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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素夫:你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来源:《青海湖》2025年第1期 | 野素夫  2025年02月08日08:30

野素夫,原名冶生福,青海大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西宁。出版有历史长篇小说《折花战刀》,儿童长篇小说《蓝月亮》,短篇小说集《阳光下的微尘》,长篇纪实文学《西海惊雷》、文化丛书《灵秀大通》《花儿之乡大通》等。曾获2012年度青海湖文学奖、青海省第七、八届政府艺术奖、《散文选刊》首届全国旅游散文大赛一等奖、第十五届中国人口文化奖文学类三等奖。

1

细竹签扎进了大厨的手掌心,一头在肉里,一头还在空气中晃。大厨掐刺,一半刺折在肉里,大厨使劲挤也没挤出来,看样子还得用针挑。

给金山也不去!那是你先人吗?大厨搓搓手,边扫院子,边朝屋里骂。

屋里没声了。

唰!唰!唰!竹扫帚在地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划痕,那根刺一碰到扫帚就痛,但要不了命,痛就痛吧。一块塑料片被他扫得哗哗乱响,大厨扫帚下的垃圾逐渐成堆。大厨瞄了一眼,食品袋,洋芋皮,葱皮,葱须,黄草,还有不知从哪里来的碎石头。

这院子就这样,越扫,垃圾越多越来劲,平时也看不见这些垃圾藏在哪里,扫帚下去,总有。

早晨的苏木莲村东面还黑唰唰的,大厨每天早早起床,好好洗过办完早晨的事,炉子上的奶茶壶烧开了。鲜奶味,薄荷味,茯茶味突然惊醒,向四周伸着懒腰。

倒奶茶,放酥油,酥酥黄黄的,蘸馍馍吃,胃里被熨斗熨平舒展了。

村里人常对大厨说,你都有孙子还扫什么院子?让儿媳妇扫,不放心再让老伴扫。总之他们觉得大厨这岁数扫院子不合适,但大厨依然每天早早起来扫院子。若是下雨天,大厨望着天,在房檐下转来转去,把农具搬过来搬过去一刻不消停。

天晴了,院子里的黄土干透后,他又拿着扫帚出现在院子里。

当他扫到大门口时,一个身影往大门边上闪过,他径直把垃圾扫出大门口,又朝前面扫了扫,停下来。

门旁的身影慢慢凑上来,问候大厨,大厨回应后没再理他,把垃圾又继续拢成堆。

来人在大厨身后怯生生地说,大大(叔叔),大夫把过脉了,说就十几天的事,父亲就想吃口你做的肚丝汤,放心,我一定好好感谢!

我不会做!大厨划拉扫帚,我不缺钱!那根刺又动了下,手心里痛起来,大厨的力度变小了。

来人不说话了,红着眼圈看大厨。

蛇走的路蛇知道!大厨抬起手看看手心,又吐了一口水,痛感小了点,你回吧!

来人消失在巷道里,身材魁梧,背影很像他老子,一丝说不清的心情蔓延开来,刺痛感强烈起来,大厨把扫帚扔在地上,踩了几脚。

踩了几脚,不解气,便坐在门口大石头上。

大厨真想不通,就那么个破牛肚有什么好吃的,说白了,里面全是屎,牛的屎。牛这一辈子到处乱走乱窜,什么都有可能吃进去。

现在人育肥牛羊,良心都没有了,眼睛里只有钱,什么东西都敢给牛羊喂,抗生素,消化药,增肥药,甚至化肥尿素都给用上了。

一想到牛胃里的东西,黄乎乎泛着黄水,泛着酸臭,泛着腥气。大厨觉得自己胃里也泛起一股股恶心来,他跑到旁边干呕起来。

又恶心了吗?老伴跑出来看他,明天你必须去检查!

不用检查,大厨边吐边说,早死,早给你腾炕,早换人!

七老八十了,你还这样?老伴半天不说话,红着眼圈,再说了,他也快不行了。

这叫老天有眼,这叫举头三尺有神灵,大厨说,骑在头上拉了一辈子的屎,快咽气了还想拉我一头屎。

村主任也是快走了的人,你嘴上积点德,老伴说,再说了,人家只不过想吃个肚丝汤,做一次,给你 2000 块,比你甩上大半个冬天的抹布还挣得多。

你先积德吧,好眉端端的,你金戒指怎么跑人家牛肚子里了!大厨喊叫起来。还有那一堆脏东西!

老伴不说话了。

大厨只觉得头里轰轰地响,头又痛又胀,手麻,脚也麻,根本不听使唤,往前迈了一步,栽倒在地。

老伴大喊大叫,可是儿子开车出去了。

老伴只好给村主任儿子打电话,用车把大厨送到了县医院。

2

老伴眼圈发黑,守在ICU外,儿子租了一个床垫躺在ICU外,盖了薄毛毯睡,一到饭点就去医院食堂打饭送饭。

大厨在ICU昏迷了三天三夜,大夫用介入疗法疏通了大脑血管中的淤血,大厨才慢慢醒过来,大夫说大厨脱离危险,可以吃流食。

大厨老伴急忙让儿子去食堂打稀饭送进去,又过了一个夜晚,大厨转到普通病房。

大厨想回家,老伴说休息几天再出院。

邻床是个五十上下的人,送的不及时,中风时间长,左半身动不了,如同有人用锋利的刀从他身体中间切了下去,关掉了左边开关,左胳膊左腿不能动,翻身都困难,家人分几班倒照顾他。

看到这里,大厨感激着老天放了他一马,面对病房,面对白床单,大厨心生敬意,他觉得这空中还是有什么东西立在那里,只是说不出来。

邻床披着发黄的呢子短大衣,头发花白,喜欢喝酥油,这让大厨想起那洁白牛奶中漂起的那一层金黄的油花花来。酥油来于牛奶,装在特制的木筒里反复挤压,奶油就从牛奶中分离出来成团状,装进干净牛肚里,拉到苏木莲的集市摊子上卖。

邻床一天笑呵呵的,只右边脸笑,左边脸笑不起来,他手中的念珠飞快地拨动,让安静的病房里有了一点生机。

大厨慢慢能下地了,也能去上厕所,他常走到窗户前,窗外是密密麻麻的高楼,看着看着,窗外慢慢飘起了雪花,房间里闷热的暖气让大厨忘记了这是冬天。

雪花在高楼中间慢慢悠悠地飘荡,不着急落下,也不着急飘向何方,看着倒像是楼房朝着雪花飞翔,整个大地都在朝着雪花飞去,在雪花的尽头是什么呢?在尽头的雪花又是什么呢?

