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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11期|彭兴凯:玉兔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11期 | 彭兴凯  2025年02月07日08:19

最近我遭遇了一场诉讼,因为一篇小说让人推上了被告席。

那篇小说的题目叫《玉兔》,里面的道具是一只兔子。那只兔子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可以杀死吃肉,也可以剪下毛来纺纱织布的兔子。那是一只玉兔。那只玉兔也不是月宫中陪伴嫦娥与吴刚,在那里蹦来蹦去的神话中的玉兔。那只玉兔就是玉兔。玉是和田玉,有鸭蛋那么大,洁白无瑕,圆润柔滑,古朴典雅,摸在手中那种美妙的感觉,你都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玉兔是母亲的祖上传下来的,传到外祖父的时候,业已传了十几代。玉兔本来是传男不传女的,可是,当外祖父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时,竟然违背祖规,传给了我母亲。

母亲则传给了我。

就是因为我在那篇叫《玉兔》的小说中,用上述文字介绍了那只兔子的品质与由来,从而惹上官司的。

那位将我推上被告席的人叫王奎,是我舅舅的独生子。王奎娇生惯养长大,在我的印象中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他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到了三十岁的时候还是光棍儿一条。他在三十二岁的那一年,骑着摩托车去镇上喝酒撞伤了人。对方家人十分悲愤,最后是我舅舅与妗子跑到那户人家下了跪,答应赔偿人家二十万,对方才选择私了。

那个年代,二十万可不是个小数目,舅舅将给儿子建起来用于娶媳妇的新房卖掉,再把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变卖,还没有凑足十万元,于是,舅舅与妗子便求到了我们家。

母亲十分心疼她娘家的弟弟,除了自己拿出三万元之外,还将我们兄弟几个唤到身边,要求我们每家各拿出一万元借给舅舅。那时候,我刚从纺织厂调到文化馆从事专职文学创作,刚好攒了一万元现金,准备买台电脑用来写作的,母亲的命令却不能不执行,便不顾妻子梅兰的坚决反对,执意把那笔钱拿了出来。名义上是借的,实际上是打了水漂。果然,二十多年过去,无论是舅舅还是那位表弟,从来没有谁说过半个“还”字。

我那位表弟在免除了牢狱之灾后,并没有浪子回头,依旧游手好闲,好吃懒做。那时候,他们村里的人都在大力发展林果业,种桃树,栽苹果,很快就发家致富,唯独他不肯下力气,没有摆脱贫困。据说,他曾养过蚯蚓,贩过布匹,还跑到外面打过工,都没有挣到那种叫钱的东西,最后,干脆跑到外面流浪与流窜去了,有时候两年三年不进家门。大约十年前,我们单位要建栋宿舍楼,每户人家需要拿出十万元现金才能分到房子。当时儿子刚到北京读大学,每年要拿出大笔的学费与生活费,家中就出现捉襟见肘的局面。妻子梅兰便想起了当年借出去的那一万元钱,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将那笔钱讨回来。

我说,都十多年过去了,不可能要回来了!

梅兰说,十多年过去了,光利息得多少?

咱们不要利息了,本钱总得还给咱们吧?

我说,你瞧我表弟那个熊样子,他能拿出这笔钱吗?

梅兰说,借钱还钱是天经地义,难道他还赖账不成?你不好意思要,我来要!

梅兰说着出了门,找我母亲讨要表弟的联系方式去了。

我不知道梅兰是如何讨债的,也不知道那位表弟是如何答复的她,时间过去了大约半个月,有一天,我正在家中写小说,门忽然被砰砰地敲响。我开门去看,来者竟然是表弟王奎。他穿着件皮夹克,头发梳理得锃亮,鼻梁上戴着一副墨镜,手里挎着一个大大的帆布提包。他见我将门打开,二话没说,穿过玄关进入客厅,将提包在茶几上重重地一放,道,邱建杰,你听着,不就是借了你一万块钱吗?值得像黄世仁似的天天催要?今天老子是来还钱的!他说着将那提包的拉链撕开,让我看包里的东西。我探过脑袋去看,立刻惊得差点儿叫了起来,只见那个大大的提包内,全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钱呢,还在那里发呆的时候,就见他伸手取出其中的两沓,在手中掂了那么一掂,朝沙发上一丢,拐起提包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拿眼盯着我道,邱建杰,你好好数数,两万元,连本加息都还给你!说着出了门,将门甩得“哐当”一声响。

我站在那里,半天过去了还没有回过神。

中午,从单位回来的梅兰见到了那两沓钱,脸上立刻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她满脸得意地对我说,邱建杰,如果不是我唱了个黑脸,这笔钱就永远别想要回来了!她说着坐上沙发,将那钱拿起来数。刚数了几张,脸就变了颜色,失声叫道,咦,不对呀,我怎么觉得这钱是假钞啊?她嘴里叫着,急忙起身,找出家中那个微型验钞机,一一进行验看。二百张纸币,竟然全部是假的!

