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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德勒”被抢疯了
来源:解放日报 | 王小忠  2025年02月06日08:38

1月初,我收拾好了东西,随时准备回乡下老家。那天中午,旺秀道智和他的几个朋友来村委会小二楼,他们知道我即将回家过年,而且我驻村扶贫的期限也到了。我离开车巴河是迟早的事情,所以他们提前过来为我饯行。

我离开小二楼属“衣锦还乡”,不是再次出门远行。之所以说饯行,完全是我按套路去说了。因为旺秀道智提了一壶青稞酒,他的朋友还拿了几桶方便面、一盘肉及几包榨菜。见此情形,我倒是想起了《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当然,旺秀道智和他的朋友不会去想什么是饯行,何况我自己都误将回家当出门了。

也好,既然他们带酒肉过来,何不借酒敬路神?我先端起三杯敬了土地,然后我们各自干了三杯,最后我提议猜牌喝。但情况比我预计的糟糕多了,一副牌没有发完,我就倒下了。旺秀道智和他的朋友朝我伸出小拇指,鄙视一番,仰天大笑出门去了。

青稞酒属地方古法酿制之酒,度数不高,入口绵软,但容易上头。醉与微醉之间,只要风一入侵,便会四肢无力,因而地方人戏称青稞酒为“软腿大曲”。我和旺秀道智争论不休——他说我的酒量可以用鼻烟葫芦来形容,我说主要原因是房间冷,怕中途上厕所让风吹了;他说我是装的,故意不喝,看不起朋友。我说喝了青稞酒不能见风,风里走一趟,换了武松也上不了景阳冈。谁也无法说服谁,旺秀道智扬言要在我动身前将我彻底放倒。其实他哪里知道,天一亮我就走了。我不会和他打招呼,不是不够朋友,而是我的这个朋友太实在,我怕他真会醉得出不了这条沟。

那天我是十分清醒的。

次日,我醒来时,天已蒙蒙亮,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洒在我的脸上。我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感觉头还是有些晕乎乎的。看了一眼手机,发现已经是早上7点,离预定的出发时间还有2小时。我赶紧起床,洗漱完毕后开始收拾行李。行李其实并不多,只有一些换洗的衣服和几本书,但我还是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生怕遗漏了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一看,是旺秀道智。他见我要走的架势,便不高兴了。他大骂不止,说我没良心,说我没有告诉他们要提前离开,还说如果没有他的话,我早就冻死了。

原来昨天晚上旺秀道智来看过我,他说我的房间里冷得像冰窖,一扇窗户开着,玻璃上全是冰渣子。他关了窗户,拉了帘子,生着了炉子,还重新帮我盖了被子。又说,万一冻死了多可惜,不但少了一个当干部的朋友,而且大家也害怕从此小二楼上闹鬼。旺秀道智这番话充满了辛辣讽刺,倒也情真意切。

虽然一切都是朋友间的说笑,但离开小二楼是不容置疑的事实。然而,就在我收拾好所有东西即将离开时,突然接到通知,说春节前要对贫困户和老党员进行慰问,同时还组织了书法家协会的书法家前来给村民写对联。看来我要多留一天了。

新年送温暖,这似乎是惯例,但今年多了一项——写对联。

我说,对联就免了吧,这里是牧区,大家都知道牧区群众是不贴对联的。但他们说,牧区早年不贴对联,说不定现在贴呀。

我没说啥,心里想,牧区的变化是十分巨大,但不至于变化到所有形式都变了吧?

整整等了一天,小二楼上的铁皮炉子都通红了。通知了群众,可都没有来。听说合作市下了一场大雪,路上很滑,只能推迟一天了。

第二天早上路依然不能走,因为融化的雪在清晨全成了冰。一直到下午3点多,大家才来。

慰问品很快就发放完了,领到慰问品的群众都没有走。因为我早就提前和他们说好了,还要写对联。小二楼的院子里摆放了4张桌子,桌子上都铺好了毡,就等书法家们大展身手了。我在楼下院子里喊了一声:“都准备好了!”书法家们陆续从2楼办公室下来了,他们都有备而来,一手握着笔、一手拿着碗,还有专门拿墨汁的人。

转眼间已有十几副春联,可是没有人要。我看着都着急了。想想往年,书法家们在农区搞个迎新春写对联的活动,那简直是人山人海,能抢到一副对联似乎是得到巨大的福报一样。然而今天的情形很不一样,书法家们被冷落了。不但如此,整个小二楼院子也显得有点冷清。书法家们写了一阵,都抱起手,说太冷了,墨都冻住了。我心里暗喜,往年大家为一副对联,私下里要打好几次招呼。今年不用,书法家们写了几十副,我可以用一个甲子。

还好,藏文书法家也来了两个,他们见没人理会写对联的,便拿出事前准备好的竹笔,开始写藏文书法。小二楼院子一下热闹起来,群众前拥后挤、争相抢夺。藏文书法家瞬间成了真正吃香的书法家,写汉文的书法家被晾在一边。这个情形也让我想起往年在农区写对联的事,到了农区,藏文书法家的境地不也如此尴尬吗?

