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过浙东一条江
如果你要写,你就写写这条江,写写流过浙东的这条江。
那是东汉汉安二年,唤作端午的五月初五,一个十四岁的少女站在江边,和乡亲们一起迎来一年一度的祭潮神仪式。
鼓点踩着歌声在天地激荡,旗幡扯着舞步在两岸回旋,江中迎祭潮神的小船如孤叶在浪涛中沉浮,然而船上那个能歌善唱的迎神司仪,始终像一枚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船头上。
最初的呼喊和惊叫像浪头一样裹挟少女时,少女尚未回过神来。她的记忆中、她的思维里,父亲——这个名叫曹盱的迎神司仪,这个与她相依为命了十四年的中年汉子,纵遇最大的风浪、最大的潮水都会平安上岸。母亲已经走了,她不相信把她视作生命的父亲,会独自抛下她。
当哭号和惊叫如一片乌云笼罩江面,最后终于归于死一样寂静的时候,少女还呆呆地站在江边,未曾发出过一点声音、挪动过一步。一阵夜风吹来,少女打了一个寒战,下意识地攥紧了父亲上船时来不及给他披上的那件外衣。
火把熄灭的时候,霞光升了起来,呆呆地站在江边的少女似乎清醒了过来,开始连续十七天独自沿江寻找父亲的行程。她寻遍了江边每一个湾汊每一簇苇丛,她看尽了江上每一朵浪花每一根浮草,然而父亲,相依为命的父亲依然没有一丝踪影。
十七天,二百余个时辰的寻找呵,江水浸溃了她的双脚,她却始终无法成为一条鱼;星星撒满清澈的江面,她就是看不清江底的一切。
当一切都是绝望的时候恰恰就是新的希望升腾之际。少女蓦地想起村里长辈说过的一个方法,于是她用整整十七天一直攥在手里的那件衣服裹住石块,选定一处高坡,用力向江心掷去。江水依然湍急,然而半个时辰之后,掷下去的那件衣服竟在原地浮了起来,且一直在原处打转。少女没有一丝犹豫,纵身跃入江中……
这个纵身跃入江中的十四岁少女,有一个朴素的名字叫曹娥。因了东汉汉安二年曹娥的“投江寻父,尸负父出”,流过浙东的这条江,成为江南地域唯一以人名命名的江,曰:曹娥江。
如果你想写,你就写写这条江,写写流过浙东的这条江。
那是江边一片平常的茶园,千余亩的茶垄,远远望去像一道道规则而重叠的波浪,东低西高,梯度起伏。无风的时候,那波浪是凝固的,风来的时候,才悄悄地涌动。其实那风从公元27年那个一向被视作“异数”的塾师在这片茶园出生时,就一直未停息过。
因父亲与豪门结怨从杭州迁居江边这片茶园的王充,自幼好学,八岁便日诵千字。青年时,以孝闻名乡里的他,曾赴京城洛阳太学受业,师从曾撰《史记后传》的著名史学家班彪。也正是赴京城洛阳的求学,使自小便博学强记,一见则能诵忆的王充,有了“博通众流百家之言而不拘一家之说”的学识和胸怀,“充之天才,非学所加,前世孟轲、孙卿,近世扬雄、刘白、司马迁,不能过也”。然而被誉为“天才”的王充,注定了是个无法在仕途一展才略的“异数”。因政见不合,在短暂担任郡功曹、扬州治中等职后,王充旋即罢职返乡授业。
本来,做一个声名显赫收入稳当的塾师,或过一生满腹经纶悠然闲适的乡绅生活,并非坏事。但愤世嫉俗、不能与时苟合的王充从来不会安分,他的品性、他的思想就像故乡土地上生生不息的野草一样,永远充满了叛逆精神。
偏居于浙东乡野一隅的王充,深感当时流行的谶纬神学的荼毒,“俗儒守文,多失其真;世书俗说,多所不安”。于是正当盛年的王充“闭门潜思,考论虚实,绝庆吊之礼,置刀笔于墙垣户牖”,倾半生的心血,专心著述,历时三十年,终成皇皇巨著《论衡》百余篇(传世85篇)。