好久不喝酥油,酥油味还是有点冲,大厨微微皱皱眉头。现在纯正酥油没处找了,好多人都往酥油里放牛油脂,混在一起看不出来,那味自然就淡了。

正想着,房间里有了嘈杂声,大厨回头发现是村主任儿子。真是苍蝇闻到蛋了,大厨有点厌恶,又悲凉起自己也变成有缝的蛋,躲不掉被苍蝇闻的命运。想到如不是村主任儿子,或许他早已没有了,他便努力挤出笑容,让老伴接过牛奶水果,他自己躺到病床上。

老伴问起村主任的病来,大厨慢慢转过身去,但村主任的那些病情源源不断地从身后传来。

算过来,村主任比大厨大十多岁,也就六十出头。在这个岁数,苏木莲村的老人正在努力干活,和儿子们分了家的给自己干活,没分家的给儿子们干活,反正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干活路上。就像那个马力克,姑娘出嫁了,媳妇不知得了什么病,说要去看远方的白天鹅,不知道见没见白天鹅,再也没有回来,马力克只有给自己干活。

大厨想起村主任就不由得把他往破脸盆嗓子方向归,过去土地没承包到户时,大家集体劳动,每天早上村主任一声哨子,大家疲疲沓沓地走出家门。春天种田、除草,夏天修路,秋天收割打碾归仓,冬天挖土修梯田。早上点人数,晚上记工分,大人工分高,孩子工分低。秋收过后,减去上缴粮食,算清一家人的总工分,按工分分粮食,叫算秋账。

所有人就紧盯着工分,因为这工分关系到口粮,劳力多工分多的人家喜气洋洋,劳力少工分少的人家就得借粮食,就得饿肚子。另外家庭成分高定为地主富农人家的工分又要缩水,大厨爷爷曾被定为地主,大厨家一年的口粮也多不到哪里去。

那时村主任是全村妇女的偶像,有风度,说话自带光芒。集体干活时,他在哪儿,全村媳妇也在哪儿。大厨媳妇也是其中一员。晚上记工分,男人们都让自家媳妇去记工分。女人们又分个里三层、中三层、外三层,里三层是得宠的,中三层是准得宠,外三层是不待见的。男人们既羡慕又装不在意地瞟着村主任的表情,毕竟决定工分决定口粮的事,谁也不敢打马虎眼。

听着村主任儿子的话,大厨又一次厌恶地想起那会全村女人的嘴脸,有说浪话的,有献媚笑的,有搭村主任的手,有倚村主任的身,只有那些老女人们只能腆着比笑更难看的脸等在最外边。

许多男人开始想入非非,如果自己是村主任,便会怎样怎样,老人们会在旁边不紧不慢地说,人人不当村主任,当了都一个样,村村都有丈母娘,夜夜当新郎,边说边使劲墩着手中的十家镐,在地面上墩出一个坑。画完工分,困意打散了人群。

大厨想,好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都会老,谁都会奔土,就看谁活得长而已。

3

村主任儿子说完了病情,悄悄塞给老伴一百钱,又出去和儿子说悄悄话,在病房外评论着快手上的人低声地笑。大厨自然知道村主任儿子的来意,村主任一家人脑子转得快,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一看村主任儿子张开的嘴,就能看到他的咽舌。

唯独让大厨纳闷的是天下有这么多会做肚丝汤的厨子,偏偏盯上了他。何况村主任是一个快奔土的人,吃肚丝汤还是不吃肚丝汤,都没什么关系,那口最后的气终究还是要咽下去的。

全村人都知道肚丝做得最好的是大厨,也知道大厨从不吃肚丝,这是个悖论,但大厨却证明了这个悖论。

苏木莲村靠近河,这河上人们坐羊皮筏子走西宁运羊毛,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苏木莲村还有一条沙路,往东走西宁,往西走门源达坂,你愿意再往西走就是祁连山大牧场,还想往西,就到丝绸之路张掖。

大厨知道这条路,他走过这路,在流行双卡录音机的时代,大厨四十多岁跟着村里人到甘青交界淘金,几年下来,有人富了又穷了,有人不富不穷,有人穷了又更穷。

照大厨媳妇的说法,大厨是富不喜欢、穷不沾边的人。没见过大金子,也没赔过本,捎带着学会了炒菜做饭蒸馒头。他以做饭入了淘金队伍的干股,每次均分金子时,也有他的一份。

后来保护环境不让淘金,大厨也跟着人们涌往西宁城找活干。一到冬天,大厨留在村里专门帮人应付婚宴。

苏木莲村也有点历史,这里经常能发现过去的铜箭,锈得发绿。在历史上苏木莲村还是过街,是周围村落的集市,每到初二、初五、初八时,这里涌进许多赶集人。

为做好宴席,大厨没少赶集。跟主人提前定好菜谱,一起采购。出了家门,往东穿过六个巷道,就是集市。其实集市真正应该从主路的丁字路口开始算起,路两旁全是小摊小贩,牛羊肉铺,衣服、布料、鞋、日用百货就在路两边。

苏木莲的宴席,主打菜是牛羊鱼肉,再加点新鲜蔬菜。集市上走一圈,基本就能买到大部分食材。

这里的习俗也不同于别处,有那么些习俗总让人觉得不符合这里。比如说结婚,你要请人家来,得请三次。如是长辈之类的重要亲戚,你得亲自上门,先告诉对方什么事,人家会说准备准备马上来。但他们不会来,你得再上门请,人家说有点事处理完马上来,他们还是不会来。你第三次上门后,他们才会慢腾腾地收拾衣服,你前脚进门,他们后脚就进来了。

老人们说这叫规矩。

比如他们进门走到炕沿边,你还得让三次,他们才会脱鞋,上炕。炕上最中间的位置你还得让三次,他们才会半推半就坐在那里,坐那个地方的一般是长辈、有威望的老人,叫十二点。如果年轻人坐上去,多半会被人笑话。

婚礼宴席也有讲究,先上上马菜,炒个酸菜粉条、虎皮辣子炒肉,一小碗熬饭,就算 是先哄住了你的胃,你可以下炕活动活动,真正的宴席是在中午之后。

这些大厨都清楚。

等客人到齐,主人会给大厨发话,大厨先上果盘,用大漆盘堆满核桃、花生、水果糖、瓜子、葡萄干之类的,把这些再平均分配给吃席人。孩子们拿到这些后上蹿下跳的,没心思动后面的饭菜。

