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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11期|王哲珠:我的苏六娘(中篇小说)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11期 | 王哲珠  2025年02月05日08:05

“春风践约到园林,稍立花前独沉吟……但见那亭榭寂寂,甚缘由,甚缘由有约不来临……知蝉声几度物换星移……”苏六娘穿花绕柳,心事缠绵,往日时光如花一朵一朵绽放,生命的光彩就在一朵一朵的花开里。此刻,柳小颜面前花颜缤纷,亭榭间纷扬着她的生命片段,和苏六娘一样,片段里不只有自己,还有一个他。水袖轻拂,柳小颜进了苏六娘的世界,舞台上的苏六娘变成了柳小颜,柳小颜化身为苏六娘。

父亲带她拜一个名旦角为师那天,师傅正带徒弟排苏六娘的戏,师傅绕柳小颜缓步一圈,眼里有了光,说她会是真正的苏六娘。《苏六娘》果然贯穿她的学戏生涯,多年后,她会发现还贯穿她的生命。她会的第一个完整唱段是《苏六娘》选段《春风践约到园林》,这也是她第一次登台演出的唱段,台下人看到幼年的苏六娘,俏美伶俐,小小的人儿演绎出别样的韵味儿。

这晚的戏台上,苏六娘不一样了。柳小颜对苏六娘有了全新的理解,她原以为经过那么多年的演绎、理解、细品,早已读透了苏六娘。她照着平日程式,一步步走入苏六娘的人世,就那么一瞬间,她看见全新的苏六娘,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与她认识的,或者说与她认为的苏六娘完全不一样。那全新的理解是什么,此刻的柳小颜理不清道不明,以后的日子里,她将一点儿一点儿明晰。此时,她只知把自己交给了苏六娘,苏六娘也将自己交给了她。这一交付,让今晚的苏六娘有了别样的光彩,台下喝彩不断,她真正成了苏六娘。

一丝阴影氤氲起来,柳小颜想起苏六娘的结局,但很快从暗影挣脱,把念头转向台下,郭盛放在那里,肯定备了惊喜。后来,她愈来愈清晰,比起十五岁出花园,这天才是她真正的成人礼。

柳小颜得奖,戏剧界挺有分量的认可,她捧着奖杯,看见苏六娘了,似喜又似悲,很多话要讲的样子。

戏散,柳小颜静坐后台,等着郭盛放。当年,苏六娘也是这样等着心上人郭继春的吗?柳小颜胸口一跳,似乎才意识到已将郭盛放认定成自己的郭继春,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这桩心事。

没等到他,台下人已尽,戏台要拆,柳小颜默立夜色中,捧着奖杯静等,直到一个人穿过暗色步步近前,是郭盛放。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匆匆的步子。

柳小颜等他一个解释,这场演出对于她的意义,他很清楚,她以为他在台下,看着她的苏六娘,甚至在她化为苏六娘时,他会想象自己成了郭继春。可他不在。

没有解释,郭盛放只是祝贺她演出得到认可,祝贺她将成为真正的角儿。从那以后多年,这结一直在柳小颜心里扭着。

两人去吃姜薯,感觉郭盛放有话要讲,可他一直在评论姜薯怎样软糯清甜。从姜薯谈到哨子糖,小时郭盛放得了零钱,就带柳小颜去买,避开其他伙伴。柳小颜含了哨子糖,一路脆生生地吹。柳小颜似听非听,吃着姜薯,目光在郭盛放身上,他的话为什么还不出口,他该跟她说点儿什么的。

直到把她送回家,郭盛放仍没有开口。眼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柳小颜喊住他,约他明天下午在城墙边榕树下见。

日渐落,柳小颜未到,郭盛放焦灼不安,她从未爽约,但又隐隐望着她不来,好像这样一些事就可以避过去。他甚至打算离开,拖过这个节点。柳小颜这么正儿八经地约,他知道得面对什么,他还没准备好。

柳小颜来了,一路小跑,郭盛放恍惚间看到儿时的她,就这样朝自己跑来,两根辫子一跳一跳的,现在长发散开,飘舞着。柳小颜立在郭盛放面前,努力屏着呼吸,拿出一个盒子。

是块表,柳小颜早就看上,拿了奖金立即买下,真是巧,奖金刚好够买这表。郭盛放张了张嘴,柳小颜让他伸手,堵住他的话。

她帮他戴上表,极尽细致温柔。她的双手跟他讲话,他的双手垂着,半避着,没有回应。

“很合适。”柳小颜满是失落。

那是柳小颜的表白,第一次,但郭盛放没有接住她的手。他那双往回缩的手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

戴上表那一刻,郭盛放知道,再找不到更适合的表了。她第一次这样送他礼物,女孩儿送给男孩儿的那种,用她第一次奖金,是她第一次那样演苏六娘。

那晚,郭盛放其实在台下。柳小颜,不,是苏六娘,莲步轻移,慌乱的期待,羞怯的喜悦,都在那一步一步中,她从女仔走成了女子,生命瞬间摇曳多姿。郭盛放无数次看她演绎苏六娘,但那晚不一样。

那一刻,郭盛放眼中的柳小颜不再是丫头,成了女子。他的手伸入外衣口袋,摸着那条天蓝色丝巾,柔软、丝滑,他到S城逛了一整天所得。想象中一次次演示,比赛一结束就为柳小颜系上。

手机响了,父亲让他提前进城,三天后的机票。

“还没开学。”郭盛放莫名地激动起来,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那时他已预感到什么。

他的激动,父亲听出来了,似乎也明白他的某些想法,开始跟他谈大学,谈以后的规划。那是父亲第一次这样跟他谈话,是父对子,也是男人对男人。记忆中,父亲一直是遥远的存在,在他的生活之外。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郭盛放都想反驳,却不知怎样开口,或者说不知怎么跟父亲对话。多年来,父亲已习惯发话。

通话结束后,夜色不同了,清朗的月光变得暗淡模糊,郭盛放顶上了无形的东西,那东西棱角分明,硌得他生痛,又沉重无比,压得他抬不起头。他想说,博信集团是父亲的日子,而他的日子里有的是榕城、石桥、小河、柳小颜。话堵在喉头,化成灰闷的一团。

比赛结束,柳小颜得了奖,郭盛放怯了,这一怯,再没有重新鼓起勇气。他希望她跟剧团回去,但她等着他。他只好过去,蓝色丝巾没有拿出来,在柳小颜送给他手表时也没拿,后来留在榕城老屋中,再找不到可以送出的时间点。

柳小颜为他戴上表这一刻,郭盛放该拿出丝巾的,他没有。柳小颜仰脸望着他,他半转开脸,两人默立在榕树下,榕荫浓重,如同两个人的心绪。郭盛放思绪凌乱,为心里压着的事找开口契机。

不知谁先起的步,两人顺古城墙走,城墙边那份安静太沧桑了,两人慢慢离了城墙,随着河走。

苏六娘也曾和郭继春这样走着吧,心事喧嚣,言语却哑然。不,他们不是这样。柳小颜下意识摇摇头。他们一起读书,只有他们两人的一起,从小到大,一起诵每一篇文章,一起习每一部书。那座后花园,晨光下蝴蝶绕花起舞,晚霞中亭榭雅致如画,他们看花开花谢,赏春雨秋叶,见证彼此最纯粹美好的岁月。花园那么小,走来绕去就那一圈围墙,花园那么大,是他们的整个世界。他们活在彼此的日子里。

自己和郭盛放何尝不是,古城是他们的花园,榕城的晨昏是他们的书。柳小颜心跳加速,想跟郭盛放分享这份心绪,却找不到叙说的路径。她在等郭盛放开口,那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演出前,郭盛放告诉她会有惊喜。

父亲那个电话,郭盛放多想跟她说,除了她,他不知该向谁倾吐,又恰恰不敢跟她讲。

“我过些天要去学校报到。”郭盛放最终说了这一句。他考上名牌大学,柳小颜为他高兴,那是他喜欢的学校,又在G城,他的父母都在那儿,一切很合适。此时,她没想过他毕业之后。

一年前,她考入S城戏曲学校,郭盛放念高中。周末,两人一人一辆自行车,从城内街巷逛到城外江边。G城很远,郭盛放寒暑假才能回吧,时间少了,但还是会骑自行车。柳小颜无法否认,有不舍,不过大学总会结束。

“有点儿远。”柳小颜半开玩笑,“假期别不舍得机票,别把榕城忘了。”此时,在她的下意识里,郭盛放和榕城是一起的,在她的想象里,不存在他离开榕城的可能性。

人生第一次,郭盛放不知怎么跟柳小颜沟通。

城墙边榕树下,柳小颜没等到郭盛放。几个小时前,郭盛放打电话,她没接。该是临时有事,她理解,却难以接受,这是世俗的理由,他和她之间,不能用世俗理由。她等着,看着缓缓的河水,看着街道尽头,不知在期待什么,还是在赌气什么。是柳小颜约的郭盛放,好些天前就说了,他应了会回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会记得吗?

