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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11期|大梁:咬合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11期 | 大梁  2025年02月06日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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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星惨淡,华灯妖媚,一片光怪陆离。冬日昼短,天早早黑下,老刘勾着身子,蹲在电动车旁,一双粗手上递下接,表情扭曲,眼神笃定,仿佛这夜色与他无关。关门尚早,况且还有三个快递小哥在旁边焦急等候,间或跟忙碌中的老刘搭话,明为调侃,实为催促,老刘嘿嘿笑着回应,不愠不恼,俨然太极大师。要么不修,修便修好,在他这儿松个螺丝上路就有可能送条人命,老刘脑子里的弦儿从不敢松。

下班高峰渐次涌来,马路上密布着车辆和鸣笛声,快递小哥们驾着电动车,在缝隙中左右穿梭,那些焦躁的鸣笛,有一多半是冲他们啸叫的。平台、客户两头催单,火急火燎,把小哥们架在火上,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看看那些快磨穿的刹车片吧,就知道他们有多急。再急的活儿,到了老刘这儿也得一个个修,手艺看人品,老刘对自己抠抠搜搜,对小哥们却以诚相待。该修修,该换换,含糊不得。也因此博得快递小哥、外卖小哥等一众小哥的信赖,把这里当成了据点。

夜幕笼罩下,“刘师傅修车铺”门头上的两盏高功率射灯亮起,着装各异的几个小哥或蹲或立,围在老刘跟前,与蹲在地上的老刘高下互见。灯光映射下,人影被拖拽到修车铺前的曹县路上,被过往的车轮碾过后,再次被灯光重塑。被机油和油污浸黑的地面上散落着各种型号的扳手,像一个个懊恼的加班工人,控诉着“刘老板”压榨工人血汗的不公。

老刘对此充耳不闻,专事修车,间或安抚小哥们的焦躁。此外,他还惦记着另外一件事。大川从下午4点就去帮自己取体检报告了,屋里的电子钟显示18:14,两个多小时了。来回不过40分钟,算上堵车,一个小时也顶了天。这个浑小子,又不知道到哪儿摸鱼去了。对这个徒弟,老刘又爱又恨。当时相中他,决心教他糊口的手艺,觉得他脑袋灵光、眼里有活儿,又听说他家境贫寒,才软下心来。手把手教,从简单的拆卸、充气、补胎开始,到后来把油路、电路也都捋顺了手。眼看要出徒了,老刘心里盘算着,再干几年,等闺女工作了,结了婚,他就不干了。店盘给徒弟,自己跟老伴儿回农村,修修老屋,辟块菜园,落叶归根。

谁知,自打去年夏天,大川请假回家住了几天,回来就变了个人。干活儿心不在焉,脾气也比之前大了不少,有几回修车出错,人家找上门来,还理直气壮,气得老刘狠狠骂了他一顿。大概话说得有点儿重,大川扭头走了两天。老刘也在气头上,努着劲儿不松口。回家老伴儿看老刘哭丧个脸,劝他宽心,谁还没年轻过。老刘叹着粗气,后背散射过来疼痛,似有几道电流窜过,让他不觉心悸。修了半辈子车,落了一身病,到了该修理自己的时候了。大川再顶不上,他就快顶不动了。也想过关门大吉,一走了之,可总有些不明所以的忧虑,飞虫般萦绕在心头,让他放心不下。

修完一辆,老刘缓慢起身,骨头摩擦发出“咔吧”声,双腿麻木,交替着跺了跺脚,才慢慢回血,进而才感觉到酸疼。还有两辆抛锚的电瓶车,一辆是电瓶总缺电充不上,一辆遥控钥匙失灵。老刘要过第二辆车的钥匙,第一辆车主人不乐意了,说,老刘,我先来的。老刘嘿嘿笑着,你那个电瓶得换了,我有数儿。说着不知从哪儿捞来个螺丝刀递过去,说,你先卸着,前后一共六个螺丝,一会儿我给你换上。

老刘摆弄遥控钥匙的时候,大川从街对面晃了回来,吐着舌头。老刘质问他拿两张纸拿了一下午,大川掏出一份体检报告。老刘满手油污,跟大川说,先放里屋去,再去换个电瓶。大川呜了一声,转身出门。