对大人们来说,这才是开始,牛肉丸子,酸辣里脊,酥合丸,八宝饭,羊肉手抓,清水牛排,葛鲜汤,爆炒肚片,最后再来一盘韭菜饺子,这席就圆满了。自然也有主人自己定菜谱的情况,加鱼加菜随主人心情。

待客期间,主人对大厨极尽巴结,泡冰糖桂圆春尖茶,挑好吃的给大厨,害怕大厨上桌的饭菜少一勺多一勺,盐多一点、少一点,辣子多一点、少一点,这些都会成为评价主人人品的因素,搞不好,日后就会成为两亲家关系恶化的开始,种下互相埋怨的种子。主人知道,婚宴上谁也得罪不起,大厨更得罪不起。

每到冬天,大厨基本住在婚宴人家,从早忙到黑。身边还有主人指定的媳妇跟班们,给大厨帮忙打下手洗碗刷锅。

大厨站在厨房里指东指西,总想起村主任的那只哨子来,它在早晨瞌睡最香、活最累的时候响起,大厨觉得他的抹布也能顶半个哨子,心里便有了那么一点点优越感来。

那次马力克女儿结婚,男方有点钱,还在外面上过学,眼窝有点高,看不起人。可不知道为什么,马力克媳妇跑了看白天鹅去了,只留下马力克和女儿。本来讲究个门当户对,这男方不知道少了哪根筋,偏偏看上这女儿,又是送礼,又是送牛,婚倒是结成了。

那天婚宴上,男方稍微冲撞了下大厨,大厨觉得应该教训下,他在每盘羊肉手抓里抓了一把盐,客人们纷纷叫喊起来。马力克脸色铁青找男方论事,最后男方给大厨赔不是,又买枕头又买床单折腾了一天。大厨也知道这事不宜多干,干多了自砸招牌。

大厨感觉自己慢慢能下病床,腿脚稍微轻泛灵活起来,就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有时帮下邻床翻翻身递递东西。大厨纳闷的是邻床从不抱怨,他的左手和左腿不利索,一有时间静静地转他的念珠。一次大厨说起村主任来,邻床只静静地听,不评论,不插话,末了说一句,有些人命里躲不过的。

大厨听不懂,他觉得人生下来都是光肚子,凭啥要骑在头上拉屎拉尿欺负人。邻床说,你就看他最后的结局。

正说着,儿子一脸喜气进来了,拿一个盒子给大厨看,大厨看到了一部新手机,抱怨起来:“刚买手机,又换!”

儿子拉下脸来:“这是给你的!”

大厨:“我手机能用!”

儿子说:“这不卡,你看快手溜得很,顺便多学几个新菜。”

老伴也在旁边说起大厨来,大厨拿在手中,沉甸甸的,用起来顺手。儿子手机响起来,大厨一看也换了新的。

儿子对着电话说:“用得好,快得很,非常感谢,多少钱?那不好,那太不好意思了!”

大厨没说啥。他装上自己的卡,确实快,视频像豆子样倒出来,干脆利落,一时间病房里声音很大,就有护士过来制止。大厨羞惭地关掉手机,邻床笑着转着他的念珠。

大厨就感叹,心里有山的人就是不一样。

儿子到外面转了一圈,又进来,大厨说:“你有事就说,看你那猴样!”

儿子觍着脸说:“还是那事!”

大厨说:“肚丝汤!”

儿子说:“我给你打下手,你甩个抹布,搅个勺勺就行!”

大厨说:“会甩你去甩,别拉我垫背!”

儿子说:“你甩了一辈子,也不差这一回。”

大厨说:“我告诉你,我甩了一辈子,就要少甩这一回。”

儿子说:“吃人家的草,还不给人家跑,用人家手机,还不给人家甩一回?”

大厨生气了,把手机扔给儿子:“要甩你去甩,老子不伺候!”

老伴给儿子使了个眼色,说:“病刚好,又生气骂人,还想再犯一次吗?”

大厨背过身去。邻床动了动,悠悠地说:“睡会吧!”

大厨觉得手心里有些隐疼,伸开手发现手心里那根刺还在,只是刺周围有点红肿,大厨这才想起这刺扎了好多天,跟护士要了点碘酒抹上了,那痛稍微轻了点。

4

病房里度日如年,大厨在楼道里走来走去。人也怪,平常好胳膊好腿,见不见人无所谓,人一生病就想着见见人。

大厨做了很多宴席,也帮了很多人,有些人家甚至没收过钱,贴米又贴面。数着指头算过来算过去,他生病期间,这些人没一个来看他,大厨开始怀念起甩抹布的时候。

全村每家他差不多做过两三次,他只给村主任做过一次,后来村主任儿子要结婚,他提前打听好日子,出了远门,等他回来时,村主任儿子的婚宴结束了,从此村主任见他爱理不理。大厨想起过去做的那一次肚丝汤,更不想理他。还好村主任的时代结束了,他再也不用听村主任尖锐的哨子声,不用看村主任的脸色。

这几年乡村振兴,村主任儿子在外面做了几个项目回来了,据说挣了很多钱,在村主任支持下参加选举,选进了村委会班子,这让大厨很受伤。虽然村委会权力不像过去那样大,但在国家扶持下,村子里有许多乡村振兴项目,落到村里人时还得掂量掂量。大厨低头在楼道里走来走去,最后被护士赶进了病房。

大厨从床上隐约看见一个人提东西走进来,是他大姐,大厨立马坐起来,让了座拉起家常。

大姐说了很多难肠事,大姐夫是个懒杆,不爱干活,儿子又有病,家里没人打工,都是大厨帮的。大姐说想要个低保,让大厨帮她,大厨沉默了,这两年村子里要低保很困难,村委会得通过,大厨想起了村主任儿子,但又压下来不说话。

大姐说了半天困难,开始提起病,说了村主任的病,她说:“村主任这一辈子也可怜,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苦了一辈子。”

大厨就想,村主任那会骑在大家头上,指东指西、克扣工分、少给口粮时怎么不说这话。但大厨当面说不出这话来,过去大厨也得到了大姐很多帮助,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大厨说:“这是他的命。”

大姐就说:“人都不容易,过去吃了很多苦,现在土快埋到嗓子眼上,又得了癌症,剩下的就是看看亲戚朋友,互相要个口唤要个原谅,等着安心闭眼。”