不知是郭盛放第几个电话,柳小颜接了,他果然说临时有事,她只冲手机点点头。

去机场路上,父亲打电话让郭盛放回去参加会议。郭盛放如实告知,他准备回榕城,父亲安排他假期进博信实习,但他事先说好只体验生活,他不是博信员工,有足够的自由。他再次强调这一层,父亲只让他回去,现在。

“我在路上了。”郭盛放说。

父亲告诉他开会的时间。

“之前就说了,我连实习都算不上。”郭盛放话出口了。他极少这么直接顶父亲。

父亲说了会议的名称,他胸口“突”地跳了一下,这个会议他去了,再不是无关之人,会议将牵出隐形的丝缠住他。父亲就这么把他扯进博信,从未跟他正经商量过,他不乐意,可也很清楚,这是他该做的,他扯不掉,只是之前不愿承认罢了。

后来,跟柳小颜谈起,郭盛放说出心里另一层声音:那时,他正是少年意气最浓之时,虽然不乐意被安排,还是想试试,毕竟博信是不小的舞台,他想看看自己能做成什么,能力到什么程度。

郭盛放掉头,想着怎么跟柳小颜讲,到博信楼下时他把电话拨出去,决定实话实说。柳小颜没接,他明白她的意思,知道她会准时去榕树下等。他进了博信大门,每走一步,都感觉离柳小颜、离过去远一步,回头的余地更少一分。

进入博信会议室,郭盛放知道,跟以前的自己分割开了,随着分割开的,包括人事,包括日子,包括柳小颜……

此时,距柳小颜上次把郭盛放约到这榕树下已过去三年。三年前,柳小颜在这里,为郭盛放戴上手表。此时,郭盛放上大三,柳小颜已从戏曲学校毕业一年,她开始想到更多的东西,更远的日子。

几天后,郭盛放来了,把柳小颜带到不语茶吧。三巡茶后,他提起前些天的事。她看着他,打定主意听他“解释”。

郭盛放只说临时回不来,没说为什么,反问柳小颜有什么打算。柳小颜满脸难以言说,她还能有什么打算?郭盛放长长呼口气,决定不再绕弯,问柳小颜,有没有想过做别的,除潮剧之外的事。

郭盛放问得小心翼翼,柳小颜听来却轰然震响,她看了郭盛放一眼,极快地躲开目光。郭盛放意识到自己不该问。

柳小颜的晨与昏是潮剧伴着过的,有记忆以来,唱的潮曲比说的话多,她的日子就是潮剧,潮剧就是她的日子,没有潮剧的生活,她无法想象,没有潮剧的柳小颜,肯定不是柳小颜。

娘胎里,柳小颜跟着父母听潮剧,唱潮剧;未足月的她,听着潮剧会变得安静,或由安静变得欢笑闹腾。三岁生辰那天,她唱出父亲作的潮曲,带着天生的韵味儿,父亲决定正式教她潮剧。唱、念、做、打,一样一样学。

柳小颜唱出的第一句潮剧,除了她父亲,郭盛放是第一个听到的,他守在一边,看柳小颜一字一句地学,翘指踮脚,淘气的他可以静看半天。柳小颜从开始学到入迷,一路泪一路笑一路汗水,他都知道。今天,他问出这样的话,柳小颜的失望那么锐利,刺痛了他。

像是补救,郭盛放喃喃表示,可惜G城几乎没有潮剧的土壤。

他的意思,柳小颜明白,自言自语般:“现在不比以前……”后半句话没出口,若是几年前,她会拉住他的手,随着他的脚步,就像苏六娘与郭继春私奔,忘记回头看一下

后路。

那个离开花园就失去世界的时代,苏六娘背一只小包裹,随着郭继春,走过田间,穿过林子,来到河边,寻找去往远方的渡船。这个娇弱的千金,以惊人的干脆抛弃熟识的世界,斩断从小相伴的日子,奔向一无所知的未来。那时,郭继春是她的另一个世界吧,他给的世界里有什么,她是否细细想过?

苏六娘不会细想的,那时,郭继春就是一切了吧?柳小颜突然想,若再长几岁,苏六娘或许会想一想?不,她还是会如当初,纯粹而坚定,郭继春是这个世界里的唯一。王宝钏不是住了十八年寒窑,挖了十八年野菜吗?

但柳小颜变了,现在的她不会随郭盛放的脚步。是她变了,几年前,她赞许苏六娘的干脆,为王宝钏的坚定感动,几年后,她觉得苏六娘和王宝钏的世界太沉,顶着别人厚重的影子。

小楼两层,楼上阳台盛满日光,爬着藤萝,楼下大落地玻璃,门前绿植鲜花半隐着秋千,古朴中透着低调的精致。箱子由郭盛放提到二楼,柳小颜晃着秋千,长长的裙裾随风扬起。

风,从不远处的湖面来,郭盛放定了小舟,带了茶具和零食,两人闲坐沏茶,任小舟漂浮。入眼皆是水,入眼皆是翠,柳小颜想,从湖边看,这小舟和他们是一幅画,若是水墨将空灵悠远,若是水彩将明亮轻快。两人不出声,风在轻语,一切刚刚好。

游船归来霞满天,郭盛放借了自行车,带柳小颜去镇子的集市。湖鱼湖虾极鲜,青菜极嫩,猪很少喂饲料,郭盛放挑了肉菜,自己下厨。红烧鱼、盐焖虾、青椒小炒肉、炒青菜、淮山排骨汤、白米饭,用心而家常,清淡却惹嘴,除了鱼,其他都是小碟的,汤两碗,刚刚好。吃得很干净,饱而不腻,是百吃不厌的家常味儿。

“什么时候学的这些?”柳小颜盯着郭盛放,他生活中还有她不知的?她有些不习惯。

“日子里的东西,日子过着过着就会了。”

郭盛放让柳小颜煮水沏茶,他收拾碗筷。碗筷收拾干净,茶香已起。茶桌设于院中,周围的小楼亮着灯,安宁又不显寂寞。茶后,两人进了镇子,商铺带着古意,却显出生机。

第二天,被窗口倾泻而入的阳光喊醒。柳小颜收拾好下楼,早餐已上桌。郭盛放熬了粥,炒了鸡蛋,盐焖了黑豆,炒了瘦肉和青菜。窗外晨光满地,郭盛放带来的小音箱轻响着潮曲,柳小颜一阵恍惚,错觉这样的日子已过了许久,还会一直过下去。

此行是郭盛放安排的,大学毕业典礼后第一件事。柳小颜推掉戏约——这是她第一次辞戏——跟郭盛放出发了,沿途只赏风景,引郭盛放讲大学生活。关于他大学后的去路,不提一字,在小镇这些天两人也心照不宣,避开这话题。

早餐后,绕着湖边走,风轻,阳光软,脚底的草很绵,两人却默默的,这宁和美好到失真的日子,像层薄薄的膜,把一些锐利的东西遮盖住,似乎只要不去碰,那些东西就不存在。

五天,日子平淡至极又饱满至极。这天两人去市场,郭盛放手机响了,他应了几句,表情紧绷。柳小颜专心选菜,仍感受到那份紧绷。他连接几个电话,每次都稍退开几步,从零星的话语里,柳小颜串出这样的信息:他的父亲在催他回去。

“订票,该回去了。”午餐桌上,柳小颜说。

郭盛放抬了下眉,没出声。

柳小颜说她也该回了,有戏等着她。

多年后,郭盛放会发现,第二天的会议对他的影响,比想象的更大。走进会议室,股东们已聚齐。这是由爷爷起家创建的公司,会议之前,父亲让他了解公司所有部门,公司一路走来的故事与资料。

会议上,父亲用极委婉的方式,用意明显地把郭盛放推出去。股东们目光锁住郭盛放秀气稚嫩得过分的脸,目光说不出的成熟沉静,他们懂董事长的意思。郭盛放也懂父亲的意思,他不愿,从未想过把人生放在这里;他好奇,这陌生世界是什么样的;他想逃,自己安排生活;他想留,试试自己有什么能量。

柳小颜赶回榕城,一个年轻戏剧家写的新戏,点名请她演主角,主角的性格光彩四射,与她以往演绎的女子截然不同,她不能错过。

那天午餐后,郭盛放订好票,一张往G城,一张往榕城。订票前,他想过问柳小颜,是不是去G城走一走,终没问。柳小颜也没开口让他回榕城。

进了高铁站,柳小颜说:“我的候车室在东,你的候车室在西,各自候车吧。”

郭盛放看着柳小颜往人群深处去,愈来愈远。柳小颜脚步干脆,颊边有滚热的东西滑下。这一刻,都知道,这样背转身朝各自的方向,是他们之间未来的隐喻。回不去了,所有的过往。