师徒二人各自忙碌,老刘跟小哥们插科打诨,大川随声附和。小哥说,你的话都让你师傅说了。大川说,我师傅卖艺我卖身。老刘从后面踢来一脚,大川躲,老刘踢空,引来小哥们的哈哈大笑。青城的冬日,往往湿寒中夹杂着凌厉,老刘一双粗手,皮糙肉厚,冷风刮不透。大川则不然,护耳、手套,包裹得严实,干活儿就慢,惹得老刘侧目。加上整日摆弄油污,浑身洗不掉的油气,让大川越来越感觉到无所适从,难不成就得这样修一辈子吗?大川起身,看见密匝的车流中,几辆电动车穿梭而过,似乎朝着修车铺的方向,突然又拐去他地,心里不觉一震。

2

老刘本名刘国富,老刘是开修车铺后获赠的名号。1993年,刘国富和妻子从纺机厂下岗,妻子身体欠佳,皆因怀头胎时的意外,从此干不了重体力活儿。刘国富脑子活,手上灵,原来就在车间修机器,下岗发挥特长,学了汽修。在多家汽修店做工,后来汽车升降架滑脱,砸断他左腿,汽修店老板给了点儿钱了事。刘国富心凉,在家休养半年,二胎女儿上小学四年级,刘国富跟妻子商量,求人不如求己,盘了15平方米的店面,主修电动车,兼修自行车、摩托车。起初店面叫“刘氏快修”,听街邻打趣,说怎么听都像个修脚的地方。后改名“刘氏维修铺”,街邻又说,问题不在怎么修,而是出在“刘氏”二字。刘国富懒得听他们嚼舌头,改名叫“刘师傅修车铺”,从此平息了风波。起初生意惨淡,外卖兴起后,马路上电动车激增,刘国富的好手艺一传十,十传百,生意渐渐红火。小哥们初次去修车,喊声刘师傅,去得多了,混熟了,开始叫老刘,街坊四邻也跟着叫老刘,从此固定下称号。

青城有几所大学,女儿却执意考去外地,老刘跟妻子面面相觑,不言自明。女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当父母的能说啥。临行前,老刘帮女儿把硕大的行李箱放进出租车后备箱,妻子拉着女儿,叮嘱在外好好照顾自己。又看了看老刘,对女儿说,你爸不容易。女儿看了看父亲,欲言又止,轻轻抱了抱父亲后,转身钻进车里,偷偷抹眼泪。后视镜中,老刘瘦削的身体越发佝偻,被风撩起的头发里夹杂着雪白。老刘背过身去,摸摸眼睛,又擦擦鼻子,表情扭曲,冲着出租车挥手。

女儿走后,妻子发现,老刘干活儿更卖力了。女儿每个月要1000元的生活费,老刘总多打500元,说不能亏待了孩子。于是每天早早开门,晚上天不黑透不回家。青城的房价水涨船高,房租也跟着涨。妻子常年吃药,勉强操持家务。好在老刘肯下力,能吃苦,加上为人和善,手艺好,小哥们宁肯多花几个钱也愿意来。有时忙不开,小哥们还主动帮忙,拧螺丝、绑胶带这样的碎活儿,不打招呼,下手就干。老刘忙,小哥们急,都是为了生活,自然惺惺相惜。

有几回为了赶订单,修好车的小哥忘了扫码付款就走了,老刘也没记心上,对账才发现不对。妻子劝他盯着点儿,别瞎忙活,老刘却不以为然,笑着说都不容易,不差那点儿。转天想起来的小哥又找上门来,不好意思地扫上码,还说,老刘你真行,光干活儿不要钱啊。老刘嘿嘿笑着,抹把脸,说就等你良心发现呢。小哥从身后的箱子里掏出两个肉夹馍,递给老刘,快吃吧,还热乎。老刘伸不出手,小哥放下就走。等老刘忙完,肉夹馍早已凉透,喝口热水,啃一口肉夹馍,老刘的黑脸上绽开笑容,连深扣进皮肤的皱纹都跟着舒展。

3

年岁渐长,已奔花甲,身上总觉得不爽利,特别是长时间蹲着,下肢酸麻日渐加重。老伴儿每晚给老刘打好热水,让他泡脚。老刘嫌麻烦,却也配合,总是泡着泡着就睡着,被老伴儿喊起来。活儿越干越多,有些小哥们等不及,只好凑合上路。老刘无奈,心里却揪心,担心他们路上出事儿,都是跟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有的甚至更小,看着稚气未脱,怯生生的。

