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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腊八到过年
来源:解放日报 | 胡竹峰  2025年01月23日08:46

十二月腊八,这天外埠人会吃饺子,喝杂粮做成的腊八粥。中原农民还会将腊八粥泼洒在门前、篱笆、柴垛上,祭祀五谷之神。我的故乡浒村人家,依旧过着萝卜青菜的素淡日子。

腊八之后,人们心里似乎多了喜气,也多些闲情。心急的人,开始往家里搬年货。油盐酱醋烟酒糖茶,还有各类干果点心。那些旧了、残了的碗筷收起来,替换成新的。有人家在蒸酒,酒香飘逸,醉了庭院,风吹过屋旁的樟树,树叶悠悠荡荡,也有三分醉意。

回乡车子开始多了,远远驶过来,微小如一黑点,像苍蝇般左右不定。黑点渐渐浓了,一点点大起来,轰隆而至。行李由家人扛着,回家的人空着手,跟在后面,与相识的人致礼问好,一路向家门走去。

田间不时有孩童出没,拎个竹篮挖荠菜。挂面上架了,像瀑布,一架又一架。

果真是腊月,腊肉、咸鱼取出来挂在屋檐楼阁或者晾衣竿上。阳光下,肥肉冒油,锃亮富贵。晒太阳的人总要在檐下椅子上坐到日上三竿,坐到晌午。天气真好,清亮亮的光照着菜地照着田野。泡桐叶落树空,孩子家以为树已经枯死了,拿指甲刮一下,那里飘逸出一股生青气。

夜里炒干果,铁砂与瓜子、花生交织的气味汹涌如春溪涨水,在池塘上方滚滚而来,在小路上横冲直撞。走街串户,每个窗户都飘荡出炒干货的香气。月亮似乎蒙上了霜色,夜空深邃,瓦屋旁竹子在小风里婆娑。圆月照着乡村腊月的夜,空旷,浑茫,又冷又亮。

楼阁上取下黄豆,浸泡了准备打豆腐。磨浆、点卤、入包,黄色的汁水从纱布缝隙流下来,用木盆接住,得一汪浆水。用锅盖压住豆腐包,放砖石压上半天,豆腐就做好了,切成大块放入水桶里存着。又将豆腐切长条或方墩,放入油锅炸成生腐。生腐膨胀松软金黄,用线串起来挂在厨房墙壁上,晃悠悠的,引得人忍不住摘下一个纳入口中。

转眼小年,吃过早饭,拎起香火篮,去山里上坟祭祖,给去世的先人送鱼肉、送点心、送水果、送茶酒、烧纸钱、放鞭炮,报一岁平安,求来年吉利,邀请先人回家过年。上坟,走过铺满落叶的路,穿过田埂穿过山坳,鞭炮声里有种寂寥。静静地看纸燃起来,渐渐成灰,有些失落,也有一种生气。眼看着荒草萋萋,眼看着石碑冰冷,仿佛去年、前年、大前年,也像是10年前、20年前、30年前……30年前祖父带我们一家子提着香火篮上坟祭祖。如今,祖父也已经睡进了坟地,从此融入野地,化作泥土。大彻大悟和混沌不开,慷慨激昂与锱铢必较,王霸雄图或者引车卖浆,都是过眼云烟。冬阳照耀,山雀飞过,一只,两只,三只,平添伤感,又增几缕野趣。

满山茅草在太阳下摇曳,背布袋的少年扛着锄头在竹林挖冬笋。冬笋长在连片竹林里,竹子呈墨绿色,枝繁叶茂,枝叶倒向处,冬笋深埋在地下,不动声色。铲去泥土,不多时即见拳头大小、状如犬牙的半尺长的冬笋。冬笋鲜美脆嫩,切薄片炒腊肉、炖鸡,是寒冬腊月的春意。

接了祖宗回来,堂轩灵位前,一日三餐送上饮食,不能让祖宗饿肚子。

磨坊开始忙了。玉米、大豆、大米、高粱,磨眼像贪得无厌的巨兽,来者不拒。人推着石磨,不知疲倦地一圈圈碾过,细细的粉就从石磨横缝里噗噗落下。

磨坊不歇,烟囱不歇,厨房烟气蒸腾,熬糖稀、打年糕、卤肉、蒸米粑……白米粑摊在竹箩里,挤在一起,一团团富贵。洋红洋绿在茶碗里化开,米粑凉时,取筷子蘸上洋红点出一圈红,中间一点绿。或者用苘麻果在米粑上点出小花。苘麻果,形如齿轮,村野四处可见,可入药,清热利湿,村人只是用它点洋红。有孩子将额头点红,拿出门口的宝剑,跳跃着出门,翻几个筋斗,说是二郎神附体。

