这些山民靠什么为生?老矿说他们白天都在附近打短工。他们夜里睡在什么地方?老矿说睡在大地的深处。他们为什么像是同老矿有仇?老矿没有告诉我。有可能是因为老矿不该在山里盖房住下来,他们觉得这个知情者太扎眼了,时刻都想赶他走。而他,对自己的这种地位感到自豪,这从他坚持要在山里住下去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老矿老矿,你过着一种什么样的充满激情的生活啊。我隐隐约约听到山民们在吹口哨,可能是他们在彼此招呼。
折腾了一夜,我的双眼都泡肿了。老矿偷看了我好几次,什么都没说。
吃早饭时,老矿对我说:“昨夜他们的目标是你。你表现得不错。现在他们对我已经不感兴趣了,他们是很讲究新鲜感的,这从摄影照片上也看得出来吧。”
老矿的话让我脊骨发凉。但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想马上离开。我想象着这些人骑着旧摩托车飞奔而来,像被大风卷着的落叶一样消失在这石头山里的情景……这些鬼一般的境外山民,竟然盯上了我。我缺少老矿的灵性,猜不透他们要对我干什么,于是我询问老矿。
“不干什么。”老矿笑眯眯地说,“以前我们住在小城里时,你不是很喜欢下到深井里去查看吗?我忽然记起了这事。”
他还记得我少年时代的那些事。不过老矿比我大很多,那时他是一名规规矩矩的职员,但他没干到退休就突然从城里消失了。他在边境这边定居时,就通过一些熟人将信息带给了我。十几年前我就来过魁山,不过时间很短。那个时候还没有发生过境外山民来冲关的事。在那两天里头,老矿反复地向我诉说山里的寂寞。他说得多了,我便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离开?他瞪大眼睛责备地看着我,好像我在说一件什么可耻的事一样。那个时候魁山在夜里静得不可思议,哪怕一串小小钥匙掉在地上都会发出很大的刺耳的动静。我躺在床上,在心里用“公墓”这两个字来形容这座山。虽然屋外一片死寂,但屋里还是不断地有吓人的噪音,噪音的源头当然是老矿。他夜里不睡,一刻也不消停,弄得我也没睡好。一到早上他就向我道歉,他说他并不是故意弄出噪音,而是忍无可忍。那个时候我根本听不懂他的话,所以我只待两天马上要离开,我的理由是我的假期已休完了。现在回忆起那时的事,我才知道老矿的生活中已发生了多么大的转折。显然,他沉醉于目前的生活。
吃过早饭,收拾好厨房,老矿说要带我去山上看“悬棺”。他说这是他给那片巨大的石块所取的名字。那片石头从悬崖上伸出,像篮球场那么大,只有薄薄的、很窄的一个柄同山崖连接。我听他叙述时腿就有点发软了,不过我还是很想去看看。
“昨夜没能让你休息好,真对不起。不过下午我们可以补一觉。”老矿边走边对我说。他的表情显得有点激动。
“没关系。我是来历险的,不是来休息的。我同十几年前大不一样了。”我说。
老矿说我一来他就看出了我的变化。
我跟着他在那些巨石间绕来绕去,后来忽然进入了一条很深的石头沟壑,是抬头不见光亮的那种。幸亏脚下那条窄路还算平整,不然我就会寸步难行了。本来老矿走在前面,后来他停下来,要让我领路,他说这样可以锻炼我的胆量。
我只得硬着头皮前行了,我不能食言啊。当我胡乱迈步时,我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撞在岩石上,撞成重伤,因为我什么都看不见。老矿显然不是这样看,他在我身后不停地催我快走,说走慢了就看不到落日了。“在那片石头上看落日,哪怕看完了就死我也愿意。”这是他在黑暗中动感情地说出的话。他的话激起了我的热情。既然他不怕死,我应该也做得到,再说就算我撞上石壁什么的也未必就会死啊。我果真加快了脚步,在那狭窄的沟壑里被两边的石壁撞击着,我很快就汗流浃背了。还有更糟的,我感到我的髋骨和肩胛骨都受伤了。但老矿怎么一点事都没有?难道他长着一双猫眼?