他们不是郭继春与苏六娘。

那年,苏六娘和郭继春已离开,家里以母亲重病为由,把苏六娘骗回去。回去那一刻,她和郭继春是否想过,命运将改变?如果狠得下心,理智一点儿,没有回去,他们会有属于自己的日子吗?回去是选择,更多的是被动。自己和郭盛放呢?更多的是选择,还是被动?如果她和郭盛放刚刚朝同一个方向……没有如果,柳小颜双手抹了把脸,抹掉那层腊一般的恍惚感。

柳小颜终究还是出走了,为郭盛放。

那天很晚了,郭盛放电话告诉柳小颜,他今天进博信了,正式入职。柳小颜握着手机,四周安静,脑里喧嚣,过往岁月的片段蜂拥而出,搅成一团。出门,街上月光流泻,铺着榕荫的影子,她看见郭盛放往街的远处去,一点点融进月色,她伸出手没有喊出声,这一刻,她让自己接受了现实,他将彻底离开榕城,离开榕城的岁月。

从那小镇回来已十天,柳小颜竭力不去深想,努力忘掉两人在动车站各自转身那一幕。这十天,她与郭盛放没联系,她的想象中,他在做决定。现在,他的决定来了:正式入职博信,留在G城。

郭盛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光里,柳小颜打电话给同学陈碧。许久,陈碧迷迷糊糊地问:“失眠了?还要拉上我。”

“我去你那边。”柳小颜说。

“你再说一遍。”陈碧语调骤然清醒。

“戏曲研究传承中心,我过去。”柳小颜说,“越快越好。”

陈碧一年前来找柳小颜,滔滔分析潮剧的现状:和很多传统戏剧一样,一天天式微,不再有当年唱响大街小巷的盛况,很难再有人捧一个潮剧角儿。柳小颜待的这个地方,曾是潮剧的沃土,现在失去了肥力,民间没有环境,官方没有平台,很难冒出头,柳小颜不比之前那些名角儿差,但她很难再成角儿……

来之前,电话里谈过多次,陈碧那边有个戏曲研究传承中心,缺柳小颜这样年轻的老戏骨,会演又懂戏,上得了台又教得了学生。工资自不用说,稳定也不用说,更重要的是,柳小颜以后不单是演员,更是戏曲研究者,是老师,甚至是教授。现在,柳小颜所在的剧团半死不活,只吊着一口气。

“好没意思。”柳小颜笑,“这么久没见面,也不回忆一下过往时光。”

“我亲自来请了。”

柳小颜只是笑笑,当时,离开榕城这种可能性,她没有概念。对郭盛放不回榕城的可能性,她也没概念,她坚信,郭盛放毕业会回榕城。

一下子静了。在戏曲研究传承中心,柳小颜整理经典曲目、剧本,做研究,教学生,就是没有戏台,她在潮剧里,可不用进入戏里了。

那些经典剧本灰扑扑,成为被时光遗忘的物件。研究中心的任务是让它们重见天日,怎么见?柳小颜总不知不觉地发呆,一呆半天。

学生是阳光的,十岁左右的孩子,绕在柳小颜身边,高兴和难过都是澄澈的,对戏里那些人世悲欢,好奇又迷惑,唱腔和身形都懵懵懂懂。

孩子们的懵懂中,柳小颜恍恍惚惚也成了孩子,六七岁的样子,随在父亲身边,早上去榕江边练嗓,中午在榕树公园练身段基本功,晚上在苏家祠堂练唱腔、排戏,从早到晚。父亲说,人得在戏里,日子得在戏里,戏就是人,人就是戏。

那时,柳小颜也偷懒,也有累得想逃的时候,却从未想过不唱潮剧。她是幸运的,从小喜欢潮剧,方向从未变过,不像她的双胞胎哥哥柳颜轩。柳颜轩从小学潮剧,有灵性,可不喜潮剧,总扭着一股劲儿。

恍惚的状态愈来愈严重。这天,教唱《苏六娘》,柳小颜套上戏衣做示范,入了戏,把孩子们扔在一边,直到下课才猛然一惊。

柳小颜离开培训室,戏衣抱在怀里,沿街失魂落魄地走。这不算什么大城市,可比古城喧嚣许多,喧嚣中找不到去处,她回了宿舍。

自进了戏曲研究传承中心,柳小颜就住在这儿。环顾四周,突然很怪异,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城市,她怎么会待在这儿,做着陌生的事?思绪卡壳,这段日子化成一团雾,轻飘飘的,她抓摸不住,连带着人也化成一团雾。

为了找回点儿真实感,她绕房间走,桌上摊放着经典戏剧本、研究笔记,是收集了作为资料,研究了作为成果的,架子上挂着戏衣,摆着行头,不是上戏台用的,是研究用的,都是样本,一切带着荒谬的色彩。

柳小颜找陈碧聊。

“戏是活的。”柳小颜说。

“你的研究心得?”陈碧觉得柳小颜近期状态不太对,说,“只要还有研究,还有传承,戏就是活的。”她不自觉用了在文化会议上的发言。

“我想回榕城。”柳小颜说。

“这个周末?我跟你一起,很久没去走走了。”

“我想演戏。”

“这边可以给你找演出机会。”陈碧意识到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还想回榕城。”柳小颜没告诉陈碧,当初来这里,是某种赌气。

柳小颜发现自己很蠢,不是离开就逃得掉的,那些是她的岁月。

绕了一圈,回到榕城,从此,柳小颜再未动过离开的念头。这是一次糊涂的出走,但这次出走后,有些东西明晰起来。

回到榕城,柳小颜才知妹妹柳小轩离开了,父亲在电话里只说她做生意,没想到是彻底离开,用父亲的话说,“到别处生根长叶了”。

不意外,柳小轩早有主意的,她跟郭盛捷同上一所高中,考进G城同一所大学,那时两人应该就设想好了路子。和大哥郭盛放不同,郭盛捷懂事起就把目标定在G城,博信,也明晰地告诉柳小轩,并让她与他并肩走。大一开始,郭盛捷用各种方式了解博信,到博信打杂,柳小轩则研究生意路子,计划着开个茶叶店,潮剧在G城没有土壤,但潮汕的茶有很好的市场。

柳小颜到家已傍晚,父亲熬了粥,一盘小炒肉,一盘炒芥蓝菜,一碟萝卜丁炒鸡蛋,一碟花生米。颠了一路大巴,柳小颜肠胃翻搅,吃着这些,晕车的不适一点点被安抚好。柳小颜夸好吃,父亲却默默的,她不知怎么安慰。柳小轩性子活泼,有她在,空气也活跃些,她这一走,父亲有段时间会不习惯。灯下细看父亲,眉眼间有忧伤。后来,柳小颜才明白,那忧伤为的是她。

除外出演戏、排练,柳小颜都把自己关在屋里,或发呆,或琢磨唱腔、角色,好像离开了这一段,她成了榕城的过客。父亲在客厅默声喝茶,关注着她的反常,她毫不知情。

几天后,陈碧来了榕城,柳小颜让她不用劝,陈碧摇头:“我知道你离不了这老城,对戏也有自己的想法。”

“那你来做什么?”

“没事不能来?”陈碧拍了下柳小颜的手背,“学校三年,你每日黏着我,没良心的。”

郭盛放和柳小颜的事儿,她是知道一点儿的。

陈碧硬扯着柳小颜出门,她对榕城很有感觉,要柳小颜带她逛个遍,穿街过巷,顺河而走,数石桥数古榕,吃一肚子小食。

这条街,柳小颜和郭盛放从小走到大,上学、放学、散步;这一棵榕树,无数次为他们荫住烈日,招来轻风;这一座石桥,见证了多少个月夜,他捧着点心等她……到处都是过往,随着一个飘飘忽忽的影子。她起了莫名的恐惧,往后的日子,都会带着这个影子吗?

“想看你在上面唱《苏六娘》。”陈碧指着河中搁置的破木舟,“总觉得苏六娘在舟上更有感觉,水把她和郭继春带远,天高海阔。”

这一刻,柳小颜发现,苏六娘和郭继春那样任意果敢,就那么携手而去,面对的是整套礼法,以及所有生活。这一刻,她对郭盛放起了莫名的怨,怨里有一半是冲自己的。

“要是没了郭继春,苏六娘还是苏六娘吗?”柳小颜问陈碧。

不等陈碧回答,她自语:“至少,在戏里不是。有郭继春,苏六娘才发得出光——这不太对头。”此时,她还没意识到,最后半句对于她的意义。

那段日子,柳小颜懒得走动,懒得说话,懒得过日子,甚至排练也少了一股兴致——这股兴致是她身上最吸引人的,从小到大,只要进入戏里,这股兴致就蓬勃地生长——好像生命能量被什么抽离了。

这天回来已经很晚,父亲在等她。柳小颜喝了杯茶,拈起一块点心,父亲突然让她唱一段。

“现在?”