有个跑外卖的小姑娘,老刘印象格外深。给她修车那天,姑娘是哭着来的。头盔碎了,护膝和手套破了,身上全是土。一问才知是刹车失灵,摔了一跤。老刘麻利地给姑娘换好了刹车片,还嘱咐她路上慢点儿,小毛病及时修,别拖出大事来。姑娘红着鼻头离开,嘴上不停地说着谢谢。望着她离开的身影,老刘想到了女儿。

此后,老刘便格外留意这个姑娘。只要她来,手头再忙也先给她修。有小哥不满,老刘总能变着法儿化解。倒是姑娘羞红了脸,低声说,先给人家修吧,我不着急。老刘也不挪窝儿,直到修好才冲姑娘摆摆手,忙不迭地接着上一个活儿。后来跟姑娘闲聊,老刘得知,姑娘刚满18岁,家里母亲重病,父亲有智力缺陷,她从中专毕业后开始跑外卖,每天早晨4点起床做饭,5点出门。如此辛苦,才能勉强支撑家里运转。老刘听完,心里怅然,胸口有块疼痛不断被撕扯,进而传导至四肢,疼痛紧紧咬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当初夫妻俩满心期待的第一个孩子,如今成了他们俩谁都不愿揭开的伤疤。许多个夜晚,老刘辗转反侧,身边妻子在黑暗中的叹息,让他心力交瘁。刘晓军,是他们给老大起好的名字,却无奈在三年后改为刘晓红。女儿的降生,曾经如一抹阳光,照亮整个家庭。久违的欢笑,在女儿牙牙学语的笨拙中,在她蹒跚学步的窘态中,在她系上红领巾、捧着奖状回家讨赏的表情里。如今,全都已碾碎成尘埃,被风吹散。偶尔翻看手机相册,是夫妻俩为数不多的欢欣时刻。这是八个月的时候,会爬了。这是一岁多点儿,还走不利索。这是学会叫爸爸了,怎么听都是叫“啪啪”。老刘翻着手机,与妻子回忆。每次都是欢笑着开始,在妻子的泪水中结束。老刘知道,她又想老大了。后来一起翻看相册也少了,想女儿了,就偷偷看她朋友圈,看她跟同学一起到处游玩,有张女儿举着甜筒大笑的照片,至今仍是老刘手机的屏保。

老刘想要帮帮那个外卖姑娘,不仅限于给她免费修车。有好几次,老刘给她修好了车,姑娘问他多少钱,他都说小毛病,不要了。起初姑娘感谢着离开,后来连换新配件也免费,姑娘就慌了,说什么也得付钱。老刘拗不过,象征性收本钱,姑娘心里过意不去,隔天又送来奶茶和面包。老刘不收,姑娘放下离开。看热闹的小哥们说,老刘又领养了个闺女啊。老刘不说话,闷头修车,手一滑,割了道口子,血从伤口涌出,被油污染成黑色。女儿晕血,从小就不敢打针,每次生病去医院,老刘都抱着她,给她捂眼睛。打上针,再给买根棒棒糖。止住哭声的女儿说,爸爸,你手上有刺。如今,这根刺不光长在老刘手上,还长在了女儿心里,只消一靠近,便会扎得生疼。

4

大川的到来是个意外,若他不来,老刘也盘算着找个帮手。到了不得不服老的年纪,弯腰,下蹲,起身都有点儿吃力。尤其是下雨阴天,关节里像钉了钉子,磨得生疼。店里生意越干越多,店门前十几平米的地儿,被各类工具占满,几乎无处下脚。老刘蹲在缝隙中忙碌,眼前小哥们焦急地踱步,他时常感觉呼吸紧促,偶尔肋下抽疼。吃饭不规律是家常便饭,老伴儿每天给老刘熬粥,煮鸡蛋,剥好放保温桶里,以便随时能吃口热的。老伴常念叨,老了不比年轻,就靠一口饭。老刘知道老伴儿的担忧,女儿总归要嫁人,他是老伴儿唯一的指望。

大川老家在潍城,父亲因病早亡,母亲独自侍弄几亩薄田,养活了大川和他妹妹。和大多数家境贫困的农村子弟一样,大川早早下学,在餐馆、工厂打过工,还曾跟表哥闯过工地,他深知谋生糊口的不易,体恤母亲的艰辛,况且还要照顾小妹,生活的重压让青年人高昂的头渐渐扎进臂弯。