“老矿,我可能到不了那里了,我要死了。”
“胡说八道!你抬头看一看,我们已经要出沟了。”
我用力抬了一下头,立刻又垂下了,剧痛令我坐在了地上,我晕过去了。
当我醒来时,我和老矿已经在一条路上,他正无聊地站在那里等我醒来。我咬牙站起来,忍着痛对他说:“真对不起,耽误了你观赏落日。”
“你不是看过了吗?”他反问我道。
“没有啊。”我不解地说,“我是特别想看,但我吃不了苦,晕过去了。”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我让你抬头看时,你看见了什么。”
老矿这句话刚一说完,我就流泪了。啊,我是看见了,我什么都看见了!为什么我不向自己承认?那是什么样的壮观的景象啊!要不是老矿,我永远看不到那种景象!
一路上我们在沉默中各想各的心思。我感到身上的伤痛在一点一点地减轻。
终于到家了,我抢在老矿前面为他煮了一壶茶。
“谢谢你,我的老朋友。”我由衷地说,“这是一座魔山。”
“嘿嘿,你在山上睡着了时,他们来拜访过你了。”
“山民?”
“对。他们是不会错过这种机会的。你从外面来,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新的诱惑。有一个人要用匕首划开你的胸膛,被我喝住了。”老矿说话时似笑非笑。
“他们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对。那东西藏在你身上。”
喝完茶,又吃了一碗面。我和老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都想从对方的目光里找出某个问题的答案来。后来他忽然站起来,要带我去看屋后的韭菜,他说那些韭菜正在开花。于是我同他一块往外走。
但是到了韭菜地里,韭菜却不见了。那些泥土松松的,像是什么人刨过了一样。
“总是这样,它们很不耐烦……”老矿喃喃地说,“这里只有浅浅的一层土,底下是石块。这些韭菜啊,对泥土没兴趣,所以老往下面钻。我能理解它们。”
我用手在土里捞了几下,抓到了一些根须,那些根须紧紧地附在什么东西上头,我用力扯也扯不出来。老矿看着我,扑哧一笑。我面红耳赤,讪讪地说:“魁山的东西都很特别啊。”
老矿告诉我,他也是慢慢地发现这些怪事的,发现了就不想离开了。在魁山,如果一位山民要种植一些东西,千万要打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陈腐思想,因为那是养成一个人的惰性的。我看着老矿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又指向稍远处的一小块绿藤说,那是他的红薯地,问我想不想吃。我说想吃。他几锄头挖下去,挖出的不是红薯,是一些指头粗的、长长的根。我问老矿红薯怎么长成了这个样子,他说,这是因为它们要钻那些石缝。红薯这种植物,个性也是很倔强的。如不顺着它,它就绝食,自行枯萎。“你只好将就吃这些根须了。”他说。
他挖了一阵,挖出一些根须。“瞧,你运气多好。”他这样说。
我们将红薯根洗干净,放在铁锅里焖熟。没多久房子里就香气四溢了。
有两张黑脸在窗户那里窥视。老矿说,每回吃好东西他们就来了,从不错过。
老矿为自己的生活能力自豪,看得出他一点也不嫌弃那些境外来的山民。
红薯根焖熟了之后,老矿用一个大瓷碗盛了一碗,叫我端出去放在外面台阶上。我刚一放好,关上门,那几位就过来了。隔了一会儿,我就听见瓷碗被用力砸破的声音。
“真是些野性的家伙!”老矿耸了耸肩,微笑着评价道。
我想开门去看,老矿摆了摆手说别去,因为我是见不到这些人的。至于他自己,只有在偶然的机会可以与他们见面。比如今天早上,他们误认为我一时不会醒过来,就冒险冲上来想将我抢走,他老矿当然是不会让这些家伙得逞的。后来,他们因为在他面前暴露了他们自己,就恼羞成怒,当着他的面要将我开膛。
“他们的心思是多么曲里拐弯啊!”我忍不住说道,“你认为他们要从我里面找什么东西?”
