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1期|格日勒其木格·黑鹤:从大地上升起
营地里像是被投进了一枚炸弹,所有的狗突然开始一起吠叫。
我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
此时,我基本上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正在接收查看一些出版社编辑的邮件和微信留言,已经准备休息了。
这阵莫名其妙的吠叫突如其来,显然是有什么惊扰了它们。
这不太符合常规。
我熟悉自己的狗,只是根据吠叫声就可以判断出它们示警的原因,陌生人或是野兽靠近营地时,它们的叫声是有区别的。
而且,它们也有自己每日吠叫长嚎的规律和节奏。
每天,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由我的三头捷克狼犬引领,它们会开始一次长达一分半钟的嚎叫。捷克狼犬,这种世界上最像狼的犬,也许是因为它们在被驯养的过程中,刻意保留了狼的一部分基因,相较于其他犬种,它们不善于吠叫,而更倾向于用长嚎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这是它们每天雷打不动的功课般的例行仪式。先是由三头捷克狼犬起头,发出如同来自遥远地平线上狼群集聚时的悠长嗥叫。这叫声从虚无中诞生,并没有打破草原无边的寂静,似乎只是这寂静期待已久的点缀。这是一个引子,像是一朵刚刚燃起的火苗,所有的狗依次加入到这如同向远古祖先致敬般的合唱中。它们一天中会集体嗥叫数次,可以将这视为它们体内荒野血脉的觉醒。当然,可能更多的仅仅是因为无聊。我的朋友瓦然泰每次来访碰到这种情况总会调侃:狼嗥叫,是因为它们看到了北极光。我记得这好像是法国电影《最后的猎人(Le dernier trappeur)》(2004)中的台词。
这种狂野的合唱一般一天会有三到四次,凌晨的这次,它们比较青睐一点左右这个时段。
就在不到一个小时以前,它们刚刚完成自己的合唱,此时正在进入梦乡。它们已经为完美的一天画上了句号,或者说这也是新一天的开始。
此时,它们的表现不是面对旷野悠然慨叹般的低沉嚎叫,它们显得过于兴奋——长嚎、短促地吠叫、吞咽空气般的呜咽……我听到它们在犬舍里往复奔跑,跳起来撞踏围栏发出轰然的响动,甚至隔着犬舍的围栏在互相狂野地撕咬。
从动静来看,并不是陌生人或者野兽进入了我营地附近的势力范围。
刚才卧在我脚边地毯上沉睡的猎犬尼斯格勒(蒙古语,“飞机”之意,形容此犬拥有非凡的奔跑能力)在听到混乱声响的一瞬间暴立而起,结果头重重地撞在头顶的桌子上,发出一声钝响。但这并没有影响它直接冲到门边,冲着外面发出几声愤怒的咆哮。看我没有跟过去为它开门,它又气急败坏地跑回到桌边,跃起身,将两只前爪搭在桌子上,望着窗外,发出急切的唁唁低鸣。
刚才它顶撞桌子时震翻了桌上的茶杯,我刚拿了抹布准备擦干净桌面上的茶水,这回它又把茶壶弄倒了。
没有办法,我只能走过去打开房车的门,清新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
这是秋日草原清冷无风的夜晚,月色明亮。
我努力将躁动不安的尼斯格勒挡在身后,毕竟还是要先弄清楚让群犬暴乱的原因才好。
它们响亮的叫声震得整个营地嗡嗡作响,在这混乱中,我分辨出从营地东南方向传来的犬吠声,那个方向是通古勒嘎大叔家的位置。
隐约传来的叫声应该属于大叔家那三只牧羊犬,叫声急切而愤怒,那是牧羊犬面对入侵的野兽时才会发出的叫声。正是这三只狗的叫声中携带的某种信息让我营地犬舍里的狗变得如此疯狂。
就在我仔细倾听大叔家那边的犬吠声时,身后的尼斯格勒用力挤开了我。它的肩膀撞在门框上,发出很大的响声。它没有选择梯子,而是直接从房车上窜下来,几个纵跳就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
它奔向大叔家的方向,不可扼止地急切,那边显然有更强大的力量在吸引着它。
它年轻而有力量,甚至因为发现自己随生长而来的力量而沾沾自喜。它每一刻都在寻找机会展示自己的力量,但显然它还没有学会掌控自己的力量,所以总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
我拿了车钥匙,开着车追了过去。
我将油门踩到底,终于在车灯里看到了尼斯格勒的背影。
它跑得畅快淋漓,前方是高坡上用几十片哈厦(蒙古语,指片状的简易围栏,可以数片迅速组合成一个临时的羊圈。以前一般以木条制成,现在多为金属,更为结实耐用)围起来的简易羊圈。这个季节,羊群进棚圈还太早,晚上就会被圈在这里。