午后时分起风了,晾晒在地面上的对联及书法作品立刻被风折叠起来。还好,春联写得早,墨迹早就干了。但藏文书法的墨迹未干,大家怕糟蹋了这些墨宝,呼啦一下将晾晒在地面上的作品围拥起来,像保护珍宝一样。

风停了,慰问活动也结束了。我将一沓写好的春联装到文件袋里,也准备离开。旺秀道智又来了,他一进小二楼办公室就大声叫嚷,说我不够朋友。我被他无缘无故的叫嚷给整懵了,不知道哪儿得罪了他。

我说,你冲我发啥脾气?马上要离开了,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吗?旺秀道智更是气势汹汹,他说,你就没有把我当朋友。

我说,怎么没有把你当朋友了?前天还一起喝酒呢。

是呀,转眼就不当我是朋友了。旺秀道智说,你看你给真正的朋友都要了春联。

我说,你又不贴春联。又说,贴的话你全部拿走。

旺秀道智似乎更加生气了。他说,你知道我不贴春联,所以才这么大方。那么多人都拿到了“扎西德勒”,你怎么不替我要个?我这才明白他冲我发脾气的原因了。

看着旺秀道智涨红的脸,我心中满是无奈与好笑,赶忙拉着他坐下,解释说,你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哪能想到这一茬?当时现场人多手杂,我光顾着帮着维持秩序。旺秀道智听我这么一说,气似乎消了些,但还是梗着脖子闷声闷气地说,反正我就是觉得你是故意的,别人都有,就我没有。

我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行啦,是我的错,我这就给你补救。我刚收起来一沓春联,虽说都是汉文的,可寓意都是顶好的,你拿回去,权当是我的赔罪。你实在想要藏文的“扎西德勒”,我这就联系那两位藏文书法家,给你专门写一份,总成了吧?

旺秀道智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犹豫了一下,开口说,我就想要个“扎西德勒”。我点头应下,掏出手机联系其中一位藏文书法家。可是他们已经走远了。旺秀道智啥话没说,转身就走出了小二楼大门。

我离开车巴河一周了,一直没和旺秀道智联系过。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曾经一起进柏木林、采蘑菇、找覆盆子、折蕨菜之种种趣事也似乎在记忆中淡了下来。

这天我突然接到旺秀道智的电话,他说新酥油下来了,专程给我带了过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天我正巧不在家,而且一时半刻也赶不回去。电话里我不敢实话实说,因为我太了解他的性格了。旺秀道智果然又生气了,挂了电话之后,我的心情十分复杂。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了他的消息。

终于有了机会,年前一次进社区活动中,我逮住了写藏文书法的尕藏桑吉,请他足足写了10张“扎西德勒”。

我要去一趟扎古录镇,买点旺秀道智喜欢的青稞酒。我要去一趟车巴河,看看大雪覆盖的柏木林。做好准备后,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显得很高兴,哈哈大笑说,再不回车巴河看他,就不是真朋友了。

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我驱车前往车巴河。沿途的风景依旧如画,白雪覆盖的山峦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车巴河的水流在冰雪的映衬下更显清澈。

到达时已是傍晚。旺秀道智早已等候在村口。见到我,他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我们紧紧握手,仿佛久别重逢的亲人。他领着我到家中,屋内炉火正旺,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酒肉。

我们边吃边聊,从工作到生活,从过去到现在,无话不谈。旺秀道智拿出他珍藏的青稞酒,我们举杯共饮,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一起喝酒猜拳的日子。酒过三巡,我拿出写好的“扎西德勒”,送给了他。

那晚,我们聊得很晚,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中途好像还来了好几个人,我都记不清了。桌子上堆满了酒肉,可是我再也吃不下了。去车巴河看朋友,要备足酒和肉。我们要对酒当歌,把酒言欢。出门前我还这么想着,可是没想到,这次真让旺秀道智给整倒了。但我确定,我们绝不会是酒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