我们两口子跌坐在那里,先是呆若木鸡,接着便愤怒地把牙咬响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立刻给王奎打去电话。然而,从电话中反馈过来的消息却告诉我,他已经关机。我气得跳了个高,差点儿将手机摔个粉碎。

再次见到王奎的时候,是我写完那篇叫《玉兔》的小说不久,时间距他那次来还钱已经过去了十多年。那天,我正在家里修改一篇叫《失踪者》的新小说,忽然传来一阵“砰砰”的敲门声,我打开门去看,来者是王奎。他没有似上次来时那样身穿皮夹克,而是一身西装。只是,那西服的质地不怎么样,皱皱巴巴,松松垮垮的,上面甚至还有星星点点的不洁物,让人觉出了他的落魄与寒酸。我在认出他来的瞬间,本来想将门关上把他拒之门外的,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那么一下,还是闪开身子将他让进了门。他则毫不客气,大咧咧地进来,大咧咧地坐入客厅里的沙发,跷起二郎腿,弹开打火机,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

我皱了下眉头,在他对面坐下来,看他突然登门到底有什么事情。我还没有开口说什么呢,他已经抢在前面开腔道,表哥,你知道我今天来找你干什么吗?

他来找我干什么,我自然不知道,便望着他没有说话。

他瞥了我一眼,徐徐吐出一口烟雾道,你写的那篇叫《玉兔》的小说我看过了,我今天来,是想就那只玉兔的事情同你协商协商的。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的确写了篇叫《玉兔》的小说,但是那篇不足万字的短篇小说,并没有在公开发行的文学期刊上发表过,只是前不久,登载在了一份内刊上。而且,那份内刊并不是我们当地人创办的,甚至连我所在的山东都不是,而是远在云南。如此遥远的地方创办的内刊,王奎是如何看到的呢?即便是看到了,又为什么跑到我家里来,要将那只玉兔的事情同我协商呢?尽管十分吃惊,我还是没有说什么,坐在那里把眼望向他,等着他说下文。

他略顿了顿,将吸了多半的烟在茶几上捻死道,表哥,我十分感谢你写了那篇叫《玉兔》的小说。直到看了那篇小说,我才知道我们王家还有一只祖传的玉兔。那可是个大宝贝,拿到市场上去出售,至少也得值个千儿八百万吧?

我皱了皱眉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差点儿失声大笑起来。不过,我并没有笑出声,而是抬起眼睛盯着他道,王奎,你大老远地跑来找我,是不是想把那只本来属于你们王家的玉兔讨回去啊?

他露出高兴的表情道,表哥,你说得太对了,那玉兔可是我们王家的祖上传下来的,本人又是王家的第十六代传人,那兔子应该归我所有呢!

我忍着就要爆发出来的大笑道,表弟,问题是,那玉兔是外祖父传给我母亲,母亲再传给我的。如果你有异议,那就找我的外祖父,也就是你的爷爷去提啊!

他怔了一下道,表哥,你这么说话就没有什么意思了。那个老头子已经死了几十年,现在早就烂成了一把泥,我怎么去找他?现在,那兔子在你手里,我只能找你来协商了。

我的笑声终于爆发了出来。道,表弟,问题是你表哥我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只兔子,我那篇叫《玉兔》的文章是小说,小说中的内容完全是虚构的,也就是说,你们姓王的老祖宗,根本就没有什么玉兔传下来。

我那表弟却皱起了眉头,露出不高兴的表情道,表哥,我知道你不会承认这件事,换了我也不会承认。但是,这个秘密既然已经让我知道,作为王家的后人,我总不能就这么认了吧?

我忍住笑道,你想怎么样?

他再次点上一支烟吸着,不慌不忙地道,我有两个办法,一是你无条件地将那只兔子归还我们王家,咱们还是好表亲;二是鉴于咱们是姑舅表亲,有很近的血缘关系,咱们可以找个专家给那只兔子估个价,兔子仍然归你所有,但是你要付给我一半的钱。

我忍不住再次大笑了起来道,如果这两个办法我都不同意呢?