干了一年小工后,经同村好友介绍,大川也跑起外卖。用打工攒的钱买了辆电动车,又从外卖公司领了头盔、马甲和后备箱等物资。起初收入不错,稳定在每月七八千元。吃苦是必然,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大川跟好友合租房子,每月五百,刨除吃喝,净剩六千,往家里打三千,给上大学的妹妹转一千,自己还能留两千。省着点儿花,年底也能存下个万把块。

后来外卖平台渐渐多起来,用户被分流,利润摊薄。苦撑了三个月,大川不得不低头。辛苦依然,但收入却断崖式下降。横下心来,树挪死,人挪活。仗着年轻,有膀子力气,总能混口饭吃,只是得跟家里有个交代。想想年迈的母亲,再想想上学的小妹,大川心里拧成麻花,越想越乱,越乱越烦。索性先往家里打笔钱,再给小妹转几个月的生活费,就说要跟朋友合伙干个买卖,搪塞一阵儿。

跟老刘学徒,大川早有想法,但缺一把动力。借着失业,大川横下心,要跟老刘学艺,但没想到老刘这么轴,搞得大川一度想放弃,转头想想又不得不咽下不忿。拜师学艺,学的是手艺,也学做人。

大川眼里,老刘不是一般的轴,甚至有点儿傻。有些明明可以换的件,他非得修;有些能修赚钱的,他却给简单调理一番就放人走了。有些人来修竟然还不收钱,这让大川搞不懂。大川还发现,有些小哥愿意来,图的就是占便宜,在其他家要花的钱,在这里就是拧个螺丝的事儿。老刘从来不吭声,笑呵呵的。作为学徒,有些活儿自然要干,干完了老刘不要钱,大川心里有怨,起初不敢吭声,时间长了也摔摔打打,搞出些动静来,表示不满。

老刘跟大川谈过,买卖要细水长流,做人却不能掺水。看看那些二十啷当岁的外卖小哥们,哪个不是黢黑精瘦,天天跑断了腿。大川干过外卖,自然知道那份辛苦。但修车也不易啊,整天油泡灰盖不说,躬身弯腰蜷着腿,短则十几分钟,长的一个多小时,谁又能说不辛苦呢?对此,老刘却说,起码你还被别人求着不是?还喊你声师傅,你给电动车看病,跟大夫一个样儿。大川在心里嘀咕,除了我,谁喊过你师傅,都叫你老刘。

5

大川跟师傅赌气那两天,在网吧打了一天游戏,在哥们儿金子的台球厅混了一天。金子劝他,你师傅待你不薄,你想想你怎么在这儿落的脚,哪年过年你师傅不给你备上年货送回老家,做人得讲良心。

大川没立马回去,上了趟超市,买了盒干果,又买了箱牛奶,拎着回到修车铺。老刘瞥见他回来,鼻口出气,摔下扳手进屋。大川低着头,进屋放下干果和牛奶,特意放在老刘眼皮子底下,说师娘下周过生日。老刘转过身,翻箱倒柜,半天不说话,只让他出去把那个轮胎装上。大川这才屁颠屁颠出门,知道师傅已经原谅了自己。师娘生日那天,老刘把大川叫到家里,女儿在上海,刚入职,说是请不下假。师娘做了几个菜,爷儿俩喝了一瓶金六福。席间,师娘喊大川进厨房端汤,望着大川的背影,师娘心里怅然,要是老大还活着,也该有大川这么大了。

在师娘眼里,大川这个孩子踏实、肯干,有股子老刘当年不服输的劲儿。老刘也跟老伴儿透露过,手艺教得差不多了,再磨几年脾气,就把店转给大川,挣多挣少,就看他自己了。

大川毕竟年轻,手下活儿挺利索。要说跟老刘还差点儿,可能就是对人的态度上了,说白了,还是纠结钱。大川认为不能干赔本买卖,老刘却觉得细水长流,偶尔吃亏也未必不是福。

特别是对老刘经常照顾的姑娘,大川曾冷言冷语几次,为此,姑娘来的次数渐少。老刘起初纳闷,后来也坦然。早晚都得交班,纠结过多无益。就像跟女儿的关系,死扣不解,只会越缠越乱。

姑娘到底是来了,这次是遥控钥匙失灵。距离上次来,已经过去个把月。老刘发现,姑娘比之前似乎又瘦了不少,纤细的脖子几乎要撑不住戴着头盔的脑袋,总往下耷拉着。

三下五除二,老刘先给姑娘修好了车,冲姑娘摆摆手,意思是不要钱了。姑娘这次却没着急走,而是在车前抠手指头,显得忧心忡忡,不一会儿又抹起眼泪来。老刘上前询问,姑娘说家里母亲重病,做手术的钱没筹够,医院给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