大厨这才想起,村主任生病后他一次都没看望过,但看看老伴表情,她私下里肯定去过。大厨低着头不说话,他向来在人际关系方面有欠缺,后知后觉,不懂人情世故,村主任在他心中模糊得想不起模样来,但村主任现在却一点一点地渗进他的生活。想起过去他做的那一次肚丝汤,他觉得村主任不止是要喝一口肚丝汤,不止是要一个口唤一个原谅。

有些原谅是大树根下的石头,轻易挖不出来,要挖先挖盘根错节的根,而挖根是对树深刻的伤害,大厨感觉后背有一丝冷意。

大姐临出门又说了一句:“村主任让你帮他做个肚丝汤,你哪天去?那天我去看他,看那脸色也过不了几天。”

大厨没说话,老伴就跟大姐说:“他病好了再去。”

看到自己这么容易地被老伴套进缰绳里,大厨生起闷气来。

邻床又扔过来一句话:“欠账难还呀。”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窗外又飘了几场雪,隔着窗玻璃都能感觉到冷意贴在玻璃上往里张望,能看见它变形的脸在玻璃上压成一坨、一片,它使着劲儿往整个住院大楼上贴,找尽所有的缝隙,渗进砖缝,渗进大楼砖墙,挤进病房。室内暖气很烫,但大厨还是感觉冷意从脚上爬上来。

大厨睡了一觉,感觉稍好了点,看看时间已到下午,窗外还阴沉沉的,雪花没停下来,病房里开起了灯,整个人都在灯光下晃。

大厨看着手心里的刺,不想去村主任家,不想给村主任做肚丝汤,哪怕做一顿屎也不愿意。大厨努力回想过去让自己坚定起来,他决定用生病当不去的理由,安心睡了个觉。

睡到下午,病房响起了孙子的笑声,大厨捂头装睡,等孙子拽他胡子。

果然只装了一会儿,孙子悄悄过来拽住他胡子,他还想装一会儿,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把孙子抱在怀里,用胡须扎孙子,孙子给他胡子编起辫子,只一会儿他下巴上长出了一根小辫子。孙子边笑边拍照片给他看,他看着辫子笑了。邻床眼里全是羡慕。

儿媳在病床边和老伴说事,很着急的样子,大厨边玩,边捕捉儿媳的事。

果然有事,是孙子上幼儿园的事情。按规定村里孩子上小学前得先上幼儿园。苏木莲村只有一家幼儿园,村主任儿媳办的,幼儿园得到了村里和乡里的支持,这几年发展很猛,邻村许多孩子都送过来了,他们搞了几次捐款和公益活动,影响更大了,村主任儿媳走路姿势都变了。

大厨儿媳又弄丢了孙子的免疫接种本,在家翻箱倒柜挖墙脚搜旮旯,总是找不到。新生入园又得要这本,补办本子时村医说没底子不让补。大厨孙子只好在家里多玩了两个月,看着其他孩子都去了幼儿园,孙子不开心,每天拉着儿媳到幼儿园去,扒着幼儿园栏杆往里看,看着隔壁孩子做游戏,孙子就哭着不走。

大厨说:“换家幼儿园,离了狗屎还不成韭菜了,全世界就他们一家幼儿园吗?”

老伴说:“也有一家,离家十里路,没有校车,每天得接送。”

大厨不吭声,每天接送,冬寒夏雨,风里雨里,大人都受不了,何况是孩子。

儿媳说:“我打听到其他人没有接种本也进去了,后来补办上了,就我们家办不上本,进不了幼儿园。”

大厨说:“你们不是和村主任儿子关系好吗,给他说下呀!”

儿媳说:“说过,没用,说不好办。”

大厨顿时明白了这全是冲他来的,一招接一招,一招比一招厉害。村主任就是村主任,退下来了还是村主任。时代不一样了,过去有什么不顺可以面对面,可以面红耳赤,可以声嘶力竭,现在是抓你的软肋,给你来个慢水渗倒墙,来个锅底抽煤,叫你下巴底下垫砖张不开嘴。

孙子拉着大厨的手一直摇:“爷爷,我要上幼儿园,那里有很多小朋友,每天还可以吃鸡腿!”

大厨说:“能上。”大厨手心里又一阵隐疼,小孙子碰到了刺,大厨一直想找根针挑去,这医院里也找不到根针,也没带指甲刀,这刺一直留在手心里了。

大厨不再说话。他让老伴回家休息去。

他一个人在病床上烙油饼,邻床也静静地躺着,他说:“有些山还是自己得翻,翻过去就翻过去了,翻不过去也没办法。”

大厨说:“有些山还真翻不过去!”

邻床半天没说话,让家里人帮他换了个姿势说:“若能回到过去,我不是现在的我了。”

大厨没插话。

看到自己家里人出去了,邻床说:“见过砖吧,红砖!”

大厨嗯了一声。

邻床说:“现在你看看盖了多少红砖楼房。我们这里啥都没有,只有红胶泥,一下雨,到处是烂红泥巴,粘到汽车轮子,能结厚厚一层泥轮胎,你顺着轮胎刮下来就能成一条泥轮胎,但你用不成呀。如果粘到鞋上,你甩都甩不掉,你想甩也没问题,也能甩掉,得把鞋和泥一块摔掉。”

邻床看大厨闭了眼,犹豫着说不说:“你睡了吗?”

大厨说:“没睡,听着呢!”

邻床说:“给这破红泥巴放一把火,烧上十几个小时,烧上个几千摄氏度,就不一样了。不粘脚不粘轮胎,硬得像石头,砸都砸不烂。砸不烂也有砸不烂的好处,用它盖房子,起高楼。一块块码整齐放在桶里给它喝饱水,抹上水泥,摞起来,成了墙。”

大厨有点瞌睡。

邻床说:“我原来开磨坊磨面,在苏木莲村往西走上十几里的那个村子,你可能听说过,周围就我的磨最大。我最早在河上盖了一间水磨,只要河水不干,石磨里就能淌出面来,后来河水小了,带不动石磨,我下了血本,在村头盖了几间房,买了电动磨,光那些东西拉了几卡车,装了几间房。”

“那会儿磨面的人真多,每天门前都在排队,马车,手扶拖拉机,蹦蹦车,都来磨小麦,也有磨青稞的。除了电磨发热检修外,二十四小时全开,也挣不了大钱,挣点电费和加工费。能吃饱肚子还有点盈利,尕日子过得比村里人好点。

“有一天,我们村西头的砖厂老板来找我,说了半天,磨坊里又太吵,他说改天请我喝茶,聊一聊。”