他拿眼睛望了望我,脸突然拉了下来道,那咱们兄弟俩,就只好撕破脸皮由法律来判决了!

他那认真严肃的样子,让我感到十分好笑,不由得再次笑了起来道,表弟,你如果觉得我真有那么只价值连城的兔子,你就去法院起诉吧,你表哥我奉陪到底!我说着站了起来,做出了送客的样子。

他深吸了几口烟,突然狠狠地在茶几上将烟捻死,站起来就走。同上次来还钱时一样,走到门口站下来,回过头望着我,冷冰冰地道,表哥,很遗憾,你既然不同意我的方案,咱们兄弟俩只好对簿公堂了。

我回答他的仍然是忍不住发出来的哈哈大笑。

我原以为王奎扬言要同我打官司,只是说说狠话,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而已,没想到时间过了大约有两周,我竟然真的收到了县法院送达的传票。望着那张白纸黑字的公文,我吃惊而又感到好笑。我那表弟想钱想疯了,做出了如此荒唐与不靠谱的事情。锁了半天眉头,我的心平静了下来,心里想,如此也好,让人推上被告席,平生第一次打官司,也算是对生活的一种体验吧。说不定通过这场诉讼,我还会写出一篇小说来呢。因此,我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到了开庭的那天,准时来到了县法院。

官司打得十分简单与快捷,法官们的最后宣判,自然是以我那位表弟的败诉而告结束。从法庭出来的时候,我将目光望向那位原告,只见他的脸色鼓涨得通红,似乎十分不服,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见我拿眼睛来望他,他冲着我哼了哼鼻子道,邱建杰,你高兴什么?谁不知道你法院里有人?

我忍着笑道,表弟,你如果不服,可以继续告嘛!

那你就等着!他说着骑上一辆破破的摩托车,屁股后面呼呼地冒着烟,来了个绝尘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我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我与王奎对簿公堂的事情,并没有告诉妻子梅兰。我想,她本来就对这位表弟深恶痛绝,如果将此事告诉她,她准会气得疯掉,假如再闹出些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就更添了不必要的周折或麻烦,因此,我就选择瞒着她。然而,在法庭判决后的第三天,她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情。当时她正在图书馆上班,第一时间将电话打了过来,向我证实事情是不是真的。我知道已经无法再向她隐瞒,便如实地将事情说了出来。她听罢,没有说什么话,沉默了一会儿,便把电话挂了。中午,她下班回家吃饭,进了门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满脸生气的样子对我道,邱建杰,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瞒着我呢?

我忙向她解释道,因为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情,没有必要让你知道。

她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道,那你说,你妈是什么时候传给你那只玉兔的?你把它藏在了什么地方?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我?

我望着梅兰那满脸郑重而又生气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道,梅兰,难道你也和那个王奎一样,相信我真有那么一只兔子?

梅兰说,如果没有,那王奎怎么会把你告上法庭?

我忍不住再次大笑起来道,梅兰,你怎么也相信在小说里出现的事情是真实的呢?告诉你,那是虚构的,我邱建杰根本就没有那么只兔子!

她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话,用怀疑的目光盯了我半天道,你那篇小说呢?拿出来我看看总可以吧?

我急忙进入书房,找到从云南寄来的样刊,递到了她手中。

在我的记忆里,梅兰似乎从来没有看过我发表的作品。前几年,我每每有作品发表,每每收到样刊的时候,都十分高兴与激动,巴望着有人来与我一同分享。作为妻子,梅兰是距我最近的人,我便想让她在第一时间读一读。她却对我的作品毫无兴趣,总是不屑地撇着嘴道,邱建杰,我在单位天天与书打交道,已经够头疼的了,现在回到家中,还有闲心看你的破东西?我那颗热乎乎的心便冷了下来。

梅兰在看那篇小说时,我进厨房做起了午饭。当我把饭菜做好,一一摆上桌的时候,她还捧着那本内刊在认真地看,这是我们结婚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我喊她,梅兰,先别看了,吃饭要紧。她连头都没有抬一下,道,你先吃吧,等我看完了再吃。我还要说什么时,肚子却饿得咕咕叫了起来,便不再理睬她,在餐椅旁坐下,独自吃了起来。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她将那本杂志在茶几上猛地一摔,厉声对我吼叫道,邱建杰,你过来一下!

我手里捏着半块馒头忙走过去,道,梅兰,什么事?

此时的梅兰已经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呼吸急促,她强制性地平复一下心情道,邱建杰,请回答我,你把我梅兰写到小说里,是什么意思?