“所有的东西。他们啊,什么都想知道。”老矿说这话时两眼发直。
我想深入地思考一下他的话,但我想了又想,并没有领会出什么深意来。
我拿着扫帚和簸箕到门外去扫那些碎瓷片时,老矿就站在一旁说:“多么可爱的家伙!你喜欢他们的直爽表达吗?”
我答不上老矿的问题。我们开始吃薯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得厉害,我觉得薯根超级美味。老矿只吃了一根就放下了筷子,他大概是省着给我吃。我边吃边感动,眼泪汪汪的。我想,我父母死得早,现在他就等于是我的父亲了。回忆今天在沟里的那一场虚惊,我心里对这个人毫无怨气,只有感激。
“像我这样一个傻里傻气的人身上,居然有让人感兴趣的东西。”我说。
“你身上让人感兴趣的东西多着呢。”他那锐利的目光剜了我一眼。
老矿的房子是在半山腰。而那些境外的山民,据老矿说都住在靠近山顶的一个岩洞里。“他们喜欢居高临下,他们比我潇洒。”
我很想去那岩洞里看一眼,但老矿不同意。他说我要是窥视了那些境外人的住处,性情就会完全改变。而他喜欢我现在的样子。“你小子真不简单,连山民都被你迷住了。”但我一点都没感到自己不简单,反而时常觉得自己很蠢。唉,老矿老矿,我要真是你的儿子,可能就比现在聪明些了。
现在是我在山里的第四天了,我已经摸清这个家附近的一些门路。比如从屋后那个石洞钻进去,你摸黑走一段路,以为那是一个没有出口的死洞,可是出口忽然就出现了。外面是一个石坪,石坪的正中央有一堆土,土里长着很多向日葵,它们拥挤着,一律将脸庞冲着太阳。我站在石坪里,不想再钻洞,便寻找回去的路。可是哪里有路?四周全被乱石封死了,根本就出不去。无聊地在狭小的坪里踱了一会儿步,我只好又钻进那石洞。石洞里气味难闻,像是硫磺味。而且回去的路比来时的路要长得多。我在黑地里以为自己走岔了路,焦虑从心中升起。这时外面的光一下子涌进洞内,我跳了出去,看见了韭菜地。老矿正在割韭菜,他直起腰来说:“我们这里要什么有什么。你都看见了吧。”
“我又虚惊了一场。”我惭愧地说。
我发觉我对这里的感受令老矿很自豪,他的表情好像在说:“你小子,还有更惊人的风景呢,等着瞧吧。”
吃着老矿做的韭菜春卷,老矿问我味道怎么样,我回答说好极了。
“它们是从我心窝里长出来的,味道能不好吗?”他停止咀嚼,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记起这些韭菜往地下钻的事,心里想,老矿是在用心种菜啊。这些韭菜在哪里生长,他的那颗心就跟随到哪里。这种毅力,像我这种俗人是不可能具有的。我脑海里出现了古怪的影像,似乎是,老矿正同韭菜一块钻向地心。他是向着松散的土壤扎下去的,一瞬间就不见踪影了。“啊!”我喘了口气。
“多吃些,以后吃不到了。”他伤感地说。
“为什么呢?”
“因为我要改变栽培方法了。它们嫌地面土层太薄,不能带来定力。”
“哦!”我抽了口冷气,“那么,您也要消失了?”
“不。为什么消失?是显现。”
我多吃了几个美味的春卷。那种味道令我终生难忘。
这间朴素的楼房,木墙和宽大的木床显出一种极为静谧的风格。煤油灯放在桌上,灯罩被老矿擦得很亮。今天的月亮很大,我从窗口一望过去,立刻就看见了边境那边的那些水田。奇怪,这些水田和小山包一点异国风情都没有,反倒令我想起了家乡。实际上,我和老矿的家乡是城市,同这水田完全不一样,但我还是感到了乡愁。今夜会不会有人从那边冲关过来?这边境上有股料不到的原始冲力在沸腾。
“我去山里了,你好好休息吧!”老矿在屋外大声说。
我听见他的脚步远去了。他真是精力充沛啊。
等了好久,并没有看见任何冲关的迹象,我打起了哈欠。我没有吹灯就睡下了,我觉得这么美好的夜里会要发生点什么事。再说老矿还在山里呢,我边睡边等他吧。这样想着就入睡了。蒙胧中听见各种鸟儿在山里鸣叫,像在唱歌比赛似的。
有人跑上楼来了,脚步咚咚响。我紧张地坐起来,穿好衣服。
“快同我走,你的机会来了!”