通古勒嘎大叔家的三只狗正围着羊圈往复奔跑,冲天吠叫。羊圈里羊群骚动扬起来的漫天灰尘,在车灯前像深海中被一条游过的大鱼搅起的混浊泥沙,慢慢升腾。
尼斯格勒越跑越快,我甚至可以看见它高速腾越时每一次蹬踏地面扬起的灰尘。
冲到羊圈前,尼斯格勒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它越过哈厦,一头扎进灰尘弥漫的羊圈,像冲进飓风扬起的尘团里。没有办法,它是猎犬,在我的营地里它的身份更多的时候只是一只护卫犬或者说伴侣犬,即使它从前并没有机会追猎野兽,但有些血脉中的东西还是隐藏不住的。骚动的羊群,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荒野气息,它无法控制自己跳入羊群捕杀这头袭击羊只的野兽的热望。
我将车停在羊圈前大概十几米的地方,这样整个羊圈也就都笼罩在车灯的强光之下。大叔家的三只牧羊犬此时满嘴白沫,气急败坏地隔着哈厦高声吠叫。
我的车上并没有什么趁手的武器,但还是从车门上放工具的储物格里抽出一把扳手。我冲到羊圈前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给尼斯格勒提供任何帮助。
羊圈里的羊一只紧贴一只,像花盘上的葵花籽一样紧匝地挤靠在一起。羊天生胆怯,当面对危险的时候,会紧紧地挤在一起,周围是自己的同伴,会让它们感到安全。
在扬起的灰尘之中,我隐约看到尼斯格勒正在这些紧紧挤在一起的羊的脊背上奔跑。它跑得跌跌撞撞,爪子不时地陷落到羊与羊之间的缝隙里,但是它几乎立刻就会调整过来,抽出陷落的爪子,像那些在梅花桩上游走的武林高手,快速在羊的脊背上跳跃奔走,只为揪出藏在羊群中的野兽。
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估计这野兽大概率会是狼。
这些年,狼已经没有早些年那样猖狂了。上一次在营地附近出现狼还是七八年前的事。那只是一头过路的狼,在黄昏的地平线上我只来得及看到它的身影匆匆而过,消失在莫日格勒河边的红柳丛里。
羊群在缓慢地蠕动,泛起更多的灰尘。车灯打得足够明亮,却也几乎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只是那些羊惊恐的眼睛反射着车灯光,像夜空中的点点繁星。
终于我辨别出尼斯格勒的隐约轮廓,它像一只捕食雪下小鼠的狐,高高地跃起,然后不顾一切地扎进羊与羊之间的缝隙里。一击不中,它又探出头来,继续在羊的脊背上奔跑搜索,那野兽就藏在羊群之下。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扳手,又跑回到车里,拿起一捆套马绳。也许,我可以在尼斯格勒将狼赶出来的时候,扔出马绳将狼套住,以助它一臂之力。
我再跑回来时,听到在羊群的正中间,传来了尼斯格勒与野兽撕咬的铿锵有力的咆哮。它找到了那头野兽,但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冲到哈厦前,扬起的灰尘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正在此时,通古勒嘎大叔拎着手电筒不紧不慢地过来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让他着急的,他相信时间的力量。
我刚跟大叔打了个招呼,围着羊圈吠叫的三只牧羊犬突然发出暴裂般的咆哮,直接绕到羊圈的另一侧去了。
我和大叔跟着转了过去。我只来得及看到尼斯格勒跳出羊圈一直向黑暗中追逐而去的背影。显然,那头野兽逃走了。
大叔家的三只狗也跟了上去。
我和大叔上了车,向尼斯格勒追逐的方向开过去。
我并没有开出多远,就看到前面三只悻悻徘徊的牧羊犬,不过我没有看到尼斯格勒的身影。
黑夜中的草原,在车灯之下空气中浮动着混浊的灰尘,看起来如同久未清洗的水族箱。空寂荒野,无边无际,与月球表面无二。
我也确实不知道该将车开往哪个方向了。
猎犬就是这样,一旦开始追逐,基本上就不会停下来,会一直追到天涯海角。它们在最初被驯养出来的时候,作为视猎犬,就是为了追逐在视野中出现的除了人类之外一切活动的生物。
此时,我只能开车载着大叔返回羊圈。
我们本想查看一下羊群的情况,但所有的羊拥挤在一起,一片混乱,看不太清楚,也就只能作罢。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开车到了羊圈,跟通古勒嘎大叔一起打开哈厦。
羊群像每天早晨一样涌出羊圈,所有的羊都轻轻快快地从我们面前跑过,最后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羊圈。羊圈里没有留下一只被咬死或者受伤的羊。