老刘听后,心里不是滋味,转身回到店里。擦擦手,从角落的铁盒里抽出一个信封,数出两千块钱,又出门递给姑娘。姑娘愣怔了一下,还是犹豫着收下,哭着要给老刘下跪。老刘赶紧扶住她,对姑娘说,看病要紧,叔这里也没太多,你再想想办法。

姑娘走后,大川问师傅,那钱不是买配件的吗?老刘跟大川说,咱总归还能过得下去。晚上回家,老刘跟老伴儿说起这件事,老伴儿跟着抹眼泪,说这孩子得难到什么样儿啊,才能想到过来求你。说完,老伴儿从柜子里点出两千块钱,又嘱咐老刘,能帮就帮帮吧,咱也没多大本事。

老刘捏着钱,又想起远在外地的女儿。一阵腹部的疼痛让他不觉弯下了腰去,老伴儿问,你不是去查体了吗?老刘顶着胃,皱着眉头说,忙忘了,明天去看看。老伴儿去给老刘端水拿药,老刘侧身坐在椅子上,感觉着疼痛袭来,一会儿像一股电流,一会儿又像是被人揪着攥着,狠狠地拉扯。

6

老刘出事儿那天是个周五,临近周末,人心惶惶。

马路上依然繁忙,人撵人,车撵车,甭管哪条道上发生点儿小剐蹭,肯定会堵成红肠。

修车铺前,一如往常热闹。几个小哥掐着烟卷吞云吐雾,还有几个在地上找工具,自己拆车,修理座驾身上不大不小的毛病。

大川和老刘各负责一摊,蹲在地上忙活着。过了不大一会儿,就听见人群里有人甩高腔儿:“老刘,老刘,你怎么了?”

大川听动静不对,起身扒拉开小哥,发现老刘斜躺在地上,捂着肚子,表情扭曲,汗珠打湿了头发,变得一绺一绺的。大川想拉起老刘,却发现他动弹不得。手快的小哥已经拨打了120,焦急写在每个人脸上。

不一会儿,救护车赶到,众人把老刘抬上车。大川跟着上车,又跟熟悉的几个人说帮忙看下店。

急诊,抽血,拍片,化验,一通忙活之后,老刘在过道里输上液,表情也渐渐放松下来,看来是消炎药发挥了作用。脸上恢复了一点儿血色后,对大川说,先别跟你师娘说,她身体不好。大川说知道,又问师傅怎么回事。

老刘吧嗒嘴,叹着气,感觉有团棉花顶在嗓子眼儿,嘱咐大川给他倒杯水喝。大川便出门去找水。

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到医院的超市买了瓶水,自己喝了半瓶,又找开水间兑成了温的,才往回走。路上大川一直在纠结,要不要跟师娘说,万一要住院,瞒是瞒不住的。刘晓红的名字在他的眼前也一闪而过,但仅仅是一瞬间,他便打消了念头。

等他辗转回去,师傅似乎已经睡着了。大川没去打扰,转身找到医生询问情况。医生问是他什么人,大川说我是他徒弟。

医生说,你师傅命大,都化脓了,再晚来点儿就不用救了。

大川问是什么病,医生捏着单子说,胰腺炎、胆囊炎、阑尾炎,还没做肠镜,估计肠胃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师傅这个肚子里都快着火了,他可真能扛。

大川问如何治疗,需不需要住院。病房紧张,先输液几天消消炎症,阑尾炎手术得赶紧做了,还有胃肠镜,那个得提前预约。医生又说了一大堆大川听不太懂的名词,意思就是你师傅这个病已经很厉害了,不能再拖了。但大川担心的不是这个,于是瞅着医生说话的气口,赶紧问那今晚用不用住这里。

医生再次抬眼,好像在说我刚才跟你都白说了。顿了顿说了句,不用。又补充道,打完就先回去。

大川从医生办公室退出来,终于安心了些。不用住院,意味着就不用惊动师娘,白天他盯着店,师傅可以来把吊瓶打了。至于后面的检查和手术,大川没想那么多。

回到急诊走廊,护士正在查看吊瓶,见大川回来,问,你是病人家属啊?大川说是。护士便没好气地说,怎么把病人就自己扔这里了?病人睡着了万一鼓了针,可真够心大的。

老刘已经醒了过来,走廊里人来人往,本来也睡不沉。大川把水打开递过去,又把医生的交代跟老刘复述了一遍。

喝了水的老刘精神好了不少,嘴角甚至能挂上微笑了。大川问起上次的体检报告,老刘说,你师娘也问过我,忙忘了。突然间,老刘像被什么击中一样,上半身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还在打针的手抓了下大川,惊惶失措道,你没跟晓红说吧?啊?