从一个普通的塾师,到一面思想的旗帜,中间的等号岂止是一部名为《论衡》的大书。三十年的青灯黄卷绳床瓦釜,洛阳街头金色的阳光,成为熔煅他心路的灯盏;三十年的焚膏继晷含辛茹苦,故乡江水咸涩的浪花,正好摄为他骨头的钙质。因此,江边那方青青的茶园里,至今仍熊熊燃烧着一团精神的火炬。
如果你能写,你就写写这条江,写写流过浙东的这条江。
西晋末年,一支浩大的人马携辎负重、风尘车马,从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一路逶迤向江南进发。在这条江边一座高不足百米、名唤东山的小山上,停止了南迁的步伐。公元320年,这个避永嘉之乱定居东山的谢氏望族,又有一个男丁嗷嗷问世,他就是日后挽东晋社稷于既倒,以“东山再起”闻名于世的一代名相谢安。
史载:“谢安少有重名,司徒府聘为幕僚,朝廷任为佐著作郎。后朝廷又任尚书郎、琅琊王友,均辞不就,隐居东山。”“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然而当先后任豫州剌史的堂兄谢尚、哥哥谢奕接连去世,弟弟谢万又因寿春战败被贬为庶人,振兴谢氏家族的重任无可选择地落在谢安身上时,耽于“兰露滋香泽,松风鸣佩环”的他,毅然告别了“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的隐居生活,出山入仕。
公元383年,前秦苻坚八十万军队大举南侵,东晋朝廷危在旦夕。时年已63岁的谢安临危受命出任征讨大都督。在野草迷岸、浊浪翻滚的淝水边,年逾花甲的谢安亲率八万“北府兵”,以一当十,智战骄兵,一举击溃苻坚大军,创下了中国军事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著名战例“淝水大捷”。嗣后,官至东晋宰相的谢安,以家族利益服从于家国利益,顾全大局、鞠躬尽瘁,成为中国历史上高门士族的标杆人物。
或许谢安只是一个肇始,自谢安之后,东山谢氏先后涌现了军事家谢奕、谢石,咏絮才女谢道蕴,山水诗鼻祖谢灵运,“永明体”创始人谢朓,两朝重臣谢琰,“江左风华第一”的谢混等百余位载入史书的名士、重宦。
都说东山是一本励志的书,虽然封面不无风流倜傥潇洒不羁,但翻开来分明写满了使命担当家国社稷。其实我们也可把东山,当作一部家族的传奇,从扶大厦之将倾的宰相,到歼强虏于中原的将军,从拣山水入锦囊的诗人,到咏柳絮成绝唱的才女。任何一个令人敬仰的族群,才和情只是绰约的风姿,家和国如血与肉一样交融,方是千年流芳的骨子。东山只不过用一句成语,作了个诗意的点注。
发源于浙江磐安县大盘山尖公岭的这条江,自南向北流经浙东磐安、新昌、嵊州、上虞,于绍兴三江口汇入杭州湾。全长193公里的流程,流域6046平方公里的面积,让这条江以浙江第三大河领挈浙东水系。
像江南的众多江河都有自己独特的人文轨迹、文化印记一样,如果说善事父母、尊亲敬老的孝行孝道,是这条江的人文底色,疾虚妄、贬异端的尊崇自然,是这条江的精神特质,那么扶社稷于既倒的家国情怀,则无疑是这条江品格和风范的高蹈了。
“两岸灯火连海屿,一江风色送潮生。”流过浙东的这条江携两岸山峦的奇秀俊逸,纳上下支流的甘泽旖旎,滋养了浙东的山水之丽、物质之丰;流过浙东的这条江铸名贤大哲的性情风骨,扬文化叶脉的风采华赡,涵育了浙东的文明之灿、人文之美;这条江是浙东的精气所凝、福祉所依;这条江更是浙东的发展所托、希望所在。
呵,曹娥江,流过浙东一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