石臼里捣碾芝麻,咯吱有声,一缕幽香飘向屋顶。灶下柴火熊熊,堆在屋檐下的柴火矮了半截又矮了半截。锯好的枞树段一堆堆,树轮对外,一圈圈一圈圈。穿短襟袄子的庄稼汉劈柴,手起斧落,一分为二。劈好的柴码在墙角,长了半截又长了半截。年味一天天浓起来了,顽皮的孩子等不及了,拆了零碎的鞭炮,以香火点着,扔向水里,扔向天空,惊得人耳膜一颤。

腊月二十七,一定要烧满满一锅热水洗年澡,谚语说:“二十七洗疚疾,二十八洗邋遢,二十九洗老狗。”三十日过大年,年夜不洗澡,寓意留住财富。

长于书的人终日居家写春联,作福字。红纸黑字,摊放满满一屋子,院子里也放着春联,墨香淡淡的,从里屋溢出窗外。堂轩的中堂墨色淡了,纸也残损了,又买来大幅的红纸写上“天地國親師”五个大字,横批是“紫微高照”,墨要浓,字要大——天字两横要平,寓意上天公平;地字要宽阔,寓意国土辽阔;國字要全封闭,意为国门不能洞开;親字的見旁,目字不能全封,表示长辈时刻注视着子孙;師字要略去第一撇,因为师者方正。旁书“东厨司命,历代祖先”。左右是家族对联。

浒村五大姓族,胡秦刘崔方,家家户户都要写中堂。胡氏写苏湖世泽源流远,安定家声日月长;秦氏写三贤世泽源流远,万担家声日月长;刘氏写彭城世泽传千古,汉室家声振万年;崔氏写床堆象笏兴宁里,名卜金瓯宰相家;方氏写鄱阳世泽源流远,河间家声日月长。此外还有高家,写的是皖水洋洋源归渤海,泰山岌岌支发潜阳。寥寥几字联语追踪溯源,写尽家族的迁徙兴旺。

贴好春联,灯笼挂起来,红烛高照。堂轩杂物清理一空,香案打扫干净。老人带一家男女祭祖,在祖宗牌位前祈福许愿,孩子家早早换过簇新的衣服,跪在地上,刚起身,就有大人上去拍掉他膝盖前的土灰。厨房,年夜饭的香气远远扑过来。过年了,寒冬即将离开,人依偎在火炉前,炉火映得脸红红的,窗外的焰火更红。一村鸣炮,声响如雷,烟花四放,一村灯光明亮。

男女老少皆带着笑意,偶尔女人脸颊也染得几分陶然春色,男人笑意之余又多些醉态,一脸酡红。人人见面都高声说好,说新年发财。打灯笼的孩子们走出家门,穿过夹弄。

在除夕风中走着,走过人家对联,堂轩前是大吉的好句子“家旺人旺财旺运气旺,利多财多福多喜事多”,门楣横批“万事如意”。屋内还有贪杯的,两三个东倒西歪在板凳头。菜有些凉了,索性一股脑倒进铜锅,炭火不时赤红地燎一下又燎一下,锅里咕嘟咕嘟冒泡。邻居路过,屋里人带着醉意大吼一声:“过来噢,坐下嘛,来杯酒啊。刚端了半斤呢。我家酒不一样,来来来。”

那人拗不过,却只在下头陪着,将身子钉在板凳上,任凭主家如何殷勤劝席,拉不动分毫。坐不多时,屋子里笑声更大了。女人家从厨房里端出洗好的白菜,让他们烫了下酒,又盛来半筲箕热饭。

吃完饭,要去长辈家辞年,坐一会儿,聊聊天,喝口茶。族中未出五服的人家要一一走到。孩子们见了老人跪下叩首请安,说纳福,老人慌忙扶起来,拿了糖果塞进孩子衣袋。

村野人家,到处是簇新的灯笼,红彤彤地照着,照得庭院亮堂堂,照得人满面红光。辞年人陆续归来,关起门,又忍不住去窗口看灯火,但见夜色如水,人间辉煌。长者过来抬头看看,说火焰高,明年浒村要发旺了。

守夜的众人起身出门,拨开木闩,只见天上繁星闪闪,银河透亮,几丈荧光高高横挂天空,几声炮仗破空零星而来,晚风缓缓吹过,人们的脸颊有淡淡暖意。