父亲点头。

柳小颜不想唱,今天她很累,不,这段时间很累。可父亲看着她,她没法摇头。

柳小颜唱了一段,很用力。父亲半晌无声,沉默黏腻绵长。

“你要什么,想好没有?”父亲突然问。

柳小颜木住了,接下去那段时间,这话成了无形的锤,不时敲打着她。她知道,父亲这话隐忍太久了,在她决定去戏曲研究传承中心时,他就想问的。

柳颜轩很矛盾,却也很明晰。他是天生的生角,有人预言,他将超越著名的生角林展知,他与柳小颜搭戏,成了粉丝心中的金玉之配。可他不喜潮剧,是被父亲逼着学的。柳小颜去戏曲研究传承中心,他第一个支持,柳小颜不演戏,他更可以不演,离开变得理所当然。柳小颜回来,他已组建了呼吸乐队,专搞摇滚。

十三岁时,柳颜轩就偷偷学唱摇滚,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旧吉他,从早拨弄到晚,开始调不成调,渐渐地竟很像样。他确实有天赋,父亲曾对他抱很大的希望,当然是关于潮剧的,后来希望弱了,对那把吉他,对那些蹦蹦跳跳的歌,父亲毫无办法。

希望都到了柳小颜身上。柳小颜很乐意承起这希望,一心一意扎在潮剧里,排练、琢磨角色、演出,一直是她生活的重心。柳小颜决定去戏曲研究传承中心时,父亲问她:“确定要这么做?”柳小颜不敢回答,父亲没再多说什么。那时的柳小颜不知道,父亲是那样忧伤。

这次出走,成了柳小颜对自己最大的迷惑。

雨,一直下,让人错觉会一直持续。雨不大,却带着坚硬的冷,让人瑟缩不安。戏台前不远是座庙,这个乡很大,出了不少人物,每年临近春节都演三天大戏,热闹不亚于春节。现在,台下空无一人,除了雨,就是寒意。不远处屋檐下,稀稀拉拉立着几个老人,是潮剧最忠实的观众,他们增添了凄凉的意味。

柳小颜一人在台上,不,她在戏里,此时她是莫愁。

莫愁失了双眼,花树融进了黑,屋舍融进了黑,黑把世界吃了,把她也吃了。她先呆呆立着,被黑暗困住,无法动弹。接着横冲直撞,像要把黑暗撞碎,愤怒控诉吃人的世道,控诉不堪的人心。她累了,茫然而失措,痛断肝肠地倾诉。

一路摸索到花园,摸索到湖边,莫愁闻见花香,感觉到湖的水汽,可找不到她的公子。那时他们在这里赏花,看湖水在月光下微漾,清风倾听过他们互诉衷肠,柳树见证过他们认定彼此……

莫愁与公子隔着山隔着海,鸿沟注定填不平。莫愁与公子相知相惜,懂得同样的美好,向往同样的光亮,携手无间。身份不容他们走在一起,走到一起的他们忘记了所谓的身份……

雨越发密了,冷意愈来愈尖硬,钻入戏衣,祭祖理事会让剧团暂停,吃碗点心暖身。过场时,团长示意柳小颜停一停,吃姜薯煮鸡蛋,加冰糖,妥帖胃也妥帖人心。

“戏未完,哪有断的道理。”柳小颜身姿站好了。

后台呈现出疲态,似乎激情被冷意冻僵,在雨气里反潮了。

这是莫愁的人生,怎么断?柳小颜上台了。

莫愁摸索到凉亭,公子还在读书吗?桌上还是她沏的茶吗?石椅冰凉,公子不在。所有的美好,人世最亮的光,消失了。

莫愁最后一次对公子诉了衷肠,倾身进湖。

公子追至湖边,跳湖随莫愁而去。

魂断,故事断。

很长时间,柳小颜仍恍恍惚惚,顶着戏妆,直到朋友来催。

几个好友早约了聚聚的,派一个来等柳小颜。故事了了,久久不见柳小颜出来,到后台找:“这台够冷清的。”

“什么台不台,这是唱戏。”柳小颜笑笑。

柳小颜卸头饰,朋友说:“这台有什么好上的。”

“放进箱子,别啰唆。”柳小颜把头冠举到朋友面前。

有个人进了后台,柳小颜点点头:“我不吃点心,多谢。”

那人恭敬地近前:“想跟柳老师讲个事儿。”他不是理事会的。

有个票友会,想请柳小颜去指导。那人还提出,想请柳小颜唱《苏六娘》和《东吴郡主》中的经典唱段,如果可以,再唱一段《王魁休妻》中的《拜月华》。

柳小颜的朋友咬着唇,怕忍不住骂出声,什么票友会也让柳小颜去凑,还敢这么点戏。

柳小颜竟问了时间。

那人语气怯怯的,意思很清楚,他们只是潮剧票友相聚、切磋,没办法给登台费用。

柳小颜的朋友猛地立起身。

“没事。”柳小颜卸着妆。

那人千谢万谢地去了,朋友抓住她的手:“柳小颜,这种票友会也去,疯了?”

“就是唱戏。”柳小颜风轻云淡。

近一段时间,柳小颜几乎什么邀约都接,什么台都上,不管商业的还是公益的,业余的还是专业的,高端的还是草根的。

“小颜,你近来有些忙。”那天晚餐,父亲开口了,疑惑表达得很委婉,他发现,柳小颜比柳小轩更有想法。

“我只唱戏,别的不管。”柳小颜看着父亲,要父亲放心的意思。她只想唱戏,进了戏,一切跟她无关。

父亲问她,确定要这样?这种不加选择,会降她的格。她的意思他明白,外人不明白的。

柳小颜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格调在我自己身上。”

父亲不出声了,从此没再提同样的话。

“我只要演戏。”柳小颜为父亲夹了个芋泥卷。今天,她跟朋友重复这话。她起身,端好身段,一个单运手,入了《莫愁女》的戏:听他声泪倾诉我心碎,不由人柔肠寸断泪淋淋,我这里待欲开门去相见,此刻相见礼不容人……

朦胧的月华,像回忆一般,氤氲着想象色彩,如同旧时光,美好中带着淡淡的忧伤,柳小颜立在院中,融在月光里。她仰脸对月,月的故事随着银光,倾泻而下,想起那美丽的女子:嫦娥。她绕院碎步,化身嫦娥:“云淡风清寰宇静,天海沉沉薄雾萦,太虚无边际,何处上月宫……星星耿耿呵迎嫦娥,月华扬辉呵为嫦娥……人在清虚境,心如玉镜明……”

《嫦娥奔月》中,柳小颜最爱这一段,豁达超脱,自信又大气,是她最喜演绎的那个嫦娥。

嫦娥奔月有几个版本:为护丹药免落恶人之手,吞药而奔月;为夫君顶罪受凄凉,奔月守月宫;后羿成射日英雄后,狂妄无德,嫦娥怒而奔月;后羿为暴君,得不老之药,嫦娥为护苍生偷药……不知为什么,没有一个版本是柳小颜喜欢的,她只关注嫦娥,嫦娥如同某种清冷之美的代名词,让她着迷。

月宫是怎样的地方?银色的,晶莹的,无边的天地,无边的寂寞?嫦娥怎么和这些寂寞相处?有那么多时光,多到让人绝望。有时,柳小颜的思维会往另一个方向,那远离生活烟火的月宫,远离烟火的时光,或许有另一种境界与丰饶,她不在意俗世寂寞吧?只管美丽着、遥远着、神秘着,活成故事,美丽了多少人的梦与想象。

嫦娥在人间之外,貂蝉却深困人间。《貂蝉泪》中的《貂蝉拜月》也是柳小颜的成名唱段之一。此时,她对月一拜,化作貂蝉,想象中水袖轻拂,启声开唱。

这个柔弱的女子,看透世间真相,铿锵发声。这个被当棋子的女子,谁解她心中的乾坤和悲悯?每次演貂蝉,柳小颜都有伤筋动骨之感。

貂蝉最终归于何处?柳小颜再次被困住。每次戏毕,她都要呆坐很久,猜测这绝代女子的去路。人们为貂蝉编了种种结局,圆满的、遗憾的、凄惨的、寂寞的、繁华的,没有一个接近烟火的。柳小颜最想给貂蝉的结局,是充满烟火的、凡常的人世,平淡却安宁,俗气却饱满。愿望归愿望,柳小颜脑里留着的,总是电视剧《三国演义》中的画面,伴着“貂蝉已随清风去”的长吟,她带着绝代的风华退出历史舞台。

像为了缓解绵长的愁绪,柳小颜长呼口气,唱起《谁料皇榜中状元》。这一段意气风发,俏皮自信,相比起来,孟丽君更能主宰命运。那样的时代,她男扮女装,与男人同赴科场,竟得了状元,争取到想要的生活。

之前,柳小颜关注的是孟丽君中状元的痛快,为夫家沉冤昭雪的畅意,胆气智慧不输须眉的自豪。近两年,柳小颜却生出一种意难平。说到底,一切为的是未婚夫君,可以想见,事毕孟丽君仍退在夫君身后,光芒敛在夫君的影子里,满怀的豪情绝世的才华,统统收藏。

真正让柳小颜畅意的是《侠女十三妹》和《红线盗盒》。十三妹和红线不再带着男人的影子,纯粹的恣意飒爽,自然的强大和独立。她们从月光里走出来,娇媚中带着英气,身姿笔直,没有半点儿凡常古典女子的低眉敛首。

“你们不太像女子。”柳小颜说,带着赞赏。

十三妹看着柳小颜:“女子该是怎样的?”