“那天,砖厂老板约我在他家见面。我记得庄稼刚长出来,有一拃长,走到庄稼地边,是小麦的味道。砖厂老板泡了碗子,放了冰糖、桂圆、红枣、枸杞,一会儿就端上烫面油饼,同坐在炕上的还有一个穿皮夹克的中年人,我们三个人就在一起说话。

“砖厂老板先说起国家形势,说这几年国家抓城镇化建设,搞乡村振兴,就是要盖楼房,建房得用砖,用什么砖,用红砖,红砖结实。但你也清楚,我们周围没几家砖厂,加上环保要求高,能运行的砖厂少而又少。

我给你算算账,你一天进多少磨课钱,中间刨掉电费维修费工资,你能挣多少?挣不了多少!我的砖厂投资少,一窑出来红胶泥变成了钱,虽说现在研究出了水泥空心砖,但房地产老板喜欢用红砖,你知道为啥吗?结实,放心。所以我的厂很火。但发展太快了,我们得扩大生产,得找个可靠的合伙人,有钱大家赚,到时这钱能顶你十个磨坊的钱。

“我当时心动了,想投资,回家和媳妇商量,媳妇还有点担心。她说,隔行如隔山,你没做过这生意,不知道行情,还是先等等。

我就骂媳妇头发长见识短,我们的电磨一刻不停一天能赚多少呢?赚不了多少,人家一窑砖出来能顶我们几十天的辛苦钱。”

“媳妇没拗过我,我投了二十多万元,二十多万元在当时可不是开玩笑的,能买一百平方米的两套房呢。”

“我签了合同,成了真正的合伙人、投资人。时间不长,问题就来了,我发现砖厂其实一直都在亏损经营,借了许多民间高利贷。我不知道那些放高利贷的怎么知道我入股的消息,按照生意合伙人利益共沾、风险共担原则,我的二十多万元全还了别人的账。砖厂老板渐渐胖了,而我一天比一天瘦。我没想到砖厂窟窿这么大,钱没赚着,我先欠了别人上百万元。”

“我中了圈套,但没办法。”

“那些账主们天天到砖厂堵我,最后都去我家要账,家里人做好饭招待,还得赔笑脸,一分钱难死个英雄好汉。你真不知道那时的我有多难,过去只要不停电,只要我的磨能动,一分钟至少有几角钱的进账,而我为了还账连磨都卖了,买磨人是砖厂老板的侄子,你说这奇怪不?太奇怪了。”

“最让人伤心的是,我媳妇对我越来越冷淡,对砖厂老板越来越热情......”

邻床沉默了,大厨听着他不停地转着珠子,珠子发出啪啪的响声。

大厨觉得应该说点什么:“账多人不愁,虱多人不痒。”

邻床说:“哪能不愁,我愁死了,我做生意没欠过钱,那会儿我一天到晚想的是怎么还钱,砖厂的效益不行,我整夜睡不着觉,我担心日后那账主们来跟我的孩子要账,孩子还小却早早欠了钱,这是我最伤心的事。本来打算给子女们留一笔钱财,我可以平安过一生,结果被我折腾完了不说,倒欠了别人账。”

邻床不说话了。

大厨说:“后来怎么样了?”

邻床说:“没有后来,你还记得二十年前的自灭家人案吧?”

大厨说:“记得,男主人杀了媳妇和儿子,自杀又未成,只有一个女儿不在家而活下来。”

邻床说:“那就是我......后来村里人联名保我,我坐了二十年的监狱才出来。”

大厨头皮发麻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听到邻床时而快时而慢的转动珠子的声音。

邻床说:“还是得有指望,监狱里我盼着出去找到女儿,给她做牛做马,让她发财致富,可是女儿不想见我。”

两人都没睡着,看到东方发白才沉沉睡去。

5

大厨毕竟还是没能长期住下去,早上大夫过来催促出院。老伴儿一声不吭,儿子开始收拾东西。大厨不想出,儿子就说:“医院又不是你家,你想来就来,想留就留。”

这话没毛病,但让大厨半天没缓过神来,他望望邻床,邻床一脸沧桑,宽厚地笑了:“我都盼着出院,医生不让我出,金窝儿银窝儿,好不过自己的狗窝儿。”

大厨走过去和邻床抓了抓手算是告别。

大厨回到家,休息了几天。

孙子还是在家里,没能上幼儿园。大厨急了,给儿子说:“去给村主任说,我 大厨认了,我给他做肚丝汤,但我不去他们家,我家里做好你端过去。”

儿子开心地叫了一声,大厨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摇摇头:“还是太年轻……”

儿子回来了说:“村主任说感谢大厨,老规矩老价钱,还是要去村主任家做,那边方便,这边端过去会凉,怕对病人不好。”

大厨不想去,儿子说:“头都磕了,还怕作揖吗?”

大厨说:“头是你磕的,老子我不干磕头的事。”

儿子讪讪地笑。

大厨叹了一口气:“甩了一辈子的抹布,到头来还是甩不掉,命呀!明天我们去找合适的牛肚。”

很快村主任那边来消息了,说是让大厨自己找牛,选好牛后拉到村主任家,牛钱村主任出,他们顺便请老人们办个临终仪式。

这几年苏木莲村有好几个牛羊养殖户,大厨领着儿子转了一上午。大厨选牛有自己的一套,进养殖户家先去看牛饲料,若看到不知名的药呀添加剂时,大厨掉头就走。走了几家,儿子不愿意了:“我知道你找草膘牛,现在哪里有?家家都是喂饲料、喂药、喂尿素。”

大厨说:“喂尿素?”

儿子说:“增膘,增肥。”

大厨说:“人是牲畜,牲畜是人。”

大厨和儿子只好去祁连山脚下的冬窝子去找牛,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雇了车,拉到村主任家。

牛是请老人按照老规矩宰了,那牛肚不好收拾。村主任儿子过来说让大厨收拾,说他收拾得干净。

大厨涨红了脸 ,但想到其他人收拾不细心,不干净会影响口味,就和儿子去收拾牛肚。

大厨摸摸口袋,那两样东西还在,是他早上就装在口袋里的,存了二十多年。他恶心地松开手。

牛肚是牛身上最大的器官,最难收拾,一个人都很难抬起来,得两个人。

大厨和儿子用手推车推着牛肚往田地里走。

大厨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和老伴也是这样推着村主任家的牛肚往地里走。大厨推着车,老伴走在旁边,高兴地说着村主任家的事。就在前一天,村主任叫大厨媳妇过去帮忙喂牛,第二天要宰牛,大厨媳妇过去帮忙喂了一中午的牛,回来说金戒指丢了,那可是大厨母亲去世时给她的。

大厨记得金戒指的模样,还记得母亲把金戒指戴到老伴手上的情景。母亲的神态一幕幕闪现,金戒指上有一朵牡丹花,花开得很热烈,后来这金戒指救了老伴的一根手指。

那次大厨给牛铡黄草,老伴往铡刀里入黄草,大厨手中的铡刀突然硌了一下,他赶紧停下,老伴惊叫起来,原来她手指入到铡刀下,还好铡刀只削了金戒指两片花瓣,留下了指头。

儿子说:“就这里吧!”停下了,指着一块地。

大厨也停下了,他回头望望,离泉水不远,儿子还想直接在泉边洗,大厨说:“别人说不定还要用。”

儿子说:“大家都用自来水了,谁还用这水!”