我怔了一怔道,我没有把你写到小说里啊,小说中的那个梅芳与小说里的玉兔一样,都是虚构的,生活中根本就不存在的。

梅兰狠狠地盯了我一眼,重重地哼了下鼻子道,姓邱的,事实清楚地摆在那里,你还狡辩?你在小说里虽然把那个女人的名字写成了梅芳,但是你本人的名字却没有变,还是叫邱建杰。那么我问你,邱建杰的老婆,不是我梅兰又是谁呢?

我顿时哑然。

在那篇小说中,我的确使用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但是即便是作者在作品中使用了自己的真名字,作品的内容同样是虚构的。之所以使用了真名字,只不过是为了让读者感到更真实些罢了。见梅兰因为我把她写进小说而兴师问罪,我笑了起来,道,梅兰,莫说小说中的梅芳是虚构的,就是真用了你梅兰的名字,也不是什么坏事情嘛!你不是把小说看完了吗?我在这个作品中,一直是赞美那位叫梅芳的妻子呢!

在小说中,我的确把那个叫梅芳的女人写成了完美的妻子,她与小说中的邱建杰是因爱情结合在一起的。她不仅对丈夫体贴入微,还非常支持丈夫对于文学的追求,是个贤妻。现实生活中的梅兰却恰恰相反,她娇生惯养,性格乖戾,好逸恶劳,不但将家务活一股脑儿地推到我身上,还对我天天猫在家里写小说牢骚多多。为此,我们经常吵架。

她哼哼鼻子道,邱建杰,你拿我当傻瓜?当我看不出来?你那是赞美我吗?你分明是希望找个梅芳那样的老婆!你分明是用梅芳那样的好女人来衬托我梅兰的不好!

我怔在了那里,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又觉得她的话的确有些道理,因为当时在塑造梅芳这个人物时,我就是把老婆梅兰当成反面教材来看待的,目的就是要塑造一位理想中的妻子形象的。想不到从来不读书不看报的梅兰,眼睛会如此毒,竟然将我的目的看穿了。我终于没有了话说,但是又不能不说些什么,便装出生气的样子道,梅兰,你如果这么想,我也没有什么办法!随你的便吧!说着我重回餐桌,抄起筷子准备继续吃饭。

梅兰竟然追了过来,猛地将我手中的筷子夺过去道,邱建杰,这个饭你先别吃,我还没有问完呢!她接着拿更加犀利的目光盯着我道,姓邱的,请你老实地回答我,那个于秀莲是谁?你和她又是怎么回事?你说!

我怔在那里,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梅兰提到的于秀莲,同样是小说《玉兔》中的人物,同样是我虚构的。

小说中的于秀莲是位女企业家,开着一家食品公司,专门生产一种袋装鸡。她年轻美艳,风情万种,有一次她与小说中的邱建杰吃醉了酒,发生了那种事情,最终让他同结发妻子梅芳离了婚。这个故事,也全都是我的虚构。现在,梅兰提起她的名字来,我就知道,她以为在现实生活中,真的有位叫于秀莲的富婆,我和她真的发生了那种事情。

我虽然再次感到了好笑,却已经没有什么心情笑出来了。我不仅没有笑出来,而是愤怒了。我将手中的馒头往桌子上一摔,跳起来道,梅兰,你还有完没完啊?你如果觉得生活中真有个于秀莲,我和她真的有了那种事情,你可以似王奎那样起诉我,同我离婚啊!

她拿眼睛定定地盯了我半天,从鼻子里发出了冷冷的一声哼,道,果然,你要和我离婚,然后娶那个又年轻又漂亮又有钱又风骚的富婆了。好啊,那咱们就离婚去,我梅兰成全你们这对狗男女!

离就离,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将餐桌旁边的垃圾桶踢飞,冲进了书房。

我躺在书房内的小床上生闷气的时候,却听到梅兰在餐桌旁坐下,独自吃起了饭。那响声传到我的耳朵里,让我烦躁地扯过被子蒙住了头。

等我从书房走出来时,她已经上班而去。

午后的时间,我本来要看看书,或者改改旧稿的,现在却没有了任何兴致。我歪坐在沙发上,想起自己因为一篇小说而惹来的麻烦,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下午四点半,是梅兰下班的时间。时间一到,她准时回到家中。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事情竟然还远远没有完结,她进了房门之后,并没有似往时那样换上居家的衣物去玩手机,或者与儿子打打电话什么的。她一屁股坐入沙发,再次用别样的目光来望我,冷冷地道,邱建杰,你知道我今天下午都干了些什么吗?