整个羊群里,只有一只羊的脸侧有血。我直接将它捉住,跟大叔一起仔细查看。我们查遍了这只羊的全身,除了耳朵上一个被撕咬开的缺口,再没有发现其他伤口。
羊群被狼偷袭,竟然没有任何损失。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刚刚入秋我帮助大叔将所有的羊赶进这个简易羊圈时,大叔发现里面的羊和羊之间还是有空隙,就又减了一片哈厦。在我们重新把哈厦连接在一起之后,羊圈里面的羊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挤得满满匝匝的,所有的羊都没有转身的余地了。当时,我还建议大叔是不是需要给羊留一些活动的空间。
大叔说这样会比较安全。
现在事实证明这种做法对于羊群来说确实非常安全。
狼趁着夜色跳进羊圈,本来准备大开杀戒。原以为可以在宽敞得如同跑马场一样的棚圈里轻而易举地将恐惧的羊群冲散,选择一只咬住放倒,随后再去追逐另一只,一只又一只地大快朵颐。但它越过哈厦之后,并没有机会落地,而是发现自己正站在羊的脊背上,所有的羊都挤得结结实实的,竟然让它无法下口。它刚要移动,却又陷进羊与羊之间的空隙里,腿被夹住,寸步难行,像一颗新的石子被完美地镶在了用卵石铺就的道路上。狼的境遇颇为尴尬。野狼压顶,这种可能性只在羊的噩梦里出现过,所有的羊都被这大难临头的景象吓坏了,它们像黏度过大的泥石流一样开始缓慢地蠕动,狼也就这样慢慢地被羊群吞没,无可奈何地被卷到无数的羊蹄下面。这也是为什么昨天晚上尼斯格勒跳进羊圈之后,执着地在羊的脊背上跑来跑去,像是要挖掘出藏在土堆里的鼹鼠一样拼命地要往羊群的里面钻。那一刻,也许尼斯格勒不是在驱使或者说捕杀一头狼,而是在拯救它。正是在尼斯格勒的咆哮和撕咬的刺激下,让已经陷入绝境的狼从羊群里舍命挤出,逃进黑暗的草原深处。
羊实在是挤得太紧了,让本来想施展拳脚的狼无所作为,这也让整个羊群的损失减到最小,仅仅是有一只羊的耳朵被撕裂。
将羊群赶到附近的冬牧场上吃草,我和大叔一起回家吃早饭。
附近另一家牧民恩和巴雅拉的儿子阿吉尼已经在大叔家里等待我了。
我这才想起,昨天我答应他今天要陪他一起练习骑马。这个少年之前一直在兴安盟的学校上学,直到今年九月上初中,才投奔在草原上打工的父母,转学到海拉尔。他每到周末会回到草原,父母的身边,每个周末我利用这段时间教他骑马,他也会经常帮我录些视频。作为朋友,我们很好地界定了各自的身份,我是他的蒙古马术教练,而他是我的摄影助理。
这少年善良、朴实,对整个世界充满好奇心。噢,我可以用这些美好的词语来形容他。而且,我发现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在面对某些之前并未接触或者不太熟悉的陌生事物时,他总是表现得极为认真而严肃,拥有一种诗人般的气质,那种凝神思考的样子经常会吸引我仔细地观察他。我想,他的表现其实正是人类本来的样子,那是人类的童年。
在大叔家简单地吃了个早餐。
其实也不简单,我几乎将半个羊腿切好,泡进了一大碗奶茶中。在吃完了泡好的手把肉之后,我又在大妈给我续了奶茶的碗里泡进了两个昨天剩下的包子。生活在荒寒草原上的游牧人,可以在奶茶里泡一切食物。吃饱之后,我又喝了两碗加了大量奶皮子的奶茶,一股从腹中升起的暖意也就驱散了清点羊只时被草原清晨的寒冷冻得透彻的身体。我一直坚信,一顿丰盛的早餐,永远是美好一天的开始。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透过窗子落在我的身上,我真想在这个暖洋洋的早晨睡个回笼觉,从而弥补昨夜支离破碎的睡眠。
但我必须打起精神,我得去寻找一夜未归的尼斯格勒。因为要涉过已经结冰的莫日格勒河,有些环境显然骑马更方便一些。正好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检验一下我们这段时间骑马课的成果。
我提醒阿吉尼,今天会有一次长距离的骑行,一定要吃饱才行。
我回自己的营地抓了马,给马上了鞍子,然后又放出两只猎犬。
在广阔的草原上,猎犬惊人的视力可以帮助我更快地寻找到尼斯格勒。
在草原上,无论是牧羊犬还是猎犬,都有可能因为过于莽撞和自信而无法活过生命中的第一个冬天。游牧人饲养牧羊犬是为了保护营地和羊群,而猎人的猎犬则是为了追逐并最终捕获猎物。狼袭击羊群时,牧羊犬会勇猛地出击,当它们成功地将狼赶出营地的势力范围外,一种莫名的成就感会让它们忘乎所以而丧失警惕,跟随着逃跑的狼进入草原深处。草原也是荒野的一部分,很多时候等待它们的会是更多的狼,这也是冬天狼开始结群的目的。它们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这是一种检验,也是一种经验的积累或是基因的留续。只有那些具备了所有条件的牧羊犬才有可能存活下来。当狼群进攻营地时,它们不顾一切地与之对抗,驱赶即可,杀死狼是迫不得已的行为;当狼选择放弃时,它们也不会过于恋战、一直追逐。只有那些能够保持冷静并克制自己追逐欲望的牧羊犬会存活下来,继续守护在游牧人的毡房旁边。