但大厨很怀念泉水的味道。

儿子一脸不高兴,还是把牛肚拉到离泉很远的地方。

大厨小心割开最大的草肚也就是瘤胃,一股恶臭冲出口子喷涌而出,大厨不禁干呕了几声,儿子捏着鼻子躲开。

大厨闻到恶臭味,暗暗骂了一句,黑心人无处不在,给这牛也喂了精饲料。大厨知道如果是草,不会这么臭。

大厨认为牛肉如分个三六九等的话,牛身上最好的部分还是里脊肉,干净,没异味,最脏的就是这肚子。你想呀,牛什么东西都往嘴里送,牛的四个胃承载着这些,在这一大三小的胃中转来转去。大厨实在想不出肚子有什么好,他也想不出为什么人们那么喜欢吃牛肚子,说白了牛肚就是牛粪场,再怎么好吃还是装粪的袋子。

大厨从没尝过肚丝汤的味道,都是放好盐后叫别人尝,他从别人表情上判断味道是否合口,或者在放肚子前先尝盐,不过这样容易判断失误。

草肚是草到的第一个部位,密布小肉绒毛,这些密密森林样的肉瘤过滤着杂物。牛卧地休息时,食物从草肚返回牛嘴,重新咀嚼,咽到胃里,这叫反刍,当地人叫倒磨,意思是倒过来再磨磨,大厨觉得语言很有意思。

草肚里的粪还是倒不尽,很多沾在草肚壁上。大厨忍住恶心,就用手掏,弄得两手都是,有草,有黑乎乎黄乎乎的东西,掏到最里面的时候,他手心里一阵刺痛,奶奶的,手心的刺还没有拔出来。

这时他摸到了一个圆环状东西,还分明看见一个闪着金光的圆东西。他赶紧摸了摸口袋,那两样东西还在,一直硌在他胸口。一个是好多年前用过的避孕套,一个是金戒指。

大厨永远记得这两样东西,他把它们保存在一个小匣子里,这两样东西在他心里装了几十年。

大厨记得那天也是个晴天,是他老伴丢金戒指的第二天,村主任请老人宰完牛,村主任让他和媳妇收拾牛肚。

牛舌头是个神奇的手,一卷就能把什么东西都揽进肚里,塑料,铁丝,破布条,只要槽里有的都能和黄草一起卷进去,这些会影响牛的消化,兽医有一个专门特制的磁铁,用绳子拴牢,外面包一层糊状饲料,让牛吃下去。半天后,慢慢拉出来,磁铁会吸附上锈迹斑斑的小铁钉细铁丝。

那天大厨割开牛肚,那时都喂草料,牛肚不太臭。

大厨把牛肚里的东西倒在地上,在阳光下散发着阵阵臭味,那堆臭味中有件东西在闪光。一扒拉,是个圆环,像戒指,用水冲去粪渣,一只金戒指立在他手上。

他看到戒指上缺了两块花瓣,是他母亲的戒指!是老伴丢的东西,他开心地叫起来。

老伴紧张地盯着他手中的金戒指,如同不认识。

这时大厨还看到了一个打了结的小塑料袋,他认识这东西。老伴当时身体不好,没做节育手术,他经常用它。他神色凝重起来,朝泉水走去,冲去上面的污物,一只用过的避孕套耷拉在他手上,里面是稀稀的清水。

这两样东西同时出现在村主任家的牛肚里,让大厨有了想去看看村主任家牛槽的冲动。

他望了老伴一眼 ,把两样东西塞进口袋里。

大厨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他清洗牛肚最认真的一次。

倒完草肚,翻开网胃,网胃里是蜂巢样突起,苏木莲村人叫它花肚,那些一圈一圈的花环里有些沙子,还有些小石子,他一遍一遍冲掉上面残渣。

如果说网胃像花朵,像六角形的蜂巢,重瓣胃就像是布店,一层一层堆积起来的迷宫,翻开一层还有一层,苏木莲人又给它起了个好听名字,千层肚。牛靠这一层一层的肚片吸收着营养,不合适的东西通过蠕动再过滤回草肚里。

每片千层肚外面包着一层黑黑的膜,这时叫黑毛肚。如用开水烫去上面黑膜,就变成了白毛肚,鲜嫩可口,是火锅美味。

最难洗的是草肚和千层肚,大厨记得那天很多的时间在空中堆积,在他指缝间慢慢缠绕再缠绕。他就把这些时间一点一点地用进村主任的牛肚,一层一层地翻开,一遍一遍地洗,一指头一指头地捋,一寸一寸地过水,老伴在旁边倒水,倒在外面,被他提醒了好几次。

洗完草肚和千层肚,余下工作就好做了,光滑的皱胃是牛吸收精华的部位,水一过就能冲去污物。讲究一点的人家,就爆炒这个,但量太少,人们就把草肚千层肚几种肚子混在一起做,爆炒肚片、肚丝汤、凉拌肚丝等等。

大厨小心地割下肠子,慢慢提起来,捏紧肠子开口,捋去肠里的粪,粪在手指挤压下在肠子中慢慢前行,最后突然在另一个开口处猛然喷射,溅到他和老伴身上。老伴往肠里灌清水,半天找不准肠口。

大厨说:“其实也没啥意思,就像把壶嘴对准肠子灌水,一挤粪一样!”