柳小颜一时无言以对。

“谁定了女子就该怎样?”红线女说,“你演了多少女子?”

女子该怎样?柳小颜自问,迷茫了,她原以为自己很清晰的。

“是啊,女子该怎样?”孟丽君也走出来,一身状元打扮。

接着是出塞的王昭君,怀抱琵琶,从月光中缓缓而来。她是否想起故园的月光?

柔媚贤淑兼具的白娘子,眉眼中带着一抹轻愁。她挂念着许仙吗?还是哀怨于许仙无法完全接纳她?

穆桂英铠甲未解,满身风尘,但英姿飒爽。她刚下战场,一路策马而来吧?一腔热血仍在沸腾。

换回女装的祝英台,等着她的梁兄,想着如何亮明女儿之身,又喜又羞,同窗共读那些刻骨的时光呵。

端杯畅饮的杨贵妃,万般娇媚中隐着万般哀伤吧。她只求一份倾心的疼惜,可世人让她负重太多。

孙尚香,一颗芳心长慕英雄汉,只可惜乱世薄如纸,寄不住她的英雄梦和儿女情长。

还有王宝钏、西施、金花女、杜十娘、苏六娘……

她们立满院子,将柳小颜围在中间。她们各有各的脸孔,可又都是柳小颜的脸孔。演绎过的这些女子,哪一个是真正的柳小颜?每一个都是柳小颜,每一个都不是柳小颜。

这一夜,柳小颜和这些女子,和这些不同的自己待着,时而长久沉默,时而深深细谈,似乎想好好认一认对方,认一认自己。

月光淡去,晨光起,女子一个个随着隐去。柳小颜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她知道,这一夜之后,自己不一样了,但这点儿不一样模模糊糊的,她一时琢磨不着。

这晚,柳小颜在戏里无法抽身。下了台,卸妆、换戏服,回榕城,几乎靠着惯性完成一切,恍惚中自己仍是苏六娘。榕城已入眠,人影稀疏。她脚步慢了,过桥时半靠着桥栏立住,设想着,若苏六娘和郭继春没有被骗返回,会有怎样的日子?

郭继春赴京赶考,没有高中还乡。与苏六娘团圆的戏码,他落了第。苏六娘朝他奔赴,却得知苏六娘母亲重病。爱是情,孝也是情,郭继春陪苏六娘回去。他们如此天真,打算暗中潜回,暗中探看,相信未来仍属于他们。他们转身探母那一刻,戏里的柳小颜总悚然一惊。

一切张着网等他们,苏六娘母亲身体无恙,而苏六娘和郭继春再无相聚之日。茫茫江水中那个竹笼,成为苏六娘的葬身之地。

演绎这个版本,柳小颜总有些把控不住苏六娘。这一刻苏六娘的目光在哪儿?思绪在哪儿?爱恨在哪儿?这些,柳小颜琢磨不出。不知从哪一天起,她突然觉得不要紧了,苏六娘能把握的,唯有属于她和郭继春的时光,那些时光纷至沓来,把柳小颜淹没,她彻底成了苏六娘。

年少时,苏六娘和郭继春同一座花园,同一间课堂,同一张书桌,俗气却美好——成人后,柳小颜发现,很多美好和温暖其实很俗,但成为人间值得最大的支撑。年长后,花园中间砌了墙,两人屋子隔开,夜里,两窗间搭了布桥,惊险又浪漫,几分虚几分实。那时,两人共读,品评一篇文章,辩谈一段历史,论一论家事国事……更多一份男女之外的东西吧?

柳小颜相信有那份东西,却无法言喻。很久以后,她突然悟明,那该是某种人世的慰藉,慰藉生而为人本身的孤独。

除了江边杂乱的脚印,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郭继春对江呼唤,江水无声流淌,悲悲喜喜它见过太多。他找到脚印最重的地方,扑进河。这一刻,苏六娘和郭继春的人世结束,他们的故事开始。

这是《苏六娘》最让人不平的版本,每每此时,柳小颜总有些喘不过气。但今晚这一刻,柳小颜羡慕起那份奋不顾身,没有任何疑虑、理智、盘算,生命绽出奇异的花。这样的花注定只能在故事里吗?那会是怎样的人世?

“还在戏里?”有人唤她,是苏寻卿。

见柳小颜发愣,苏寻卿又说:“去食肠粉配炖汤?”

肠粉用好米浆,加的肉浆新鲜软嫩,淋的是榕城最好的锦沛酱油,加了柳小颜喜欢的金针菇和小油条。两口汤,几口肠粉,人被浓烈凡常的烟火之味淹没。这样的年代,这样的烟火日子,这样的小城,对苏六娘和郭继春该是怎样的美梦?那时,郭继春考试不第,并没有太大的失望,苏六娘只望着他回。他们想望的,该是这烟火日子吧?

“还是榕城的肠粉像样。”苏寻卿叹。

柳小颜看着苏寻卿,想,他也是要这榕城的日子吧。

“你不打算走了?”柳小颜问。

“我本来就该在这儿。”苏寻卿满足地舒了口气,像流浪许久的人终找到安生之地。

“今晚的苏六娘很不一样。”苏寻卿忽然说。

“你去看演出了?”柳小颜扬高双眉,印象中,苏寻卿跟潮剧搭不上关系。

事实上,苏寻卿已看了很多场,今晚他就是想来告诉柳小颜的。喉咙有些干,喝了两口汤,话也吞了回去。

从S城回来后,苏寻卿开始看柳小颜的戏。只要有柳小颜的场,几乎都到,戏开演时半闪在一角,戏结束时匆匆离开,不让她发现。但今晚又想告诉她了。戏结束后,他先回榕城等,她立在桥上,他守在桥下不远处。

现在想来,看柳小颜的戏应该是更早,未去S城上大学前,苏寻卿就去看了,暗中看,那时他没想过让柳小颜知道。

不,还要再早些,柳小颜学戏时,就看着了,小小的她随着她父亲,一举手一甩袖,在苏寻卿的回忆里,日渐清晰。只是那时,他和柳小颜不觉得是看。

“你去看我的戏了?”柳小颜再次问。

苏寻卿知道她想问什么,说:“我想画画。”

“画画?”

“画苏六娘。”苏寻卿说。他略掉了半句:画你演的苏六娘。

“你喜欢苏六娘?”柳小颜看不透苏寻卿了。

“还画东吴郡主、王昭君、穆桂英、杨贵妃、西施……”

“你想画戏剧风,一系列?”柳小颜恍然,又有点儿莫名的失落。

苏寻卿笑而不答。

柳小颜提出到时要看看画,毕竟是她演的,说不定有她的影子。

苏寻卿以前画过,现在感觉画得不好,想重画。他们约好,到时柳小颜去看成品。此时,柳小颜还不知道,会有多大的惊喜等着她。

接下来三场演出都是《苏六娘》,苏寻卿都跟了过去。这三次柳小颜知道他在台下。戏毕,她笑问:“人物写生模特一般是不动的,我演着,不好画吧——对了,不是写生,你画的是苏六娘,不是我。”

“我画的是苏六娘,也不是苏六娘。”苏寻卿脱口而出。

“怎么说?”像抓住一点儿什么,柳小颜追着问。

苏寻卿像漏了什么秘密,停顿了一下,说他要的就是这份灵动。

这三场,苏寻卿都等柳小颜卸完妆,再与她一起回榕城。进了榕城,两人脚步就开始放慢,时光在城内松弛了,好像不能辜负了这份松弛。

三场《苏六娘》后,画成。

那天,柳小颜去了苏寻卿画室。那幅《苏六娘》在画架上,柳小颜猛地对上画里那双眼睛,脚步顿了一下。她慢慢接近那幅画,像接近长久未见的故人,画中人看着她,目光盈盈,清澈又迷离。来之前,她想象了苏六娘的各种样子,所有的想象都与眼前的不沾边。那么像,又那么不像,她找不到适当的词来形容画中人。

苏六娘袖子轻动,脚轻抬,从画里走出,立在柳小颜面前。

“这是我?”柳小颜喃喃着,立体的画中人和自己太像。

画中人微点头,又微摇头:“我就是你,也不是你,是另一个你。”

“有另一个我?”