大川被老刘吓了一跳,瞪着大眼,心脏突突跳,身子不自觉地后撤,好像在躲避一头猛兽。

7

日子弹无虚发,抬头已近年关。外地人开的店歇业早,赶着回家过年,纷纷贴上“正月不营业”或“初八开门”,本地人得熬到二十九,以示勤劳。老刘基本要到三十下午。过年外卖也不放假,有人点就得有人送,小哥们依然在路上奔波赶时间,从骨头里赶出火。超负荷的不光是人,车子也是,“头疼脑热”就时常光临。

老刘一般先给大川放假,过了二十三就催他赶紧走。大川他娘身体也不好,妹妹还上学,家里没个依靠。老刘嘱咐老伴儿提前备好年货,多是米面油蛋奶,有时老伴儿也自作主张,给大川他娘买件红毛衣。大川每次过年回来也不空手,山里的花生、板栗,个大饱满,甜糯鲜香。

大川和老刘彼此打配合,终于把老刘晕倒这事瞒了过去。

其实也仅仅是缓兵之计。大川知道,师傅这个病等不起,早晚得做手术。老刘更加知晓自己的身体,他虽然表现得不在乎,但就像电动车上的零部件,坏了就是坏了,凑合一阵还行,时间长了必定出大问题。

经此一劫,老刘隐退的心情也更加强烈了。再这么熬下去,把自己熬垮了不说,老伴儿那儿可就彻底没了依靠。

修车间隙,他第一次跟大川说了自己的想法。大川没有太过意外,师傅上了年纪,托付他人是迟早的事儿,如果不是得病,大概也不会来得这么快。但既然来了,他也没什么理由推脱。只是对于接手师傅的店面,他感觉还没做好准备。一来他不善与人交际,围不下那么多回头客。二来外出艰难打拼、苦苦支撑家庭的他知道钱财来得多么不易,自然做不到师傅那般慷慨。

纵使有种种顾虑,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师傅的托付要接,母亲和妹妹也等着他来赡养扶持。再说将近年关,人心浮躁,师傅此刻提出,想必也是有意为之。凡此种种,他也只好面上先应了下来。

此后的日子,老刘不再常守修车铺,只每周三周五光顾。多是与一些熟识的小哥们聊天,鲜少亲自下手。小哥们知道了老刘要隐退的想法,纷纷表示挽留。可见老刘态度坚定,便不再纠缠。曾经有几个跟老刘关系不错,瞧不上大川的,不知是车子没再犯毛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自打大川操持店面后就再没来。

大川干得不错,有灵性,也肯吃苦。老刘逢人便夸。众人都听得出,老刘除了对大川这个徒弟青睐有加,还寄托着一份希望,此外,也有独属于老刘的担心。大川毕竟年轻气盛,做生意得学会圆滑,而大川显然还差点儿火候。不过总归日子还长,经历点儿坎坷也没啥,自己不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自打把修车铺托付给大川,老刘有了更多时间陪老伴儿,一日三餐也正常了,身体爽利了不少。只是肚子里还是不熨帖,阑尾经常闹情绪,需要消炎药出面对抗。

早晚得去手术,老刘心知肚明,可还心存侥幸,万一自己就好了呢,谁爱去那个人挤人的医院活受罪。再说也怕老伴儿担心,更怕成为女儿的拖累。

老伴儿以前总担心老刘吃不消,可他一旦闲下来了,又担心他不适应。她常见老刘坐屋里出神,买菜路上遇到快递小哥,眼神也总往人家电动车上瞟。职业成病,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形成的。

为了能让老刘多回去看看,老伴经常包点儿包子、饺子,明着是让老刘给大川去送点儿,实则也是为了给老刘排解。于是老刘得以有了更多机会到修车铺,名义上代表师娘给大川送吃的,实则也是放心不下操持了多年的摊子。

老刘发现,大川修车有自己的一套,他很少跟小哥们聊天,修理专注且高效,不拖泥带水,以前半个小时才能解决的问题,他往往最多十几分钟就能处理完。日子久了,大家对这种立等可取的修车模式也渐渐适应。