老伴更找不着肠子口了,大厨就耐心地等着。

大厨想站起身来,却直不起来,看看太阳他才发现牛肚收拾了整整一下午。

牛肚拉到村主任家后他去了一趟外村村医家,说他积食,消化不好,想买点巴豆消消食,村医抓了一点给他,并嘱咐他说这不能多用,会中毒。

那次村主任的客人们都说爆炒肚片和肚丝汤最好吃,大厨没吃,他闻见牛肚的味道嫌恶地转过头,但村里人都认为大厨做的肚丝汤最好。

那次村主任可能喝多了肚丝汤,拉了几天肚子,睡了几天炕,村主任的哨子也消停了几天。

大厨老伴再没要过金戒指。

6

准确地说大厨沉浸在往事中,是被恶臭熏醒的,儿子在旁边望着他,说:“头没晕吧?”

大厨说:“没事!”把圆环状的东西放在泉水中冲。

还是金戒指!

大厨从口袋里摸出当年村主任牛肚里的金戒指,两个放一块,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像个双胞胎,在他手中微微颤抖,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能确定的是确实发生了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儿子在远处喊他,他连忙装进口袋往回走。

他急切地在那堆恶臭中翻找起来。牛肚是个杂货铺,什么都有,一看到塑料状东西大厨就会哆嗦,最后大厨还是看到了一堆软塌塌用过的避孕套。

大厨头大了十几倍,时间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他和老伴洗牛肚的那个下午,有一双手不停地拉他从现在穿到过去,又从过去拉回现在,在他眼前不停地重复再重复。

他越想越奇怪,这牛是祁连山下的牧场里的,离周围村落好几十里,干净的牧场又怎么会找到避孕套呢?和老伴的金戒指一模一样又怎么解释呢?怎么解释都解释不通。

他不想比对口袋中存了二十多年的避孕套,用过的避孕套都一个样,像牛打了结的肠子,存一点可怜巴巴的清水而已。

大厨把刚发现的避孕套随手扔进那堆粪堆,还踢了两脚,把套踢进粪堆深处,他鞋面沾了黄乎乎的一层牛粪。在泉水里冲干净,大半个鞋面湿了。

二十年前的那个避孕套胆怯地蜷缩在口袋里。

这个下午,大厨洗得也很慢,肚子臭味小了,儿子不耐烦起来,口气冲得就像吃了炮仗,说话带着火星,溅到周围东西上随时会燃起熊熊大火,好在最终把净牛肚送到村主任家。

走进村主任家里,大厨就感觉到一张惨白的脸从北房窗户里看他,他没去看那张脸,他知道是村主任。他给村主任儿子简单交代了几句匆匆离开。

这一夜,大厨没瞌睡,老伴也没睡。两人中间是沉默的空气,猫在窗外捏着嗓子叫。大厨觉得手心里有点痛烧烘烘的,他才想起手心里的刺,想着第二天一定要把它拔掉。

第二天,大厨用带柄的水壶从手洗到脚,带了一块干净抹布朝村主任家走去,他口袋里装着两只金戒指和那存了二十年发黄的避孕套。

大厨不知道今天将遇到什么,一切似乎都很反常,一切又反常得很正常。

一到村主任家大厨忙起来,厨房高一点,从窗子里能看到整个院子,客人们陆陆续续走进院子,都朝村主任的北房走。

苏木莲村的这个习惯好,人快到临终,有孝心的子女总会安排一个忏悔仪式,请亲戚朋友,请村里人,请有过节的人,宰牛或宰羊,病人和亲戚朋友们互相说个祝福语,要个谅解。见过最后一面,病人就安心等待那庄严一刻的到来。一般人都会满足临终病人的要求,但也有例外,病人会抱憾郁郁而终。

让大厨想不到的是老会计和地主娃竟然也来了。

大厨非常敬佩老会计的为人,他是那种擀面杖型嘴通大肠口的人,给村里打了一辈子算盘,他的底线就是算盘不亏人、账本不亏人、称量不亏人。村里集体劳动时,老会计是村里唯一能打算盘、能划拉字的人。村主任下来他最权威。全村人一年的工分统计归他管,春天借粮食归他管,秋收分粮食也归他管。

老会计很正直,说一就是一,做人也是满十进位拨算盘。有时村主任会让他做曲里拐弯的事,比如说给老相好多给点工分、多分点粮食的事,老会计都会说不符合规定挡回去。村主任对老会计既生气又没办法,直到村里另一个读书人的出现。

这个新人选出现后,村主任开始查会计的账本,但没发现什么,让村里人揭发老会计罪状,一个积极分子跳出来,说某年某月某日老会计从大队粮仓里拿了小半袋麦子给了地主婆,这个积极分子正是地主婆的侄子。

村主任非常高兴,组织大家批老会计,老会计回到家里躺了三天三夜。

后来老会计和其他人一样下地干活,他仍然看不惯村主任做法,一遇事,他就当面指出不是,让村主任下不了台。老会计的活一天比一天重,劳动地点一天比一天远,老会计这个毛病依然不改,直到村主任落选后,老会计再没提过老村主任的不是,但两人从此不再说话。

地主娃被苏木莲人叫软面饼饼,软面饼饼是用开水烫面做出来的,软塌塌的不硬气。集体劳动时,地主娃因为出身,自然与其他人区别对待,高强度的劳动,漫长的时间,但拿最少的工分,一年下来算算工分,口粮都不够,直到地主娃娶了媳妇。

从此地主娃每次都被派到很远的地方去,一走十几天。

有一次地主娃提前回了家。邻居一看到他回来,劝他先到家喝茶,但他不听直接进了家门,一会儿邻居看见他抹着眼泪走了出来。地主娃走远后,村主任从他家慢慢走出来。

此后村主任也不避旁人,大白天也去地主娃家,地主娃的媳妇开始干最轻的活,也给地主娃派轻活,但地主娃死活不换,还是去最远最苦的地方。

老会计和地主娃进了村主任的屋,大厨想着他们过去的事,轻声说:“没钢水!”话一出来,想想自己,他不也一样吗?不想给村主任做肚丝汤,还不是来了吗?想起二十多年前牛肚里的金戒指和避孕套,大厨从心底里讨厌起自己,甚至想撂下抹布一走了之。可是撂抹布轻松,孙子的事就黄了。