“有,只是你不知道,或者说你不肯承认。”

柳小颜想辩什么,画中人轻退两步,重新隐入画中,娴静如常。此时,柳小颜惊讶的不是画中人,而是苏寻卿,他画出了另一个柳小颜,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她从不知道,苏寻卿这样看着她。

看不到苏寻卿的眼睛,他目光半垂,让人捉摸不定。这一刻,柳小颜才意识到,苏寻卿从小与她一块长大,她的时光里,他是分量不轻的一部分。

苏寻卿说他以前画过苏六娘。什么时候开始画的?柳小颜起了强烈的好奇。

“很早。”苏寻卿稍稍沉默了一会儿,说。

“多早?”柳小颜脑子里努力搜寻着蛛丝马迹,竟没印象。

苏寻卿犹豫了一会儿,说:“刚开始学画画时。”

这话像某种闸门开关,柳小颜的记忆蜂拥而出。

柳小颜和柳颜轩初学潮剧的练功地是苏家进士第,榕城最早、最大、保存最完整的进士第,由苏家代代相传管理。柳小颜的父亲柳明洲把练功地放在这儿,除了柳家和苏家关系好,进士第够宽,更重要的原因是,进士第有味道,练潮剧有感觉。儿时的柳小颜不懂,只觉得进士第旧,宽得有点儿过头。

熟悉的回忆画面中,柳小颜寻找之前未留意的角落。她和柳颜轩学戏,苏寻卿将画架立在一根柱子边,静静作画。柳小颜才想起,休息时偶尔会跑到画架前看。

一向以来,她记得的是郭盛放。柳小颜去进士第排练,郭盛放跑进跑出,看遍进士第每个角落,有时看柳小颜排戏,有时专心做着什么玩意儿,等柳小颜休息,把那玩意儿给她。

此刻,柳小颜穿过长长的时光回到那段岁月的进士第,走到柱子边画架前,晨光落在苏寻卿的发上、肩背上,使静静的他格外生动。他抬眼了,看着排练的她,当她转向他这一面时,他垂下眼睛,睫毛沾染着金色的光,他的画笔开始动了,笔下,是排练潮剧的女孩儿。

她才记起,每次排练,是苏寻卿先把场子收拾好,摆好茶炉茶具,备好柳明洲爱喝的茶叶,备了柳小颜爱吃的炒花生米和哨子糖,那份用心,她竟今天才意识到。

苏寻卿搬出一个樟木箱:“这些是以前画的。”把柳小颜从往日的时光里拉回来。

一卷一卷展开,全是柳小颜,排练中的她,演戏时的她,带妆的样子,素衣常服练功的她,几岁开始学潮剧的她,八九岁时活泼的她,十来岁稍稍长开的她,十几岁时略带羞涩的她,开手、分手、容手、会手、离手各种手势,慢步、中步、碎步、退步、踩步各种步法……

恍惚间,柳小颜在这些画中重新成长了一次,多了很多新的、陌生的东西,填补了记忆中那段岁月很多忘掉的东西,或者说从未刻意回忆的东西出现了,往昔岁月变得饱满。

苏寻卿抱来另一个箱子,也是画,是柳小颜扮演过的角色,柔的刚的,悲的喜的,飒爽的淑女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巾帼英雄柔弱女子……她扮演过的角色几乎都画了,眉眼里全是角色的性情,也全是她的性情。

柳小颜细看那些角色,稍退远点儿看,凑近了端详,这些角色又熟悉又陌生。她转脸看苏寻卿,他看见了这样的她,从他的眼里,她看见了如此丰富的自己。

十一

那天的戏结束后,柳小颜回了榕城,恍恍惚惚的,立在榕树下,不知往哪儿去。脚麻了,才又迈步,竟到了净墨轩,柳小颜对自己迷惑了。苏家这座“下山虎”很久远了,岁月似乎偏爱它,镀了一层时光的味道,却不曾给它残旧之感。苏寻卿在这儿开净墨轩,经营笔墨纸砚,外加裱画,也作画室。

天井角的五角梅蔓上屋顶,蔓成一片诗意,五角梅荫下,石桌竹椅,苏寻卿在煮茶沏茶,如古画中的闲客。柳小颜一团无名的烦躁沉下去,轻身进门。看见她,苏寻卿点点头,拉了张竹椅,端了杯茶。

两人都没出声,柳小颜啜着茶,苏寻卿重煮了水,重换了茶叶,又备了碟点心。他不问一声,柳小颜很失落,又很感激他。若他问,她将怎么回答?此时她顶着一脸浓重的惆怅,却很迷茫,只知惆怅之浓,理不清惆怅之因。

“今天的郭继春不是颜轩演的。”柳小颜终究开口了。柳颜轩演的郭继春无人可代,他的很多角色无人可代,少年将军到儒雅书生,翩翩公子到英俊才子,可文可武,扮相、嗓子、身段俱绝,和柳小颜为双绝。柳小颜和柳颜轩是龙凤胎,两人脸型五官一模一样,怪的是,柳小颜古典中带着艳丽,柳颜轩则英气勃勃。

苏寻卿没开口,知道柳小颜是想诉说,不是想要他的回答。

今天出门前,柳颜轩拉住柳小颜,犹豫许久,告诉她,他不去了。不单是今天不登台,以后也不登台,他不唱戏了,要唱歌,摇滚。

柳颜轩凑了几个志同道合者,相信能组一支乐队。他创作了两首歌,抱了吉他,当场唱给柳小颜听。柳小颜不知道柳颜轩准备这么充分了,她知道的是,歌是为郭葭葭写的。这样放浪不羁的柳颜轩,钟情于那样规矩柔和的郭葭葭,柳小颜很难想象。柳颜轩毫不掩饰,就算郭葭葭结了婚,就算郭葭葭又离了婚,就算郭葭葭拼命自我封闭,柳颜轩一如既往。柳小颜羡慕他,盯着想要的方向,就这么走过去。她被一些东西缠住了,牵扯不清,不知是扯不开还是不想扯开。

整场戏,柳小颜的状态都不对。

“换了个人搭戏,我的感觉就乱,没有入戏。”柳小颜说,“我还没真成苏六娘。”

苏寻卿递块点心给她。

“你早成苏六娘了。不是因为这个。”苏寻卿试探着开口。

柳小颜一惊,但很久以后,她才敢承认,触动她的,是柳颜轩的选择,准确地说是柳颜轩做出了选择,而她呢?

柳小颜不言不语,苏寻卿只煮水沏茶。两人融进安静里,似乎沉入时间深处,沉入小城深处,柳小颜被从未有过的安宁包裹,一点儿一点儿松弛。她没有意识到,就是这一刻开始,她慢慢敞开,和小城的日子真正化为一体。

这天起,柳小颜经常来净墨轩,有意无意地,往这里走。她说这儿是休息的好地方,墨香安神。两人或一起喝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或各自待着。苏寻卿画画,柳小颜想戏,想一个又一个角色,沉在那些人生故事里。有时,柳小颜看苏寻卿画画,很久不动一下。

两人聊柳小颜的戏,聊苏寻卿的画,聊儿时的光阴,聊榕城的故事、榕城的历史,包括正规的县志、民间故事,甚至传说,苏寻卿知道很多。听着听着,柳小颜会掉进某段故事里,像进入一出戏,她成了里面的角色。

时光好像被拉得特别长,静止了一般,又好像过得极快,日子一个接一个过去。

十二

上了飞机,柳小颜蒙了。就这么出发了?她还没弄清楚此去做什么。纠结一段时间了,

一直到买机票,一直到现在。飞机起飞,耳朵嗡嗡作响,人像跟世界隔着一层。她闭上眼,放空自己,好像这样就能逃开那个问题。

飞机落地,柳小颜告诉自己,应该立即买机票回去,可她还是坐上车。这一刻,她发现,这一路再怎么犹豫,她的目的其实很明确。

到了地儿,柳小颜给郭盛放打电话:“我在明湾大酒店咖啡厅。”酒店在博信集团总部附近。

“我出差了。你等等,我现在回去。”郭盛放顿了一下,说。他的语调很惊喜,但柳小颜听出一丝慌乱。

现在走还来得及。要不要跟苏寻卿言语一声?怎么言语?结束通话后,柳小颜纠在杂乱的念头里,一杯一杯地续咖啡。吃过晚饭,她出了酒店顺着街走,想看看城市,这个把无数人从故乡牵扯出来为之拼尽全力的地方,到底有什么魔力?如果可能的话,甚至窥窥城市的日子。

这样的匆匆,没多久,柳小颜有喘不过气的压迫感,她不知不觉地收起榕城内稍显懒散的、自在的步子,改了步态,加快步伐。这样的灯火绚烂,抬首低头,触目之处几乎没有留白,眼睛累了。她在一个街角停下,以缓解似真似幻的眩晕感。稍缓了一会儿,继续走,虽不习惯,却发现城市蓬勃如疯长的植物,充沛的活力是榕城所没有的,会让人兴奋,让日子铿锵有力。

经过大路走过天桥,逛了大街商场,穿过小区,腿脚发酸发软,但柳小颜没有停。这么走着,有些东西模糊了,那些东西她一直以为无法丢弃,或许是她一次次在回忆里加了力,加了情绪,这些跟郭盛放相关。有些东西清晰了,那些东西她以前未发觉,其实隐在记忆深处,被她下意识地忽略,这些跟苏寻卿相关。