我口气冷淡地说,你不管干了些什么,都与我无关,我都不想知道!

她突然提高了嗓门道,那么我问你,李金莲是谁,你和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有点儿蒙,因为在那篇叫《玉兔》的小说中,并没有李金莲这么个人物,我自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她则再次用冷眼盯了我半天,哼了哼鼻子道,你不回答,我替你回答吧。李金莲,女,三十八岁,咱们县著名的女企业家。她名下的公司是一家食品公司,专门生产一种袋装鸡。三年前,她同老公离了婚,现在还是单身。

我耸了耸肩膀道,你说的这个李金莲和我邱建杰有什么关系吗?

她突然大声叫道,当然有!这个李金莲,就是你小说中的那个于秀莲!她接着将鼻子冷冷一哼道,邱建杰,你别以为我不读书不看报,没有多少文化就可以随便糊弄。你错了,你搞的那些小把戏,是瞒不过我的。

我望着这个与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人,突然觉得是那么奇怪与陌生。我没有对她说什么话,只是似戏台上的奸臣,发出三声怪怪的大笑。

随后发生的事情仍然让我没有料到,第二天,梅兰竟然找那位叫李金莲的女企业家讨说法去了。

两人见面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事过之后,那位躺着中枪的女企业家,突然将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她在电话里质问我为什么要将她写进文章中,为什么要把她写成一位拆散别人家庭的第三者,让我必须给她一个合理的答复。我无奈苦笑,只好耐下心来向她解释与道歉。她却并不接受我的解释与道歉,仍然用愤怒的语气道,邱建杰,事情白纸黑字写在那里,你再狡辩都是无用的。虽然你在文章中把我李金莲写成了于秀莲,但是谁都可以看出来,你文章中的那位女企业家就是我。

事情至此,我就不是哭笑不得的问题了,而是张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尽管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还是开腔道,李总,我写的这一切,除了是虚构外,只能是个巧合罢了!

巧合?李金莲反问我道,天底下能有这么多的巧合啊?

我张了张嘴竟然无言以对。她说的的确没有错,明明是篇虚构的小说,怎么就有如此多的巧合呢?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与不解。我叹了口气,正要开口说什么时,她却冷冷地道,邱建杰,你什么话都不要再说了,咱们还是法庭上见吧!她说罢就关了机。

我站在那里成了一只木鸡。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因为一篇不足万字的短篇小说,我竟然接连遭遇两场诉讼,两次被人推上被告席。说实在话,表弟王奎将我推上被告席时,我并没有惧怕和慌张,我知道法律并非儿戏,那些法官们不可能凭着一篇虚构的文章就随便判决,后来发生的事情也的确如此。然而,与李金莲的官司却并不简单,小说虽然是虚构的,可是里面的巧合之处实在太多了,如果法庭判我诽谤他人,我还真找不出有力的证据与理由为自己开脱。想起我会因此而败诉,因此而声名狼藉,甚至要入狱,我的心在慢慢地往下沉。

都怪我的老婆梅兰,她如果不那么无知与浅薄,就不会去找那位女企业家撒泼了。如果她不去找人家撒泼,自然就没有这场诉讼。都怪我那表弟王奎,他若不是想钱想疯了,为那只虚构的兔子将我告上法庭,梅兰就不会看那篇小说。如果她不看那篇小说,就不会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了。都怪我邱建杰,为什么要写如此一篇小说呢?如果没有这篇小说,如果我在小说中不使用自己的真名字,也就没有后来的一系列事情了。然而,世上是没有“如果”之说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你只能面对了。

面对马上到来的诉讼,我锁起了眉头。书已经无法读下去,写作更是无从谈起,我歪坐在沙发中六神无主,不知道如何来应对。后来,我想出的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找个人从中斡旋,尽量将事情在私下里解决。这个人我很快有了目标,是小吴。他与我是写小说的文友,关系一直非常好,他的社会交往十分广泛,由他来当这个和事佬,应该是十分理想的。主意拿定,我便将电话打给了他,把自己的遭遇对他诉说了一遍。他听罢先是大笑了半天,接着对我说道,邱兄,你找我算是找对了,我与李金莲不仅认识,还管她叫表姐呢!他接着想了想道,这么着吧,明天是周末,找个小馆子,就咱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喝喝酒,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我高兴地一连说了五六个好,又一连说了五六个谢谢。