通古勒嘎大叔家的三只牧羊犬就做出了很好的示范,它们高声吠叫示警,呼唤主人,然后在尼斯格勒的逼迫下狼不得不逃离时,它们也仅仅是浅尝辄止象征性地追逐驱赶,然后适时地放弃,归返营地。
我大意了,昨天晚上本来应该在第一时间将尼斯格勒拴起来的。
尼斯格勒年轻有力,过于自信且有勇而无谋。很多狗,无论是牧羊犬还是猎犬,就是在这样的夜晚追逐狼群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我让两只猎犬在营地前的草地上大范围地游走奔跑,十来分钟后它们终于释放了被压抑了太久的活力。此时我才搬鞍上马,打了个呼哨,往大叔家骑去。两只猎犬从后面追了上来,跟随着猎人的马匹,对于它们来说是一种本能。
我在半路上遇到了正骑着一匹小红马赶过来的阿吉尼。他骑乘这匹小红马的时间,不超过五天,也就是三个周末,这是第五天,第三个周末的第一天。其实,之前阿吉尼一直生活在农耕地区,所以这是他真正开始了自己的骑马生涯。
这匹小红马是在我的马群降生的,新三岁。我将它送给了阿吉尼,当然它也是由我训练的。因为这个秋天我有足够的时间,所以我选择了一种更为温和的训练方式,而不是采用传统的蒙古牧人式的驯马法。这样训练的好处是会保留马的性格中一些天真而快乐的素质,但缺点同样明显,蒙古马作为人类驯化的马匹中最原始的一种,它们会表现出更多的自我意识。简单点儿说,它们会拥有更多的活力,更勇敢的气质,对于并不是太熟悉马的新手来说,有些难以驾驭。
坐在马背上的阿吉尼有些紧张,后背僵硬蜷缩,视线原本紧紧地盯着马头前面的方向,抬头看到我,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这正是我每个周末陪同他练习的意义,最终让他掌握娴熟驾驭这匹小红马的能力。
应该是昨天晚上通古勒嘎大叔就帮阿吉尼将小红马抓了回来。
此时,小红马已经有一周未曾被人骑乘,体力十分充足,不时扬头扯缰,想要挣脱。阿吉尼骑着小红马跑向我,结果却并没在我面前停住,而是被小红马驮着从我的身边擦肩而过。他努力地扯紧缰绳,小红马歪着脖子,与他对抗着。它显然已经叼紧了衔铁,其实阿吉尼已经失去了对它的控制,有些无能为力。如果此时小红马低下头,开始一直向前奔跑,那就比较麻烦了。
我骑马追上去,一声大喝,小红马浑身一震,停了下来。马也是有选择性地对待身上的骑手,显然它也清楚阿吉尼并不具备驾驭它的能力,当然也是因为他的动作过于生硬,衔铁将马勒痛了,所以它并不打算继续配合,或者说它此时正在试图对抗这个年轻的骑手。
我让阿吉尼牵着我的马,接过他的小红马,然后用力勒紧了肚带。
我上马之后,小红马立刻浑身紧绷,我的体重应该是阿吉尼的两倍,这重量已经足以让它感到压力。我轻扯缰绳,调转马头,催促一声,然后直接松了缰绳。
脱缰的野马。
小红马畅快淋漓地一口气奔上了我营地前面的小山。
站在山顶,小红马身上那种狂野的躁动终于消失了,它平静下来,粗重地喘息着。
两只猎犬也跟了上来,它们已经久未如此奔跑,这让它们兴奋不已。登上山顶之后,它们就开始逡巡四顾,俯瞰平坦无边的莫日格勒夏营地。
山顶有微风。刚才的纵马狂奔也让我完全地清醒了。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明亮干净的莫日格勒河谷沐浴在阳光中,一片耀眼的金黄,是那种让人心生暖意又充满希望的金黄色。已经上冻的莫日格勒河如银色的彩带,以在风中飘拂的随意在宽阔平坦的河谷上九曲回环。这是呼伦贝尔草原上最好的夏季牧场,此时已经悄然酝酿准备进入漫长的休憩季。一个美好的早晨,我相信自己一定会很快就找到迷失在草原里的尼斯格勒。
我又让这匹小红马从山顶跑了下来,当然速度没有上山时那么快。马鞍太小,我坐得并不安稳,所以我也有些紧张,身体后仰,调整好重心,两脚努力向前蹬紧马镫。
还好它的蹄腿足够硬实,终于有惊无险地跑下了山。
我让小红马慢跑回到阿吉尼的身边,就在跑到他跟前的时候,我吸了吸舌头,发出“啧”的一声,小红马立刻原地站住。我自始至终都没有为了让它停下而扯动缰绳。一瞬间,阿吉尼的眼神中露出钦羡的闪亮。
于是,在我们换了马再次上路之后,他开始不断地演练。骑着马走出二十几米,他就学着我的样子发出“啧”的一声,于是小马立刻驻蹄不前。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让他兴奋不已,于是开始不断地练习。最后我不得不提醒他,这种训练恰到好处就行,否则小红马会因为烦躁而拒绝执行口令。当然,这样也会影响我们行进的速度。
