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2025年第1期|王家新:又听见大海的涛声了
又听见大海的涛声了
又听见大海的涛声了
又看见天上的星星了
金星,木星……
又可以写诗了,因为“荒谬至极”
就这样,从一座城中出走
我和一位“重又活过来”的“老人类”
驱车三百公里
走向海
我好像从未见过这样梦幻般的冬日的海
好像它从不存在
也从未见过如此坚挺的苇草
蒙霜的枯叶纷披
一枝枝仍在向上的尖穗……
而在晚上七点
我们重又在黑暗中坐下
在这临海松林边的“孤独图书馆”
又看见那马眼中昏暗的海平线了
纵然我的这双老眼
也已“接近盲目”
又听见那远远而来的涛声了
我们已不必在这里朗诵
在科德角
——访玛丽·奥利弗旧居
你的面向海湾的露台上的桌椅仍摆在那里
似在等待另一位诗人
来接着写诗
在那里,你曾看见三只白鹭
倾斜着飞过水面
“它们温柔地张开翅膀
滑过每一样黑暗的事物”
但是死亡照样来临
弯臂一样的科德角
挡不住来自整个大西洋刺骨的冰风
而我们来的时候
那枯萎的、爬满你的门扉的栎叶绣球藤蔓
已结满累累籽荚
——它们有着古铜的色泽
像是你的家徽
我不知道你是否为它写过诗
你已不再需要为它写诗
鹅 卵 石
——给清言、杭之
在“五月花号”登陆的普利茅斯
我们先是看了栅栏内神圣的“第一块登脚石”
然后在路边
我看到一家名为“鹅卵石”的餐馆
鹅卵石,那么寻常,不起眼
就像鸟类中的麻雀
大西洋边的鹅卵石,爱琴海边的鹅卵石
扬子江边上的鹅卵石
诗人赫伯特曾写到的鹅卵石
然而我最终想到的
是我童年家乡河边的鹅卵石
那时我们并不像现在的游客那样挑挑拣拣
我们埋首于满河滩的鹅卵石之间
它们光洁,坚硬,圆润,有些还有点怪异
每一个鹅卵石都那样神奇
它们在冬日冰冷,在夏天灼热
有的还闪射着金沙的光芒
当母亲在河边漂洗和捶捣衣服时
我的童年就在鹅卵石中度过
有时戴着草帽,有时光着屁股
我在我的鹅卵石中成长
秋天的普林斯顿
——给家路
普林斯顿的秋天
每一片颤抖或飘动的红叶都在准备
自己的告别
博物馆前,椭圆形的“爱因斯坦之桌”[1]
流水潺潺,顺着桌面
似在向着自身无尽循环
而在它的周边,是七个星球
像是终于摆脱了宇宙黑洞的吸力
也散落在了这里
选择其中一个晶石球体坐下吧
不,用手去轻轻抚摸它
并闭目倾听
在一个秋光镀亮的世界里
那些永恒的名字
都把自己写在了水上[2]
[1]“爱因斯坦之桌”(“Einstein’s Table”),著名华裔雕塑艺术家林樱的作品。
[2]参见诗人济慈的墓志铭:“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
好 奇 心
活到今天,我对这个世界
已没有什么好奇心了,
但在今天,在一家旧书店,
发现一本我喜欢的著名女诗人的
带有她的题词和签名的诗集,
我站住了——
这本我珍爱的诗集是怎么流落到这里的?
是诗人所赠予的那位女士送来的吗
或是又经过了怎样的一只手?
一本书的命运就这样被阅读吗?
诗人,你还需要写诗,并把它作为礼物吗?
(“带着我最好的祝愿”)
就这样,我久久站在书架前,
犹如站在一个巨大的
致命的谜团前。
哈德逊沿线
——给玛戈
是的,这是一辆你的火车,当你望向窗外
无论快乐,悲伤
你看到的总是河水
无论你想着什么,生或死
或一顿午餐,你看到的
总是河水
也无论你看到的是春花、秋叶
还是冬天的积雪,它们最后
都已融入河水
是的,这也是一辆幽灵般的火车
无论你想到自己还是
忘了自己,你看到的
总是无声的河水
这也是一列准时的火车
无论你赶上了,或是迟到了
在你眼瞳里总是会映出
这滚滚的河水
(节选自《红岩》2025年第1期,全文见“红岩文学”App)
【王家新,诗人、诗论家,1957年生于湖北,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诗集:《楼梯》《纪念》《游动悬崖》《王家新的诗》《未完成的诗》,诗论随笔集:《人与世界的相遇》《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没有英雄的诗》、《坐矮板凳的天使》、《取道斯德哥尔摩》《为凤凰找寻栖所:现代诗歌论集》等。王家新的诗歌创作和诗学随笔文字均受到广泛注重,被视为“朦胧诗”后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和当代最有影响的诗人评论家之一。作品被选入多种中国现当代诗选和中学、大学教材中,并被译成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