哈,是老矿啊。我戴上风帽,同他下楼了。他要带我去山顶的石洞。
这一次,我发现我走的这条小路很平坦,虽然周围全是石林,但我们并不需要拐来拐去的。老矿走得很快,我拼命努力才能跟上他。快到山顶时,他突然停下来,紧紧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你得马上做决定,这一进去,很可能永远不能再出来。他们今天要封洞,就是说,他们要将自己封在里面。你去不去?”
“那么你呢?你也不出来了吗?”我急切地问他。
“我有办法出来。你没有。”
“我去!”我鬼使神差一般冲口而出。
我们进洞时,有个黑影在暗处问道:“这就是你的徒弟吗,老矿?他可是太瘦了啊。”
“哼,人不可貌相啊。”
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下洞口,它的确很小,我们是猫着腰钻进来的。大概几分钟就能将它封上吧。那么,还有没有其他的出口呢?老矿不是说他可以出去吗?我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时,发现这石洞竟然不怎么黑,不知光从哪里来的,也许是脚下的石头路发出的荧光吧,我看得见我落脚的每一个点。到处都有人在议论我,他们称我为“来自内地的定时炸弹”。这个奇怪的称呼让我颇费思量。
老矿突然跑了起来。我也想跑,可刚一抬腿就重重地摔倒了。
我的脸朝下,贴着路面,我看到了奇迹。下面是一个无边的巨大的彩石场,缓缓地旋转着,五颜六色的石头令我头皮发麻,它们碰出的响声也是一波又一波地袭来,像要吞没我似的。我不敢看了,但我的头部像被一枚大钉子钉在透明的石头路面上了似的。
“定时炸弹……定时……”
我听到人们在七嘴八舌地说。
其实只要我不定睛凝视,下面那无边的彩石场对我并没有威胁。但我怎么能不凝视?没人做得到不凝视——那是生死攸关的图像。就因为我凝视了它,我的身体就会爆炸吗?那些说话的山民都离得远远的,是不是在等我炸响?
下面的花纹突然一下凝固了,到处一片死寂。我的目光也凝固了。
有人从我背部将我一把提起来,摔出三四米远。
“你啊,刚才看见了最后的花纹,这很危险。”那人站在我上面说。
“我会爆炸吗?”我用力发出声来。
“你刚才已经爆炸过了,要不是我将你摔出来,你就炸成几块了。”
他的话让我兴奋,我想站起来。但我的身体成了面条。
他要走了。我哀求他别扔下我。他想了想,弯下腰来问我:“内地的人都像你一样脾气很大吗?”
“不,他们性情柔和。”我说。
“那是假柔和。”他笑了起来,“他们应该是一些不惜粉身碎骨的亡命之徒。”
“也许是。我不知道,我太幼稚了。”
“你的幼稚也是假的。没人比你更会捞好处。伸出你的手来。”
他将我用力一拉,我就站起来了。我扶着洞壁站着,感觉到恢复了一些气力。他说他必须走了,因为还得去城里打工。“你的问题只能由你自己解决。你不是看见了最后的花纹吗?这就是你的优势啊。”他说完就匆匆地走了。
啊,那些彩石的漩涡!我现在全都看见了,它就在我脚下旋转,我同它只隔了一层像玻璃一样的石板。它已经没有声响,但那种无穷无尽的运动既令我兴奋,又令我恐惧。真是无穷无尽啊。“你也可以投身进去。”有个人在暗处说。他也许是山民。
现在我可以慢慢走了,但我不想马上离开,彩石运动如磁石一样吸引着我。奇怪的是,当我凝视那巨大无边的漩涡之际,并没感到眩晕,反倒觉得自己在随它一块旋转,我心里甚至升起了欢乐。这种事,真难以理解。
“已经天亮了。我又得割韭菜了。它们在夜里长得特别快。”
是老矿,他正朝我走来。周围“轰”地一响,那些说话声又响了起来。我反复地听到“定时炸弹”这四个字夹在谈话声中。这些人躲在什么地方?