在牵着马小心地走过光滑的莫日格勒河冰面之后,在河岸边一处积雪上我发现了尼斯格勒昨天晚上留的爪印,不属于尼斯格勒的那些略小的爪印应该就是属于那头逃跑的狼。其实狼与犬的爪印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尼斯格勒的爪印很好判断,因为其体重大,留在雪上的印迹也就更深更清晰一些。饱受饥馁之苦而不得不冒险偷袭羊只的狼的爪印就相对浅一些,这种情况很正常,狼在冬天缺少食物,体重只有夏季的三分之二。
过河之后,前面就是无边的莫日格勒夏营地平坦的草场了。经过整个夏天牲畜的啃食,草场已经没有什么牧草了,这倒是为我们寻找在稀稀落落的片状初雪上偶尔出现的足迹提供了不少方便。
我们就这样跟随着地面残雪上偶尔出现的爪印向前搜索。两只猎犬在仔细嗅闻地上的爪印之后,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向夏营地北侧的群山,然后就不需要我再低头辨认斑驳地面上的零散爪印了。它们开始小步奔跑着在前面带路,我只要骑马跟随就可以了。
我专注于骑着马跟随两只猎犬的步伐,跑出了很远,才意识到阿吉尼没有跟上来。我回头看时,还好他还跟在后面,不过显然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此时,这匹小红马已经从刚才望山狂奔之后些许的疲惫中恢复过来了,又开始萌生出新的想法,正忽左忽右步伐混乱地奔跑,马背上弓着腰的阿吉尼已经快要被甩落下来了。这匹小红马确实足够顽劣。
我轻轻收住缰,让自己胯下的马放慢速度。当阿吉尼跟了上来与我的马并行的时候,我注意到小红马的双耳正左右转动,马的耳朵会暴露出它的想法,显然它想搞点什么事情。
“嘿!”我轻喝一声,声音低沉有力,当然也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
小红马的动作瞬间出现停顿,这神情与动作就像一个正在公园玩得忘乎所以的男孩听到自己的妈妈催促他回家写作业。这足以让它立刻回忆起在最终被驯化时那铸定式的记忆。它放慢脚步,一瞬间放弃了反抗,松开了叼在齿间的衔铁。而阿吉尼此时也重新扯紧了缰绳,夺回了对它的控制权。我轻点马镫,我的马又开始小步快走,小红马顺从地随行。我在引领它。
我用眼神示意阿吉尼。他也醒悟了,意识到我是在提醒他回忆我之前告诉他的控马建议——不能将缰绳勒得太紧,这只会激起马的不适,只用衔铁示意即可。
这匹胡思乱想的马的耳朵竖起来了,不再灵活地转头,我的一声轻喝让它重新集中了注意力。这声音足以让它警醒,放弃刚才萌生的念头。
与我并行的阿吉尼望向我时,满是感激,他也努力将腰杆挺直了一些。
我告诉阿吉尼,要在骑乘马的时候努力去了解它的感受,需要同理心和感同身受。确实,刚才他的有些动作让小红马不舒适,此时通过我的引导,与我的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它也就变得更容易操控了。
之后,我偶尔会发出声音,修正小红马的速度,当然也是在提醒阿吉尼适时做出调整。
他的学习能力很强,调动缰绳的动作越来越轻柔,而小红马也表现得越来越顺从,步伐平稳,开始配合他身体的节奏。
我告诉他,驯马对于人和马都是一个学习的过程,人的学习比马更为重要。
一切都越来越顺畅。
我可以感受到阿吉尼的欣喜,这从他身体的放松状态就可以看出来,显然他终于明白了马与人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是意识到了吧。
但他努力克制自己的这种喜悦,并开始尝试学习我的骑乘姿势。他轻轻地倾斜身体,用一条大腿斜压在马鞍上。当然,他还不了解这个姿势真正的意义。
他骑得越来越好。
就这样,我们跟随着两只兴奋的猎犬穿越了平坦的草场,进入北方低缓的丘陵地带。
到了这里,两只猎犬失去了嗅迹,它们在附近转了一圈之后,一无所获,于是就开始向山顶上跑去。我也骑着马跟了上去,也许它们是想爬上山顶获得更好的视野吧。
我高声提醒阿吉尼要控制马上山的速度。一般情况下,骑马上山倒是不会有太多危险。
我骑马跟着两只猎犬爬到了山顶。附近已经没有比这座山更高的山了。它们站在山顶,凝神四望。作为视猎犬,它们拥有极好的视力。
我回身从鞍袋里取出望远镜,开始搜索。
周围的小山起起伏伏,无穷无尽,直达天边。
我意识到,尼斯格勒可能在这起伏丘陵的任何一个皱褶里,寻找起来意味着可怕的工作量,相当困难。
一种巨大的挫败感让我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下了马。
两只极目四望的猎犬显然也是一无所获,它们走到我身边,轻轻地嗅闻着我垂落的手。