城市适合歌唱,热烈的、多情的、伤感的、激昂的、时尚的、怀旧的,就是不适合柳小颜的潮曲,适合歌剧、话剧、舞剧,就是不适合潮剧。郭盛放肯定比她清楚,所以之前试探着问她是否能进城,提得含含糊糊,小心翼翼,并很快断掉话题。他早就明白,两人将在不同的世界,经营不同的日子。她的胸口被什么撞了一下。

苏寻卿也在大城市念的大学,毕业后停留了一段时间,那城市跟这个城市一样,巨大而繁华,匆忙而蓬勃。在那个城市里,他怀念榕城,怀念榕城的日子吗?也不习惯吧?不然为什么选择回去?他的画在城市是有土壤的,用世俗的标准看,土壤更肥厚,平台更高。那些年,他是不是也在城市四处漫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狂妄了,这么半天,怎么可能看清城市?怎么可能走进城市?苏寻卿曾说,城市深如海,没法真正走入最深处,到深处者都被淹没了。

最近,想起苏寻卿的次数太多了,柳小颜刹住念头。

第二天郭盛放到的时候,柳小颜还在逛,昨天从下午逛到夜晚,今天上午又逛了半天,她想看城市完整的一天。郭盛放就近找了间休闲吧喝茶。

聊这个城市,聊榕城近况,聊榕城的人事,话题接着话题,却很生硬,两人都感觉到吃力。这在两人间是从未有过的,柳小颜把这归结于城市。在这陌生的地方,她有种漂浮感,而郭盛放不习惯离开榕城的她。郭盛放手机响了,稍偏开身子接电话,柳小颜暗舒口气,饮茶,才发现茶不错,可惜水不是现煮的,茶是大杯的。

接完电话,话题继续拾起,不久,郭盛放又有电话。

连续三个电话,郭盛放无奈地表示公司事情杂。

第五个电话响起时,柳小颜某些情绪消失干净了。原本以为,话题磨合一段后,会重新找到对话节奏。准备好的长谈变得不合时宜。

两人简单晚饭,郭盛放订了两张票,歌剧。看剧后,柳小颜还想走走,郭盛放带着她,到新旧城区交接处,逼仄破落和阔大新潮共存,黯然退缩和意气风发同在。郭盛放说,这里最明显地反映城市的两面,但这两面有个共同之处,都想在这城市找到点儿什么。城市很好,但这好跟她没关系。

走了很长时间,柳小颜脚底发烫,又不愿回,想吹吹风,郭盛放带她上天桥。夜深,天桥行人稀少,从热闹一下子落到静中,思绪活跃了。两人盯着桥下的车流,深夜,车仍然匆匆。直到现在,柳小颜还不知道,来这里是给自己个交代,还是给某段岁月个交代。

柳小颜提起苏寻卿,提起他画的苏六娘,极像,又不太像,是苏六娘,也是柳小颜,超写实,也很写意。柳小颜知道自己叙述得很矛盾,但很准确。郭盛放的目光有些怪了,柳小颜继续告诉他,画已经挂在她房里,她和苏寻卿准备到河南、江西、安徽一带走一走,这些地方有别样的地方戏曲,她去看看,苏寻卿为她记录一些戏曲,兼写生。

郭盛放靠近柳小颜,想抱抱她,最终没有动。

这一刻,柳小颜豁然了:“其实是回忆,都被回忆困住了。回忆是日子的一部分,过去的一部分。”郭盛放一时反应不过来。她只微笑。他会明白的,很快。

隔天,柳小颜买了回去的机票。在机场,她给苏寻卿打了电话,把来G城的事儿告诉了他,讲得很细,最后说:“我要回去了。”

“我沏好茶了,你爱喝的红茶。”苏寻卿答。

十三

画中是月圆之夜,榕影下,三个知己沏茶、吟诗、舞剑,闲适到极致,超脱到极致。月圆之夜,苏寻卿和柳小颜立在画前,这样的画有三幅,郭家、苏家、柳家各藏一幅,一模一样,三家的渊源几百年前就种下了,这是怎样的缘分与纠缠?每每立在画前,几百年前那些往事便再次翻飞——在柳小颜眼中,它们不是故事,是往事,回忆般真实、丰满——岁月流逝,日子的纠结,人的情感,本质上却没有变过。时光回流,几百年前,苏家千金苏玉夏徘徊的身影清晰了,美好的月光,纠结的夜。

元宵之夜,郭江飞提前到了,远远看到苏玉夏,怀里揣着的东西有了热度,烫得胸口发喘。他长长呼口气,摸出东西,朝苏玉夏走去,带了忐忑的微笑。

银狮子裹着月光,梦一般精致,郭江飞双手捧着,托到苏玉夏面前。苏玉夏眼里烁出光,她着迷石狮桥栏的石狮子。有一年元宵节,管家带几个孩子出门,月光下的狮子银光烁烁。她呆了,说狮子若真是银色的,该是世上最美的,那时她不满十岁,郭江飞十二岁,他记下了她的话。

该接吗?苏玉夏一只手握紧另一只手。该接的,郭江飞是她未来的夫君,她满月时定的亲。她没法接,眼前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他来了,柳衡,朝郭江飞和苏玉夏走来,跟两人打招呼,目光却牵连在苏玉夏身上。片刻间,郭江飞把银狮子收入袖中。

元宵夜的街灯火通明,花灯笑脸相映生辉,几个人各自负着心事,默默地。郭江飞说不如回去喝茶,便一起去了苏府。

像回到熟悉的日子,进了苏家花园,几个人间绷着的东西松了。

与往常一样,郭江飞练武,柳衡煮茶沏茶,苏玉夏与柳衡同坐桌边,或看书或品茶、谈茶,关于茶,他们总有很多可谈的。郭江飞歇息时,柳衡热茶已备。这些年几乎没变过,平常至极,这样的平常沉淀成他们的生活,晨的清新,昏的优美,夏的明朗,秋的收敛,风的清透,雨的浪漫,一点一滴,化入日子深处,成为特别的纹理,味道如青橄榄般,不热烈不惊艳,却愈嚼愈有味。如果可能,苏玉夏愿日子恒常。

可惜,随着年纪增长,很多东西出现了,隐在日子底部,无声无息地生长,安静,然而能量巨大。

今晚,这能量冒头了,还是以前的相处方式,但尴尬像坚硬的块状物,硌在三人之间,喝了两杯茶,三人匆匆散了。

苏玉夏回房,吹灯,默坐窗前,浸在月光里。恍惚中,她还是几岁的孩童,想摘朵月季,花忽被郭江飞摘走,苏玉夏追,郭江飞把花递给柳衡,柳衡高扬着花。苏玉夏跺脚,嘟嘴,柳衡忙把花送回她手里,郭江飞也重摘了一朵凑上来。苏玉夏举着跑,几个人在花园追逐嬉戏。晨过了昏过了,日出了日落了,月起了月眠了,光阴无声,人世巨变。月光的凉意把苏玉夏从恍惚中惊醒,那个问题再次逼到眼前,再不决断,事情就变味儿了。可该如何?她抬头问明月,低头问自己。明月无声,胸口乱成麻。

同片月光下,柳衡对月无眠,让自己面对现实:郭江飞和苏玉夏有婚约,媒人是自己的父亲。对郭江飞的愧疚,对自己的迷惑,对伦理的羞怯,人世的重负,捆着他压着他兜着他,拼力挣扎间,想甩开的影子却愈加清晰,是苏玉夏,看到她嘴边的笑意,眉眼里的光。一夜纠缠,直至月落,他做了一个决定。他不知道,苏玉夏也有了打算。

苏玉夏让家仆请了郭江飞。她将心意向郭江飞托出时,目光垂入面前那杯茶里。她怀疑说话的不是自己,苏玉夏怎么会说出这些:她把郭江飞当哥哥,从小到大都如此。她心里有个人,是柳衡。她终于抬脸看着郭江飞,失措又迷茫,是妹妹在祈求哥哥的帮助。后来,她无数次愧悔,那时的她竟看不到郭江飞的失措和迷茫,声音那么轻,却逼得那么紧,问他:“如何是好?”她把重负给他,把无法做的选择让他去选。

“玉夏?”郭江飞轻唤。

好在一切止于设想,苏玉夏只是跟他聊起一个将军。他离开后,她胸口狂跳,为所预料的一切,这一切终究要发生吧。

柳衡来了,苏玉夏才意识到,郭江飞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柳衡提到远行,提到福建有好茶,有高超的制茶手艺,有懂品茶者懂制茶者,提到茶叶生意。说了很多,都跟茶有关,杂着他的志向,还有筹谋已久的路。但苏玉夏明白,最深的那一层,他没讲。她只是点点头,预感到什么,或许这是唯一的出路。