我随老矿走出了洞口。一只山猫飞快地从我们这条路上穿过。老矿说山猫是从节日的狂欢中回来的。我问老矿什么是节日的狂欢,他说就是我刚参加过的那场狂欢啊。于是我沉默了。那种回忆太令人激动了,无法谈论。
我们到达菜地时,看见韭菜抽出的叶片又嫩又长,长势十分喜人。
“它们的生长是随心情而来的。”老矿边割边说,“经历了那样一个夜晚,往往会发生一轮猛烈的长势。我们回去睡一觉,然后起来做春卷吃。”
“多么美的日子啊。”我呻吟一般地说。
老态斜睨了我一眼,满心自得的样子。
我拉开窗帘,在温暖的阳光中进入睡眠。有很多鸟儿在轻轻地叫着,伴随我。
“阿毛,阿毛。”老矿在床边轻轻地唤我,“起来吃春卷了。”
我惭愧地爬起来,洗漱完毕,坐在餐桌旁。
春卷真好吃。老矿看着我吃完了,这才对我说:“你今天继续去山顶钻石洞吧。这些刁钻的山民,将洞口弄得越来越小了,不过你像我一样,有办法进去,也能够出来。”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琢磨老矿的话,琢磨了一会儿就激动起来了。
同老矿告别时,他紧紧地抓住我老不松手,令我怀疑起来。
“怎么回事?我不是去送死,对吧?”
“当然不是。但有些事没法防止啊。”
他终于松开了我,我头也不回地往山顶走。
我发现有两名衣衫破旧的人在我前面走,就叫了一声同他们打招呼。谁知他们猛地一拐就消失在石林里了。于是我就在心里自嘲道:我算个什么人?竟然指望有人在这种地方认可我的身份?我凭着记忆找到了昨天那个石洞所在之处。
洞口并不是越来越小,而是干脆被堵上了,不存在入口了,那地方是一整块石头,看不出里面有个洞。一个戴草帽的小个子,应该是山民,守在那块石头旁。
这个人看了看我,露出知情者的表情,拖长了声音说:“你,是来捞好处的吧?”
我想了想,回答说:“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我并不是那种急功近利的人。”
“既然这样,你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我当然不愿离开,我记得老矿对我说的话。
地上有一把斧头,我举起它向那石头砸下去。斧头还没有挨到石头,洞口就出现了。洞口很大,可以直腰进去。我刚朝里面迈了一步,那人就用力拉了我一把。他的力气真大,我连退了好几步,差点跌倒。
“你想清楚了吗?”他用本地话对我说。
“我什么都没想。”
“啊,你真是一颗定时炸弹!”他说。
他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显得很茫然。
“内地人都像你这样吗?”他又问。
“不知道。”
我进洞了,我急于要看那彩石漩涡。但是这一次,洞里很黑,地上的石头也不再发出荧光。石壁上渗着水,弥漫着腐败的气味,我觉得这不是原先的那个洞,是另外一个,这里面没有我要找的东西。而且四周这么静寂,很可怕。我转过身往外走,这才发现入口已经被堵上了。我在原先入口的位置摸了又摸,感觉到那是一整块石头,没有拼接的痕迹。我又摸地上,地上也没有斧头。
极度沮丧之际,我记起了老矿的话。我控制住情绪,就地坐了下来等一个转机。到处这么黑,乱走的话只会消耗体力。有一小股臭水流过来了,我连忙跳了起来。有人在原先的洞口那里说话,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我仔细听,听出来他们好像是在说要淹死我。才几分钟臭水就涨到了我的腰间,然后又涨到了我的脖子那里。我只能竭力游动,我不是游泳的好手。现在也顾不上水的臭味了,只求不要沉下去。啊,真累啊,我快要死了吗?机械地划水吧,能撑多久是多久。说不定山民们会良心发现呢,说不定老矿正往这里赶来呢。刚才我喝了一口水,可能是尸水。尸水又怎么样,只要能活命。划呀,让自己浮起来,不要停止。后来我就麻木了,我像一条死鱼一样浮在水上,但我又并没有死。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沉下去了。可这又有什么用?这个涨水的洞看来没有出口。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好奇的下场,在这里等死吧。”