我将望远镜收进鞍袋,回头看到阿吉尼已经跟了上来。他已经完成了学习的第一阶段,此时他与自己胯下的小红马已经成为一个整体。
我注意到他身上的紧张感已经消失不见,此时他轻轻催促着自己的马,抬头望向我时,脸上露出急切的神情。显然,他有重要的事急于向我分享。
他骑着小红马慢慢地走近。在距离我四五米的时候,他轻点马镫,指挥小红马站定。
他神情庄严肃穆,好像要宣布什么重大的事情,似乎是刚刚目睹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嘿奔布个。”
一开始,我并没有明白这个蒙古语单词的意思。
看到我迷惑的表情,他伸出右手,平端,掌心向下,做了一个慢慢向上升起的极富戏剧性的动作。
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
“嘿奔布个。”
我在脑海中努力寻找这个蒙古语单词对应的事物。终于,我想起来了,在我童年生活在草原上的时候,每次外婆去附近的小镇上购物,总会给我带回几个嘿奔布个作为玩具。是气球。
阿吉尼这极度严肃的表情我似曾相识。
那是刚刚入秋的时候,一天早晨我刚刚起床,阿吉尼就急匆匆地跑来找我。
当时他就是这种表情。他努力平抑自己因奔跑而剧烈的呼吸,然后就是这样,伸出右手,举过头顶,做了一个从空中坠落的姿势。
“宇宙飞船。外星的。”
他是用汉语说的,我也不知道蒙古语中是不是有关于这个天外来物的专有词语。
我跟随着他爬上附近的小山,在平坦的牧场上,已经过了丰水期的河道里,漂浮着一个巨大的浅绿色桶状物。
说实话,当时我也十分震惊,即使这物体不是从天而降的外星飞船,至少也可能是人类宇航员的太空返回舱。
我抑制住自己狂乱的心跳,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
这个桶状物长五米左右,直径大概两米,表面是一种鲜亮的浅绿色。以我目前掌握的基本常识,科幻电影中的外星飞船一般为闪亮的金属原色,而人类的太空返回舱则是白色或者金属色,最重要的是它的表面也没有经过大气层时与空气高速摩擦产生高温的烧灼痕迹。但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在草原的清晨突然凭空出现在河道里,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除了外太空的飞行器,我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解释。
我和阿吉尼一起下了山,怀着忐忑的心情一直走到河边。
真相实在是让我们大失所望。
原来这物件是河上游一个旅游景区用于收集生活废水的沉地式窨井,还没有来得及挖地安装,就被大风吹跑,滚入莫日格勒河中顺流而下,最后搁浅在河中。
此时它搁浅的位置河两岸尚还平坦,如果不及时打捞上岸,往下游漂去,河道逐渐狭窄,河岸变得陡峭,再搁浅后根本无法靠近打捞,会成为莫日格勒河中的永久性景观污染。
为了将长绳准确牢固地拴系在这个巨大的绿色桶状物上面,我不得不涉入已经结冰的河水。
我和阿吉尼整整忙了一个下午,才把它打捞上来。
就在那天晚饭的时候,附近一个旅游景区的施工队准备将成车的建筑垃圾倾倒入莫日格勒河时,被阿吉尼及时发现并制止了。
阿吉尼郑重地告诉他们,他制止他们是为了这片草原。
建筑垃圾投入河中会阻塞河道,尖锐的碎片和钢筋还可能对涉水过河的牧民和牲畜造成伤害,甚至危及生命。
后来他跟我说,这是我曾经无意中说起的,他记住了。
好吧,飞船从苍穹坠落,气球从大地上升起。
阿吉尼调转马头,在前面引路。
此时,他似乎已经寻找到骑马的秘诀,或者说与马的相处之法。也许,这种技能本来就是他血脉中的东西,现在不过是适时地觉醒了。
越过一个缓坡,在前面平坦的草地上,远远地我看到孤零零地站立在那里的尼斯格勒。没有想到,阿吉尼已经找到了它。
它还活着,这让我欣喜不已。其实昨天晚上我已经有了最坏的预测——它追逐那只狼进入荒野,最后被狼群咬得七零八落。
看上去它似乎一切正常,我带的两只猎犬跑向它时,它并没有表现得过于兴奋,仍然僵立在那里。
随着我们慢慢地走近,我发现它有些不太对劲。看上去它变胖了,两腮鼓胀而起,像是嘴里塞满了松子的花栗鼠。
它的被毛是银灰虎皮色。它刚刚降生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它这特殊的毛色。随着它慢慢地长大,毛色更显华丽,像仔细打磨抛光后的古老银器。当它在黄昏的阳光下伫立远望地平线的时候,这毛色赋予了它某种动人心魄的古典气息。在一窝幼犬中,我最后留下了它。
当更近一些的时候,尼斯格勒已经注意到我们的靠近,它缓慢而僵硬地摇动着尾巴。