大厨想,人生怎么就这么难,说是人生哭三回笑三回,可还是哭多笑少。

大厨心情复杂地望望村主任的屋子,村主任也在朝厨房望。大厨不想进村主任屋,每当村主任的眼神扫过来时,大厨低头找活干,活还真不少。

除了准备平常的老八盘,处理肚子是麻烦中的麻烦,宁洗个肠子不翻个肚子。尽管大厨提前在泉水中洗了又洗,牛肚毕竟是装粪便的,还是有臭腥味,大厨得先消味。

大厨烧了一锅开水,抓了一大把碱面,泡牛肚,牛粪味裹在水汽中一股一股冲进鼻子,让大厨胃里翻江倒海。煮了一阵,捞出来,过一遍清水,煮熟煮透,这味才慢慢淡下去。

大厨实在想不通人们为什么爱吃装粪便的袋子,牛肚、肠子、头、蹄子之类统称下水,过去条件好的人家一般不吃这个,吃不起牛肉的人家就买这些下水和豆子一块煮,能解馋。

大厨想想那些粪在牛肚中上下翻滚,就觉得恶心到家,更别说吃了。肮脏的东西就是肮脏的,再怎么收拾都改变不了它从肮脏中来的事实。肮脏永远洗不干净,就像煤,拉到贵德清澈的黄河边,洗一辈子它都是黑的。

想到这里大厨觉得装金戒指口袋那地方闷闷的,他不由得想象起二十年前村主任家牛槽里发生的事情,牛应该最清楚。大厨不愿再想下去,他强迫自己不能想下去。

手心里的痛又开始了,大厨又忘了挑刺的事,刺周围有红块,刺中间却是白点,看样子有炎症了。他转身把手放到凉水下面,平静下来。

牛肚终于洗干净了,他打算今天用牛肚做两样菜,爆炒肚片,肚丝汤。

他数了下客人,差不多四桌。这四桌人都能来,也算给村主任面子。他切下一大半草肚和花肚,还少切了点毛肚,他没烫毛肚上面的那层黑膜,切成块状。

热油,放牛肚,撒生姜葱,撮乐都辣子。

响声慢慢从锅盖缝中溢出来,牛肚特有的香味冲出了厨房,从恶臭到香味冲鼻,这让大厨都觉得神奇。

爆炒肚片出锅了,白肚片和黑毛肚一黑一白,看着黑白分明的肚片,大厨不禁抿嘴笑了,他想村主任快要入土了应该比他更清楚。

爆炒肚片端上去后,村主任儿子进了几次厨房,想说点什么,但看到大厨沉默做菜的样子,悄悄出去了。

大厨知道村主任儿子来干什么,他不想见村主任,也不想和村主任虚伪地要个口唤原谅。表面上看大家说给口唤给原谅,但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内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调好汤后,大厨开始做肚丝汤,没放肚丝之前尝了尝汤,随手又加了点盐,多抓了几块生姜,加了一小勺胡椒,放了几根冬虫夏草,还有几片鹿茸,村主任儿子交代的,据说抗癌。

大厨在慢火中看黄灿灿的生姜横在汤中,顶着个大犄角的虫草在锅里上下翻滚,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北屋,村主任那张惨白的脸印在玻璃上。

肚丝轻轻放到了锅里,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大厨对自己的刀工很自信,草肚、花肚切成细条,四方四正,能看到上面细细的肉绒也排得四方四正。

千层肚不禁烫,切成大片,最后放进去,一落水就缩了很多。

慢火焐也是个费工夫的活,时间不够有腥臭,时间过长变老变硬,影响口感。

阳光从案板爬上了锅盖,把锅盖缝里冒出的水汽染得金黄,大厨觉得时间到了,他的心开始狂跳。他拿出了那只存了二十多年发黄的避孕套,黄不啦叽的依然很恶心。

大厨望望窗外,用火钳夹着避孕套放到大锅上方,锅里的热气蒸腾上升,扑到他手上,凝结成形,他又一次清楚地看到了二十年前他老伴脸上的表情,二十年!

此时阳光大块大块地倒进锅里 ,那些肚丝在阳光中上了最奇妙的色,是金黄中的金黄。

一种神圣从锅中升起,金黄让大厨想起母亲拾起他掉地上的馍馍渣,慢慢放进嘴里的样子,想起老人们说的宁踩个经也不踏个馍馍的话。

他把避孕套从锅口慢慢移开,选一个蓝边白底碗,从锅里捞了几根冬虫夏草、三片鲜嫩的肚片放进碗里,舀勺汤浇进去,又搛了一块生姜。碗里冬虫夏草的土黄、肚片的嫩白、生姜的金黄、枸杞的鲜红再配上蓝边白底碗,像一整块雕工精致的昆仑玉。他把避孕套又夹起来,放在碗口上。

一股奇异的香味从锅底飘起,在阳光下飞舞,他能看见味道在阳光里扭动着身体。甩了几十年的抹布,炒了几十年的菜,他的铁铲快刮烂了好几个锅,但他从没有闻到过这种香味,也没见过香味凝聚成形的样子。

他拿起一只碗,舀了一点,慢慢呡了一口,奇异的香味从他舌尖直扑咽喉,在咽喉处一冲而下,在食道里跌落,慢慢聚在胃里。他甚至能感觉到这股香味滑入肠子,钻入肠血管,窜到心脏,泵到全身。

一刹那大厨感到一种舒服感从胃部向四处喷涌,吹大了他的身体,他氢气球样在厨房里飘了起来,锅里的水汽轻轻卷着他,冲刷着他。

他能看到一切的一切,平时那些平淡无奇的东西此刻全部庄严起来,那些和食物有关的东西肃穆如昆仑山顶的白雪,自带着丰满的光芒。

那只垃圾桶里还闪着几点碎银子样的亮光,他慢慢飘过去看进去,发着碎银光芒的正是他从牛肚里冲洗挑出的牛粪,而平时闪亮干净的不锈钢的切刀、勺、锅铲反倒像蒙了一层塑料布,灰蒙蒙的看不清楚。

冒着热气的肚丝汤在锅里金光闪闪,他在金光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往,他跟老伴翻牛肚洗肠子,他给别人做宴席甩抹布,他也清楚地看到了他手心里的刺,刺周围像红碧桃花,中间是白脓,快要溃烂了。

他在金光里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村里老人们常说一次呼吸用了千年,只有遇到这样呼吸的人才会懂。巨大的响声让大厨从空中掉下来,他发现自己坐在厨房地上,和他跌落的还有那只舀了肚丝汤的勺子。

他慢慢爬起来,锅里的肚丝正慢慢地浮上来又沉下去,色泽刚刚好,那碗村主任的汤还冒着热气,手里全是汗水,沾在避孕套上湿不拉叽的。

他拉开炉门,扔避孕套,却扔到炉门的把手上,在把手上的热量中滋滋作响,他又用火钳夹进火里,关上炉门。

试试汤,刚刚好。

他对着虚空说,你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拿起另一只碗,夹了两筷子肚丝,舀了两口汤,端起碗,把汤慢慢倒进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