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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春联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苗德岁  2025年01月30日22:12

等我到了上学的年龄之后,左邻右舍的大爷大娘们都夸我是个早慧的孩子。其实,也不见得就真的像邻居们说得那么夸张;说到底还是家庭环境使然。父亲小时候就是在爷爷教的私塾里开蒙的,读了几年私塾以后,一是爷爷觉得自家的子女还是由别人教更好,二是新学堂里讲授许多“新学”,也是他没有办法教给我父亲的。权衡以后,他还是把我父亲送进李集的新学堂做走读插班生。因此,我父亲生前称自己的教育是“解放脚”,即先在私塾里开蒙,后又改读新学堂,就像旧时代的女子先缠了小脚,后来又放开了一样。

由于我父亲有比较好的旧学根底,平时也喜欢吟诗作赋,因此我很小的时候(在上小学之前),就会背诵一些古诗词。像骆宾王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王驾的“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蛱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等,这些小孩子们听了简单易懂的五言或七言诗,我听了一两遍就记住了。其实,许多同龄的孩子们都应该不难做到的。

当然,后来父亲也教我一点古诗词格律、音韵和对仗方面的基本知识。比如,有关对仗,他教我背诵了李笠翁的“对韵”:“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我还记得他给我讲解缙小时候写对联的故事,我小小的年纪听了就觉得很好玩儿。解缙是明代一位神童、才子,他家对面住着一户财主,屋前有一片竹园,他写了一幅对联贴在自家门前:“门对千棵竹,家藏万卷书。”对门的财主看了,心里不爽,觉得解家这是在炫耀自己是书香门第,便把竹梢给砍去了。据说解缙颇有急智,遂在对联的上下联尾处各添一个字,变成了:“门对千棵竹短,家藏万卷书长。”对门财主看了,一气之下,便把竹子全砍了!解缙又在对联的上下联各加了一个字,变成了:“门对千棵竹短无,家藏万卷书长有。”

记得我当时听了就跟父亲说,我觉得这个故事(或传说)大体上是后人编的,未必真有其事。父亲感兴趣地问:“为什么呢?”我答道:对门邻居砍去竹梢头这一点不大合理,好像是故意为“短、长”二字的对应而“设局”似的;若是直接把竹子砍掉,才更加合理一些。父亲略想了一下,觉得有点儿道理,并鼓励我说:凡事不轻信、不盲从,自己先动脑筋想一想,这是个好习惯。也是自那时起,我开始觉得“对对子”是一种蛮有趣的文字游戏。

小时候特别盼望过年,这对大多数孩子来说,是不言而喻的。年夜饭、新衣服、压岁钱、放鞭炮等等,都是盼望了一年,到了春节,才终于给盼到了的“念想”。对我来说,自打七、八岁开始,每逢春节,跟父亲一起给街坊邻居们写春联,也成了我一年一度的“念想”之一。由于我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所以,每年快到过年的时候,街坊邻居们就会买些红纸送来,请父亲替他们写一些春联。我到了七、八岁的时候,就会替父亲打打下手,比如磨墨、在一端压着纸,或者把写好的放到另一张桌子上去让新墨晾干等小事、杂事。

碰上天气暖和一些的时候,我们把桌子搬到外面去写,地方宽绰一些,墨也干得快一些。每逢这时候,也会有些人过来围观。联语大多是些老套的吉祥话,也有一些是父亲为求写春联的人“量身定做”的。相形之下,我对父亲的自制联语更感兴趣一些。父亲有个街坊朋友陆大夫是中医,自己开了个小诊所,有一年他来求我父亲写春联,便逗着我说:“德岁,听你爸说,你也会对对子,今年你给我来一幅吧!”

我看了看父亲,他笑着对我说:“陆伯伯让你试试,那你就试试?”我略微想了一下,就出了一对:“吃啥补啥,嘴馋得找陈师傅;脚痛医脚,生病须瞧陆医生。”陆伯伯一拍大腿说:“这个好!我喜欢!”父亲也略感吃惊,说了一句:“不错,不错,连你陈大爷今年的春联都有了!”于是,他便写了两幅,让我一会给陈大爷也送去一幅。

陈大爷名叫陈万彩,是我们那条街上一家餐馆的大厨师傅。每天下午,他会把新鲜的卤菜摆出来,他的口头禅就是:“吃啥补啥”。我母亲经常到他那里买卤猪脑给我吃,因为陈大爷告诉她:吃脑子会补脑子。“可怜天下父母心”,看来母亲是希望我变得更聪明一些的……及至后来,我到了外地上学,听到人家骂人说:“你是猪脑子呀!”我不禁莞尔一笑,想起了我小时候吃过不少陈大爷卤的猪脑子,一下子就把我曾做过的蠢事、笨事都找到了源头!

陈大爷膝下无子,但有两个比我大一些的女儿;她们很喜欢我,有好吃的糖果、点心,都会分给我。我们家里那时候还没有女孩,我就叫她们大姐、二姐。也是因为陈大爷家的这两个姐姐,我比正常入学年龄早了近两年便上了小学!无形之中,这可能也改变了后来我一生的经历和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