它的身体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被催肥了,原本猎犬那种漂亮的流线形体型已经荡然无存。它整整胖了一圈,胖得圆润而饱满。不过看起来非常不自然,它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撑了起来。
我终于明白阿吉尼为什么说嘿奔布个。
此时,它就像一个圆鼓鼓的气球,似乎随时会慢慢地从大地上浮起,飘向更遥远的星际。
草原上升起的气球。
我下了马,来到尼斯格勒的身前。
它确实变胖了。它轻轻地摇晃着尾巴迎接我,但是它的动作有些蹒跚不稳 ,它周身似乎被一个鼓鼓囊囊的气囊包裹着。
我养犬很多年了,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注意到它的头部也有些膨大,特别是两腮非常明显地鼓起,像唇吻宽大的鳄鱼。
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落在它的身上。它的表皮下充满气体,气体已经将表皮与肌肉之间撑出巨大的空腔。
我立刻就可以做出判断,它体内的气管或者肺部有破损的部位,所以吸进去的空气也就泄漏进去,将表皮撑了起来。
我仔细地检查它的全身。
没有伤口,甚至没有任何伤痕。
我有些困惑,抬头看了看阿吉尼。
他牵着两匹马,此时正在怜爱地为自己的那匹小红马拭去眼角的眵目糊。现在这匹小马已经拥有了新的身份,它是他的伙伴、他的朋友,可以驮着他去往更遥远的远方,寻找山和大海。
显然,我无法从他那里获得基本的情感支持。
于是,我又从头到脚把尼斯格勒的全身摸了一遍,包括腋下这些隐秘的部位都没有放过,但确实没有发现任何伤口。
一个伤口也没有。这不符合常理啊。
不过,尼斯格勒的表皮下确实是充满了气体,这是事实。那么一定有一个气体进入皮下的缺口。
我小心地摸索它喉部的气管,当我顺着气管轻轻捋过,到了某个部位,我听到它发出不适的闷哼。毫无疑问,就是这里了。
仅仅是通过手上的触感,我无法感知气管的破损程度,至少我是没有摸出来。那么可能是气管出现了裂痕,吸进的气体就是顺着这里的裂隙进入皮下的。
只好先回营地再说了。
在阿吉尼的帮助下,我将尼斯格勒弄到马上。
小的时候,它其实一直可以蹲坐在我骑乘马的后尻部。最初,它还是幼犬,小小的温暖一团,我就将它塞进自己的蒙古袍里。我骑马时,它会从袍襟里探出头来,略显瑟缩地打量周围的一切,毕竟一头猎犬不太有机会从这个角度观看世界。再后来它大了一些,我就将它放在马鞍前面,抱着它。而此时它已经展现出卓越的跳跃能力,可以一个小助跑,直接蹿上马背,准确地坐进我的怀里。对于骑马出行,它已经驾轻就熟。它再长大一些,我马鞍前面的位置也显得有些局促了,于是它又学会直接跳到马鞍后面马的后尻部。其实那里就是马的臀大肌的上方,面积也不大,不过它却可以稳稳地蹲坐在那里,即使我纵马狂奔,它也不会滑落。
我父亲的两个哥哥就是猎人,在我小的时候,见过他们这样携带猎犬。当然能够拥有这种上马资格的猎犬都是佼佼者,平时在马上保存体力,遇到特别珍贵的皮毛兽时,才会被放下来。这种猎犬拥有高速追袭一击毙命的能力,而它们将咬死的猎物叼到猎人面前时,猎物的身体上不会有任何伤口,这种保持猎物完整性的狩猎方法也会赋予皮毛最大的商业价值。
过了半岁之后,尼斯格勒的体型越发庞大了。尽管我每次备马的时候努力把马鞍往前移,但是马后尻部的位置还是无法容纳它。每次当它跳上来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它在后面努力地蹈动着自己的爪子,想更安稳地蹲坐在那里。我的后背可以感受到它有些局促的挤靠感,它在慌乱中努力想在这立锥之地保持平衡。
成长到来得实在是太快了。
显然这头狼也拥有成为优秀猎犬的潜质,它在没有咬出伤口的情况下,撕裂了尼斯格勒的气管。也许是一头牙口不好的年老的狼,确实,健康的狼倒也不必铤而走险袭击人类的羊群。也许它的獠牙已经断裂磨平,所以没有在尼斯格勒的咽喉上造成伤口,不过却在大力撕扯时,压裂了尼斯格勒的气管。这是一个隐秘的皮下伤口。
我就这样抱着巨大沉重的尼斯格勒骑马回到营地。
我将尼斯格勒拴在房车前,然后到医疗箱里找了个最大号的注射器,应该是春天给马驱虫时剩下的。我将注射器的针头取下,消了毒,然后直接刺入尼斯格勒的皮下给它放气。当然,对于它目前这个体量的充气程度,它并不可能像撒气的皮球一样立竿见影地排气萎缩。
针头即使相对巨大,但出气量还是太少了。
为了增加针头的排气速度,我不得不用手掌按压尼斯格勒的全身,似乎出气量大了一点儿,甚至可以听到嗞嗞的声响。阿吉尼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他走到拴马桩那里,将刚才松开肚带的小红马的肚带重新又紧了紧,然后骑了上去,开始在营地前的草场上游逛。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寻找到了骑乘马匹的秘诀,此时必须通过不断复习加深印象,巩固这种刚刚学到的技艺。