我是过了好久才想到这一点的:我有老矿这样的伙伴,怎么会死呢?那一次他是从水底下游上来的,后来他告诉我,我们所在的洞的下面还有一个更深的洞,他就是从那另一个洞里游上来的。一旦涨水两个洞就联起来了。“生命之水啊。”他说。我和他一块游到了洞口。来到蓝天下,我感到自己浑身像要长出花朵来一样,醉人的花香萦绕着我。
“这些山民表面上粗鲁,其实都有一颗温柔的心。”老矿说。
我在公司的假期快休完了, 我买了明天回家的火车票。老矿舍不得我离开。我虽然只比他小十多岁,但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他儿子。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同他比起来,我不就是个小傻瓜吗?这位年长的朋友身上有股魔力,将永远吸引着我。今天一大早,他就在楼下叫我了。他说他要去山的东边找一样东西,找到了就拿回来送给我。还说他毕竟这么老了,说不定这一次同我是永别。我想和他一块去,但他拒绝了,说路上会太辛苦,我明天还得赶火车呢。他走之前将大门仔细闩好,嘱咐我:任何人来敲门都不要开。“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境外山民那样的好心肠。”他又说。
那会是一样什么东西?应该同石头有关吧?
老矿刚离开不到半小时,就有人来砸门了。砸门的工具像是一种很大很沉的东西,砸在厚厚的木门上发出闷闷的钝响。幸亏老矿的门不是一般的结实,应该是不可能被砸开的。但那人并不打算放弃,一下连着一下地砸,显得很有决心。于是我开始不安了,万一门被这人砸开了,他打算进来干什么?难道我在离开的前一天,要让老矿失望吗?这时我发现门闩有一点松动,这令我害怕。
“喂,伙计!你要进来干什么?”我提高了嗓门叫喊。
“我要你的命!”那人吼了一声。
他继续砸,他一定是那种少见的大力士。
门上出现了一道宽缝,眼看大事不好了,透过那道缝,我看见了那人。他身上生着长毛,样子像猿人。奇怪,他举起大石舂甩过来,大门眼看要被砸开了,他却跑掉了。
我不敢出去看,再说老矿也不让我出去。然而我却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就在门外的坪里,老矿和猿人勾肩搭背,朝这大门走来了。他们到了大门前,老矿一脚就将门踢开了。他俩站在了我面前。
“阿毛,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魁山的原住民。他的名字叫魁,你就叫他老魁吧。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东西’,你把老魁带到城里去吧,他会给你带来好运。”
老矿说这些话时,魁显得有些忸怩。他已经穿了上衣,衣服遮住了他身上的长毛。他脸上也有些毛,不过不算多,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胡须呢。
昨天老矿就帮魁买好了车票,和我同一个车厢。
“你们在一起一定会有说不完的话。魁最感兴趣的就是内地人,他认为内地人都聪明极了,任何一个思想都是弯弯绕,让他这样的山民根本追不上。”
“可他刚才还说要我的命呢。”我大声说。
“那是同你开玩笑。砸门也是玩笑。”老矿认真地说。
魁看着我,样子显得很憨厚,一双毛茸茸的大手在裤子上擦着。
老矿说他要去做春卷了。
魁一听说有春卷吃,就手舞足蹈,嘻嘻地笑个不停。
我们坐在桌边吃春卷时,我感到内心特别充实,好像我一下子就变成一个有主见的人了似的。我还觉得魁很合我的意,的确像会给我带来好运的那种人。我和他一边吃春卷一边相互眉来眼去。老矿微笑着,看上去脸上写满了幸福两个字。
第二天一早我和魁就动身了。老矿没来送我们,他伤心过度,将自己关在卧室里。魁挑着我的行李,我空手走路。他愿意这样。
啊,那一路上!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的好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