老刘之前跟大川托付修车铺时已商定好,店面租期还有半年,租金已然缴足,半年后,大川还回半年租金,其他盈亏自负。所谓扶上马送一程,做师傅的也只能做到这里。大川没跟师傅细算,但心里的那杆秤拎得清。师傅待自己如儿子,自己也不能忘恩负义。

8

腊月二十三,大川置备上各类年货,又从银行取了五万块钱,其中租金两万,其他三万是这几个月来的营收,送到老刘家。

师娘做了几个小菜,爷儿俩相对而坐,开了瓶白酒,一边喝一边说。待到酒过三巡,大川取出钱来递给老刘。老刘一捏便觉不对,打开包,赫然五万。当下就暴起青筋。跟大川说,你想干什么?看不起你师傅?师娘闻声,从厨房拐出来,让老刘小点声儿,别跟孩子吆喝。

大川借着酒,红着脸说,师傅,您教我手艺,待我跟儿子没什么差别,我想过了,这个店还是咱爷儿俩的,我给您守着。挣了钱,我孝敬您和师娘。

师娘听大川说得情真意切,别过脸去悄悄抹泪,老刘捏着钱,面上强装镇静,其实心里早已波涛汹涌。他没想到大川这么重情重义,自己果然没看错人。顿了片刻,拿出两万,其他的推给大川,以命令的口吻让大川拿走,过年回家给母亲。大川自然不允,梗着脖子,把钱扔下就走,头也不回,像头蛮牛,扔下老两口儿在屋子里,叹息声此起彼伏。

老刘的女儿刘晓红照例不回家过年,自从毕业入职,这已经是她在外过的第三个年。其间两年,劳动节和国庆节各回来一次,住两天就走,跟老刘说不上几句话。

这年冬天下了几场大雪,冷得出奇,冻住人们的脚步。本应过了正月十五开门,大川在家熬到出了正月。在外闯荡多年,难得有时间在家陪陪母亲。

得知大川在外打拼有了起色,母亲格外兴奋,灰突突的头发和脸上都有了亮色。转而又不放心起来,嘱咐大川,要懂得感恩,好好干活儿,孝敬师傅。大川自然一一应允,他已经好久没见过母亲如此高兴。上学的妹妹也带来喜讯,不仅拿了奖学金,还代表学校在全国拿了个大奖,不出意外,两年后保研有望。

正月里,大川给师傅师娘拜年,听师傅声音里透着高兴,询问才知是女儿即将回来。又跟大川说,你师娘说了,等红红回来,你也来家吃饭,咱爷儿俩喝点儿。电话里,师娘一会儿插一句,喜悦简直要从手机听筒里溢出来。

二月二,大川开门,小哥们又如浪般涌来。平时接触久了,大川也开始不自觉地跟他们打哈哈。老刘也常来,过了个年,看样子胖了点儿,腮帮子比之前鼓了。大概是知道女儿要回来了,心里跟着舒畅,胃口也就好了起来。

大川告诉老刘,之前帮助过的那个姑娘又来过一次,让我把这个给你。说着,大川掏出一个信封。老刘接过信封,不用看也知道是钱。打开信封查看,里面还有封信。老刘找了个马扎,坐下看起了信。

姑娘在信里对老刘千恩万谢,说虽然最后凑够了钱,但还是没救回母亲的命,母亲走了,她以后准备回老家了。姑娘在最后说,刘叔,你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老刘捏着信,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手机响起,是老伴儿打来的电话,接听起来,听到老伴儿声音里带着满满的失望。女儿说,公司临时有事,回不来了。挂断电话,老刘愣在马扎上,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老刘勾下了身子。进而眼前一黑,歪向一侧。

师傅!师傅!大川的呼喊声被凉风吹得僵硬,摔碎在曹县路上,又被救护车碾进路面。

9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回荡在病房走廊。大川就势跪倒在师娘面前,师娘,您打我!出出气。

川,你准备瞒我多久,等你师傅死了你再跟我说吗?