将尼斯格勒的气放掉了大半,但还是有一些游移的气泡在皮下狡猾地跑来跑去,我用两只手掌在它的身上推来擀去,却一直没有办法让这些残留的空气完全排出来。
索性我也就放弃了。
即使这样,尼斯格勒也已经舒服了很多。毕竟那些气体进入它的皮下,撑起表皮,压迫它的胸廓,挤压内脏,此时这种令它窒息的感觉已经消失,至少消失了大半。它快乐地摇晃着尾巴,狗就是这样,永远傻呵呵地活在当下。
我想观察一下排了气以后尼斯格勒的状态,效果好我就继续努力,直接将它身上的气体排空。但是如果它的身体仍然膨胀,那就必须赶往海拉尔的宠物医院了。
我用牛奶给尼斯格勒泡了一块面包,现在不清楚它受伤的程度,所以还是少喂一些比较安全。看尼斯格勒开始进食,我就继续自己作为阿吉尼马术教练的角色。
我向正在认真地驾驭着自己的小红马在附近走来走去的阿吉尼提出了几个建议——用脚踩踏马镫即可以让它明白骑手的意图,手中的缰绳无须用力扯拽,只是轻轻地示意就能向马传达自己的想法。于是,阿吉尼开始继续在草原上操练自己骑马的技艺。
我回房车洗了手,出来再看时,注意到尼斯格勒的身体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刚才那种丰满的状态,它略显艰难地抬起头,困惑地看了我一眼,嘴边还沾着没有舔干净的奶渍。
看来只是抽出它表皮下的气体没有任何意义,在它呼吸的时候仍然会有更多的气体从气管上的裂隙里泄漏进去。我直接将尼斯格勒抱到车上。
我开车驶离营地,从骑着马的阿吉尼身边经过时,他已经可以轻松掌控这匹小红马,让它原地静立。他腰背挺直,神情严肃地目送着我拉着自己的猎犬踏上求医之旅。
到了海拉尔的宠物医院,我打开皮卡车的后备箱。在从营地到宠物医院不到一个小时的这段时间里,我在营地的所有努力已经付之东流,气体又灌进尼斯格勒的表皮与肌肉之间的缝隙间,它重新化身为一个向往外太空的气球。
我无奈地叹息一声,它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地晃了晃自己的尾巴——至少这里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应该是因为皮下没有太多可以充气的空间。
医生拍了X光片之后,发现尼斯格勒的气管上确实是有一处裂痕,不过是在气管的背面。空气就是随着尼斯格勒的每一次呼吸,从这里灌入它的皮下。
我看到检查单子上的说明:外界性的外伤损伤,空气从气道进入气道旁组织,皮下气肿,腹膜后腔气肿。真的很专业。
尼斯格勒被留在医院里,第二天医生会给它做一个小手术,缝合它气管上的伤口。
我回到营地的时候已近黄昏。
就在我开车要进入营地草库伦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看到阿吉尼正骑着马款款而来。此时他已经掌握了传统蒙古牧人的骑姿,侧身坐在马背上,用一条大腿压在马鞍上。其实这是一种很好的减少在马背上颠簸的骑乘方式,显然他已经知晓了这动作背后的意义,并享受其中。他姿势轻松,像一个完成一天工作后正慢慢催马回家的慵懒牧人。
我放慢了车速,准备再鼓励他一下。
在草原的金红色夕阳之下,他与身下的小红马,在阳光中呈现出一个漂亮的剪影。
我熄火下了车,想记录下这辉煌而美好的画面。
夕阳里骑着蒙古马而来的少年。
我拍摄了大概有十几秒,阿吉尼也来到了我的面前。他只是轻抖缰绳,已经可以指挥胯下的小马停驻站立。
这让我颇为欣慰。
他并没有立刻下马,而是端坐在那里,举起自己的右手,还是那种庄严的神情。
这让我有些紧张。疲惫的一天,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放松一下,此时似乎又要发生什么。
不过,这一次他的手掌既没有从上而下,也没有从下而上,而是化掌为刀,斜刺里劈开了面前的空气。
飞船从苍穹坠落,气球从大地上升起。
那么此时,是什么又在迎风而来。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蒙古族,自然文学作家、儿童文学作家,中国原生猛犬研究者。在草原与乡村的接合部度过童年时代。出版有《黑焰》《鬼狗》《黑狗哈拉诺亥》《狼谷的孩子》《叼狼》《驯鹿六季》等作品多部。获得多种奖项,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十余种语种译介到国外,拥有涵盖儿童和成年人的广泛读者群。现居呼伦贝尔,致力于蒙古牧羊犬的优化繁育,将幼犬无偿赠送草原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