第二天上午大约十点钟,小吴就把一辆越野车开到了我的楼下。我下楼来,进入车中,在副驾驶座上坐定,他便将车开走了。

没用二十分钟,就到了郊外一座水库旁边的小馆子。

那个小馆子的主打菜是鱼,一鱼三吃或者四吃五吃,十分有特色。我与小吴从车里出来,进了一间有着村野味道的餐厅,抬眼看去,那位女企业家竟然先我们而来,已经让服务生沏好茶水等在了那里。我是平生第一次目睹她的芳容,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竟然同我在小说中描写的于秀莲十分相似,年轻美艳,风情万种,不知道她喷洒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整个餐厅内都弥漫着浓浓的脂粉味儿,让我不由自主地抽动起鼻子。

小吴上前一步正要给我们做介绍,那位女企业家非但没有了要与我对簿公堂的严肃模样,还满面春风地望着我,抢先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邱建杰,邱大作家吧?

我忙说,惭愧,惭愧。

我接着说,李总,实在对不起,因为一篇小说给你带来了麻烦。

她竟然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道,邱大作家,你客气什么?我还要感谢你那篇小说呢,你如果不写那篇小说,我李金莲这辈子怕是不会跟你邱作家认识呢!

听她如此说话,我的心便放了下来,那咱们从此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她再次发出爽朗的大笑。笑毕,却突然冷下面孔道,那可说不定。我有个条件,如果你满足了我,咱们就化干戈为玉帛,否则,对不起,咱们还是要法庭上见。

我一怔,连忙道,什么条件,你说。

她道,今天咱们要来个一醉方休,你敢不敢?

我怔了怔,便把心放了下来,豪气干云地将胸脯一拍道,好,咱们就一醉方休!

小吴要开车,自然不能喝酒。真正喝酒的,只有我与李金莲。我发现女企业家不仅年轻美艳,还十分擅饮,而且喜欢一口将酒喝干,显出满身的豪爽之气。记得在那篇小说中,我曾经对自己喝酒的事情有过介绍,我说我虽然不怎么喜欢参加酒场,但如果在酒桌上遇到年轻漂亮的女士,对方又擅饮,我的豪情就会焕发出来。现实生活中的我,

同样有着如此的德行。于是,我与女企业家隔桌而坐,一杯一杯地对饮起来。很快,两瓶五粮液就饮了个底朝天。

我醉得一塌糊涂,已经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醒来的时候,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的,床却不是我与梅兰共眠的那张铁架子床,卧室自然也不是自己家中的那个卧室。此卧室很宽大,很奢华,有枝型吊灯,有立式空调,还铺着柔软的地毯。床的对面有个开放式大衣架,衣架上挂着许多女人的衣物,花花绿绿的。我吓了一大跳,急忙穿衣下床,从卧室中逃了出来。

逃到楼下的客厅时,我怔在了那里,只见那位女企业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显然刚洗过澡,头发盘在头顶,用一条毛巾裹住,她身上穿的则是浴衣。浴衣很薄,且蝉翼似的透明,她那原本就饱满的身体,便在那里极具诱惑地若隐若现。

我叫道,我怎么会在这里啊?

她笑道,你喝醉了,被我绑架到这里来了!

我说,小吴去哪里了?

她说,早就回家了。

我说,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她仍然笑笑,道,还能是什么地方,本人的家呗。

明白自己原来睡到了李金莲的卧室里,我更加尴尬与慌张,连连说着不好意思,准备迅速逃走。那女企业家却仍是笑,道,邱大作家,你怕是一时半刻回不去了,这里可是我的别墅,距县城有二十多公里呢!我急忙朝窗外张望,隐隐约约地,就看见了那些近在咫尺的、高高低低的山,一轮弯月正挂在峰巅。

我有些急,叫道,那可怎么办啊?

女企业家笑了起来,道,那就老实地在这里住下,明天再回不迟嘛。

我急忙说,那怎么行?我是个外人,还是个男的,怎么能住在你家里呢?

那女企业家用别样的眼神望着我道,你如果在这里住下来,就不是什么外人了。此时此刻,我纵然是孔夫子,纵然是那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都会土崩瓦解的。

在那篇小说中,“我”与女企业家于秀莲有了一腿,就是在醉酒之后发生的,而且也是在她的别墅中。此情此景,竟然同小说中描写的一模一样。就在我情不自已、马上要在那位风情万种的女企业家面前缴械投降的时候,理智及时出现,在我的脑袋上猛地拍了一巴掌,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冷静下来。我掉头就逃,似只脱了套索的兔子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