柳衡走了,他们的日子重新开始,可某段人世停滞了。

这段故事很值得商榷,那个时代有可能如此对话?这是个硬伤,细节或许是后人的一厢情愿,但柳小颜愿意相信。多俗套的故事,但俗套里往往藏着日子最大的现实。

若是现在,苏玉夏或许会有更多的选择,但纠结是不变的。岁月悠悠,很多东西从未变过。

十四

柳小颜换了家居服出来,苏寻卿在画架前,沉入那幅未作完的画里。柳小颜轻着脚,走到苏寻卿身后,那个错觉又出来了。柳小颜总错觉,苏寻卿有另一个分身,独自创建了一个世界,和人世隔得很远,那世界里的苏寻卿不需要其他人,甚至不需要生活。这错觉一起,那份暖意变得恍惚,那份实在的暖和眼前飘忽的错觉,很难结合到一个人身上。

柳小颜今晚有演出,大巴回到团里时,苏寻卿等在那里,骑着小摩托——他总说摩托更适合榕城。苏寻卿把大外套递给她——防雨防风的运动外套,买大几个码,柳小颜整个人藏在外套里,她很怕冷。头藏在头盔里,人包在外套中,双手伸入苏寻卿的衣袋,抱住他的腰身。摩托在街巷中穿行,微雨,有风,榕城灯光昏暗,萧索的冬夜,柳小颜被实在朴素的暖意包裹,触目之处皆是温馨浪漫。

柳小颜突然发现,这样的日子里,她极少想象日子另外的样子。今晚的戏仍是《苏六娘》,近来演的多是美好结局的版本。听闻母亲病重,苏六娘回家发现被骗,在婢女桃花相助下,再次逃出,与郭继春相聚。抢亲的杨子良和苏六娘的父亲带了家丁追赶。追至江边,渡伯撑船前来,带走了郭继春和苏六娘,桃花把苏六娘一只绣花鞋丢在江边。杨子良误认苏六娘已投河。从此郭继春和苏六娘有了自己的日子,平淡,安好。结局俗套,但这是普通人最向往的,每每演这个版本,台下一片遂了心愿的满足,那份安心和喜悦是那样浓稠。

柳小颜总感觉,这个版本里,郭继春和苏六娘的日子,跟她和苏寻卿的日子有同样的东西,是什么,她难以言喻。

“收拾好啦。”感觉到柳小颜的气息,苏寻卿起身端粥。排骨春菜粥,排骨从大火到中火到细火,一点点煮熟,肉香浓郁,粥用砂锅煮,慢火,米粒无数次腾跳中,米香彻底熬出来。

出去接柳小颜前,苏寻卿先将粥熬至七八成,回来后加入熬好的排骨,加入切好的春菜,再慢煮片刻。

和往常一样,柳小颜尝了一勺,米的香,汤的鲜,立即妥帖了整个冬夜。这一刻,柳小颜觉得,那难以言喻的东西就是这碗粥。

不记得苏寻卿熬过多少粥了:排骨青菜粥、生鱼粥、厚米粥、淮山胡萝卜粥、生蚝粥,还有其他点心:姜薯溏心鸡蛋、瘦肉汤面、肉丸米粉汤、白粥小菜、小馄饨、百合银耳鸽子蛋汤……柳小颜演戏回来必备的,这碗粥如一个句号,给一天完美收尾,所有的疲惫有了安放之处。

好些年,一直是这样,有时,柳小颜会错觉,几年和一天差不多。

生活分成两层,一层在戏台上,柳小颜把自己演成各种角色,在戏里风花雪月,爱恨情仇,历尽沧桑,见尽繁华,人世百味皆有刻骨铭心的浓烈。另一层在台下,和苏寻卿一起经营的日子,细水长流,平凡细致。

这两层连着筋脉,苏寻卿的画把隐形的筋脉具象化了。

她知道,苏寻卿的世界也有两层,一层在画里,一层在日子里。两人的日子在同一层里,这该是最理想的吧。

柳小颜想到“幸福”这个词,却不敢出口,怕出了口,这个词就会变了面目。

十五

好些年,生活是汪平静的湖,那时的柳小颜相信,这汪湖将安静到底。可当湖被扔入石子,起了涟漪,柳小颜发现,湖是有深度的,湖底有什么,她未意识到,或者说她下意识去忽略。很久之后的一个夜晚,苏寻卿在戏散时来接柳小颜,两人吃了肠粉,为了消食走路回家,柳小颜说了一些事,没头没脑的,但苏寻卿明白,只是给她拉了拉围巾。那一刻,柳小颜意识到,这次湖是真的静了,湖底仍有东西,却很安然,不必掩饰也不会再起波澜,如院中花谢花开,让时光处理。

打破平静的石子是郭盛放,他回榕城了。

那个黄昏,郭盛放立在城南旧手表厂后面对榕江久久不语时,柳小颜就预感到什么。后来,郭盛放说要重建手表厂,她知道他不是心血来潮,很震惊很凌乱,他终究还是回来了?怎么回,他负着博信集团,负着郭氏家族,负着……不,他和那个大城市,和那份生活已经筋脉相连。

当年,他走了,这么多年,她有她的湖,他有他的海。可这次有点儿不一样,手表厂是榕城曾经的荣光,不单是一家厂,更曾是榕城日子的一部分。重建手表厂,最深的底子是重建某段时光、某种日子。他想重建曾经的日子吗?

每年郭氏宗祠祭祖,郭盛放会回榕城,经常连春节也不回的他,没有缺席过郭氏祭祖,算揪着家里最后一点儿根脉。这次不一样。

不知为什么,柳小颜竟给苏寻眉打了电话。

苏寻眉接通电话那一刻,柳小颜回过神,这个电话不该打,一刻的冲动,手机号就拨出去了。她想探听一下,郭盛放回榕城建手表厂,之前是否提过?只是博信一家普通的子公司,安排人运作,还是自己跟进?若直接点儿问,就是郭盛放会不会回榕城,待下来?柳小颜胡乱扯了些话,结束了通话。她什么也没问出口,但苏寻眉肯定感觉到什么。

大半天了,柳小颜仍挥不去那份懊恼与羞愧。苏寻眉是郭盛放的妻子,苏寻卿的妹妹,几个人从小一起长大,谁与谁之间的纠葛,清清楚楚。更懊恼的是,自己着急什么?郭盛放回榕城又怎样?她一直以为,已安于自己平静的湖,不想往时光里添些什么。

重建城南手表厂的消息确切了,十几年了,郭盛放在外绕了一圈又回来,是重新选择?这胡思乱想,不该是自己日子里的东西,可柳小颜忍不住。小时候,郭盛放离开榕城总大哭。父母每年把他接出去住一段,走之前他必哭,听说进了城还是哭。上学后就寒暑假去,还是哭。只是小男生要面子了,不再无遮无拦地大哭,躲在房里抹眼泪。

怎么闹也好,郭盛放最终还得进城,他父亲说得很清楚,得去见识,学会明白城市,明白博信。郭盛放稍大些,反感愈发强烈,很叛逆,气头上,郭盛放的父亲甚至出过这样的口:博信是郭盛放的命,他挣不脱。

那时,离开前柳小颜总去送他,避开其他伙伴,跟他待一会儿。他们学会通信,有时用文字,有时用画,文字多写榕城的日子,画画总是榕城的样子。每次回来,郭盛放都会给柳小颜带东西,但那些东西榕城几乎都有,老城区没有,新城区也买得到,从未买过有“大城市感觉”的东西,他说那些没意思。让他讲讲大城市,讲讲在城市的日子,他不讲。他认真地告诉柳小颜,进了大城市,脑袋就变得空空的,可又塞满了东西。说完陷入沉默,柳小颜听不懂,却印象极深。

柳小颜发现,她原以为早已消失的记忆还在,只是深沉于湖底,现在被什么呼唤,翻涌起来,湖有了波澜,有翻涌成浪的前兆。日子从未有过地陌生,明明一切静好着,明明是如此坚韧,就这样变了面目。对自己,柳小颜也很陌生,明明习惯了原先的日子,明明在那份生活里安定着,就这样地没了把握,她无措了。

这天戏后,郭盛放在不远处等柳小颜。他看了整场戏,说:“和以前一样,你演什么像什么。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角色更有你柳小颜的样子了。”

柳小颜记起,多年前,演完《苏六娘》拿了奖那晚,她久久等待郭盛放的惊喜,他未为迟到解释半句;她为郭盛放戴上那只用奖金买来的表,他的手那一缩。

“绕来绕去,听着糊涂。”柳小颜想掐断两人间那份默契,她害怕了。

这天晚上,柳小颜没有坐郭盛放的车回去。

一路上却往事翻涌。

当年郭盛放与苏寻眉结婚那天,榕城下着绵绵细雨。柳小颜在雨中走了很久,满脸的雨水,满脸的泪水。那时,她已和苏寻卿结了婚。那场哭泣无声,却透心透肺。

踏入家门,苏寻卿备着生鱼粥,往事断掉,重新踏入自己的日子。一口一口喝着粥,湖一点儿一点儿平静,柳小颜对苏寻卿笑:“今晚的粥更好了。”

睡不着,柳小颜出门,踏着月色缓缓走。石狮桥边,她看见郭盛放。柳小颜步子犹豫间,苏寻眉出现在桥的另一头。几个人沉默着,如同沉睡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