师娘颤抖着身体,红着眼睛,脸色肃然,手指攥进肉里。进而,爆发出了钻心般的哭号。

大川跪在地上,扶着师娘的腿,生怕她出什么不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没想到师傅的病发展得这么快,才过了个年,已经恶化到这种地步。之前的胆囊炎、胃肠炎不过是大病来前的预兆。这次的急性胰腺炎,势必给师傅出个大难题。老刘被送到医院是大川陪着来的,跟上次不一样,这次大川明显感觉师傅没劲儿了。路上,他给师娘打电话,到了医院得知年前已经晕倒过一回,又是一阵哭号埋怨。

师娘哭累了,瘫坐在椅子上,刚才医生给开了病危通知单,让她几乎要哭死过去。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把大川喊来。

给红红打电话,让她回来。师娘有气无力地说完,就再度歪倒在椅子上。

大川给刘晓红打电话,打了两遍才打通,对方的电话里充满着芜杂,似乎在空旷的地方聚会。电话里的声音明显已经有了醉意。

晓红,回来一趟吧,你爸不是太好。大川没跟她兜圈子,单刀直入。

电话里一阵沉默后,回了声“哦!”然后便挂断了电话。

大川惴惴地回到师娘身边,见师娘眯着眼,大川没打扰她,趴到重症室门口往里探看。隐约看到师傅周边围绕着很多仪器,脸上还盖着硕大的氧气面罩,一些红色和绿色的数字在屏幕上跳动,不时发出尖厉的啸叫声。所有的指征都在说明一个现实:师傅还活着。

电话打了吗?身后传来虚弱的声音,是师娘醒了。

大川赶紧凑过去说,打了,师娘,打通了。师娘沉下身去,又问,晓红说啥时候回来?大川犯了难,电话里啥也没说,如果他跟师娘原本复述,势必又会给她打击。可他又不敢再骗师娘,于是顿了顿,说道,太急了,我没听清,应该很快吧。

这点大川没瞒,对方的确没说,而他当然也就无处听了。至于后面说得很快,是他自己发挥的,目的还是想安抚已经脆弱不堪的师娘。

一晚上大川没敢合眼,也合不了眼。监护室里经常进出护士和大夫,他和师娘的心一直被吊着,像在头上拴了根线。

凌晨三点,通知师傅再次病危,大夫、护士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又把他从死亡边缘拉回。大夫坦言,病人现在情况比较危险。

凌晨五点,刘晓红急匆匆赶来。从上海到青城,相距一千多公里,按当时通知她的时间来算,无论用哪种交通工具,能赶回来都实属不易。

师娘见到久未谋面的女儿,本应是喜悦万千,可在此情形下,已然悲大于喜。拉着刘晓红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久久不愿松开。

得知父亲处于弥留之际,刘晓红再也绷不住,抱着母亲大哭起来。那声音在医院走廊里回荡冲撞,被无限放大后又再次传递回来,像一把把尖刀,割在人们的心上。刘晓红冲着监护室喊着,爸,爸,我回来了爸,你看看我啊爸……却永远也无法得到回应。

或许是老刘听见了,或许已经有人告诉了老刘,女儿回来了,回来看你了,你就放心吧。其实在老刘心里最放不下的,并不是女儿,而是妻子。现在知道女儿回来了,他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漫长的夜晚没有尽头,似乎是个阴天,东方始终没有光亮穿过乌云投射过来。可城市已然在慢慢苏醒,路上的车渐渐变多,赶着上班的人,神情张皇地赶路。鸟儿停止了鸣叫,树叶伸展开腰身,大海清了清嗓子,朝城市的方向喊了两声。沙滩上的脚印被海浪抚平后再次清晰,海风伸出无数只手,抚摩着正在发生和停止的一切。

老刘走后,刘晓红把母亲接到了上海。走前,刘晓红找到大川,把家里钥匙给他,让他搬回家住。见大川犹豫,刘晓红又补充道,川哥,谢谢你这些年照顾我爸妈。来上海的话记得找我。

大川捏着钥匙,望着刘晓红转身的背影,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得知老刘离世的消息,之前熟悉的小哥们自发组织起来,到修车铺送花表示慰问。大川洗了张老刘的照片,摆在屋里靠墙的一侧。这样师傅就能看着他好好干活。

不断有小哥来送花,有几个重情的坚持要到屋里给老刘磕个头。磕完便戴上帽子,继续赶着接单送单。

大川依然忙碌,只要路上有小哥们在跑,就有他干不完的活儿。跟之前不同的是,现在的他也变得活泛和热络,经常跟小哥们打趣聊天,还经常给他们免单。小哥们都说大川变了,变成了老刘。修车铺的牌子依然没换,偏仄在城市的角落里,兀自转动。来往的小哥像链条的关节,串联着蹲在地上的大川,伴随着一往无前的生活,缓缓地咬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